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我未能上大学,30年后才发现录取通知书被姑藏
发布时间:2025-10-13 14:13 浏览量:6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和我过去三十年里的任何一个下午,都没有太大区别。
我正在店里,给一张老旧的榆木椅子上最后一层清漆。刷子在我手里很稳,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油漆混合的香气,这种味道我闻了半辈子,早就习惯了,甚至觉得亲切。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它们像一群金色的小虫子,懒洋洋地飞舞。
我儿子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阵外面的热风。他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脸色有点奇怪。
“爸,刚去姑奶奶家收拾东西,发现了这个。”
我姑姑,也就是我爸唯一的妹妹,上个星期走了。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她一辈子没结婚,也没个子女,后事自然是我们家来操办。
我接过那个布包,很沉。布料是那种几十年前流行的粗蓝布,洗得已经发白,边角都磨破了。我解开系在上面的棉线绳,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时间的味道,有点呛人。
里面都是些老物件。几张已经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银锁,还有一沓用红绳捆着的信。我儿子说,这些东西都锁在一个小木箱里,箱子藏在姑姑床底下最深处,要不是他搬床,根本发现不了。
我没什么兴趣,姑姑的遗物,总归是些念想。我准备把它们重新包好,找个地方收起来。可就在我把东西往回装的时候,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信封,从一沓信的夹缝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一下,声音很轻,可在我听来,却像一声闷雷。
信封已经黄得厉害,像一片秋天干枯的叶子,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显然是没寄出去过。
我弯腰捡起来,手指触到纸张的瞬间,心脏猛地一跳。
信封的正面,用一种很漂亮的钢笔字,写着我的名字。那字迹,我太熟悉了。是我高中班主任的字。他的字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苍劲有力,自成一派。
我的手开始有点抖。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信封翻过来。
背面,封口处,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虽然过了三十年,颜色已经变得暗沉,可那几个字,我还是瞬间就认了出来。
——“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听不到我儿子在旁边说什么,也闻不到空气里油漆的味道,眼前只有那几个暗红色的字,它们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一下地烫着我的眼睛。
南京大学。
那是我当年的第一志愿。
1989年,夏天。
那年的夏天好像特别热,知了在窗外的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空气是粘稠的,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我每天都待在我的小屋里,一遍一遍地演算着那些似乎永远也算不完的数学题,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团一团的墨迹。
我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走出我们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县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南京,那个六朝古都,那个在书本里读过无数次的城市,就是我心里最神圣的殿堂。我把南京大学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床头,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后,都要看上一眼。照片上的梧桐树,那些古朴的教学楼,对我来说,就是天堂的模样。
高考那几天,我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走进考场的时候,我手心全是汗。可当卷子发下来,我闻到那股熟悉的油墨味,心反而静了。那些日日夜夜的苦读,那些做过的成千上万道题,都化成了我笔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公式。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看到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考得不错,至少,对得起自己这三年的努力。
接下来,就是漫长又磨人的等待。
那段时间,我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去镇上的邮局。从我家到邮局,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路两边的白杨树,地上的每一个小石子,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每天下午,邮递员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摇着清脆的铃铛,从镇子的另一头过来。我就会远远地站在邮局门口的槐树下,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我盼着他能从那个大帆布邮包里,掏出一封印着红色油墨的信,递给我。
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我等了一个月。
和我一起考试的同学,陆陆续续都收到了通知书。有考上省内师范的,有考上北方一所工科院校的,甚至连平时成绩不如我的张胖子,都收到了一个大专的录取通知书。他拿着那张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每次有人收到通知书,全家人都会放鞭炮庆祝。那段时间,我们那条小巷子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声音,对我来说,声声都像是在抽打我的心。
我越来越慌,越来越绝望。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估分估错了?是不是哪一门考砸了?我一遍遍地回忆考试时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可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道理落榜。
我爸妈也跟着我一起着急。他们嘴上说着“没事,考不上就考不上,咱家也不是非要出个大学生”,可我看得出来,他们眼里的失望,比我还深。我爸抽烟抽得更凶了,我妈总是唉声叹气。家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姑姑那段时间,倒是经常来我们家。她是我爸唯一的妹妹,从小就最疼我。她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点好吃的,然后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很多安慰的话。
“强子,别想那么多了。上大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你看你姑我,没上过一天学,不也过得好好的?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你就是心气太高,非要报那个什么南京大学。离家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的?依我看,就算考上了,我还不让你去呢!”
