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年,我替队长顶了罪,出狱后他把女儿和厂长的位置都给了我

发布时间:2025-11-15 06:58  浏览量:3

74年,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车间里的热风炉呜呜地吹,吹出来的风也是半死不活的,带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儿。

我叫陈辉,那年刚二十。

在红星机械厂,二十岁,不多不少,正是能扛起一整根钢材、连干十二个小时不带喘气的年纪。

我没家,爹妈是谁,不知道。打记事起,就在厂区的家属院长大,吃百家饭,穿百家衣。

是厂子养活了我。

所以,厂子就是我的家。

而我们锻造车间的队长李建国,就是我爹,我哥。

他大我十来岁,是厂里最年轻的车间队长,技术一把好手,人又仗义。我刚进车间的时候,啥也不会,是他手把手地教我,护着我。

谁要是欺负我这个没爹没妈的,他第一个不答应。

那天,任务特别紧,上面下了死命令,一批给大项目的配件,必须在天黑前赶出来。

李建锅急得满嘴起泡,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

“陈辉,加把劲儿!今晚哥请你喝酒!”他嗓子都喊哑了,还在那儿给我鼓劲。

我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心里热乎乎的。

为了他这句话,我能把命都搭上。

出事的就是那台从东德进口的新冲压机,宝贝疙瘩,整个厂就这一台。

李建国为了赶工,违规操作,绕过了几个预热程序,想抢那几分钟的时间。

我当时就在边上,想提醒一句,但看他那焦急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想,队长经验那么丰富,应该没事。

“轰——”

一声巨响,不是爆炸,是那种金属被强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台哑火的机器上。

一根关键的传动轴,因为预热不够,应力过大,直接拧成了麻花。

完了。

所有人心头都冒出这两个字。

李建国的脸,“唰”一下就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年头,这不叫生产事故。

这叫“破坏生产”,往大了说,就是“阶级敌人搞破坏”。

轻则丢工作,重则……就得进去啃窝头了。

厂领导、技术员全跑来了,围着那台废了的机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厂长老张,一巴掌拍在李建国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李建国!你!你怎么搞的!”

李建国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厂长,我……我错了,我……”

我看着他,他背后是家,有老婆,还有个刚上小学的闺女,叫淑娟。扎着两个羊角辫,见人就甜甜地喊叔叔。

我又看看我自己。

孤家寡人一个,烂命一条。

我这条命,是厂子给的,是李建过这样的师傅们给的。

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

我往前一步,挡在李建国身前。

“厂长,不关我们队长的……是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建国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血丝和震惊。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我一看,这股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就泄了。

我梗着脖子,大声说:“是我急着赶工,没听队长劝,偷偷加了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

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点我自己都不信的决绝。

李建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

“陈辉!你胡说什么!滚回去!”

我甩开他的手,看着厂长,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干的。”

那天晚上,我就被带走了。

在厂保卫科的小黑屋里,他们问了我一遍又一遍。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

“是我干的。”

后来,他们不问了。

判决下来得很快。

十年。

宣判那天,我在台子上站着,底下黑压压全是厂里的职工。

我看见了李建国。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哭了。

我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值了。

被押上车的时候,我冲着他的方向,咧开嘴笑了一下。

哥,别怕,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十年。

在墙里头,一天一天,是拿指甲在墙上划着过的。

刚进去的时候,挨过揍,也饿过肚子。

那里的窝头,硬得能把人的牙硌掉。

冬天,号子里没有暖气,风跟刀子一样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改造,早点出去。

出去,回红星厂,再看看那高耸的烟囱,再闻闻那股机油味儿。

第一个月,没人来看我。

我本来也没指望谁来看我。

第二个月,我正在砸石头,狱警喊我的名字。

“陈辉,有人探视。”

我愣了半天,谁?

