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我考上军校,邻家姐姐抱着我哭:一定要回来娶我
发布时间:2025-11-15 05:42 浏览量:4
1982年的夏天,蝉鸣像要把整个世界煮开。
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扯着嗓子,喊进我们家那条老巷子的。
“陈辉!陈辉的信!军校的!”
我爸正蹲在院门口的槐树下,跟邻居张大爷下棋,手里的“炮”啪地一声砸在棋盘上,棋子都震飞了。
他豁然起身,那张常年被煤灰和生活染得黑黢黢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骄傲和狂喜的光。
我妈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
她抢过那封牛皮纸信封,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几个印刷体的大字会飞走一样。
“长春,陆军指挥学院……”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着念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站在他们中间,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心脏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又像擂着一面大鼓。
周围的邻居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羡慕的,恭维的,探究的,各种声音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大学生!还是个军官!以后不得了啊!”
我爸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挨个发着“红塔山”,手都有些哆嗦。
而我,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斜对门那个倚着门框的身影上。
林晚。
她比我大两岁,是我们这条巷子里所有小子半夜梦里都会出现的名字。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亮得像我们巷口那口老井里的水,清亮得能照出我的影子。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涌上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笑,但眼神里却藏着些别的东西。
一些我当时读不懂,却莫名觉得心慌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家摆了三桌。
我爸把他珍藏了多年的“董酒”都拿了出来,逢人就说:“我儿子,有出息!”
酒气、菜香、汗味,混杂着夏夜的燥热,熏得人晕乎乎的。
我被灌了不少酒,头重脚轻地溜出院子,想透口气。
巷子里安静下来,月光像水银一样,洒在青石板路上。
我看见林晚坐在她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个搪瓷盆,正在搓洗衣服。
月光下,她低垂的侧脸,脖颈的线条,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带着一身酒气。
“晚姐。”
她抬起头,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我。
“喝多了?”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都觉得傻。
“陈辉,你要走了。”她不是问句,是陈述。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去很远的地方。”
“嗯,长春。”
“我知道。”她低下头,继续搓着那件衣服,水花轻轻溅起,“我地理学得不好,就知道很北,很冷。”
我们沉默了。
只有衣服在水里发出的“哗啦啦”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我从小就是她的跟屁虫。
她上房掏鸟窝,我负责在下面望风。她去河里摸鱼,我负责在岸边拎桶。我的童年,几乎所有鲜活的记忆里,都有她的影子。
她是我心里一个不敢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秘密。
“晚姐,”我鼓起勇气,借着酒劲,“我……”
“别说了。”她突然打断我,站起身,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转身回屋,我以为她生气了,心里一阵发空。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绢递给我。
“给你煮了两个鸡蛋,路上吃。”
手绢还是温热的,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和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捏着那两个鸡蛋,感觉有千斤重。
“还有这个。”她从脖子上摘下一根红绳,上面穿着一块小小的、被磨得光滑温润的玉。
“我妈去庙里给我求的平安符,你戴着。”
她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膏的清香。她微微踮起脚,把红绳套在我的脖子上,冰凉的玉贴在我滚烫的皮肤上,激得我一个哆嗦。
“陈辉。”她给我戴好,却没有退开,反而往前靠了一步。
巷子里很静,我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然后,她抱住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孩这样抱着,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隔着薄薄的衬衫,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样快,一样乱。
她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一片湿热。
她哭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每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到了部队,别逞能,别受伤。”
“一定要记得写信回来。”
我僵着身体,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木讷地点头:“嗯,嗯。”
她抱得更紧了,仿佛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陈辉,”她在我的耳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的声音说,“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娶我。”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炸开了。
酒意、蝉鸣、月光、邻居的喧闹,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世界里只剩下她这句话,和她在我肩窝里滚烫的眼泪。
我猛地回抱住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要许下一个一辈子都不能更改的誓言。
“我娶你!”
“晚姐,我回来就娶你!我一定娶你!”
我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直到她在我怀里,从啜泣变成了点头。
我们就在那条洒满月光的老巷子里,没有媒人,没有信物,只有两个温热的鸡蛋和一句滚烫的承诺,定下了一生。
两天后,我去火车站。
整个巷子的人都来送我。
我爸拍着我的肩膀,眼圈是红的:“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老子丢人!”
