78年,我考上大学,继母把通知书藏起来,我笑着拿出第二份
发布时间:2025-11-18 01:45 浏览量:2
78年的夏天,燎过一样热。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吹在人身上,黏糊糊的一层汗。
我爸林建国坐在沙发上,捧着个大搪瓷缸子,呼噜呼噜地吹着热气,眼睛却一个劲儿往门口瞟。
继母张翠芬在厨房里忙活,锅铲叮当响,油烟味混着她嘹亮的声音一起飘出来:“建国,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老对着门口看,影响多不好!好像我们家盼星星盼月亮就盼那个。”
“那个”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本翻烂了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眼皮都没抬。
我弟林涛,张翠芬的宝贝儿子,正瘫在凉席上啃冰棍,嘴里含含糊糊地帮腔:“就是,我姐还不一定考得上呢,爸你着什么急。”
我爸的脸色有点挂不住,咳了一声,没说话。
这就是我们家。
一个永远在和稀泥的爸,一个永远在拿我当外人的继母,还有一个被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永远跟我作对的弟弟。
自从我妈三年前生病去世,我爸火速娶了张翠芬进门,这个家就再也没有我能喘匀气的地方。
她是厂里的工会干事,最擅长察言观色、拉帮结派,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我爸一个技术员,闷葫芦一个,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那天,我正在水房洗一家四口的衣服,冰冷的水冻得我指节通红。
张翠芬掐着腰站在门口,下巴一扬,话里带刺:“林岚,不是我说你,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想考大学?你妈当年就是个知识分子,又怎么样?还不是……”
她没说完,但我懂。
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没了。
我没理她,搓衣服的力气更大了,手背都磨破了皮。
从那天起,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我复习功课只能等深夜他们都睡了,在厨房的灯泡底下,蚊子嗡嗡地咬。
她会故意把第二天的脏碗堆在桌上,或者把馊了的菜汤泼在我书旁边。
她说:“哟,我们家的大知识分子,闻不得这点油烟味了?”
我弟林涛更是变本加厉,趁我不在就撕我的书,往我的练习本上乱画。
我找我爸,我爸就一句话:“你让着点弟弟,他还不懂事。”
他都十六了,还不懂事?
我懂,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是多余的。
考大学,是我离开这里的唯一一条路。
所以我拼了命地学。
“叮铃铃——”
院子里传来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林建国家,有信——!”
我爸“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搪瓷缸子都差点摔了。
张翠芬比他还快,像一阵风似的从厨房里冲出来,围裙都来不及解。
“来了来了!”她满脸堆笑地迎出去,“同志,辛苦了辛苦了!”
我捏着书页的手指,关节泛白。
来了。
我听到张翠芬和邮递员在门口寒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几个关键词。
“大学的?”
“是,红彤彤的,喜庆!”
“哎哟,太好了太好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张翠芬拿着一封信进来,那信封果然是鲜艳的红色,烫着金字。
她没看我,也没看我爸,径直把信揣进了自己中山装的口袋里,拍了拍,好像那是什么宝贝。
我爸急了:“翠芬,是……是岚岚的吧?快拿出来看看!”
张翠芬白了他一眼,转身又进了厨房,声音隔着门帘闷闷地传来:“什么你的我的,一惊一乍的,是厂工会发的学习文件!让你有空多看看报纸,你就是不听!”
林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爸,你白激动了。”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看看厨房,又看看我,最后颓然地坐回沙发上,一口气喝光了缸子里的凉茶。
我慢慢地站起来,把小板凳放回桌子底下,一言不发地回了我的小房间。
那是我用两块木板和我爸单位淘汰的旧柜子隔出来的小空间,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
关上门,我能听见外面张翠芬开始炒菜,油“刺啦”一声,香味瞬间就爆了出来。
她在做红烧肉。
只有家里来贵客,或者她儿子林涛考试得了高分,她才会做红烧肉。
今天,是为了庆祝我“落榜”吗?