隔着那块厚厚的、划痕累累的玻璃,我看见了李建国。

他瘦了,也黑了,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没哭,就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辉子,哥对不住你。”

我拿起电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哥,说这干啥。你在外面好好的,比啥都强。”

他眼圈红了。

“你放心,家里……我都帮你照看着。”

我没家。

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来。

风雨无阻。

他给我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厂里那台机器,后来请了苏联专家来修,花了大价钱,修好了。

他没受处分,因为“揪出了破坏生产的坏分子”,反而因为在后续生产中表现突出,年底被提拔成了副厂长。

他说这些的时候,头一直低着,不敢看我。

“辉子,我……”

“挺好的,哥。”我打断他,“你升了,我高兴。”

我是真的高兴。

我的十年,要是能换他一个好前程,那就没白蹲。

他给我讲厂里的变化,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了孩子。

还说他闺女淑娟,学习特别好,年年考第一。

每次来,他都给我带东西。

一开始是几包烟,几斤糖。后来政策松了,就带肉罐头,带新毛巾,带厚实的棉鞋。

那些东西,在里面,就是命。

我把罐头分给同号子的人,烟都给了牢头。

日子,就好过多了。

没人再敢欺负我。

大家都知道,我外面有“硬人”。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墙上的划痕越来越多。

我也从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快三十的、沉默寡徒的男人。

外面的世界,在李建国的描述里,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说,街上有了“个体户”。

他说,有人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在街上晃。

他说,厂里要搞什么“承包责任制”了。

我听着,就像听天书。

我只知道,我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看人的眼神越来越平静。

第八年头上,因为我表现好,年年都是改造标兵,给我减了刑。

提前两年。

拿到那张释放证明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八年。

两千九百二十个日日夜夜。

终于,要结束了。

出狱那天,天很蓝。

我眯着眼,觉得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监狱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我站在门口,有些茫然。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面前。

不是厂里那种老旧的吉普车,是崭新的、锃亮的小轿车。

车门打开,李建国从车上下来。

他胖了,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

他不再是那个满身油污的车间队长了。

他是李厂长。

“辉子。”他走过来,想抱抱我,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出来了,好,出来了就好。”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哥”,却发现嗓子干得发不出声。

八年了,我习惯了沉默。

“上车,我们回家。”他说。

回家。

这个词,让我心里猛地一颤。

车开得很稳。

我坐在副驾驶上,贪婪地看着窗外。

世界完全变了样。

路宽了,楼高了,街上的人,穿得花花绿绿。

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裙子,露着白生生的小腿。

我像个土包子,看什么都新鲜,又什么都害怕。

我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先去吃饭,给你接风洗尘。”李建国说。

车停在一家大饭店门口。

红色的地毯,金色的旋转门,穿着旗袍的服务员。

我脚下发软,不敢进去。

“哥……这……得多少钱?”

李建国笑了,搂着我的肩膀,把我推了进去。

“怕什么,哥现在有钱。”

包间里,满满一桌子菜。

有鱼有肉,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海鲜。

李建国给我倒了一杯酒,白色的,茅台。

“辉子,这些年,委屈你了。”他一口干了。

我也端起杯子,一口闷下。

火辣辣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顿饭,我没吃几口菜,光喝酒了。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天旋地转。

最后,是李建国和他司机把我架回了家。

他家也搬了。

不再是家属院那个小小的两居室,是市中心新盖的楼房,三室一厅,装修得跟电影里似的。

他老婆王姐给我收拾了一间房,雪白的床单,崭新的被褥。

我躺在床上,软得像是陷进了云里。

可我睡不着。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只是个客人。

一个……八年前的幽灵。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我把被子叠成了在里面时那样的豆腐块。

走出房间,李建国已经坐在客厅等我了。

他没穿厂长那身行头,就一件白衬衫,显得亲近了不少。

桌上摆着豆浆油条。

“辉子,先吃饭。”

我默默地坐下,拿起油条,咬了一口。

真香。

王姐从厨房里出来,眼圈有点红,给我盛了一碗豆浆。

“快吃,吃完了,让你李哥跟你说正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吃完饭,王姐借口买菜出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建国。

他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烟雾缭绕。

“辉子,”他开口了,声音很沉,“你出来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回厂里吧。”他说,“我给你安排个位子,清闲点的,工资照拿。”

我弹了弹烟灰,没说话。

我知道,这是他想补偿我。

可我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被他养着。

“哥,我还想回锻造车间,我还能干活。”

李建国沉默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辉子,哥跟你说两件事。”

“第一件,厂里现在要提拔一批年轻干部,我准备让你当副厂长,主抓生产。”

我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哥!你疯了!我……我一个劳改犯,当副厂长?这不成笑话了吗!”

