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文/任天义:麦客

发布时间:2025-06-10 03:32  浏览量:2

【散文欣赏】文/任天义:麦客

麦浪翻滚闪金光,机械轰隆收割忙。往昔麦客满山岗,今日农民奔小康。

镰刀磨亮月如霜,背卷行尘过野冈。汗滴黄土凝作碱,今时不闻响田桑。

收割机的履带碾过田埂时,金色的麦浪正翻涌着退向地头。铁臂挥过处,麦秆齐崭崭断在泥里,带着机油味的热风卷着麦芒掠过鼻尖——如今的忙天像被按下了快进键,上周还青黄相接的麦田,此刻已堆成晒场上金灿灿的麦粒。可我的指尖总在触到麦芒时忽然顿住,记忆里的忙天却总带着镰刀的清响,带着铺盖卷上的草屑味,还有那群在塬上行走的、背着月亮赶路的人。

那是七八十年代的泔河岸,阳峪公社与红光(铁佛)公社的交界线蜿蜒在清凉山下,池老村的炊烟漫过塬畔时,麦客们就来了。最早看见他们的是赶集的老汉——蓝布衫子搭在肩头,褡裢里装着盐巴和旱烟,远远就见西兰公路的扬尘里,影影绰绰晃着几溜黑黢黢的人影。铺盖卷捆得紧实,青布帕子裹着镰刀柄,走在前头的回民汉子还戴着白帽,帽沿下露出晒得发红的额头,眼尾缀着汗碱的白印。

红光公社的集市是他们的落脚处。石碾子旁、老槐树下,铺盖卷往地上一撂,镰刀往树根上一靠,便成了临时的“摊位”。主家来寻时,麦客们就直起腰——腰板挺得溜直,胳膊往空中一抡,镰刀在日光下划出银亮的弧:“俺割麦不拖泥,垄垄齐整,您老瞅瞅这手劲。”回民麦客话少些,只默默解开布帕,露出刃口磨得发亮的镰刀,指腹在刃上轻轻一刮,麦芒便簌簌落了两片——这便是最好的招牌。

最难忘的是祝家堡关路上的黄昏。夕阳把塬坡染成蜜色,麦客们背着铺盖卷往村里走,布鞋底碾过晒硬的土路,发出细碎的响。有的卷着裤腿,小腿肚上留着麦茬划的红印;有的肩头搭着粗瓷碗,碗沿还沾着赶路时喝的凉水。回民麦客的铺盖卷里总藏着干粮——荞面馍馍掰成小块,用白布包着,路过井台时就着生水啃两口,从不进主家的灶房。村里的婆姨们见状,会悄悄往他们碗里添两把新煮的绿豆汤,汤面上漂着雪白的槐花,汉子们便低头笑笑,把碗底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收割的日子是苦的。天不亮就下田,镰刀贴着地皮走,手腕翻得飞快,麦秆在手里码成整齐的捆,身后便铺出一条金色的路。日头最毒时,麦芒扎得脖颈发痒,汗水顺着脊梁沟往裤腰里钻,衣裳能拧出水来。回民麦客腰间总别着个小葫芦,累了就灌口凉水,坐在麦捆上啃口馍馍,看远处的塬坡在热浪里晃啊晃。主家心疼他们,晌午会送来新蒸的白面馍,夹着油泼辣子,汉子们却摆摆手,掏出自己的荞面馍——不是嫌弃,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藏在铺盖卷里,也藏在晒得黝黑的掌纹里。

夜里睡麦场。铺盖卷往麦秸上一摊,仰头就能看见满天星子。不知谁掏出把口琴,吹起苍凉的信天游,音符混着麦香飘向塬外。回民麦客们围坐着聊天,声音轻得像夜风——说起家里的婆娘该收豌豆了,说起娃们又长高了,说起明年再来时,不知道哪块塬上的麦子长得更旺。露水下来时,有人把布帕子往头上一裹,蜷在铺盖卷里打个盹,镰刀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刃口还沾着未擦净的麦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如今走过晒场,收割机吐出的麦秸堆成小山,却再看不见蹲在秸堆旁磨镰刀的人。那些背着铺盖卷的身影,那些在塬上流动的白帽与蓝衫,早已随着岁月的麦茬一起,埋进了土地深处。可每当闻到新麦入仓的香气,我总会想起清凉山下的黄昏——麦客们扛着镰刀往回走,身后的麦田泛着金波,像给塬坡披了件流动的缎子,而他们的脚印,正踩在缎子的褶皱里,踩出一个时代最朴素的注脚。