我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在人群里疯狂地寻找林晚。
我看到她了。
她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还是那件碎花衬衫,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她没有往前挤,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我读懂了。
她说:“我等你。”
汽笛长鸣,绿皮火车缓缓开动。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我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它已经被我的手心捂热了。
林晚,等我。
我一定回来娶你。
军校的生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瞬间就把我身上所有属于地方青年的懒散和矫情碾得粉碎。
天不亮就响起的起床号,永远叠不好的豆腐块被子,五公里越野跑到最后嘴里全是血腥味,还有训练场上教官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
“你们不是大学生!你们是战士!”
“战士的第一天职是什么?是服从!”
每天累得像条死狗,躺在床上,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酸水。
只有在夜深人静,熄灯号吹响之后,我才能从枕头底下摸出林晚的照片。
那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还是她初中毕业时拍的,扎着两个辫子,笑得有点腼腆。
我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遍遍地看。
看着看着,训练场上的疲惫和酸痛就好像都消失了。
我的心里,又被一种温热的东西填满了。
第一个月,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但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我一看就知道是她。
我像做贼一样,躲在厕所里,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信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她问我,部队冷不冷,吃得习不习惯,训练累不累。
她说,巷子里的槐树叶子开始黄了,张大爷的棋瘾越来越大,谁也下不过他。
她说,她妈又在念叨,说女孩子家二十岁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她说,她跟她妈吵了一架,说自己心里有人了。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心像是被热水浇过一样,熨帖得不行。
我立刻趴在桌子上写回信。
我告诉她,这里很冷,但发了军大衣,很暖和。
我告诉她,这里的伙食很好,顿顿有肉,我都吃胖了。
我告诉她,训练很累,但我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结实,像头牛。
我还把我叠的“豆腐块”画下来给她看,吹牛说我是全连叠得最好的。
信的最后,我写:
“晚姐,别听姨的话,等我,我一定给你挣个军功章回去!”
写完,我觉得还不够,又在下面加了一句:
“想你。”
写完脸都红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鸿雁传书的日子。
她的信,成了我军校生涯里最大的期盼。
每次邮递员喊我的名字,我都会像兔子一样从训练场上窜出去,引来战友们一阵哄笑。
“陈辉,又是你对象的信吧?”
“瞧那猴急的样子,肯定是个大美女!”
我嘿嘿地笑,不反驳,心里甜得像灌了蜜。
她的信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充满了柴米油盐和人情冷暖的世界。
她告诉我,她进了我们市里的纺织厂,当了一名挡车工。
厂里很辛苦,噪音大,空气里全是棉絮,一天下来,鼻子里都是黑的。
但她很高兴,因为她能挣钱了。
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寄过来,说让我用它好好学习,好好写信。
我拿着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感觉比我扛过的枪还重。
我的信里,则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口号、纪律和钢铁意志的世界。
我告诉她,我参加了学院的比武,拿了射击第二名。
我告诉她,我入了党,在党旗下宣誓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光。
我告诉她,我们未来的方向,是保家卫国,是把青春献给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我们的信,就像两条永远无法交汇的平行线,记录着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但信的结尾,总是一样的。
她会写:“陈辉,照顾好自己。”
我会写:“晚姐,等我。”
这两句话,像一个无形的钩子,把我们两个遥远的世界,死死地勾连在一起。
大二那年暑假,我得到了一个星期的探亲假。
那是我入伍两年后,第一次回家。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挂着一块“优秀学员”的奖章,感觉自己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火车到站,我爸来接我。
他老了,背有点驼了,但看到我,腰杆挺得笔直。
他没多说话,只是上来使劲拍了拍我的胳agong,一遍遍地说:“好,好,结实了。”
回到那条熟悉的老巷子,一切好像都没变。
槐树还是那棵槐树,张大爷还是在跟人下棋。
邻居们看到我,比两年前我收到通知书时还要热情。
“哎哟,陈辉回来了!穿上这身衣服,精神!”
“真是个军官了,看看这气派!”
