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2025年全国高考作文题人物
发布时间:2025-06-13 07:39 浏览量:6
转自镇西茶馆
作者李镇西
一
1952年夏天,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获得了美国芝加哥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学位,高兴劲儿还没过去,他便一下子感到了为难,因为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信。
台湾大学和印度德里大学均热情地向他发出了邀请,欢迎他前去任教。台湾大学对曾经跟随国军赴缅抗战的他了如指掌,知道他的“含金量”;而印度德里大学的教务长是他的族兄,他更了解自己这个族弟的才华。
这个年轻人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四个口子四条路,哪一条他都走得通——奔台湾、去印度、回大陆、留美国……
但他应该往哪里走呢?他举棋不定了。
这个年轻人叫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袁花镇,但他的出生地在天津,出生的时间是1918年4月5日。这孩子天赋过人,5岁读小学,11岁便考入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并开始诗文创作。
从现存的1934至1935年载《南开高中生》的诗八首来看,这些少年诗作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童话般的纯净色彩,相反充满了现实人生的灰暗气息。小诗人在这些诗中,刻画了流浪人、老木匠、缫丝工等劳苦大众的形象,表达了他们所经受的“把人变成了烂泥”的煎熬,鞭挞了“另一个世界”穷奢极侈的生活。
风雨如磐的社会,让小小少年早熟,他忧郁地关注社会和底层的人民。日寇的铁蹄践踏着华北,年轻的诗人写下了《哀国难》——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
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
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
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
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
“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
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
二
1934年,16岁的少年查良铮将“查”字拆为“木”和“旦”,“木”与“穆”谐音,于是开始用“穆旦”作笔名。
嘿嘿,这个拆字法,他的堂弟查良镛也用过——查良镛把“镛”字一分为二,于是一个独领中国武侠文学风骚的大侠便有了一个响当当的笔名:“金庸”。
不过,穆旦这个笔名诞生的时候,查良镛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屁孩儿,他取“金庸”这个笔名是1955年他31岁的时候,那时候,诗人“穆旦”已经登上中国文坛且有一定名气了。所以我有理由认为,“金庸”这个笔名的灵感来自“穆旦”。
用今天的话来说,穆旦是“妥妥的学霸”。1935年7月,穆旦以优异的成绩同时被三所大学录取。最后,他选择了清华大学地质系——可见他文理兼优,不过他最钟情的还是文学,所以半年后,他改读外文系。
然而,穆旦进入大学时,日本步步紧逼,蚕食华北,“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无论是在“一二·九”迎着大刀的游行,还是在“一二·一六”承受水龙头的呐喊,都有穆旦青春的身影与激情的声音。与此同时,穆旦开始频繁地在校内的《清华周刊》、校外的天津《益世报》、上海《文学》月刊等发表救亡文章和抗战诗歌。
七七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北平陷落,清华等大学成了日本人的马厩和医院。穆旦不得不随清华南迁到长沙。在长沙,清华大学与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共同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即西南联合大学。然而1938年初武汉会战爆发,长沙遭频繁空袭,西南联大被迫再度西迁,前往昆明。
三
由于当时正值战乱,学校根本没有办法统一组织师生们一起前往西南。只能分成三路,师生们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不同的路线到达昆明。一路由朱自清率领,乘坐汽车经广西到越南,再入滇;一路以陈寅恪为代表的教授们,先坐火车经广州到香港,再从香港乘船到达越南的海防市,再坐火车到昆明。再有一路,就是以闻一多为代表的三百多名师生,选择了徒步从长沙出发,经湘西到达贵州,全程三千多里,从1938年2月19日至4月28日,历时两个多月,最后到了昆明。
在最后一路浩浩荡荡的“长征”队列中,就有20岁的穆旦那意气风发的身姿。他带一本英语词典,每天一边走一边背,背一页撕一页。但这样用功,便耽误赶路,往往落在队伍后面,同行的洪朝生(后成为著名物理学家)说:“腿快的常常下午两三点钟就到了宿营地,可查良铮则常要到人家吃完饭时才独自一人来到。”等到了昆明,整本字典被穆旦撕得精光,三千里漫漫征途上,他硬是啃下一本字典!