我坐在床沿上,听着外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说话声,闻着那霸道的肉香,胃里一阵阵地抽搐。
我知道,那封信,我看不到了。
张翠芬把它藏起来,就像藏起一只过冬的松鼠辛辛苦苦攒下的松果。
她要饿死我。
饿死我所有的希望。
晚饭的时候,桌子中央摆着一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张翠芬殷勤地往我爸和林涛碗里夹,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补补脑子。”她对林涛说,眼睛笑成一条缝。
然后她转向我,筷子在盘子里象征性地扒拉了一下,夹起一块最小最肥的,扔进我碗里。
“你也吃。”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施舍,“虽然没考上,也别灰心,女孩子嘛,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爸埋头扒饭,不敢看我。
林涛一边嚼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附和:“就是,我妈说了,回头让王科长家的儿子跟你见见,他爸可是车间主任,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
王科长家的儿子,王强,我们厂里有名的二流子,仗着他爸的势,偷鸡摸狗,调戏女工,什么都干。
张翠芬想把我卖个好价钱,给她儿子铺路。
我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肥肉,油腻得让人恶心。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就是很平静地,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妈,”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怎么知道我没考上?”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张翠芬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通知书都没来,不就是没考上?”
“哦?”我歪了歪头,“谁说通知书没来?”
我爸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林涛也停下了咀嚼,像只受惊的兔子。
张翠芬的脸色开始变了,从红到白,又从白到青。
“你……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点发虚。
我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邮递员同志来的时候,我在窗户那儿看见了。”我说,“一封红色的信,上面有烫金的字。妈,你说是厂里的文件,可我们厂工会的文件,什么时候用上这么高级的信封了?”
“你!”张翠芬“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声色俱厉,“你个死丫头,你敢质问我?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你还怀疑我?你爸,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我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别说了。
我没看他。
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张翠芬身上。
“我没怀疑你。”我轻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站起身,走回我的小房间。
在他们三个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我从枕头底下,慢慢地,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也是一封信。
同样鲜艳的红色,同样烫金的大字。
我回到饭桌旁,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把那封信举到他们面前。
“不好意思,”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这里,还有一份。”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我爸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涛手里的半块肉“啪嗒”掉回了碗里,溅起一片油星。
最精彩的,是张翠芬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恐慌、难以置信和彻底溃败的神情,五官都扭曲了。
“不……不可能!”她尖叫起来,声音都破了音,“这绝对是假的!你从哪儿弄来的假货,想来骗我们?”
“假的?”我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通知书。
白底黑字,红色的印章,清晰无比。
“林岚同学:经审查,你已被我校数学系录取,请于九月一日前,持本通知书前来报到。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
南京大学。
这四个字,像四颗炸雷,在小小的饭厅里炸开。
我爸“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抢过通知书,凑到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手都在抖。
“真的……是真的!南大!我的天,是南大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都红了。
张翠芬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有两份……”
我看着她,终于收起了笑容,眼神冷得像冰。
“妈,你是不是在想,你口袋里那份,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心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口袋。
那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爸也反应过来了,他猛地转向张翠芬,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翠芬!你……你真的把孩子的通知书藏起来了?”
“我没有!”张翠芬垂死挣扎,声音却虚弱无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你没有。”我点点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那你把你口袋里的‘工会文件’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学习精神,需要用大学通知书的信封来装。”
她死死地捂着口袋,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相,已经不言而喻。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嘴唇哆嗦着:“你……你糊涂啊!这是孩子一辈子的前途!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张翠芬终于崩溃了,嚎啕大哭起来,“她一个女孩子,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让她去上大学,四年后飞走了,我们能指望上什么?涛涛怎么办?让他接你的班,一辈子当个小工人吗?我让王主任家看上她,以后涛涛进厂、提干,不都好说话吗?我有什么错!”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字字句句都扎在我心上。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给她的儿子当垫脚石。
我爸被她这番强词夺理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喘粗气。
我冷冷地看着她哭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种场面,我见得太多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她对付我爸的无敌法宝。
但我不是我爸。
“说完了吗?”我等她哭声小了点,才淡淡地开口。
她愣愣地看着我。
“第一,”我说,伸出一根手指,“我上大学,花的是我妈留给我的钱,没花这个家一分。我爸知道,存折在我这里。”
我妈去世前,把她攒了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我,那是她给我留的最后的底气。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王强是个什么东西,全厂的人都知道。你想把我推进火坑,给你儿子换前程,这不叫‘为了这个家好’,这叫吃人血馒头。”
“第三,”我的声音更冷了,“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以为你藏起一份通知书,我就走不了了吗?”