我妈拉着我,眼泪又下来了,摸摸我的脸,又摸摸我的胳膊,嘴里念叨着:“瘦了,瘦了。”
我笑着说:“妈,我壮了。”
我的眼睛,却一直在人群里搜索。
林晚不在。
晚饭的时候,我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小晚啊,她们厂里最近效益好,天天加班,忙得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吃完饭,我借口出去散步,走到了她家门口。
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像个傻子一样。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穿着便装,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去了市纺织厂。
正是上班的点,厂门口人来人往,像潮水一样。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也穿着工厂发的蓝色工作服,头发盘了起来,塞在帽子里。
两年不见,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她瘦了些,皮肤没以前那么白了,但眉眼间,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女人的疲惫和坚韧。
她正跟一个女同事说笑着,一转头,看见了我。
她愣住了。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慢慢地,眼圈就红了。
我也愣住了,傻傻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喧闹,但在我们之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还是她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我面前。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声音有点抖。
“昨天。”我看着她,贪婪地看着她,“我来……看看你。”
“上班要迟到了。”她看了一眼厂门口的大钟,有些着急。
“我等你下班。”我说。
“我今天……可能要加班。”她眼神有些躲闪。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我等你。”我固执地说。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惊喜,有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为难。
最后,她点点头:“那你……去我家等我吧,我中午……尽量回来一趟。”
说完,她就匆匆地跟着人流进了工厂。
我一个人骑着车,在八月的热风里,心里却有点发凉。
中午,她果然回来了。
她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们坐在她家的小饭桌上,相顾无言。
还是那间屋子,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曾经的亲密无间,被一种无形的、尴尬的隔阂取代了。
“在部队……还习惯吗?”她先开了口。
“习惯。”
“听说你还拿奖了,真厉害。”
“运气好。”
对话干巴巴的,像两块石头在碰撞。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看着她因为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的手。
“晚姐,”我终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厂里太忙了。”
她笑了一下,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快吃吧,面要坨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等她下班。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地变了。
假期很快结束,我回了部队。
我们又恢复了通信。
但信里的内容,也开始变了。
她很少再提厂里的事,也很少提她家里的事。
她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毕业,毕业了会分到哪里去。
她说,她们厂里有个姐妹,嫁了个军官,去了部队随军,听说日子过得很好。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我能读懂的期盼和焦虑。
而我,却给不了她任何确切的答案。
“毕业分配是组织的决定,我们军人,要服从命令。”
“晚姐,你相信我,等我毕业了,稳定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回去接你。”
我只能这样一遍遍地向她保证。
这个保证,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坚如磐石的。
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在现实里苦苦挣扎的女孩来说,这个保证,是多么的遥远和虚无。
1985年,我毕业了。
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分到大城市,或者离家近的单位。
一纸命令,我被分到了西北边疆的一个边防连队。
一个在地图上都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点。
当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林晚时,我等了足足两个月,才收到她的回信。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
“陈辉,那里是不是很苦?”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咱们市里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人,挺好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发疯一样地写回信。
我跟她解释,边疆虽然苦,但这是祖国的需要,是军人的荣耀。
我跟她描绘,我们未来的生活会有多美好。
我求她,再等我两年,只要两年,等我干出点成绩,我就申请调动,或者休假回去娶她。
我把我的津贴,我所有的积蓄,全都寄了过去。
我说:“晚姐,别答应他,等我,求你了。”
信寄出去,石沉大海。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回信。
我开始慌了。
我给家里写信,旁敲侧击地问。
我妈的回信,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儿啊,林家那闺女……你跟她……唉,你们还年轻,路还长。”
“人家是女孩子,等不起啊。”
“你安心在部队好好干,个人的事,别想太多。”
每一句话,都像在凌迟我的心。
那段时间,我像个丢了魂的木偶。
白天,我把自己扔在训练场上,用极限的体能消耗来麻痹自己。
我成了全连最不要命的排长。
武装越野,我永远冲在第一个。实弹射击,我把子弹打光了还不肯下来。格斗训练,我跟人对打,招招都下死手,好几次都把人打进了卫生队。
战友们都说,陈排长疯了。
连长找我谈话。
“陈辉,你小子怎么回事?失恋了?”
