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我跟人打赌输了去亲吻村花,她却反手抱住我:我等这句话
发布时间:2025-11-15 01:53 浏览量:2
八九年的夏天,日头毒得能把地里的苞米叶子晒卷边。
我叫陈勇,那年二十岁,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闲人”。
不是说我懒,农活我也干,只是干完活,我总不像别人那样老老实实回家,就爱凑在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跟几个同样不着调的兄弟们抽烟、打牌、吹牛。
那天下午,热风刮在脸上都带着一股土腥味。我们几个刚打完一圈“争上游”,一个个输得灰头土脸,正就着一瓶劣质白酒胡咧咧。
“勇子,你看,你看。”大头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下巴朝村东头的小路扬了扬。
我眯着眼望过去。
是李月婵。
我们村的村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她怀里抱着几本书,低着头,走得很慢,像是在躲着这毒辣的太阳。
那一瞬间,老槐树下的喧嚣好像被按了暂停键。
柴油味、旱烟味、还有男人身上那股子汗酸味混在一起的空气,似乎都因为她的出现清新了一点。
我承认,我看呆了。
李月婵跟我们村里的姑娘都不一样。她读过高中,是村里学历最高的女娃。她不爱串门说闲话,就喜欢看书。她爹是村里的民办教师,身上总有股书卷气。
她就像是长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一株白兰花,干净,清雅,跟我们这些土坷垃里打滚的泥猴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啧啧,真俊啊。”二愣子咂了咂嘴,眼睛都直了。
“俊有啥用?人家能看上你?”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是赵强。
他是村长的儿子,家里有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出门骑一辆锃亮的二八大杠,平时看谁都像欠他钱一样。
他也喜欢李月婵,这是全村都知道的秘密。他仗着自己爹是村长,三番五次让他娘去李老师家提亲,都被婉拒了。
赵强见我们都不说话,目光落在我身上,嘴角一撇,带着十足的轻蔑。
“陈勇,瞅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咋地,你也惦记着?”
我最烦他这副德行,把酒瓶子往地上一墩,梗着脖子说:“我惦记咋了?你管得着吗?”
“哟呵,还来劲了。”赵强笑了,那笑声刺耳得很,“就你?陈勇?一个泥腿子,大字不识几个,除了会吹牛还会干啥?人家李月婵能看上你?”
大头他们想上来劝,被我一把推开。
年轻气盛,加上那点酒劲上了头,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她看不看得上我,不用你操心。没准我一句话,她就跟我走了。”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脸臊得慌。
纯属吹牛。我跟李月婵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的过来。一次是问她借过一支笔,一次是她家的鸡跑到我家院里,我给送了回去。
每次跟她说话,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赵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行啊,陈勇,你有种!”他指着我,又指了指远处李月婵的背影,“你现在过去,当着我们的面,跟她说你喜欢她,敢不敢亲她一下?”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你要是敢,我这块‘上海’牌手表就归你!”赵强把手腕上的表撸了下来,啪地一声拍在石桌上。
那块表,锃光瓦亮,是他的宝贝,平时碰都不让人碰。
“不敢就算了,以后别在我面前吹牛逼,看见李月婵也绕道走!”
我盯着那块表,又看了看赵强那张挑衅的脸,血一下子全涌到了头顶。
这不是一块表的事,这是脸面的事。
在二十岁的我看来,脸面比天大。
“赌就赌!”我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好!”赵强拍着巴掌,“兄弟们都作证啊!要是他不敢,或者被人家姑娘甩一巴掌,以后见了我就得喊我‘强哥’!”
我没再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迈开步子,朝着李月婵追了过去。
我的腿有点发软,心里像揣了十几只兔子,怦怦乱跳。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这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为了一个破赌局,要去轻薄一个好人家的姑娘?
陈勇啊陈勇,你真是个混蛋。
可身后那帮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退不了。
我能想象到,如果我现在怂了,回去之后赵强会怎么编排我,整个村子会怎么笑话我。
我越走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李月婵似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停下来,回过头。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带着一丝疑惑看着我。
“陈勇?你……有事吗?”她的声音轻轻的,很好听。
我站在她面前,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书本的油墨味,让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看到了她怀里抱着的书,是《平凡的世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赌局,赵强的脸,兄弟们的起哄,我爹骂我“不争气”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
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怂。
我豁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是吼出来的:“李月婵,我喜欢你!”