昆明终于给了西南联大的师生们一个相对比较安稳的读书环境。穆旦继续深造英语与文学理论。他在威廉·燕卜荪(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的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诗人)、艾青、梁实秋等名师指导下,学习现代诗歌创作技巧,开启了九叶诗派的文学之路,并成为九叶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
四
1938年6月,即从长沙抵达昆明后一个多月,穆旦面对云南宁静美好的春天,写下一首题为《我看》的诗——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哦,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哦!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哦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哦,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如此清新、深情、飘逸、舒展,充满了生命的欢欣、散发着春天气息的句子,让我们感受到作者亲近自然、融入自然、物我一体的愉悦,还有他敬畏和赞美大自然的感叹。
但昆明也没有绝对的宁静,日机时不时也来投下炸弹。穆旦曾写下《防空洞里的抒情诗》记录敌人的罪恶,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蛹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40年6月,穆旦以优异的成绩从西南联大毕业,并留校任教,月薪90元。
五
1941年12月,穆旦在西南联大写了著名的抒情诗《赞美》,这首诗规模宏大,激情澎湃,全诗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作为抒情基调,在中华民族抵御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最艰苦的年代,唱出了一曲高昂的民族精神的赞歌,流露出诗人对历史耻辱的悲悯,对民族灾难与命运的忧虑和对人民力量的崇拜。
请吟诵这样的诗句——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
一样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今天的读者,很难想象穆旦写下这些诗句所置身的时代和环境。当时,抗战正处于最艰苦的相持阶段,背负着历史积淀的沉重、贫穷和苦难的中国人民,正在抗日烽火中走向觉醒;无数普通的老百姓虽然衣衫褴褛,血污浸身,但他们正“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为自己的生命而战,为摆脱屈辱而战。穆旦在深刻感受到时代苦难的同时,也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并通过诗句表达了这种希望。
(写到这里,我自然联想到了20多年前,我在语文课上给高一学生讲这首诗的情景,师生激情朗读,热泪盈眶的场面,仿佛就在昨天。)
六
年轻的助教实在坐不住了,他说:“不打日本鬼子无法消除心头之恨。”于是,留校西南联大任教不到两年,24岁的穆旦投笔从戎,奔赴战场。
“不是长城缺不了我,是我与长城相依为命。没有我,无碍中华的新生,没有中华,世界就塌了一座长城。”怀着这样的壮志情怀,1942年3月,穆旦加入中国远征军,在副总司令兼军长杜聿明率领的第五军司令部担任中校翻译官,随军出征缅甸。
历时四个多月,九死一生。但仅仅两个月后,中国远征军战事失利,并被日军切断了回国的主要通道,奉令撤退至印度。同年5月至9月,穆旦随杜聿明率领的第5军军部和新22师撤退,穿越野人山原始森林无人区。穆旦随长官杜聿明陷入绝境。那是一段难以想象的恐怖日子,上有日军的飞机,下有追兵,又恰逢6月森林雨季,山洪暴发,部队给养严重不足。热带雨林遮天蔽日,蚂蟥、痢疾、洪水、饥饿,3.5万人的队伍,最终只有3000余人走出了野人山。三万余远征军士兵倒在了死亡森林,他们最终化作累累白骨,永远地留在了野人山。和普通士兵一起逃亡的穆旦算是幸运的,虽然他的马死了,且有一次断食达七八日之久,但毕竟活了下来。
因为太不堪回首,他回国后几乎不对任何人提及这段经历。直到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他才说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让穆旦在西南联大的恩师吴宓听后深为惊骇感动,在日记中记下寥寥数语:“铮述从军的见闻经历之详情,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不及论述……”
七
这“一点点”,也被穆旦的好友王佐良写成《一个中国诗人》一文,发表在英国伦敦《生活和书信》杂志(1946年6月号)上——