我红着眼睛,像头困兽一样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给我点了根烟。
“我知道你心里苦。”他说,“我们这身军装,穿上了,就意味着牺牲。”
“不光是牺牲生命,还有你的感情,你的家庭。”
“你是个好兵,但你首先得是个人。扛不住了,就跟组织说。”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没跟组织说。
我只是,把对林晚所有的思念、不甘和怨恨,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它们像一块冰,把我的心冻住了。
1987年春天,边境上起了摩擦。
我们连队接到了紧急战备任务,要在一个无名高地上驻守。
那里海拔四千多米,高寒缺氧,风刮得像刀子。
任务很艰巨,也很危险。
连队开动员会,号召大家写决心书,写遗书。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就着一盏昏暗的马灯,铺开了信纸。
我以为我会给我爸妈写。
但提笔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出现的,却是林晚的脸。
是她十八岁时倚着门框,对我笑的样子。
是她二十岁时在巷子里抱着我,哭着说“一定要回来娶我”的样子。
是她二十二岁时在工厂门口,看到我时,瞬间红了眼眶的样子。
我的心,那块被冻住的冰,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酸楚和疼痛,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给林晚写了最后一封信。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等我,没有质问她为什么嫁给别人。
我只是告诉她,我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也许……就回不来了。
我告诉她,我不恨她。
我告诉她,我依然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那个关于一生的约定。
“晚姐,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就远远地看你一眼。”
“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忘了我吧。”
“忘了那个叫陈辉的傻小子,好好过你的日子。”
“愿你一生平安,幸福。”
写完,我把信和那枚她送我的平安符,一起装进一个信封,交给了指导员。
“如果我牺牲了,帮我把这个,寄回我的老家。”
指导员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辉,活着回来!”
在高地上的日子,是炼狱。
我们住地窝子,喝雪水,啃压缩饼干。
白天,要忍受高原反应带来的剧烈头痛和呼吸困难。
晚上,要警惕随时可能发生的偷袭。
我的一个兵,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战士,因为出去解手,踩到了对方布设的地雷。
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嘴里还在喊:“妈……”
那一刻,我对死亡,有了一种最直观的感受。
我开始不再想林晚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带着我的兵,活着下去。
活着,完成任务。
我们在高地上守了三个月。
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瘦了二十多斤,黑得像从非洲来的难民。
因为这次任务,我荣立了二等功。
从一个排长,破格提拔为副连长。
回到营地,指导员把那个信封还给了我。
“你小子,命大。”他笑着捶了我一拳。
我捏着那个信封,恍如隔世。
我把它撕了。
连同那封信,和那段已经死去的感情,一起撕得粉碎。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主动想起过“林晚”这个名字。
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训练、演习、学习、带兵。
我成了全团最年轻的副连long,最优秀的军事干部。
领导和战友都说,陈辉的前途,不可限量。
他们给我介绍对象。
有军区医院的护士,有驻地学校的老师。
个个都很好,很优秀。
但我都拒绝了。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冰封住了。
再也住不进任何人了。
时间像边疆的风,吹走了我的青春,也吹硬了我的脸庞。
转眼,十年过去了。
1995年,因为组织调动,我得到了一个回老家探亲的机会。
此时,我已经是少校军衔,一个主力营的营长。
我爸妈早就从老巷子搬了出来,住进了单位分的楼房。
我穿着便装,站在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城市街头,有些茫然。
城市变化太大了。
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平房,宽阔的柏油马路取代了狭窄的巷子。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老巷子。
或者说,是老巷子的遗址。
这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塔吊林立,机器轰鸣。
那棵我们曾经爬过的老槐树,那个我们曾经下棋的石桌,那两扇我看了十几年的门,全都不见了。
就像我那段被埋葬的青春一样,被推土机碾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站在工地的围栏外,点了一根烟,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路过,停下来,看了我半天。
“小伙子,你找人?”
我回过神,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觉得有些眼熟。
“张……张大爷?”我试探着问。
大爷愣了一下,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我。
“你是……陈家的……陈辉?”
“是我,张大爷!”我激动地走过去。
他乡遇故知,哪怕只是一个旧日的邻居,也让我感到无比亲切。
张大爷也很高兴,拉着我问东问西。
我们聊了很久,聊巷子里的老人,聊那些已经各奔东西的街坊。
聊着聊着,他突然叹了口气。
“可惜了,林家那闺女。”
我的心,猛地一抽。
那个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触碰过的名字,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提了起来。
我假装平静地问:“林晚……她怎么了?”