喊完这句,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李月婵愣住了,她怀里的书“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远处的槐树下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我看到了李月婵眼里的惊慌和羞赧,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愧疚。
我真不是个东西。
可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我闭上眼,一咬牙,头往前一凑,就想在她脸颊上飞快地碰一下,完成这个该死的赌局。
我的嘴唇还没碰到她的皮肤。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
反而,一双柔软的手臂,突然环住了我的脖子。
我猛地睁开眼。
李月婵竟然反手抱住了我。
她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身子微微发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截木头。
这是什么情况?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侧面,痒痒的,麻麻的,像有电流窜过。
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我等这句话,等很久了。”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炸了。
老槐树下,赵强和那帮兄弟们全都石化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比我刚才还要精彩。
我能想象到他们此刻的下巴掉在地上,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赵强那张脸,肯定已经从白变红,从红变紫,最后变成猪肝色。
而我,被李月婵抱着,僵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她那句话在无限循环。
我等这句话,等很久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她也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
我是陈勇,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她是李月婵,是人人夸赞的白天鹅。
我们俩,就像地上的泥和天上的云,八竿子打不着。
我一定是喝多了,出现幻觉了。
“月婵……”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没有松开我,反而抱得更紧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浸湿了我肩膀上的布料,滚烫滚烫的。
“陈勇,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子!”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彻底懵了。
这剧本不对啊。
按照正常的流程,她不应该是一脸惊恐地推开我,然后狠狠给我一巴掌,骂我一句“流氓”,然后哭着跑开吗?
怎么……怎么还埋怨我“说晚了”?
“我……我……”我结结巴巴,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
她终于松开了我,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羞涩,有埋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亮晶晶的东西。
“你是不是跟他们打赌了?”她忽然问,目光瞟向了远处的槐树下。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比刚才还红。
完了,被她看穿了。
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地道歉,觉得自己简直禽兽不如。
“不用说对不起。”她却摇了摇头,然后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
她把书重新抱在怀里,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勇,我不管你是不是打赌,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真心?
在喊出那句话之前,我脑子里全是赌局和面子。
可当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我心里某个被尘封了很久的角落,忽然被撬开了一条缝。
我想到,每次她在路上走过,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她。
我想到,那次给她送鸡,她对我笑了一下,说“谢谢你”,我心里能美滋滋一整天。
我想到,我偷偷去过她家窗外,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就是想听听她念书的声音。
那些被我当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痴心妄想,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那句脱口而出的“我喜欢你”,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赌。
它是我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秘密。
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真心的。”
我说。
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李月婵笑了。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比田里盛开的向日葵还要灿烂。
“好。”她说,“我记住了。”
然后,她转身,抱着书,头也不回地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只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我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赢了赌局。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也不是不高兴,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杂着狂喜、愧疚、迷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我转过身,看向老槐树下。
那帮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尊泥塑。
赵强手里的那块“上海”表,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慢慢地走了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赵强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
“陈勇……你……你们……”他指着我,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没理他,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块表,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我把它扔回给赵强。
“你的表,我不要。”
我说。
“至于那句‘强哥’,我看还是你留着自己叫吧。”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就走。
我得回家,我得好好静一静。
我的脑子太乱了。
我回到家,我爹正坐在院子里编筐。他抬眼皮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
“又跟那帮小混子鬼混去了?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看你以后能有啥出息!”
换做平时,我肯定会顶两句嘴。
但今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默默地走进自己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一头栽在炕上,把脸埋进那股子带着霉味的被子里。
李月婵说,她等我那句话,等了很久。
她为什么会等我?
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等?
我想不明白。
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扛着锄头就下了地。
我爹看着我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我需要干活,需要流汗,需要让身体的疲惫来压制心里的胡思乱想。
可没用。
我锄地的时候,眼前晃动的全是李月婵的脸。
她脸红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
还有她那句“我等这句话,等很久了”。
“勇子!”
有人喊我。
我抬头一看,是大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啥事?”我心里咯噔一下。
“赵强!赵强那个孙子,把昨天的事儿……捅到李老师那儿去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大头喘匀了气,接着说:“他跟李老师说,你是个流氓,为了打赌,当众轻薄他闺女!现在李老师气得不行,正找你爹要去呢!”
我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李老师是村里最体面的人,最重名声。赵强这么一闹,他还不恨死我?
李月婵……她肯定也会觉得我看错了人,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昨天刚刚升到天堂,今天就要被打入地狱了。
“勇子,你快躲躲吧!我看你爹那架势,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大头焦急地说。
我站在田埂上,手脚冰凉。
躲?
我能躲到哪儿去?
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不能让李月婵一个人面对。
我捡起锄头,扛在肩上,对大头说:“走,回家。”
“你疯了?!”大头一把拉住我,“回去干啥?等着挨揍啊?”