但是最痛苦的经验只属于一个人,那是1942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想到过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八日之久。但是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着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以后在印度三个月的休养里又几乎因为饥饿之后的过饱而死去,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他活了下来,来说他的故事。但是不!他并没有说。因为如果我的叙述泄露了一种虚假的英雄主义的坏趣味,他本人对于这一切淡漠而又随便,或者便连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道他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怕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们的。
有一个细节,这篇文章没说。在野人山,杜聿明拿出一颗药给病倒的穆旦:“我只有两颗药,给你一颗,可以治拉肚子,你要是命大,扛得过去,就活下来,要是活不了,我也尽力了。”
最终穆旦活着到了印度,随后回国。
八
1945年9月,中国人民的抗战取得了完全的胜利,穆旦根据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写下了《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首长诗最后一小节的标题叫《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在这里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这首锥心泣血的长诗,是对胡康河上的三万白骨的深情祭奠,更是为千千万万抗日将士的不朽英灵写下的悲壮史诗。
抗战胜利后,中国人民并没有迎来“岁月静好”,国家很快陷入内战。穆旦回到北平时,发现物价飞涨,贫富差距继续扩大,平民吃配给面、棒子面窝头,吃肉的人也转而吃素菜、咸菜乃至盐巴。在诗歌《饥饿的中国》中,他更是写下了自己在抗战之后的迷茫、愤慨和对现实的讽刺——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当多年的苦难为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
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穆旦曾去东北办报,但并不顺利;后来又在上海与南京之间奔波找工作。他一直想出国留学,需要一笔钱。他先后在航空公司、国际粮农组织做事,但这些事都不是他感兴趣的,说到底还是为了生存。
九
如果说那几年,穆旦的心里还有一点点亮色的话,那么这明媚而温暖的光来自爱情——穆旦结识了他后来钟爱一生的妻子周与良。
(我写下“钟爱一生”这四个字时,情不自禁想到了今年高考作文题中的另外两位:老舍与艾青。和他俩相比,穆旦对爱情的忠贞,让人羡慕,更令人敬佩。)
1946年的一天,穆旦与周珏良等老同学时常在清华园聚会,正是在一次充满青春气息的同学聚会上,穆旦邂逅了周珏良的妹妹、正在燕京大学攻读生物系研究生的周与良。
那年夏天,在国民党政府官费留学考试的考场外,他们再次相遇,并在一家小餐馆共进午餐。
吃饭聊天时,穆旦对身形瘦小的周与良说:“你吃得这么少,这么瘦,怎么能考好呢?还是胖了会更好。”这带着关切之心的风趣话语,让周与良怦然心动,她开始留意起这位外表高高瘦瘦、英俊且温文尔雅,谈吐幽默的诗人;穆旦也对漂亮的才女周与良萌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意。
聊天、逛书店、看电影……两人的心渐渐靠近,但一直心照不宣,谁都没主动挑明。
1948 年春天,穆旦得悉周与良坐邮轮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生物系攻读博士,他由南京专程赶赴上海送别。在黄浦江码头,穆旦把一张自己的照片送给周与良,终于以这种方式向她表达了爱意。照片背面写着——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的怀里得到安憩……
这是穆旦《诗八章》里的句子,一句“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已经完完整整地向周与良表达了爱意。
穆旦笑容甜美,眼眸明亮,语调温存,周与良感到了爱如骤雨倾泻,她瞬间被爱意浸透。
十
送别了周与良,穆旦为赚钱前往泰国。他每周致信周与良并附上照片。他在信中表达了盼望和周与良重逢的心愿:“路费攒足,即赴美国。”
为了实现这个甜蜜的心愿,穆旦开始了艰辛的奋斗历程,筹措赴美留学的外汇以及安置家人的安家费。他在南京、上海疯狂找工作,先后在上海中央社英文部、联合国粮农组织驻南京办事处、美国新闻处等任职,甚至还远赴泰国曼谷为粮农组织翻译新闻稿、管理小图书馆,还校对一些科学技术书籍……
1949年,伴随着隆隆炮声,一个民族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国家。曾经因为种种原因散居于海外的知识分子看到希望,纷纷冲破种种阻力回到大陆,以报效新生的人民共和国。
而就在那一年,穆旦却“逆流而行”告别祖国前往美国。他终于凑齐了留学所需费用,历经半个月的海上漂泊,到达了美国,进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就读。
这段跨越山海的爱情之旅,也见证了他们为彼此的付出与坚持。1949年底,穆旦和周与良举办了简朴的婚礼。
1952年,这一对幸福的人均从芝加哥大学顺利毕业,周与良获生物学博士学位,穆旦获英美文学硕士学位。