“唉,命苦啊。”张大爷摇着头,“当年,多好的一个姑娘啊。”
“她不是……嫁给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了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干。
“嫁了。”张大D爷说,“当时我们都说她有福气,那家人条件好,在咱们市里,那是数一数二的。”
“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张大爷告诉我,林晚嫁过去之后,日子过得并不好。
那个男人,婚前看着文质彬彬,婚后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还喜欢动手。
林晚在她家,就是个受气包,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伺候一大家子,动不动就挨打挨骂。
“她想过离婚,但她那个婆婆厉害得很,把她看得死死的,闹到厂里去,说她不守妇道,败坏门风。”
“那年头,一个女人离了婚,名声就全毁了,还怎么活啊。”
“她就这么一直忍着,后来生了个女儿,以为男人能收敛点,结果……变本加厉。”
“前几年,那男的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跟人打架,被人捅死了。”
我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那……那林晚她现在……”
“她婆家把所有债都算在她头上,把她和孩子赶了出来。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厂里效益又不好,下了岗,还能去哪?”
张大爷指了指城市另一头的一个方向。
“听说,现在就在东关那个菜市场,摆个小摊,卖点小咸菜,勉强糊口。”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张大爷告别的。
我疯了一样地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了“东关菜市场”的名字。
车子在城市里穿行,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繁华景象。
我的眼前,却反复出现林晚的脸。
我想起了她当年在信里写的那句:“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人,挺好的。”
原来,那句“挺好的”,背后藏着这么多的谎言和无奈。
我想起了我探亲回家时,她躲闪的眼神和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那不是疏远,是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狼狈和委屈。
我想起了我毕业分配后,她那封只有几行字的短信。
那不是质问,是她最后的,无助的求救。
而我,我做了什么?
我在怨她,在恨她,我觉得她背叛了我们的誓言。
我像个傻子一样,抱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在遥远的边疆,扮演着一个被抛弃的悲情英雄。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为了“大家”而牺牲“小家”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后方,承受了怎样的风雨和苦难。
我这个军人,连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岔。
出租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敢说话。
东关菜市场,是这个城市里最脏乱差的地方。
地上是湿滑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烂菜叶味和各种复杂的味道。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找。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外套,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了几缕早生的白发。
她正低着头,熟练地给客人称咸菜,装袋,收钱。
她的脸,被岁月和生活刻上了深深的烙印,眼角的皱纹,像一张细密的网。
她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辫子乌黑,眼神清亮的姑娘了。
她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中年女人。
在她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面黄肌瘦,怯生生地看着来往的人群。
那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
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看着她跟为了几毛钱而争执的顾客赔着笑脸。
看着她把赚来的零钱,小心翼翼地抚平,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
看着她偶尔直起腰,捶一捶自己酸痛的后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这个在训练场上流血不流泪,在战场上看着战友牺牲都没掉一滴泪的硬汉,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隔着十几年的光阴,隔着嘈杂的人群,再一次交汇了。
她愣住了。
手里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上。
她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走到她的摊位前,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爱了半辈子,也误会了半辈子的女人。
“晚姐。”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回来了。”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干净衣服,看着我这张被风霜改变了模样的脸。
眼泪,终于从她那双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里,决堤而出。
她没有说话,只是捂着嘴,拼命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身前的咸菜坛子上。
旁边的小女孩被吓到了,拉着她的衣角,怯怯地喊:“妈妈,妈妈……”
她蹲下身,一把抱住女儿,把脸深深地埋在孩子的肩膀上,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一刻,我知道,她哭的,不是重逢的喜悦。
是这十几年里,她所受的所有委屈,所有苦难,所有无人诉说的绝望。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不在乎。
我蹲下身,想去拍拍她的背。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她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难道没有我的原因吗?