我甩开他的手,眼神坚定。
“我是个男人,自己做的事,自己扛。”
我回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我爹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脸色铁青地站在院子中央。
我娘在一旁抹着眼泪,不停地劝着。
李老师,也就是李月婵的爹李文山,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的烟袋锅一下下地磕着地,一言不发。他的脸绷得很紧,看得出来,气得不轻。
我一进院子,我爹的火气就找到了宣泄口。
“你个小!你还敢回来!”他扬起手里的木棍,就要朝我身上招呼。
“他爹!别打!”我娘哭着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
我站在原地,没躲。
“爹,你让我先把话说完。”
“说?你还有脸说?你干的那些好事,全村都知道了!我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爹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看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李文山。
我走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老师,对不起。”
“这件事,是我混蛋,是我不对。我跟人打赌,拿您闺女开玩笑,我不是人。”
“您要打要骂,我都认。但求您别生月婵的气,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把头磕在地上,院子里的黄土地,冰凉冰凉的。
李文山没有说话。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我娘压抑的哭声和我爹粗重的喘气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膝盖都跪麻了。
李文山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陈勇,你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但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你刚才说,你喜欢月婵,是真心的?”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真心的。”
“好。”李文山站了起来,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既然是真心的,那你就不能只用嘴说。”
“我们家月婵,从小就爱读书,有志气。她不想一辈子待在村里,她想考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呢?陈勇,你有什么?你打算让她跟着你,一辈子在这黄土地里刨食吗?”
李文山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
没学历,没钱,没正经工作,只有一个“村里闲人”的坏名声。
我凭什么说喜欢她?我又拿什么去喜欢她?
我的脸烧得厉害,头垂得更低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比的苍白无力。
“爹!”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我们都循声望去。
是李月婵。
她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她快步走了进来,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站到她爹面前。
“爹,这件事不怪陈勇。”
“不怪他?”李文山瞪起了眼睛,“他当着全村人的面……”
“他跟我说他喜欢我,这有什么错?”李月婵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你……”李文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喜欢他。”
李月婵扔下了这四个字。
整个院子,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爹我娘也惊得张大了嘴。
李文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胡闹!”他低吼一声,“月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李月婵看着她爹,眼神没有丝毫退缩,“爹,你从小就教我,做人要诚实。我喜欢陈勇,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你喜欢他什么?!”李文山指着还跪在地上的我,气得手都在抖,“喜欢他游手好闲?还是喜欢他跟人打赌鬼混?”
“我喜欢他,跟这些都没关系。”李月婵说,“我看到过他偷偷把自己的干粮分给路边的乞丐。我看到过张大娘家的牛陷在泥里,是他二话不说跳下去,弄了一身泥把牛推上来的。我看到过他……在我家窗外,听我念书。”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原来她都知道。
那些我以为没人看见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都看在眼里。
“爹,你们只看到他跟大头他们在一起玩,就觉得他是不务正业。”李月婵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可我看到的,是一个善良、有力气,只是不知道该把力气往哪儿使的陈勇。”
她转过身,走到我面前,想把我拉起来。
“你跪着干什么?起来!”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只有她,看到了我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火苗。
“月婵!”李文山气得大喝一声,“你给我回来!你要是今天敢跟他走,就别认我这个爹!”
李月婵的身子一僵。
她回头看着她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爹,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也信他一次?”
“信他?我怎么信他?”李文山指着我,“陈勇,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想娶我闺女,行!拿出个男人样来!”
“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跟那帮狐朋狗友鬼混。给我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年底之前,你要是能凭自己本事,挣到五百块钱,我就不反对你们的事!”
“要是挣不到,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我闺女!”
五百块钱!
八九年的时候,五百块钱,对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
我家一年到头,刨去吃喝和各种开销,能剩下五十块钱就不错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爹我娘的脸色也变了。他们知道,李文山这是在用一个不可能的条件,逼我知难而退。
院子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看着李月婵。
她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期盼。
那一刻,我心里那股被压抑了很久的劲儿,像是被点燃了的炸药,轰地一下炸开了。
为了她,为了她那句“我也喜欢他”,为了她看到的那个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陈勇。
别说五百,就是五千,我也得去挣!