双双学业成功,二人何去何从?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尽管美国已经有大学向周与良发出了邀请,穆旦留在美国也不是难事,尽管穆旦的好友(也是西南联大的同学)杨振宁、李政道都劝穆旦不要急于回国,主张“观望”,但穆旦却坚决主张马上回,为此天天背俄文字典。
为什么在美国的穆旦要学俄文?多年后,穆旦夫人周与良的哥哥(也是穆旦西南联大的同学)周珏良回忆说:“50年代初,他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时,原是主要研究英国文学,后来为了准备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又在俄语、俄国文学方面苦下功夫。”
当时的新中国“以苏为师”,穆旦学俄文是为了“准备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其回国心切,由此可见一斑。
穆旦回国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受他的同学巫宁坤的影响。
十一
1951年7月18日,正在攻读芝加哥大学英美文学博士学位的巫宁坤,放弃写了一半的论文和博士学位,毅然决定回大陆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他后来说:“回到一个用贫困、悲哀、孤独、屈辱、动荡和战乱充塞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祖国。投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去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这个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力。”
他从三藩市登上邮轮时,他问为他整理行装和送别的李政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李政道笑而不答。巫宁坤不会想到未来几十年他将历经磨难,但当时归心似箭的巫宁坤是真诚的。他在轮船上想到即将扑进祖国的怀抱,用了“乘风破浪”这样豪迈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从新中国成立到五十年代初期,对海外的留学生来说,回去,还是留下?这不是一个平常的选择,而是关系着人生命运的抉择。
1953年的穆旦和夫人毅然选择了回国,老朋友巫宁坤非常高兴,“怂恿”夫妇俩到了南开大学,分别任教于外语系和生物系。
回国后,穆旦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比起过去,他的诗作相对少了一些,因为除了日常教学,他把主要精力放到了翻译上。他翻译了多部外国文学著作,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青铜骑士》《波尔塔瓦》《普希金抒情诗集》、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英国《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还有季摩菲耶夫所著《文学原理》等。
但好景不长,回国不到两年,厄运便降临了。1955年2月,因曾参加远征军,穆旦成了“审查对象”。仅仅因为抗战时参加的是国民党的远征军,这就成了他说不清的“历史问题”。
虽然是“审查对象”,毕竟还没有失去自由,诗还是可以写的。1956年,穆旦发表了一些诗,结果被批评为“几乎是一个没有改造的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改造的诬蔑”、“从这种阴暗的情绪出发,他的诗必然会歪曲甚至会诬蔑现实生活攻击新的社会”。穆旦不得已,只好埋头翻译。
十二
1957年“反右”运动前夕,穆旦谢绝了任何“鸣放”会,没有被打成“右派”。他庆幸自己还是“人民”。不料到了1958年,他发表的诗被视为“毒草”,又因参加抗日远征军以及其他问题而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法院到南开大学宣布判决,管制三年,监督劳动,负责打扫厕所。
穆旦的副教授也被撤销了。他越来越少言寡语,常常处于沉默中。在他心灵孤寂之时,周与良始终陪伴着他。为了让穆旦心中多少有些欢愉,周与良让在学校备受歧视的孩子们,回家后不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任何委屈,相反要开开心心地和爸爸做游戏,当穆旦和孩子一起大笑,周与良感到欣慰而又酸楚。
温暖的家庭成为了穆旦的避难所,他悄然着手翻译拜伦名作《唐璜》。
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中国,穆旦一家迎来了更大的灾难。穆旦被批斗、抄家,监督劳动。
穆旦的孩子后来回忆道——
记得那年8月的一个晚上,一堆熊熊大火把我们家门前照得通明,墙上贴着打倒的标语,几个红卫兵将一堆堆书籍、稿纸向火中扔去。很晚了,父亲还没有回来……
直到午夜,父亲才回来。看着满地的碎纸,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突然,他奔到一个箱盖已被扔在一边的书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紧紧地抓在发抖的手里。那是他的心血《唐璜》的译稿。万幸的是,红卫兵只将其弄乱而未付之一矩!