我扬了扬手里的南京大学通知书。
“张翠芬,你太小看这个时代了,也太小看我了。”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就没在家里等。
我揣着准考证,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市教育局。
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大红榜,全市考生的成绩和录取情况,一清二楚。
我在人群里挤了半天,从头找到尾,终于在南京大学录取名单的末尾,看到了我的名字。
林岚,总分385。
那一刻,我站在大太阳底下,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我没急着走,擦干眼泪,又去了趟邮政总局。
我知道,我们那一片的信件,都是从这里分拣出去的。
我找到了负责我们那片区域的投递组,跟组长打听我的录取通知书。
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看我一个小姑娘,又是问大学通知书,特别热情。
一查,果然,南京大学的快件,昨天下午就到了,今天一早就会派送。
我心里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家文具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我买了一份和南大通知书信封一模一样的红信封,又买了一张白纸。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模仿着另一个重点大学的格式,伪造了一份“录取通知书”。
我选的是一所省内师范大学。
我想,如果张翠芬真的动了手脚,她看到这份“师范大学”的通知书,或许会觉得,把我嫁给一个车间主任的儿子,比让我去当一个穷老师更有价值。
我高估了她的格局,也低估了她的狠心。
她根本就没想让我有任何飞出这个笼子的机会。
她想做的,是直接折断我的翅膀。
所以,当邮递员在楼下喊的时候,我根本没动。
我知道,张翠芬一定会去拿信。
我知道,她拿到信之后,绝对不会给我。
我也知道,她会藏起来,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落榜”的消息,彻底击垮我,好让我乖乖听她摆布。
我在等。
等她把戏演全,等她把最丑陋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我手里的这份南京大学通知书,又是怎么来的?
很简单。
在邮政总局,我跟那位好心的组长大叔说,我继母可能会扣我的信,我能不能先确认一下。
大叔是个热心肠,也是个明白人。那个年代,家庭成分、人际关系复杂得很,因为家里人阻挠上不了大学的悲剧,不是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隔着柜台看了一眼。
那鲜红的信封,南京大学的烫金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谢过大叔,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我们片区的邮政所。
我找到了我们那一片的邮递员,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姓李。
我天天在家复习,他天天来送信,一来二去也算脸熟。
我直接跟他说了我的担忧。
“李哥,我跟你说实话,我家里情况有点复杂,我怕我的通知书到不了我手上。”
小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你是说……你家里人会……”
我点点头:“我考上了南京大学,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李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信送到我们院里的时候,你别直接交给我家里人,你喊一声,我下来拿。”
小李很为难:“这不合规矩啊,信件都是要送到户的。”
“李哥,”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那是我省了好几天的饭钱,“我知道你为难。但是你想想,这是一个人的前途。如果因为一封信,一个人的命运被改写了,那该多可惜。”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睛也红了。
小李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钱,叹了口气,把钱推了回来。
“钱我不能要。”他说,“妹子,你别哭。你说的对,这是人一辈子的事。这样吧,我今天送信到你们院里,我先喊一声‘林建国家有信’,然后我在院门口那棵大槐树下等五分钟。你听见信儿,赶紧下来。你要是没下来,我再给你送上楼。”
“谢谢你,李哥!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所以,当张翠芬像只得胜的母鸡一样,从邮递员手里“截”下那封信时,她拿到的,是我精心准备的,那封假的师范大学通知书。
而真正的南京大学通知书,早就在她冲出厨房的那一刻,被我从大槐树下等我的李哥手里,稳稳地接了过来。
这一切,我当然不会告诉张翠芬。
就让她活在“怎么会有两份通知书”的魔幻和恐惧里吧。
这是她应得的。
“你……你……”张翠芬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看着手里的通知书,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十岁。
“翠芬,你……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岚岚,好孩子,给爸争气了。去,回屋收拾东西,爸支持你!上大学!必须上!”
我点点头,没再看张翠芬一眼,转身回了我的小房间。
身后,是林涛怯生生的声音:“妈,那……那红烧肉还吃吗?”