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我看着李文山,一字一句地说:“好。李老师,我答应你。”
“年底之前,五百块钱,我一定挣到。”
“如果我挣不到,我陈勇,说到做到,这辈子绝不纠缠月婵。”
那天之后,我像变了个人。
我跟大头、二愣子那帮人彻底断了来往。他们来找我,我只有一句话:“我要干活,没空。”
天不亮我就起床,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泥水回家。
除了我家的几亩地,我还去给村里人打短工。盖房子,挑大粪,割麦子,什么脏活累活,只要给钱,我都干。
我爹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怀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他不再骂我了,只是偶尔在我干活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会默默递过来一碗水。
我娘更是心疼得不行,每天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想让我多吃点。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是鄙夷和不屑,现在是好奇和敬佩。
“嘿,陈家那小子,真是转性了。”
“可不是嘛,为了李家那闺女,跟拼命三郎似的。”
风言风语还是有,但内容已经完全不同。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挣钱。
挣够五百块钱,堂堂正正地去李家提亲。
赵强见了我,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眼神里的轻蔑少了很多,多了一丝嫉妒和不甘。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设下的一个赌局,竟然真的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我和李月婵,开始了“地下工作”。
我们不能正大光明地见面。
她爹看得紧,村里人也盯着。
但我们总有办法。
她会借着去河边洗衣服的机会,跟我说上几句话。
我会趁着半夜,偷偷跑到她家窗下,把一个攒了好几天钱买的苹果,放在窗台上。
第二天,我会在田埂上发现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陈勇,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今天看书,看到一句很美的话,想与你分享。”
“我相信你。”
每次看到她的字,我感觉浑身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又能再多干三个小时的活。
她成了我心里最柔软的支撑,也是我最坚硬的铠甲。
我们聊各自的心事,聊未来的打算。
我才知道,她那么努力地读书,是想考上南方的大学,学外贸。她说,她在书上看到,国家正在改革开放,以后跟外国人做生意,肯定有前途。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外贸,大学,外国人。
这些词,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我跟她讲我小时候掏鸟窝、下河摸鱼的糗事,讲我爹是怎么拿着扫帚追着我打的。
她听得咯咯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陈勇,你其实很聪明的,就是没用到正地方。”
我嘿嘿傻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想把自己所有好的、不好的,都告诉她。
原来,被一个人喜欢,是连自己都觉得不堪的过去,在她眼里都变成了有趣的故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秋收。
这是一年中最忙,也是最能挣钱的时候。
我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收完自家的苞米和高粱,我又去帮村里缺劳力的人家收。
我的手掌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老茧,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晚上睡觉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一样。
我把挣来的钱,一块、五块、十块,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炕洞的最深处。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钱拿出来,一遍一遍地数。
一百,两百,三百……
离五百块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那天,我帮村西头的王寡妇家收完最后一车玉米,她给了我二十块钱的工钱。
我拿着那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心里乐开了花。
我把钱揣进怀里,一路小跑着回家。
跑到村口,我看到李月婵正站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像是在等我。
“月婵!”我高兴地朝她跑过去。
她看到我,也笑了。
“看你高兴的,捡到钱了?”
“比捡到钱还高兴!”我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个铁盒子,“你猜猜,这里面有多少钱了?”
她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眼睛亮了。
“这么多?”
“四百八十五块!”我得意地说,“再有十五块,就够了!”
“太好了!”她比我还激动,抓着我的胳膊直晃,“陈勇,你太厉害了!”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比打牌赢钱、吹牛被人捧着,要好上一万倍。
“等我凑够五百块,我就去你家。到时候,你爹就没话说了吧?”我看着她,满怀期待。
她的笑容却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我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陈勇,我……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录取通知书?”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啥录取通知书?”
“大学的。”她说,“是广州的一所大学,外语外贸专业。”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广州。
那是在地图最南边的一个地方。
我只在收音机里听过。据说那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跟我们这里完全是两个世界。
“那……那不是好事吗?”我干巴巴地说,“你……你考上了,该高兴啊。”
“可是,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一去就是四年。”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红了,“我们……我们就要分开了。”
我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她要去广州了。
去那个我只在收音机里听过的繁华都市,去追求她的梦想。
而我呢?
我还在为五百块钱拼死拼活。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得无限远。
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这四百八十五块钱,在“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几个字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一股巨大的自卑感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问,声音嘶哑。
“下个月。”
下个月……
我沉默了。
风吹过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勇。”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去?”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
不希望她去?
我怎么可能不希望她去?那是她的梦想,是她奋斗了那么多年的目标。我如果开口让她留下,那我成什么了?我跟那些把女人拴在炕头上,不让她们有自己人生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可我希望她去吗?
我舍不得。
我真的舍不得。
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束光,现在却要亲手把它送走,送到一个我完全够不到的地方。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疼得厉害。
“没……没有。”我挣开她的手,不敢看她的眼睛,“你能考上大学,是你的本事。我……我为你高兴。”
我说得言不由衷。
“陈勇,你看着我。”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命令的口吻。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执拗。
“你是不是觉得,我去了广州,我们就不可能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会配不上我?”
我的脸涨红了,被她说中了心事。
“陈勇,你就是个笨蛋!”她忽然骂我,眼泪掉了下来,“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嫌贫爱富,会因为你没钱没文化就离开你的女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追问,“你去广州,念四年大学,出来就是国家干部,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我呢?我还是个泥腿子。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所以呢?”她哭着问我,“所以你就要放弃了?所以你这几个月的拼命,都白费了?那五百块钱的约定,也不算数了?”
“我没有!”我大声反驳。
“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我该怎么办?
让她为了我放弃大学?我做不到。
跟着她一起去广州?我拿什么去?路费都凑不齐。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靠着几张单薄的信纸,维持四年的感情?