是我,给了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承诺,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苦苦等待。
是我,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远在天边,一无所知。
是我,用我那套“军人荣誉”“国家大义”的空洞理论,心安理得地忽视了她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现实需求。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最残忍的人。
那天,我没有跟她说太多话。
我只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塞给了她。
她死活不要。
“陈辉,你拿回去。”她红着眼睛说,“你的钱,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我说,“这是……这是我欠你的。”
我把钱硬塞到她怀里,然后落荒而逃。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回到父母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向部队递交了转业申请。
我的领导,我的战友,都震惊了。
他们谁也想不通,我这个前途一片光明,被所有人看好的明日之星,为什么会选择在事业的巅峰期,戛然而止。
我的老连长,现在已经是团政委了,他特意打电话过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辉,你他妈疯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转业意味着什么?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我拿着电话,很平静。
“政委,我想好了。”
“为了个女人?”他吼道。
我沉默了。
“是。”我过了很久,才说出这个字。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
“你小子……唉,算了,你欠她的。”
他知道我的故事。
当年,那封我以为是最后一封的信,是他帮我收着的。
转业手续办得很快。
脱下那身穿了十几年的军装,换上便装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好像,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用转业安置费和所有的积蓄,在市区一个还不错的地段,买了一套小房子。
然后,我去了东关菜市场。
我没有直接去找她。
我在她摊位的斜对面,也租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粮油店。
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看她出摊,收摊。
看她笑,看她愁。
一开始,她躲着我。
我来店里买东西的街坊,她看见了,会立刻低下头。
我远远地看着她,她感觉到了,会立刻转过身去。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不到十米宽的路,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我知道,她在自卑。
她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我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现在的“大老板”。
我也不去打扰她。
我只是,每天早上,会提前买好一份热腾腾的早点,让邻居家的小孩,给她和她女儿送过去。
就说是“一个叔叔”买的。
下雨了,我会撑着伞,默默地站在她的摊位旁,替她挡住风雨。
她不看我,我就看着她的咸菜坛子。
她女儿放学,会路过我的店门口。
我会给她一颗糖,或者一个苹果。
小姑娘很懂事,也很怕生,一开始不敢要。
后来慢慢熟了,会怯生生地跟我说一句:“谢谢叔叔。”
她的眉眼,很像林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有一天,菜市场的管理员来收管理费,嫌林晚的摊位占了道,要罚她的款,还要掀她的摊子。
林晚一个女人,抱着管理员的腿苦苦哀求,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没人上前。
我看到了。
我二话不说,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个管理员推开。
我在部队里练就的气场,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那管理员被我瞪了一眼,腿都软了。
“她占了多少道,我给双倍的罚款。”我从兜里掏出钱包,“以后她的摊位,有什么事,你直接来找我。”
那天之后,林晚看我的眼神,终于变了。
她不再躲着我了。
她会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对我,轻轻地,点一下头。
那年冬天,特别冷。
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她女儿病了,发高烧,肺炎,住进了医院。
我是在半夜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的。
她在那头哭着,语无伦次。
我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就冲到了医院。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抱着女儿,无助地哭泣。
那一刻,我所有的克制,都崩溃了。
我走过去,从她怀里接过孩子。
“别怕。”我对她说,“有我呢。”
那几天,我一直陪在医院。
跑前跑后,缴费,拿药,找医生。
孩子睡着了,我们就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我们终于,可以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说说话了。
她跟我讲了她这些年的事。
讲她嫁人后的委屈,讲她丈夫的混账,讲她一个带着孩子,吃了多少苦。
她讲得很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每讲一句,她的心,都在滴血。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她讲完,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晚姐,都过去了。”
“以后,我来照顾你和孩子。”
她愣住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摇着头:“陈辉,不行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林晚了,我配不上你。”
“我脏了,我老了,我还有个拖油瓶……”
“闭嘴!”我第一次,对她吼了一声。
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
“林晚,你听着。”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在巷子口等我回家的姑娘。”
“我等了你十几年,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屁话的。”
“我要娶你。跟十八岁那年一样,我现在,就要娶你。”
她看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陈辉……你傻不傻啊……”
“是,我傻。”我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我就傻这一次。”
孩子出院后,我把她们母女,接回了我的新家。
我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没有婚礼,没有宴席。
只有一个红本本,和我亲手给她戴上的一枚金戒指。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
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听着我的心跳。
“陈辉,”她轻声问,“你……后悔吗?”
“为了我,放弃了那么好的前程。”
我抱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以前,我以为我的前程,是肩上的星星,是军功章。”
“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前程,是你。”
我用半辈子,去守一个国家的边疆。
剩下的半辈子,我想守着你。
我们结婚后,生活很平淡。
我继续开我的粮油店。
她不再去摆摊了,在家里,做起了全职主妇。
她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打卤面。
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会等我晚上关了店门,给我留一盏灯。
她的女儿,我的继女,也改口叫我爸爸了。
小姑娘很乖巧,学习很好。
我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我们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家三口。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却很温暖。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女,还是会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常常会想起1982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在月光下,抱着我,哭着说:“一定要回来娶我。”
我回来了。
虽然迟到了十三年。
但幸好,我还是回来了。
幸好,你还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