回答他的,是张翠芬压抑不住的,又一轮嚎啕。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的旧衣服,还有我那些宝贝的书。
我爸给了我一个帆布包,是他年轻时用的,很结实。
张翠芬一整天都没出房门,林涛也像个鹌鹑一样缩着,不敢跟我对视。
这个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爸变得异常殷勤。
他去供销社给我买了新毛巾、新牙刷、新脸盆,甚至还咬牙买了一块上海牌的香皂。
“到了学校,别舍不得用。”他把东西塞给我,眼睛红红的,“在外面,别亏待自己。”
我知道,这是他的愧疚在作祟。
我平静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爸”。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叫过他一声“爸”了。
临走前一天,我爸把我叫到他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用布包着钱。
有大团结,也有一块两块的零钱,皱巴巴的。
“这里是三百块钱。”他把钱塞到我手里,手心全是汗,“是你妈当年留下的一些,还有我这些年攒的。你拿着,路上用,到了学校安顿下来也要花钱。”
我看着那沓钱,心里五味杂陈。
“你妈留下的存折,你自己收好,那是你的根。”他声音沙哑,“爸……爸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把钱收下了。
我需要钱。
去南京,开始新的生活,每一步都需要钱。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清高。
“爸,”我看着他,“我走了以后,你……保重身体。”
他用力地点点头,别过脸去,不让我看他流泪。
我拿着钱出来,正好撞见从厕所出来的张翠芬。
她看到了我手里的钱,眼睛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了我一下。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和我擦肩而过。
我知道,她怕了。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任她拿捏的孤女了。
我手里握着的,是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这个时代最硬的通行证。
从今往后,我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彻底逆转。
去火车站那天,是我爸送我去的。
张翠芬和林涛没有出来。
站台上人山人海,南腔北调,到处都是背着行囊、一脸兴奋的年轻人。
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
火车鸣笛,我爸帮我把行李放上行李架,一遍遍地叮嘱。
“到了学校要给家里来信。”
“跟同学好好相处。”
“钱不够了就跟爸说。”
我一一应着。
火车缓缓开动,我爸站在站台上,跟着火车跑,一边跑一边挥手。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熟悉的工厂、烟囱、灰扑扑的楼房,都离我远去。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掏空了,然后又被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满满地填上了。
车厢里很热闹。
我对面坐着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捧着一本书在看。
他旁边是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生,正兴奋地跟家里人说着什么。
大家都在谈论着未来,谈论着大学,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光。
我从帆布包里,也拿出了我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书页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还有被菜汤浸过的痕迹。
我摩挲着粗糙的封面,想起了那些在厨房灯下熬过的夜晚,想起了张翠芬的冷嘲热讽,想起了林涛的恶作剧。
也想起了我妈。
她总说:“岚岚,女孩子要读书,读了书,脑子里有东西,心里有底气,走到哪里都饿不死,也受不了欺负。”
妈,我做到了。
火车一路向南。
窗外的景色从灰黄变得翠绿,空气也从干燥变得湿润。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看到和北方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两天一夜的火车,我几乎没怎么睡。
到了南京,一下车,一股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南方特有的草木清香。
学校派了车在火车站接新生。
我跟着人流,登上了去学校的校车。
南京大学,我来了。
校园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美。
到处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古朴的教学楼,爬满了常青藤,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
我拖着行李,按照指示牌找到了宿舍。
四人间的宿舍,我已经有两个室友到了。
一个来自上海,叫陈思思,穿着时髦的布拉吉连衣裙,说话软软糯糯的。
另一个来自安徽农村,叫刘萍,皮肤黝M黑,看着有点腼腆,但眼神很亮。
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
陈思思家境优渥,带了好多上海的点心和新奇玩意儿。
刘萍则给我讲她在家乡怎么一边干农活一边复习,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把鼻子都熏黑了。
我听着,也说了说我的经历,当然,隐去了家里那些最不堪的部分。
我说我爸妈都很支持我。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酸涩。
开学后,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忙碌,也比我想象的要精彩。
上课,去图书馆占座,参加社团活动,听各种各样的讲座。
这里的老师,很多都是国内顶尖的学者,他们讲课,不仅仅是传授知识,更是在开启一扇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水分。
我每个月都会给我爸写一封信,报平安,说说学校里的事。
我爸也回信,信里总是夹着几块钱的粮票。
他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放心学习。
张翠芬和林涛,他提都没提。
我知道,这个家,已经回不去了。
大一的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跟爸说,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我要留在南京。
其实,是我自己找了一份家教的活,给一个干部家庭的孩子补习数学。
一个寒假下来,我挣了五十块钱。
拿着自己挣的第一笔钱,我去新街口的百货大楼,给我爸买了一件羊毛背心。
也给陈思思和刘萍带了南京的特产盐水鸭。
我不想再花我爸的钱了。
他一个人要养活张翠芬和林涛,已经很不容易。
而且,我心里清楚,我花的每一分钱,都会变成张翠芬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大学四年,过得飞快。
我拿了三年的奖学金,入了党,成了学生会干部。
我不再是那个在厨房灯下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了。
我变得自信、开朗,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圈子。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偶尔想起那个灰扑扑的家,想起那盘没有吃到的红烧肉。
那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提醒。
提醒我,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大四那年,我面临毕业分配。
因为成绩优异,又是学生干部,我有很多选择。
可以留校,可以去北京的部委,也可以去上海的研究所。
辅导员找我谈话,问我的想法。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我要回我们那个北方的工业小城。
陈思思拉着我的手,急得直跺脚:“林岚,你疯啦!南京这么好,你留下来啊!回那个小地方干什么?”