“听姑的话,别等了。你爸托人给你在县里的纺织厂找了个活儿,过两天就去上班吧。先进厂当个工人,以后学门技术,比什么都强。”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里。可那时候,我只觉得她是心疼我,为我好。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在全家人都对我失望的时候,只有她,还在真心实意地为我打算。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查分电话打不通,邮局也再没等来我的希望。我认命了。我把那些复习资料,一本一本地烧掉,看着火苗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吞噬,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变成灰烬。
烧到最后,只剩下那张我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南京大学的照片。照片上的梧桐树依旧那么挺拔,教学楼依旧那么安静。我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把它和那些灰烬一起,埋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我对我自己说,忘了它吧。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的命,就在这个小县城里。
几天后,我跟着我爸,走进了县纺织厂的大门。那一年,我十九岁。
……
我的手指,捏着那封迟到了三十年的信,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儿子看我脸色不对,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我:“爸,你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啊!”
我没理他。我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把那个被胶水粘得死死的封口,慢慢地、慢慢地撬开。我怕太用力,会把这封信弄坏。它已经那么脆弱了。
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我把它抽出来,展开。
纸张的抬头,是几个印刷体的红字:“录取通知书”。
下面,是打印的宋体字。
“周建强同学:
经审核,你已符合我校录取条件,现被我校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请于1989年9月5日至9月6日,凭本通知书前来报到。
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
下面,盖着和信封上一模一样的红色公章。
那一瞬间,我三十年来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所有对命运的妥协,所有对自己的安慰,全部都崩塌了。
原来,我不是没考上。
原来,我考上了。
原来,我离我的梦想,只差了这么一封信的距离。
而这封信,就躺在我姑姑的箱子里,躺了整整三十年。
我拿着那张纸,感觉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眼睛很干,很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只是看着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周建强同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南京大学……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的人生,本该是另一个样子的。
我会坐上南下的火车,去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城市。我会在种满梧桐树的校园里,读我最喜欢的诗,写我最想写的文章。我会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会一起谈天说地,激扬文字。我会成为一个老师,或者一个作家,或者一个记者。我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眼界,不一样的未来。
而不是在纺织厂的轰鸣声里,耗尽我的整个青春。
纺织厂的日子,是灰色的。
车间里永远弥漫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又闷又潮。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一天下来,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回响。我和几百个工人一样,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每天重复着同样枯燥的动作。我的工作是看管纺纱机,要不停地来回走动,把断了的纱线接上。
那纱线,细得像头发丝一样。一天下来,眼睛都看花了。手指也被磨得又红又肿。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三十六块五毛钱。我把钱捏在手里,薄薄的几张纸,却感觉沉甸甸的。我给爸妈买了点东西,剩下的,都存了起来。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退休,然后像我爸一样,每天坐在家门口,看着人来人往,耗尽余生。
可我不甘心。
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当工友们都已经进入梦乡,打着震天的呼噜时,我都会悄悄地爬起来,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书。
我看《古文观止》,看《唐诗宋词》,看《平凡的世界》。那些文字,像一扇扇窗户,让我能从这个压抑的、灰色的世界里,透一口气。路遥笔下的孙少平,他那么苦,那么难,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读书,没有放弃过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我常常看着看着,就流下眼泪。我不知道是为孙少平流泪,还是为我自己。
在纺织厂待了五年。这五年里,我把厂里图书馆所有的文学书,都翻了个遍。我还用我攒下来的工资,买了很多书。我的床底下,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
工友们都笑我,说我是个书呆子,说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我只是笑笑,不跟他们争辩。他们不懂。这些书,是我的命。
姑姑还是经常来看我。她会给我送来她自己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又厚又密实,穿着特别舒服。她会摸着我因为接纱线而变得粗糙的手,心疼地掉眼泪。
“强子,受苦了。都怪姑没本事,不能给你找个轻省的活儿。”
那时候,我看着她满是关切的眼睛,心里只有感动。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是她了。