或许有些劳作终将被机器取代,可有些味道却永远留在记忆里——是镰刀割过麦秆的清苦,是铺盖卷上的草香,是回民麦客递来的荞面馍的粗粝,也是主家碗里那口带着槐花甜的绿豆汤。就像塬上的风,年年吹过麦浪,吹老了岁月,却吹不散那些弯着腰割麦的身影,他们曾是大地上最生动的笔画,把日子割成段,又把段连成诗,藏在每一粒饱满的麦子里,等着后来人在晒场的余温里,轻轻拾起。

二,

( 一)、镰刃上的光阴

割麦的辰光总比鸡啼早。寅时末,马有忠的镰刀已在磨刀石上走了三遭,刃口贴着拇指肚刮过,能掀起草席边缘的细毛。他是甘肃平凉来的回民麦客,白帽檐磨得发灰,铺盖卷里裹着半块硬如石的荞面馍——那是婆娘临别的时候塞的,说沾着家里新麦的香气。

主家王婶打麦场边走过时,他正蹲在槐树下缠护腕:蓝布带子在腕骨上绕两圈,结子打得紧实,露出小臂上蚯蚓似的青筋。“老马,今儿割西坡那三亩?”王婶的竹篮里晃着几个粗瓷碗,碗沿还凝着隔夜的面垢。马有忠抬头,喉结动了动:“中。您家麦秆高,得低腰些割。”话音未落,镰刀已“噌”地插进脚边土堆,刃尖颤出细不可闻的嗡鸣。

日头爬过塬顶时,麦田里已响起此起彼伏的“唰唰”声。麦客们弓着背,左手拢麦,右手翻镰,手腕转得像上了油的轴承。马有忠割得极稳,每七束麦秆在膝头码成小堆,根部齐整如用尺子量过,麦芒却朝一个方向斜着,像是给土地磕过头的模样。汗水从白帽边缘滴下来,砸在麦茬上腾起细尘,他却顾不上擦——后颈早被麦芒扎出细密的红点,混着汗碱刺啦啦地疼,倒不如随它顺着脊梁沟往布衫里钻,凉津津的,倒像婆娘去年熬的薄荷水。

最熬人的是晌午。日头悬在头顶,把麦秆晒得发脆,镰刀割下去竟带了些焦糊味。王婶拎着瓦罐来送水,见马有忠的布衫后背洇出深灰的圆斑,左袖肘磨出个透亮的洞,露出发紫的皮肤——那是去年在宝鸡割麦时,被脱粒机擦的。“歇会儿吧,喝口绿豆汤。”她往碗里舀汤,特意多捞了两把煮烂的豇豆。马有忠却摆手,从裤腰里摸出个葫芦,仰脖灌了口生水:“婶子,俺们回民讲究,不劳您破费。”眼尾却瞟见瓦罐沿上沾着的面星子——今儿主家怕是没蒸馍,汤里的豇豆,该是给娃们留的口粮。

(二)、铺盖卷里的故事

后晌歇晌时,麦客们窝在麦垛阴影里打盹。陕西汉子老周脱了鞋,把满是血泡的脚底板晾在风里,忽然指着马有忠的铺盖卷笑:“老马,你那馍都硬成砖了,咋还留着?”马有忠正往镰刀上缠新布帕,指尖顿了顿:“婆娘说,等割完这季,拿工钱称二斤白面,给女娃蒸个花馍。”他声音轻得像麦芒落地,“娃她娘……开春咳得厉害,抓药花了半袋苞谷。”

老周不笑了,往地上吐口旱烟:“俺娃上个月偷跑出去挖草药,摔断了锄头把——咳,这年头,谁不是拿命换粮?”远处传来牛哞声,混着塬下泔河的水流响,把这话泡得发沉。马有忠摸出块破布擦镰刀,刃口映出他眼角的皱纹——三十八岁的人,看着像五十,右手中指第二节鼓出个青黑色的茧,那是十年握镰磨出的印子,比婚戒还牢。