刘萍也劝我:“是啊,林岚,你好不容易才跳出来,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
有些事,只有我自己懂。
我不是要回去重蹈覆覆辙。
我是要回去,做一个了结。
我被分配到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当一名数学老师。
当我拿着报到证,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时,心里很平静。
我先回了一趟家。
四年没回,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旧了。
开门的是张翠芬。
她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她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回来了?”她嗫嚅着,给我拿了双拖鞋。
我爸闻声从里屋出来,看到我,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岚岚!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毕业了,分回来了。”我把带的特产放在桌上。
林涛不在家。
我爸告诉我,他中学毕业后,没考上技校,也没能接我爸的班,现在在街道工厂里当临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当年张翠芬想用我换来的“前程”,终究是一场空。
我爸拉着我,问长问短,张翠芬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偶尔给我倒杯水,一句话也不多说。
晚饭,她居然又做了红烧肉。
还是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摆在桌子中央。
她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堆在我碗里。
“吃……吃吧,在外面上学,辛苦了。”她的声音很小,带着讨好的意味。
我看着碗里的肉,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了。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我了。
“挺好吃的。”我说。
张翠芬的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下来。
晚上,我爸非要让我睡他的房间,他去跟林涛挤。
我没同意,还是回了我的那个小隔间。
床还是那张床,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听到我爸在压低声音跟张翠芬说话。
“……岚岚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她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中学老师,多体面……”
“你以后,对她好点……”
张翠芬没有回答,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在中学的工作很顺利。
我讲课思路清晰,又懂得跟学生沟通,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骨干教师。
学生们都喜欢我,叫我“岚姐”。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屋,搬出了那个家。
搬家那天,我爸来帮我。
他看着我干净明亮的小屋,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眼眶又红了。
“好,好,有自己的地方了,好。”他反复说着。
张翠芬也来了,她没进屋,就站在门口,看着我把东西一样样搬进去,眼神很复杂。
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帮我把门口的两个空纸箱拎走了。
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
偶尔周末,我会回我爸那一趟,带点菜,陪他吃顿饭。
张翠芬对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畏惧讨好,变得慢慢自然起来。
她会跟我聊聊菜市场的物价,说说邻居家的八卦。
林涛也结了婚,娶了个街道工厂的女工,两口子还是住在我爸那里,三天两头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每次我回去,他媳妇都会对我格外热情,一口一个“大姑姐”,让我帮她孩子看看作业。
我知道,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交换的“拖油瓶”。
我成了这个家的“体面”,成了他们可以向外人炫耀的资本。
“我大姑姐,南京大学毕业的,现在是重点中学的老师!”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林涛媳妇跟邻居这么说,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一年后,我爸因为常年劳累,心脏病突发,住院了。
住院费、手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张翠芬和林涛两口子急得团团转,把家里所有积蓄拿出来,还差一大截。
他们没办法,找到了我。
林涛媳妇哭哭啼啼地跟我说:“大姑姐,你最有本事,你给出出主意吧。”
张翠芬站在一边,低着头,搓着衣角,一脸的羞愧和无助。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那张被岁月和生活刻满愁苦的脸,心里忽然没有了恨。
我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去银行取了钱,把手术费交了。
那是我工作以来攒下的所有积蓄,还有我妈留给我的那笔钱。
我爸的手术很成功。
他出院那天,张翠芬在医院走廊里拦住了我。
她拉着我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岚岚,以前……是妈对不起你。”
说着,她“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都过去了。”我说。
是的,都过去了。
当我强大到可以轻易地原谅她时,那些曾经的伤害,也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我扶着她,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有原谅她。
我只是,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我爸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提前办了病退。
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在了张翠芬和林涛两口子身上。
但他们显然担不起。
林涛的工厂效益不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他媳妇的厂子也差不多。
两口子为了钱,吵得更凶了。
有一天,张翠芬找到了我学校。
她没进校门,就在门口等我下班。
她给我提了一篮子鸡蛋,说话吞吞吐吐的。
“岚岚……你看……你弟他们那个厂子,眼看就要黄了。你现在是老师,认识的人多,能不能……能不能帮涛涛在外面找个活干?”