我甚至还安慰她:“姑,我不苦。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现在想来,我那时候的样子,该有多可笑。
一个被偷走了整个人生的人,还在对那个小偷,感恩戴德。
二十五岁那年,纺织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开始裁员。我很“幸运”地,成了第一批下岗的工人。
拿着那点微薄的遣散费,我站在纺织厂的大门口,看着那几个已经斑驳的红字,心里一片茫然。
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岁那年夏天,那个站在邮局门口,不知所措的少年。
我该去哪儿?我能干什么?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我没吃饭,也没喝水,就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到了死。
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我拼尽全力,想要挣脱这个小县城,可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拽回来,死死地按在原地。
是那些书,救了我。
我看到了海明威,那个永不言败的硬汉。我看到了《老人与海》里那个和鲨鱼搏斗的老渔夫。他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不能死。我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从床底下,把我那些宝贝书,一本一本地都抱了出来。我把它们擦干净,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我走出了房门。
我对目瞪口呆的爸妈说:“爸,妈,我想去学个手艺。”
我爸问我,想学什么。
我说,木工。
我从小就喜欢木头。我喜欢它们温润的质感,喜欢它们身上那种独特的香气。我们家后面有个老木匠,姓王。我小时候,总喜欢跑去看他做活。看着他用那些简单的工具,把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变成桌子,变成椅子,变成各种各样精巧的物件,我觉得,那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王师傅见我肯学,也很高兴。他没有儿子,正愁着自己这一身手艺没人继承。
学木工,比在纺织厂还苦。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刨子,练锯子,练凿子。手上磨出的血泡,起了一层又一层,最后都变成了厚厚的老茧。夏天,木工房里像个蒸笼,汗水把衣服湿透了,都能拧出水来。冬天,西北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手冻得像胡萝卜一样,连工具都拿不稳。
但我从来没叫过一声苦。
因为我喜欢。
当我把一块粗糙的木料,刨得光滑如镜,当我用榫卯结构,把几块木头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把我看书的那股劲儿,全都用在了学木工上。我不仅跟王师傅学,还自己买了很多关于木工和古典家具的书来看。我研究各种木材的特性,研究明清家具的样式和结构。
三年后,我出师了。
我在城南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自己的木器店。专门帮人定做和修理一些老旧的家具。
刚开始,生意并不好。现在的人,都喜欢那种新潮的、用人造板材做的家具,便宜,样式也多。像我这种做传统实木家具的,问的人都很少。
但我没有放弃。我相信,好的东西,总会有人欣赏。
我用心做每一件活儿。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小的板凳,我都把它当成一件艺术品来做。我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最传统的工艺。我的店里,永远都干干净-净,各种工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慢慢地,我的名气传出去了。
有人家里有祖上传下来的老家具,坏了,舍不得扔,就拿到我这里来修。我能用我的手,让那些已经快要散架的老物件,重新焕发生机。
这个过程,让我感到无比的满足。
我感觉,我不是在修理家具,我是在修复一段段的时光,一个个的故事。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妻子。
她是我一个客户的女儿。她来我店里取她家送来修的一把太师椅。那天,我正在给一把修好的椅子上蜡。阳光照在我的侧脸上,我干得很专注。
她说,她就是被我那个样子吸引的。她说,一个能把一件事情做得这么专注的男人,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们结婚了,然后有了我们的儿子。
我的生活,渐渐地,走上了正轨。
我的店面,从小小的门脸,换成了现在这个两层楼的大铺面。我带了几个徒弟,生意也越来越好。很多人,甚至从外地慕名而来,找我定做家具。
我买了房,买了车。在这个小县城里,我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个十九岁的夏天,彻底地埋葬了。
我以为,我已经和那个梦想成为大学生的自己,和解了。
可是,这封信的出现,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平静的生活,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它告诉我,我这三十年的所有努力,所有奋斗,所有我引以为傲的成就,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我的人生,从根上,就是错的。
我坐在店里的那把榆木椅子上,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
儿子给我端来饭菜,我一口也吃不下。妻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跟他们说?
我说,你们的父亲,你们的丈夫,其实本该是个大学生,是个文化人,而不是现在这个满身刨花、满手老茧的木匠?
我说,我这半辈子,都活在一个骗局里,而设下这个骗局的,是我最敬爱的姑姑?
我做不到。
我把那封通知书,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把它揣进了我胸口的口袋里。那个位置,紧贴着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它硌着我的肋骨,一下,又一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三十年来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闪过。
纺织厂里震耳欲聋的轰鸣,车间里飞舞的棉絮,手指被纱线磨破的刺痛。
下岗后,站在街头的茫然和绝望。
在木工房里,冬天的寒风和夏天的酷暑,手上磨出的一个个血泡。
还有,我姑姑那一张张慈祥的、关切的脸。
她给我送来的热腾腾的包子,她给我纳的千层底布鞋,她在我下岗时抱着我哭,说“强子,别怕,有姑在”。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她?我们全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她?