我不敢想。
我怕,我真的怕。
我怕距离会冲淡一切,怕她见识了外面的繁华世界,就会忘了这个黄土坡上的穷小子。
这种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自信。
“我……我不知道。”我痛苦地摇着头。
李月婵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她擦了擦眼泪,把那个铁盒子塞回我手里。
“陈勇,我一直以为,你跟村里其他男人不一样。你虽然穷,但是你有骨气,有担当。”
“我以为,你为了我,什么都敢做。”
“可我没想到,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我对你太失望了。”
说完,她转过身,跑了。
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了一片空气。
我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铁盒子。
四百八十五块。
这个曾经让我无比骄傲的数字,此刻却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又去找了大头他们。
我拿着刚挣的工钱,买了两瓶好酒,几斤猪头肉。
“勇子,你可算想通了!”大头他们见到我,高兴得不行。
“为了个娘们,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值当的吗?”二愣子给我倒满了酒。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像是点了一把火。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想用酒精麻醉自己。
可是越喝,脑子越清醒。
李月婵失望的眼神,她哭着说“你就是个笨蛋”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勇子,别喝了,你这是咋了?”大头看我状态不对,想抢我的酒杯。
我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吼道:“别管我!”
我把心里的委屈、不甘、恐惧,全都吼了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我拼死拼活,还是够不着她?”
“她要去广州了,去上大学了!你们知道广州是哪儿吗?那是大城市!高楼大厦,灯红酒绿!”
“我呢?我一辈子都得待在这破村子里!我们俩,完了!彻底完了!”
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像个迷路的孩子。
大头他们都沉默了,默默地陪着我。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
第二天醒来,头疼得像要裂开。
我爹坐在炕边,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
屋子里的空气,呛人得很。
“醒了?”他问。
我“嗯”了一声。
“昨天跟谁喝酒去了?”
“……大头他们。”
我爹沉默了。
过了半晌,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我听说了,月婵那丫头,考上大学了。”
我的心又是一抽。
“是好事。”我爹说,“那是个有出息的闺女。”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该拖她后腿。”
“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该让她去飞,飞得越高越好。而不是想着怎么把她的翅串起来,拴在你这根穷杆子上。”
我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他说的道理,却比谁都明白。
“可是爹……我舍不得。”我声音嘶哑。
“舍不得?”我爹冷笑一声,“舍不得,你就去追啊!”
“你不是能耐吗?不是为了她,几个月就能挣几百块钱吗?那你就再去挣,挣够去广州的路费,挣够在那边站稳脚跟的钱!”
“你在这里喝酒哭鼻子,算什么男人?月婵要是看到你这副德行,只会更看不起你!”
我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
只会让她更失望。
她说得对,我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我算什么男人?
我猛地从炕上坐起来,眼神重新燃起了光。
“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把那个铁盒子拿了出来,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倒在炕上。
一共四百八十五块。
我还差十五块。
我把钱重新装好,揣进怀里,转身就要出门。
“干啥去?”我爹问。
“挣钱!”
我走遍了全村,把所有能打的短工都问了一遍。
可秋收刚过,村里没什么活了。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我还没凑够那十五块钱。
我心里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赵强。
他正骑着他的二八大杠,从村委会出来,车后座上还绑着两瓶酒,看样子是要去谁家送礼。
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他。
“赵强。”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副嘲讽的表情。
“哟,这不是我们村的大忙人陈勇吗?怎么,不忙着挣钱,有空拦我了?”
我没理会他的嘲讽,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跟你借十五块钱。”
赵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跟你借钱?陈勇,你没睡醒吧?我凭什么借给你?”
“我会还你。”我说,“一个月之内,还你二十。”
“我稀罕你那二十块钱?”赵强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想借钱也行。你跪下来,求我,再喊我三声‘强哥’,我就借给你。”
他的话,充满了羞辱。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早就一拳挥上去了。
但现在,我忍住了。
我脑子里想的,是李月婵。
是她失望的眼神,是她爹那句“拿出个男人样来”。
男人的尊严,不是靠打架和嘴硬换来的。
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能屈能伸。
我看着赵强,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弯下了膝盖。
“别!”