“谁敢笑话!”李建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的档案,我早就想办法改了。当年那事,定的是事故责任,不是刑事犯罪。你是因为表现好,提前调离,去别的地方学习了八年!”

我目瞪口呆。

他……他竟然把这一切都铺好了。

“至于能力,你小子当年就是我最得意的徒弟,这八年,你也没闲着。我知道你看完了我给你送去的所有技术书籍。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我脑子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副厂长……

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第二件事……”李建国坐了下来,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闺女,淑娟,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她今年二十四了,师范大学毕业,在厂子弟校当老师。”

“挺好的。”我应了一句。

“她……还没对象。”李建国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辉子,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有点……有点过分。”

“我想……把淑娟嫁给你。”

“轰!”

我的大脑,彻底炸了。

我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

“哥!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拿你闺女……抵债吗?”

这句话,我说得又冷又硬,像冰碴子。

李建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变得煞白。

他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我戳中了最痛的地方。

“辉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我陈辉算什么东西?一个蹲了八年大牢的犯人!你把一个大学生,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我?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让别人怎么看她?怎么看你李大厂长!”

“我是对不起你!我是欠你的!可你不能拿淑娟的终身幸福来还债!”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发红。

我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对我,也对那个叫淑娟的女孩。

“你坐下!”李建国也吼了回来,带着厂长的威严,“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喘着粗气,重新坐下,但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李建国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然沉重,“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都还不清。把你放在身边,让你当副厂长,让你成我的家人,我才能安心。”

“这是我的赎罪,我认。”

“但淑娟那里,不是我逼她的。”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姑娘。

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大树下,微微笑着。

眼睛很大,很亮,像两汪清泉。

是淑娟。

长大了。

跟小时候那个鼻涕虫完全不一样了。

“这事,我跟她谈过。”李建国说,“是她自己点头的。”

我愣住了。

“她……她为什么?”

“她说,陈辉叔叔,是为了我们家才变成这样的。这份恩情,我们家要还。”

“她说,她信我李建国的眼光,也信她从小就认识的那个陈辉叔叔,不是坏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又酸,又胀,又疼。

陈辉叔叔……

我坐了很久很久。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李建国也不催我,就那么静静地陪我坐着。

直到一包烟抽完,我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想……见见她。”

晚上,淑娟回来了。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一条长裤,手里拎着一个布包,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她走进门,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

“陈……叔叔。”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脸颊微微泛红。

“淑娟。”我站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太尴尬了。

我们就像两个被安排好角色的演员,在演一场谁也不熟悉的戏。

晚饭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王姐不停地给我们俩夹菜。

“淑娟,给陈叔叔夹点鱼。”

“辉子,多吃点,看你瘦的。”

李建国埋头喝酒,一句话不说。

我和淑娟,更是全程零交流,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吃完饭,王姐把我和淑娟推进了阳台。

“你们年轻人,聊聊。”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阳台门。

阳台上,摆着几盆花。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们俩站着,隔着一米的距离,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爸……都跟你说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一样。

“嗯。”我应了一声。

“你怎么想?”她问,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我被她看得有些慌乱,移开了视线。

“我觉得……这不公平。”我说,“对你。”

“没什么不公平的。”她说,“这是我的选择。”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你不认识我,你甚至不了解我。我坐了八年牢,我跟不上这个时代了。我……”

“我认识你。”她打断我。

我愣住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掉进了厂区的池塘里。所有人都吓坏了,是你,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把我捞了上来。”

“你为了我,还发了高烧,躺了好几天。”

“我爸说,陈辉叔叔,是个好人。”

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的记忆里,全是机器的轰鸣和冰冷的铁窗。

“还有,”她继续说,“这些年,我爸每次去看你回来,都会跟我念叨很久。”