她是我爸爸唯一的妹妹,从小家里穷,我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没让她上过一天学。我爸爸对她,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对她比对谁都好。我从小,也是把她当成亲妈一样看待。
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毁掉我的一生?
嫉妒?
是因为她自己没能上学,所以也见不得我去上大学?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觉得太恶毒了。我不敢相信,那个一直对我那么好的姑姑,会有这么阴暗的心理。
可除了这个,我再也找不到别的解释。
第二天,我没去店里。我跟我老婆说,我想回老家看看。
我开着车,回到了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小村子。
我们家那座老宅,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我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门,走了进去。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走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三十年过去了,这棵槐树,已经长得非常粗壮了。
我蹲下来,用手,开始刨树下的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只是一种本能。
我刨了很久,指甲里都塞满了泥土。终于,我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把它挖出来,是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那张我当年剪下来的,南京大学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也卷了起来。可上面的梧桐树,还是那么绿,那么挺拔。
我拿着那张照片,和口袋里的那封录取通知书,蹲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
我哭我那死去的青春,哭我那被偷走的人生,哭我这三十年来,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的愚蠢。
我的哭声,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回荡,显得那么悲凉,那么无助。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南京。
我要去看看那所我本该就读的大学。
我要去走一走那条我梦了三十年的路。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自己一个人,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三十年前,我本该是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坐上这趟列车的。而现在,我却像一个迟暮的旅人,去凭吊我那早已逝去的梦想。
到了南京,我没有去任何景点,我直接打车,去了南京大学。
当我站在南京大学那古朴的校门口时,我的腿,有点发软。
我看着那几个烫金的大字,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来了。
我终究,还是来了。
虽然,迟了整整三十年。
我像一个普通的游客,走了进去。
校园里很安静,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有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学子,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带起一阵清风。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和自信。
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我找到了中文系的教学楼。那是一栋红色的砖楼,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我站在楼下,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
我想象着,如果当年我来了,我会在这栋楼里的哪一间教室上课?我会遇到什么样的老师和同学?
我甚至还找到了学校的图书馆。我走了进去,里面很安静,只能听到翻书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特有的油墨香。
这,就是我曾经梦想过的天堂啊。
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录取通知书,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我看着周围那些年轻的脸庞,他们正在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努力奋斗。而我,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却在这里,寻找我丢失的过去。
这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又那么残酷。
我在南京待了三天。
我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坐在未名湖畔,看夕阳把湖水染成金色。我躺在操场的草坪上,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我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个本该属于我的世界里。
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我的心,出奇地平静。
我只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一个我和我十九岁的自己,告别的仪式。
离开南京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我坐在回程的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雨丝,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我想,我该回家了。
回到家,妻子和儿子看到我,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端上热饭热菜。
吃完饭,我把我儿子叫到了书房。
我把那封录取通知书,和我从老家挖出来的那张照片,都放在了他面前。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我讲得很平静,就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儿子听完,眼睛都红了。他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爸,姑奶奶她……她怎么能这样!这是毁了你一辈子啊!这太过分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儿子激动地说,“爸,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虽然姑奶奶已经不在了,但我们必须为你要个说法!至少,要让所有亲戚都知道,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
“有什么用呢?去指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让所有的亲戚都来同情我,可怜我?然后呢?我的青春能回来吗?我的人生能重来一次吗?”