就在我的膝盖快要碰到地的时候,一个声音阻止了我。
是赵强。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不忍,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行了,陈勇,算你狠。”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三张五块的,递给我。
“这十五块钱,算我借你的。不用还了。”
他顿了顿,又说:“李月婵是个好姑娘。你小子,别辜负了她。”
说完,他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拿着那十五块钱,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想到,最后帮我凑够这笔钱的,竟然是我最看不起的赵强。
或许,他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坏。
我拿着凑够的五百块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李月婵家。
天已经完全黑了。
李家院子里亮着灯。
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褶皱的衣服,然后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李文山。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陈勇?你来干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递到了他面前。
“李老师,这是五百块钱。”
李文山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
他抬头看着我,这个几个月前还被他视为“小混混”的年轻人。
我的脸上,身上,都还带着干活留下的尘土,但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爹,是谁啊?”李月婵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她走了出来,看到我,也愣住了。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爹手里的铁盒子上时,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月婵,对不起。前天是我混蛋,是我没出息。”
“我不该说那些丧气话,不该怀疑我们的未来。”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笨蛋。”
“但是这个笨蛋,现在想明白了。”
“你想去广州,你就去。你想飞,你就飞得高高的。”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努力追上你的。哪怕我现在只是一只在地上爬的蚂D蚁,我也会努力长出翅膀,飞到你身边去。”
“这五百块钱,不是给李老师看的,是给你的。”
“你去广州,要花钱。路费,学费,生活费……我不知道够不够,但这是我全部的力气了。”
我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
说完,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李月婵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她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这一次,比上次在村口,抱得更紧。
“陈勇,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她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忍不住,眼眶湿了。
我抱着她,像是抱着全世界。
站在一旁的李文山,看着我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回了屋。
我知道,他默许了。
李月婵要去广州的前一天,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赵强的爹,老村长,因为贪污救济粮款,被人举报,被镇上的纪委带走了。
赵家一下子就塌了。
以前门庭若市的赵家大院,现在冷冷清清,人人都绕着走。
我听说,赵强把他爹那块“上海”表都卖了,想去镇上找关系,结果钱花了,人也没捞出来。
我是在村口的小卖部碰到他的。
他蹲在地上,抽着最便宜的“大前门”,整个人憔悴了一大圈,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递给他一根烟。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默默地抽着烟。
“谢谢你。”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没让我难堪。”他说的是我找他借钱那天的事。
我笑了笑:“也谢谢你那十五块钱。”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算什么。我家现在……什么都没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眼神茫然,“可能……出去打工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也好,换个环境。”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好像都随着这烟雾,烟消云散了。
我们不再是情敌,只是两个同样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村里的年轻人。
第二天,我去送李月婵。
村里没有火车站,要去镇上坐长途汽车,再转火车。
我爹特意借了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送我们去镇上。
李文山和我爹我娘都去了。
一路上,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谁也没说话。
到了镇上的汽车站,李月婵的眼泪就没停过。
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
“要按时吃饭,别为了干活不要命。”
“天气凉了,记得加衣服。”
“要给我写信,一个星期至少一封。”
我一一答应着,心里酸酸的,涨涨的。
汽车要开了。
她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隔着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看着我。
我看到她的嘴在动,好像在说什么。
我读懂了。
她说:“我等你。”
我用力地点着头,朝她挥手。
汽车缓缓开动,带走了我的姑娘,和我的心。
我站在原地,直到汽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我爹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儿子。咱们回家。”
“不。”我摇了摇头,看着远方,眼神无比坚定。
“爹,我不回去了。”
“我想好了,我也要去南方。”
“月婵去广州读书,那我就去离广州最近的深圳。”
“我听人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就有机会。”
“我要去挣大钱,我要去给她一个未来。”
我爹看着我,愣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露出那样骄傲的笑容。
“好小子。”他说,“有出息了。”
“家里你不用担心,有我跟你娘。”
“去吧。大胆地去闯。”
“钱够不够?我这里还有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我摇了摇头,把那个装着五百块钱的铁盒子,塞到了他手里。
“爹,这钱你们拿着。三百块,替我还清家里的债。剩下两百块,一百给你们当生活费,一百,帮我还给赵强。”
“那你呢?你身无分文,怎么去深圳?”我爹急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自己健壮的胳膊。
“爹,你忘了?你儿子,现在有的是力气。”
“从这里到深圳,一千多公里路,扒火车,搭便车,我总有办法过去。”
“到了那里,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不信,我一个大活人,能被饿死。”
那一天,在尘土飞扬的镇汽车站,我跟我爹告了别。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火车站。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不知道在那个叫“深圳”的陌生城市,等待我的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姑娘在等我。
我只知道,我要变成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藏在一列拉煤的货运火车上,开始了我的南下之旅。
车厢里漆黑一片,全是煤灰,呛得人喘不过气。我只能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靠着几块干硬的饼子和一壶凉水,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饿了就啃一口饼,渴了就喝一口水。
晚上冷得睡不着,就把自己埋进煤堆里取暖。
我从来没吃过这种苦。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跳下车,跑回家。
可是一闭上眼,就是李月婵的脸。
她站在汽车上,对我说“我等你”。
这三个字,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烧着,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个星期后,火车终于到了广东境内。
我找了个机会,跳下了车。
站在南国的土地上,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里的空气,湿润、温热,跟北方完全不同。
到处都是我听不懂的方言,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
高楼,汽车,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我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脸上还沾着煤灰,站在人群中,像个怪物,格格不入。
这就是深圳。
这就是月婵以后要生活的世界。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恐慌。
但我没有时间恐慌。
我得活下去。
我开始找工作。
我去了工地,去了工厂,去了码头。
可人家一看我这副模样,又没有身份证,都像赶苍蝇一样把我赶走。
“哪里来的盲流?赶紧走赶紧走!”
我一连找了三天,碰了一鼻子灰。
身上的饼子吃完了,水也喝光了。
我饿得头晕眼花,蹲在路边,看着眼前繁华的城市,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难道我真的要饿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靓仔,要不要做工啊?”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建筑工地。
“我们那里缺个扛水泥的,一天十块钱,管一顿午饭。干不干?”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来,用力点头。
“干!我干!”