“他说,陈辉是为了他,才进去的。”

“他说,陈辉是这个世界上,最讲义气的人。”

“他说,等陈辉出来了,我们全家都要对他好。”

“我听着这些话长大的。”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所以,这不是我爸逼我的。也不是为了还债。”

“我觉得,嫁给一个我爸都敬佩的男人,不会错。”

我的心,彻底乱了。

我以为,这是一场交易。

她却告诉我,这是一种信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大学的生活,聊她教书的趣事,聊她对未来的想象。

我大多数时候在听。

她的世界,是彩色的,明亮的,充满了阳光。

而我的世界,是灰色的。

我问她:“你不怕吗?嫁给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她笑了,像一朵在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你不是一无所有。”

“你有我爸的信任,有我们全家的亏欠。”

“现在,还有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一个蹲了八年大牢的男人,在出狱的第三天,被一个姑娘的几句话,说得差点掉下泪来。

太丢人了。

我答应了。

不是因为那个副厂长的位置。

而是因为她那句“现在,还有我”。

我像一个在黑暗的深海里快要溺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厂里的大食堂,摆了十几桌。

来的都是厂里的老同事,老邻居。

李建国那天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辉子,哥把这辈子最宝贵的,都交给你了。你……你不能对不起她。”

我重重地点头:“哥,你放心。”

洞房花烛夜。

房间是厂里分的,新粉刷过,贴着大红的喜字。

淑娟坐在床边,低着头,绞着衣角。

我也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们俩,像两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我……我去给你倒水。”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嗯。”她声音细若蚊蝇。

等我端着水杯回来,她还是那个姿势。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在她身边坐下。

沉默。

良久的沉默。

“淑娟。”我开口,“我知道,你嫁给我,是委屈了。”

她抬起头。

“我不委屈。”

“你听我说完。”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我陈辉,今天当着你的面,发个誓。”

“从今往后,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让你饿着。”

“只要我身上有一件衣裳,就绝对不会让你冻着。”

“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我会用我的命,对你好。”

这是我能给出的,唯一的承诺。

一个穷光蛋,一个劳改犯,所能拿出的全部。

她的眼睛里,慢慢地,起了水雾。

她没有哭,只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我们就那么和衣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条可以跑马的距离。

我几乎一夜没睡。

听着身边那均匀的呼吸声,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我,陈辉,有家了。

还有了一个,叫淑娟的,妻子。

第二天,我去厂里报到。

李建国亲自把我带到副厂长的办公室。

红木的办公桌,真皮的转椅,还有一个专门的文件柜。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办公室了。”

厂里的中层干部会议上,李建国正式宣布了对我的任命。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探究的、怀疑的、甚至是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二十八岁的副厂长。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谁服?

“我知道大家有疑问。”李建国环视一周,声音沉稳有力,“陈辉同志,是我多年的老部下,也是我们厂自己培养起来的技术骨干。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学习深造,掌握了很多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

“我希望大家,以后能像支持我一样,支持陈辉同志的工作。”

散会后,一个跟李建国年纪差不多的副厂长,姓王,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

“哟,陈厂长,年轻有为啊。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那声“陈厂长”,叫得阴阳怪气。

我知道,我的仗,才刚刚开始。

上任第一天,我就下了车间。

我没穿厂里发的新干部服,还是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锻造车间,还是老样子。

机器的轰鸣,炙热的空气,熟悉的机油味。

我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

车间主任换了人,是我当年的一个工友,叫赵铁柱。

他看见我,愣了半天,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陈……陈厂长。”

“叫我陈辉,或者辉子都行。”我拍拍他的肩膀,“带我转转。”

我把整个车间都走了一遍。

看了设备,查了记录,跟老师傅们聊了天。

老师傅们还认得我,态度倒是亲切,但眼神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疏离。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跟他们一起光膀子干活的“辉子”了。

我是“陈厂长”。

晚上回家,淑娟已经做好了饭。

三菜一汤。

“怎么样?第一天上班,还顺利吗?”她给我盛饭。

“还行。”我扒拉着饭,心里有点烦。

“遇到难处了?”她看出来了。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他们不服我。”

“他们凭什么服你?”她一句话,把我问住了。

“就因为你是我爸的女婿?还是因为你那个‘外出学习’的履历?”