“儿子,爸这辈子,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我不想你也走我的老路。你马上就要高考了,爸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你。”
“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去憎恨谁。我是想让你知道,人生,有很多的无奈和错过。有时候,一步走错,就是一辈子。”
“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命运,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不要像我一样。”
儿子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整天待在我的木器店里。我把店里的事,都交给了徒弟们。
我开始看书,写字。
我把我这三十年来的经历,我的所思所想,都写了下来。我不知道我写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想找个方式,把心里的那些东西,都倒出来。
我写我十九岁的夏天,那个在邮局门口焦急等待的少年。
我写纺织厂里灰色的青春,那些在机器轰鸣声中度过的日日夜夜。
我写我如何从一个下岗工人,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木匠。
我写我对木头的热爱,写每一件经我手修复的家具背后的故事。
我写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这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家。
我写到我的姑姑,我写不出任何一句怨恨的话。我只是在想,在她藏起我那封通知书的那个晚上,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是不是也曾彻夜难眠?她是不是也曾后悔过,挣扎过?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只是一个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所以也害怕别人拥有的,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她用毁掉我人生最好可能性的方式,把我牢牢地绑在了她的身边。她以为,这是对我好,是保护我。
这是一种多么扭曲,多么自私的爱。
可她已经死了。我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解,都随着她的离去,永远地埋葬了。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不是为她,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让我的后半生,都活在仇恨和悔恨里。
我的人生,虽然偏离了最初的轨道,但我并没有被毁掉。
我用我的双手,给自己,给我的家人,创造了另一种幸福。这种幸福,或许没有大学教授那么光鲜,但它同样真实,同样温暖。
我失去了成为一个学者的机会,但我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匠人。
我用我的手艺,让很多破碎的东西,重获新生。这和我用文字去记录历史,传承文化,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条条大路通罗马。或许,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更崎岖,更难走的路而已。
我把我的故事,整理成稿,投给了一家杂志社。
我没想过能发表,我只是想给我这荒唐的前半生,画上一个句号。
没想到,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杂志社的回复。他们决定,全文刊登我的故事。
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很多人给我写信,打电话。有的人,为我的遭遇感到不平。有的人,被我的经历所感动。
我的木器店,也因此变得更加有名了。很多人都说,他们买的不是家具,而是一个匠人的精神,一个有故事的人的人生。
生活,好像就这样,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给了我补偿。
一年后,我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
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是他最喜欢的计算机专业。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全家,都哭了。
我抱着儿子,拍着他宽厚的肩膀,一遍遍地说:“好样的,好样的……”
我把我那封迟到了三十一年的录取通知书,和我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并排放在一起。
一张,是泛黄的过去。
一张,是崭新的未来。
它们像是我人生的两个端点,连接起了我这漫长而又曲折的半生。
送儿子去北京上学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在火车站,我帮他整理好行李,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火车即将开动,儿子站在车厢门口,回头看着我。
他突然对我说:“爸,其实,我觉得你比任何一个大学生,都了不起。”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火车开走了,我站在站台上,对着远去的列车,挥了很久很久的手。
我知道,我的人生,或许充满了遗憾。
但现在,我觉得,它也很圆满。
我回到家,走进我的书房。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桌上,摊开着我正在写的一本书。
书的名字,叫作《一个木匠的大学》。
我想,我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大学,但我的人生,这所社会大学,教会我的东西,远比任何一所名校,都要多得多。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新的一行字。
“每一个被命运辜负的人,都有权利,用自己的方式,把它重新赢回来。”
我的人生,从十九岁那个夏天开始,就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这条路充满了荆棘和坎坷,充满了汗水和泪水。我曾经怨恨过,绝望过,也曾经想过放弃。但最终,我还是走了下来。
我用三十年的时间,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了我最初的梦想面前。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渴望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少年。
我是一个经历了岁月洗礼,看透了世事无常,与生活和解了的中年人。
我看着书桌上那封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它已经不再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而是一个纪念。
它提醒我,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多么美好的梦想。
也提醒我,我为了活成今天的自己,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我的人生,或许不完美,但它足够真实,足够深刻。
这就够了。
后来,我把姑姑留下的那个小木箱,搬回了家。
我把它擦拭干净,放在了我的书房里。
有一次,我在整理箱子里的旧照片时,发现了一张夹在相册最深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姑姑。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在一台巨大的织布机前,笑得很灿艳。但她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迷茫和向往。
照片的背后,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如果,我能读书,该多好。”
看到那行字,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她所有的动机。
她不是单纯的嫉-妒,也不是恶毒的报复。
她只是一个被时代和家庭亏欠了一生的女人。她把她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投射到了我的身上。她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但她又害怕我飞得太高,太远,离开她,去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的爱,是矛盾的,是病态的,是自私的,但归根结底,那也是一种爱。
一种源于自身巨大缺憾的,扭曲的爱。
我把那张照片,和我的录取通知书,放在了一起。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之间,无法言说的,宿命般的纠缠吧。
我的书,后来出版了。
销量还不错。
有读者给我来信说,他的经历和我有些相似,他从我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找到了和生活和解的力量。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张新打的摇椅上漆。
窗外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我笑了。
我觉得,我的人生,虽然错过了南京大学,但并没有错过我自己。
这就够了。真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