我看着她,这个一辈子都想为儿子铺路的母亲。
到了最后,她能求的人,竟然是我这个她当年最想除掉的继女。
真是讽刺。
“他想干什么?”我问。
“什么都行,只要能挣钱,别像现在这样闲着就行。”
我想了想,说:“我有个学生家长,自己开了个装修队,正缺人手。就是辛苦,得从力工干起,搬水泥,扛沙子,他干得了吗?”
“干得了!干得了!”张翠芬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希望的光,“只要有活干,多苦都行!”
我给那个家长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林涛就去装修队报到了。
他从来没吃过那种苦,第一天回来,手上就磨了七八个血泡,累得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媳妇心疼得直掉眼泪,跟他嚷嚷着别干了。
林涛却咬着牙,第二天还接着去。
也许,生活的重压,终于让他有了一点男人的担当。
几个月后,我再见到林涛,他黑了,瘦了,但整个人看着精神多了,眼神里也没了以前的浑浊和戾气。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姐,这是这个月工钱,先还你点,给爸看病的钱,我慢慢还你。”
我没要。
“你留着用吧,家里开销大。”我说,“爸那里,有我呢。”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低低地叫了一声:“姐。”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叫我“姐”。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成了学校最年轻的教导主任,评上了高级教师。
我爸的身体在我的调理下,慢慢好了起来。
张翠芬彻底成了个围着锅台转的家庭主妇,话越来越少,对我却越来越依赖。家里大事小事,她都会先来问问我的意见。
林涛在装修队里从力工干到了小工头,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他媳妇也不再吵闹了,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当年的那件事,就像一块沉入湖底的石头,再也不会泛起波澜。
直到那一年,我三十岁生日。
那天,我爸和张翠芬非要我回家吃饭,说给我过生日。
我一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红烧肉的香味。
饭桌上,张翠芬给我端上了一碗长寿面,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岚岚,生日快乐。”她说。
吃完饭,她把我叫到房间里,从柜子最深处,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
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的红色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当年伪造的那份,省内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愣住了。
“这个……你怎么还留着?”
“我……”张翠芬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不敢看我,“当年……我把它藏起来,后来……后来你拿出南大的通知书,我就懵了。再后来,家里事一多,我就忘了。前几天收拾东西,才翻出来。”
她把信封递给我,手微微发抖。
“岚岚,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但是……这个东西,我看着它,心里就堵得慌。还是……还给你吧。”
我接过那封信。
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看着信封上我当年模仿的笔迹,看着那个虚构的大学名字,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充满了算计和绝望的家。
而现在,我坐在这里,和当年那个想置我于死地的继母,心平气和地谈论着这一切。
“扔了吧。”我说。
“啊?”张翠芬愣住了。
“都过去了。”我把那封信,连同那段不堪的往事,一起扔进了屋角的垃圾桶里。
“以后,别再提了。”
张翠芬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走出那个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离开这里,去南京上大学的时候。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是逃离。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我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一张录取通知书来拯救自己的女孩了。
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底气。
我能坦然地面对过去,也能平静地接受现在。
我甚至,有能力去改变这个曾经伤害过我的家,让它变得稍微好一点。
这不是原谅,也不是妥协。
这只是,一个成年人,与这个世界,最平凡的和解。
我抬头,看着满天星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熟悉的煤烟味,也有新开的槐花的清香。
这就是生活。
有不堪,有算计,有伤害。
但也有希望,有改变,有星光。
我笑了笑,迈开步子,向着我自己的那间,亮着灯的小屋走去。
路,还很长。
但我知道,每一步,都踩得无比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