1968年,他们的住房遭抢占,全家被迫离开。晚上,一家六口竟无栖身之所。周与良同校方交涉,校方终于同意,穆旦一家搬入南开大学一个只有17平方米的宿舍。周与良借来两辆平板三轮车,将被弃门外的衣物被褥搬运至该处。
十三
周与良患难中对丈夫的不弃不离也成了罪过,因为没与穆旦“划清界限”,她先遭停职,再被关押,后与穆旦同被下放至河北完县(今顺平县)劳动改造。
在完县,穆旦和妻子所在村落相隔数十里,几乎断绝联系。正是这患难,见证了伟大的爱情。
有一次,穆旦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包花生,他顶风冒雨,步行30里,来到妻子所在的村子。妻子接过花生,看见穆旦消瘦而全身浮肿,让穆旦带回一斤红糖,穆旦是舍不得吃一口,全部留给了妻子。想到一家人的遭遇,穆旦满是愧疚,他含泪自责:“我是罪魁祸首,若非因我,家人不会至此。”
当年,穆旦写诗对人民说:“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可现在,除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没有一个“人民”和他拥抱,因为他已经不属于“人民”了。
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后,中国发生了一些松动。1972年,穆旦回到了南开大学,境况略有改善。他重燃希望,在鲁迅《热风》扉页,摘录了一句鲁迅名句以自勉——
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如萤火虫于黑暗中微光闪烁,无需等待炬火,亦能贡献自身光亮。
他开始埋头于新的翻译及修改以前的译著。1975年,他恢复诗歌创作,写出了《智慧之歌》《停电以后》《冬》等近30首作品。
1976年,对中国来说是风起云涌的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对穆旦来说,也是影响他人生的一年。
年初,穆旦为儿子探询招工信息,夜行无灯,不慎摔伤,致右腿骨折。为避免给家人添负担,他坚持自理,痛极之时只能将砖烤热,敷于患处。伤势不断恶化必须手术,却恰逢唐山大地震,医院拒收,手术不得不一再推迟。
十四
十年寒冬已经结束,可穆旦依然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1976年3月他用颤抖的手执笔写下《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它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此时,历经二十年的政治迫害的穆旦,的确“已经走到了幻想的尽头”,他曾经有过的所有对人生的美好憧憬渐渐破灭,“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不要责怪诗人的悲观,无论是国家的历史灾难,还是自身的腿伤骨折,再加上自己所谓“历史罪行”还看不到平反的希望,这一切都不可能让已经衰老的心灵充满阳光。此外,还有一个“心病”压迫着他——几乎耗费了他二十年的《唐璜》译稿完成后一直无法出版。所以穆旦常常自问,翻译这些作品,有什么用?就是在这样悲凉的心境中,穆旦以一首《智慧之歌》,在生命晚期对自己的人生作一个回顾。他对未来不再抱有幻想,因为“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十五
1977年,为根治腿疾,穆旦同意接受手术,但似乎预感到什么,将着力最多的《唐璜》译稿交给小女儿,说:“也许要等到你老了才可能出版。”他还对妻子和家人郑重承诺:手术康复后,将一同外出旅游,目的地是黄山,实现一次难忘的游玩。”
1977年2月25日,穆旦还回想一月前他给巫宁坤信中的话:“人生多变,糊里糊涂地开场,又或将如此终结。”
没想到竟成谶言!第二天,也就是1977年2月26日,穆旦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享年59岁。
“文革”刚刚结束,中国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可穆旦至死都没等来自己获得平反的那一天。
直到1979年,物理学家李政道受邀回国讲学,请求与老同学周与良见一面。周与良却坚决回绝:“不可相见,他乃国家贵宾,我们家庭身份岂能相配?且家中有‘历史反革命’背景。”
估计周与良说的也是气话。是呀,想到当年李政道劝穆旦不要急于回国,“观望”一下再说,再想到李政道后来一直在国外“观望”,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周与良百感交集。
周与良居然拒绝见李政道?这事惊动了上面,穆旦的“问题”受到了重视,可能李政道也说了不少穆旦的好话(我没看到这方面的证据,是我估计的),穆旦在他逝世两年后的1979年,终获平反,被宣布“无罪”。
1981年,穆旦被葬于万安公墓,在他的骨灰旁,放着终于能出版的《唐璜》。
这篇文章,从早晨到现在,我写了整整一天,好几次热泪盈眶。
此刻,写到穆旦去世时,我突然想到了他生前最后一首诗《冥想》,这首写于1976年5月的诗,可以看作晚年穆旦的绝笔——
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2025年6月12日从早晨八点一气呵成写到晚上十点(校对:黄宗晞、颜吕静、罗艳、米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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