她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淑娟,我……”

“陈辉。”她坐到我身边,“你想让他们服你,就得拿出真本事。”

“拿出让他们所有人都闭嘴的真本事。”

我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突然明白了。

李建国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是还债。

但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得靠我自己。

我不能让他失望。

更不能让眼前这个,把一辈子都押在我身上的女人,失望。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重新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饭来。

从那天起,我每天第一个到厂,最后一个离开。

我不在办公室里待着,我就泡在车间。

哪个班组的生产遇到了问题,我第一个到现场。

哪个设备出了故障,我带头爬上去检修。

我的技术,本来就没丢。在里面的八年,李建国送去的那些书,我不是白看的。那些理论知识,结合我原来的实践经验,让我对这些机器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厂里的总工程师。

一次,炼钢车间的一号高炉出了故障,钢水出不来,眼看就要凝炉。

那损失,就是几十万。

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苏联专家留下来的图纸早就找不到了,几个老师傅围着高炉,谁也不敢动手。

我赶到现场,二话不说,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背心,拿着工具就往上爬。

高炉周围的温度,足有六七十度,烤得人皮肤生疼。

“陈厂长!危险!”

“辉子!你下来!”

没人拦得住我。

我凭着记忆和对机械原理的理解,在那个滚烫的铁家伙上敲敲打打,花了半个多小时,找到了一个被堵死的阀门。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阀门撬开。

“哗——”

火红的钢水,像一条巨龙,奔涌而出。

整个车间,一片欢呼。

我从高炉上滑下来,浑身跟水洗了似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胳膊上还烫了几个大泡。

但我心里,痛快!

从那天起,车间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

没人再阴阳怪气地叫我“陈厂长”。

他们开始叫我“陈厂”,或者,又像以前一样,喊我“辉子”。

王副厂长也不再给我使绊子了。

他见到我,会主动点头,甚至还会递上一根烟。

我知道,我立住了。

但我跟淑娟的关系,还是不冷不热。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客气,疏离。

我每天早出晚归,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饭菜永远是热的,我换下的脏衣服,第二天早上就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她做得越多,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我觉得,她是在尽一个妻子的“责任”。

这里面,没有感情。

有一次我加班,深夜才回家。

推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

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桌上的饭菜,用一个大碗罩着,旁边放着一个暖水瓶。

我走过去,想把她抱回房间。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就惊醒了。

“你回来了?”她揉着眼睛,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嗯。怎么不回屋睡?”

“我怕你回来没饭吃。”她打了个哈欠,“快去洗手,我给你热热。”

我看着她走进厨房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就软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一僵。

“淑娟。”我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谢谢你。”

她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覆在了我环在她腰间的手上。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晚上开始,才真正破冰。

我们会开始聊天,聊厂里的事,聊学校的事。

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会给我讲学生们的调皮捣蛋,学得惟妙惟肖。

她会因为看一本小说,哭得稀里哗啦。

她也会在我因为工作烦心的时候,笨拙地给我讲笑话。

我开始期待每天下班回家。

因为我知道,家里有一盏灯,在为我亮着。

有一个人,在等我。

80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设备老化,技术落后,我们的产品,渐渐跟不上市场的需求了。

李建国为此愁得头发都白了。

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技术改造。

淘汰掉厂里一半的老旧设备,引进一条全新的生产线。

这个提议,在厂领导班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要花钱。

一大笔钱。

几乎是厂里好几年的利润。

王副厂长第一个反对。

“太冒险了!万一引进来,水土不服怎么办?这笔钱打水漂了,谁负责?”

大部分人都持观望态度。

只有李建国支持我。

“不改,就是等死。改,还有一线生机。”他在会上拍了桌子,“我同意陈辉的方案。出了问题,我这个厂长,一力承担!”