就这样,我在深圳有了第一份工作。
扛水泥。
一袋一百斤。
从一楼,扛到十几楼。
一天下来,我的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连路都走不动。
晚上,我就睡在工地的工棚里。
几十个男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汗臭味、脚臭味熏得人想吐。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我能吃饱饭了。
午饭是白米饭配一大勺白菜豆腐,虽然没什么油水,但对于饿了几天的我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
而且,我每天能挣十块钱。
这是我在村里,干好几天活都挣不到的钱。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
别人一天扛五十袋,我就扛一百袋。
工头看我肯干,又有力气,对我越来越赏识。
一个月后,他把我提成了小组长,工资也涨到了十五块一天。
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四百五十块钱。
我攥着那叠崭新的钞票,手都在抖。
我跑到邮局,给我爹娘寄去了两百块,又给李月婵寄去了一百块。
剩下的钱,我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一双解放鞋,还去公共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然后,我买了信纸和邮票。
坐在工棚昏暗的灯光下,我给李月婵写了第一封信。
我告诉她,我到深圳了,找到工作了,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
我没说我扛水泥有多累,没说我睡的工棚有多脏,我只跟她描述我看到的深圳有多繁华,告诉她我在这里挣到了钱。
我希望她看到的,是一个正在努力变好的陈勇。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信是从广州寄来的。
她的字还是那么娟秀好看。
她说她收到了我寄的钱,骂我是个傻瓜,自己刚到深圳,用钱的地方多,怎么还给她寄钱。
她说她在学校一切都好,认识了新同学,新老师,还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
她说她很想我。
信的最后,她抄了一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酸又甜。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依靠书信维系的爱情。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下工后,能收到她的来信。
她的信,是我在高强度劳动后,唯一的慰藉。
我们聊各自的生活,聊各自的见闻,聊对未来的憧憬。
我知道了她宿舍有个爱臭美的上海姑娘,知道了她们的英语老师是个有趣的美国老头。
她也知道了我们工地上那个爱吹牛的包工头,知道了跟我一个工棚的四川老乡,最大的梦想是攒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
我们的身体虽然相隔千里,但我们的心,却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在工地干了一年。
一年里,我从一个扛水泥的小工,做到了管理几十号人的大工头。
我不再需要亲自去扛水泥,但我比以前更忙了。
我要负责工程的进度,负责工人的安全,还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我学会了看图纸,学会了算工程量,学会了跟甲方、监理周旋。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用蛮力干活的愣头青了。
我开始用脑子挣钱。
我的工资,也从一天十五块,涨到了一天五十块。
我攒下了一笔钱。
一万块。
在1990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拿着这笔钱,离开了工地。
我想做点自己的事。
那一年,深圳的“倒爷”特别多。
从香港倒腾电子表、蛤蟆镜、牛仔裤到深圳,再转手卖到内地,利润非常可观。
我动了心。
我找到一个老乡,他有门路能从香港拿到货。
我把一万块钱全都投了进去,跟他合伙做起了这门生意。
一开始,很顺利。
我们倒腾的第一批电子表,一个星期就卖光了,净赚了五千块。
我尝到了甜头,胆子也越来越大。
我把赚来的钱,连同本金,全都投了进去,准备干一票大的。
可就在这时,出事了。
那年头,政策风向变得很快。
上面开始严打“投机倒把”。
我们去接货的时候,被“打私办”的人逮个正着。
货,全被没收了。
人,也被关进了拘留所。
我辛辛苦苦攒下的一万多块钱,一夜之间,血本无归。
我在拘留所里待了十五天。
那十五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我万念俱灰。
我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爬出来,看到了一点希望,结果一跤摔得更惨,直接掉进了深渊。
我怎么那么蠢?
为什么要碰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
我老老实实在工地干活,虽然挣得慢,但安稳。
现在好了,钱没了,还留了案底。
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月婵?
从拘留所出来那天,天在下雨。
我身无分文,站在陌生的街头,雨水混着泪水,流了我一脸。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了。
我甚至想到了死。
就在我准备找个天桥跳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拘留所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强。
他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站在雨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看到我,他走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出事。”他递给我一把伞,“走吧,找个地方喝点。”
我跟着他,走进了一家路边的大排档。
他点了几个菜,一瓶二锅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我听你老乡说的。”他说,“我来深圳两个月了,在一家电子厂打工。”
我才知道,他爹的事,对他家打击很大。他没脸在村里待下去,也跑来深圳闯荡了。
我们两个昔日的情敌,如今的落难兄弟,在异乡的雨夜里,喝着酒。
我把我的事,都跟他说了。
他听完,没安慰我,也没嘲笑我。
只是默默地给我倒满了酒。
“陈勇,记得吗?在村里的时候,我最看不起你。”他喝了一口酒,眼睛有点红。
“我爹是村长,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觉得李月婵那么好的姑娘,只有我才配得上。”
“可我没想到,你小子为了她,能豁出命去。我也没想到,她会看上你。”
“那天你找我借钱,你准备给我下跪的时候,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在想,如果是我,我做得到吗?”