王婶来送晚饭时,看见麦客们正围着老槐树分馍。马有忠蹲在最边上,把荞面馍掰成小块,就着盐水往嘴里送。她忽然想起自家男人走那年,也是这般蹲在门槛上啃窝窝头,脊梁骨瘦得硌人。“老马,”她悄悄往他搪瓷缸里塞了个热乎的菜团子,“俺家娃不爱吃菜馅,你帮着分分。”马有忠抬头,撞见她眼里的热乎气,喉头一紧,把菜团子捏得发皱——面团里掺了麦麸,却裹着油泼辣子的香,分明是主家省给娃的细粮。

(三)、塬上的约定

夜来落了场细露,麦场的麦秸潮乎乎的,带着泥土的腥气。麦客们把铺盖卷往高处挪了挪,老周摸出半根烟卷,火星子在暗里一明一灭:“老马,明年还来不?”马有忠望着塬外的灯火,白帽在夜风里轻轻晃:“来。只要婆娘病好些,娃能多认几个字。”他忽然想起临走时,小女儿抱着他的腿哭,说想跟爹去看塬外的火车——可火车道离平凉还有八十里,车票钱,得割三亩好麦子。

后半夜起了风,麦捆在场上沙沙作响。马有忠翻了个身,触到铺盖卷里硬邦邦的馍——婆娘缝的时候,往面里掺了槐花,说是能多放几日。指尖划过布面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女娃写的字。忽然听见王婶的脚步声从院坝传来,轻手轻脚地往麦垛旁放了个陶罐——许是新烧的热水,许是掺了碎麦仁的粥。他闭着眼,闻着夜风里的麦香,忽然觉得后颈的痒没那么疼了,手掌的泡也没那么灼了,只要镰刀还握在手里,这日子,就像割不完的麦子,一茬接一茬,总有个盼头。

如今塬上的收割机轰隆而过时,我总想起马有忠的镰刀——那把磨得发亮的老刀,刃口缺了个小豁口,是那年在池老村割麦时,砍到了埋在麦根下的碎瓷片。他舍不得扔,用细铁丝缠着继续使,说这刀沾过塬上的土,认地。就像那些背着铺盖卷的麦客,脚底板沾着甘肃的沙、陕西的泥,把自己活成了游走在麦浪里的候鸟,用脊梁骨撑起千里外的灶台,用磨破的手掌,在塬上写下最潦草却最实在的日子。

当机器把麦秆吞进铁嘴时,我忽然懂了——有些艰辛,藏在镰刀与麦秆摩擦的火星里,藏在铺盖卷的草屑里,藏在主家欲言又止的菜团里。那不是苦难的注脚,是一代人把命掰成两半的活法:一半留给土地,一半留给远方的灯火。就像马有忠最后一次来那年,把工钱裹在白帕里塞给婆娘,说“娃该上学了”,而他的镰刀,还在塬上的风里,轻轻晃着未散的麦香。

诗曰:机械轰鸣收麦忙,麦客时代不能忘

机械轰鸣,惊破了、田家清晓。

抬眼望、金波翻浪,铁流横扫。

履带碾开千顷浪,粮囤堆起三秋笑。

却难忘、旧日麦客来,霜风早。

曾记否、镰刀如月,背囊如草 。

汗浸青衫凝碱白,手挥银刃分金浪 。

走千里、布履踏晨霜,鞋痕老。

时光改,机声闹;初心在,乡愁绕。

念那代人呵,把命磨成刀鞘。

陇上云归留旧影,塬头风过传遗调。

算人间、最苦是生涯,谁曾表?

乙巳年仲夏 作于老家泔河岸畔池老村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任天义:笔名,碧溪。1956年生,陕西乾县人,大学文化,中华全国新闻文化研究会研究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陕西日报特约记者、评报员,咸阳日报.周末刋责任编辑等。2005年9月在盛世中华第六届征文获金奖,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受到国家领导接见合影留念。2024年6月在全国古树公园征文中获散文三等奖,同年10月在北京第九届“风雅古韵怀”大赛中获大奖。创作获国家北京有关部门和省市奖5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