“后来我明白了,我不如你。”
“我喜欢她,只是想占有她,想让她成为我炫耀的资本。”
“而你,是想让她变得更好。”
“所以,她选你,没选我,我服。”
赵强的话,让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跟我说这些。
“钱没了,可以再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从头再来吗?”
“李月婵还在广州等你呢。你要是就这么垮了,她会怎么想?”
“你对得起她吗?”
他的一番话,骂醒了我。
是啊。
我不能垮。
月婵还在等我。
我擦干眼泪,端起酒杯。
“赵强,谢谢你。”
“谢个屁。”他跟我碰了一下杯,“以后在深圳,我们就是兄弟了。”
在赵强的帮助下,我在他所在的电子厂,找了份工作。
从流水线上最普通的工人做起。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学得很快,什么都肯干。
半年后,我就从一个普通工人,做到了拉长。
我又开始给月婵写信,告诉她我换了工作,在电子厂,一切都好。
我还是没告诉她我被抓、钱被没收的事。
我不想让她担心。
可我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
那天我下班回到宿舍,收到了她的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张汇款单,和一句话。
“陈勇,钱你先用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汇款单上,是两千块钱。
我知道,这肯定是她省吃俭用,从生活费和奖学金里攒下来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立刻跑到邮局,给她打电话。
那个年代,长途电话贵得要死,但我顾不上了。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在电话亭里哭得像个孩子。
“月婵……对不起……我把钱都弄丢了……”
“傻瓜,哭什么。”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我听赵强说了,你受苦了。”
“陈勇,你听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你是有钱还是没钱,你都是我李月婵认定的男人。”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努力。你不能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我也是你的依靠。”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自责和不安,都被她的温柔抚平了。
我明白了,真正的爱情,不是我一个人逞英雄,而是我们两个人,成为彼此的后盾,风雨同舟。
我没有要她的钱。
我把钱给她汇了回去。
但我心里,却比拥有百万家产还要富足。
从那以后,我工作得更努力了。
我不仅做好了自己分内的工作,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电子技术和企业管理。
两年后,我因为表现出色,被提拔为车间主任。
又过了一年,我成了工厂最年轻的生产部经理。
我的收入,也水涨船高。
我不再是那个穷小子陈勇了。
我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在深圳的第一个家。
1993年夏天,李月婵大学毕业了。
我开着一辆新买的桑塔纳,去广州接她。
当我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笑得像个孩子。
“陈经理,您是来视察工作的吗?”她调皮地对我敬了个礼。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我是来接我媳妇回家的。”
我们回到了深圳,回到了我为我们准备的那个家。
我们领了结婚证。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豪华的宴席。
我们只是请了赵强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赵强也变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浮夸的青年,变得沉稳踏实。他在电子厂从技术员做起,现在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工程师了。
他举起酒杯,对我们说:“勇哥,嫂子,祝你们白头偕老。”
我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李月婵,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谢八九年那个夏天,那个荒唐的赌局。
感谢它让我遇到了她,也让我遇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婚后,月婵凭借她的专业知识和外语优势,很快在一家外贸公司找到了工作。
我们俩,一个主内,负责生产。一个主外,负责销售。
我们决定,自己创业。
我们开了一家小小的电子厂。
一开始,只有十几名工人,几台破旧的机器。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
我负责技术和生产,她负责跑订单和客户。
我们吵过架,红过脸。
为了一个技术难题,为了一个订单的细节。
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家,在奋斗。
我们的工厂,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发展成一个拥有几百名工人的中型企业。
我们的产品,远销海外。
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我们把父母都从老家接到了深圳。
我爹看着我们的工厂,看着我们宽敞明亮的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
我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她长得很像月婵,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天上的星星。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女,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感觉像做梦一样。
从一个黄土坡上的穷小子,到今天拥有自己的事业和幸福的家庭。
我走了那么长的路,吃了那么多的苦。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在这条路上,一直有一个人,在等我,在支持我,在爱着我。
去年,我们回了一趟老家。
村子变化很大,盖起了很多新楼房。
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
我和月婵,牵着女儿的手,又走到了那棵树下。
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二十岁的,愣头愣脑的,为了一个赌局,涨红了脸去跟一个姑娘表白的自己。
月婵看着我,笑了。
“还在想那件事呢?”
我点点头:“在想,如果那天,你甩我一巴掌,骂我一句流氓,然后跑掉。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能……还是在村里,跟大头他们打牌吹牛吧。”
月婵握紧了我的手。
“不会的。”她说,“我相信,就算没有那个赌局,我们最后,也还是会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光。”
她看着我,眼睛里,依然是我初见她时,那让我心动不已的,亮晶晶的东西。
“陈勇,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把她和女儿一起,拥入怀中。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岁月静好。
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李月婵,谢谢你,照亮了我整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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