我看着他,心里热血沸腾。

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愿意为我扛事的大哥。

为了引进生产线,我带着技术团队,南下深圳,北上京城,跑了几个月。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我看到了高楼大厦,看到了自动化的生产车间,看到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生意人。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新鲜的知识。

那几个月,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白天跑厂家,谈合作。晚上就研究技术资料,写方案。

我给淑娟打电话,电话里,全是电流的杂音。

“我这里都好,你不用担心。”她总是这么说,“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无比地想她。

想她做的饭,想她说话的声调,想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我心里最深的牵挂。

生产线最终还是引进了。

谈判的过程异常艰难,最后,是我在酒桌上,舍命陪君子,连喝了十七杯白酒,才签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合同。

我被送进医院,洗了胃。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淑娟。

她眼睛红肿,下巴都尖了。

“你醒了?”她声音沙哑。

我咧嘴想笑,却牵动了胃,疼得龇牙咧嘴。

“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把命扔在这儿了?”她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疼得比胃还厉害。

我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没事。”

“以后,不许你再这么喝酒了。”她哽咽着说。

“好,听你的。”

生产线的安装调试,又花了大半年。

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厂里。

淑娟没有一句怨言。

她会算好时间,给我送饭。

有时候,她就坐在车间门口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看书,等我下班。

工人们都开玩笑。

“陈厂长,你可真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我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我陈辉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淑娟。

新生产线投产那天,整个厂都沸腾了。

当第一批锃亮的、符合国际标准的新产品下线时,许多老师傅都哭了。

李建国也哭了。

他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辉子,好样的!你比我强!”

那一年,我们厂的利润,翻了三倍。

我成了厂里名副其实的二把手,说一不二。

我的家,也越来越有家的样子。

淑娟怀孕了。

知道消息的那天,我高兴得像个傻子,在屋里转了十几圈。

我把她当成了国宝,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她笑着骂我:“哪有那么娇气。”

我不管,我就是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儿子出生那天,是个大胖小子。

李建国当了外公,乐得见牙不见眼,当场就给孩子取了个名字。

李念辉。

他说,要让这孩子,一辈子都记住我的恩情。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有儿子了。

我陈辉,有后了。

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

李建国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渐渐退居二线。

厂里的大小事务,都落在了我肩上。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而来。

很多老国企,都倒在了这股浪潮里。

我们厂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订单减少,库存积压,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厂里人心惶惶。

王副厂长那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主张把厂子卖掉,大家分一笔钱了事。

我坚决不同意。

这是我们几代人的心血,怎么能说卖就卖!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比在里面的八年,还要难。

我每天焦头烂额,到处找销路,谈合作。

陪人喝酒,跟人说好话,受尽了白眼。

回到家,还要面对淑娟担忧的眼神。

有一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回到家就发起了脾气。

我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着。

淑娟没有骂我,也没有哭。

她等我发泄完了,默默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然后,她给我端来一杯热茶。

“喝点水吧。”

我看着她平静的脸,突然觉得无比愧疚。

我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淑娟,我对不起你……我没用……”

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不,你不是没用。”

“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烟消云散。

只要有她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决定,破釜沉舟,进行股份制改革。

把工厂变成我们工人自己的工厂。

这个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包括李建国。

“辉子,这太险了!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哥,不拼一把,我们就真的死了。”我看着他,“你信我。”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长叹一声。

“我这辈子,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去干吧。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我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

又挨家挨户地去说服那些老工人,让他们拿出养老钱,入股工厂。

很多人骂我。

骂我是骗子,是想掏空厂子,卷钱跑路。

我没有辩解。

我只是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最后,有一半的工人,选择了相信我。

我们凑够了启动资金,对工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裁撤冗员,优化流程,研发新产品。

那是一场豪赌。

幸运的是,我赌赢了。

两年后,我们的新产品,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

工厂,起死回生。

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

那些当初入股的工人,都成了股东,年底分红,拿到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钱。

那些当初骂我的人,都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在新的董事会上,我被全票推选为董事长兼总经理。

李建国正式退休了。

他把那个他坐了十几年的厂长办公室,亲手交给了我。

“辉子,以后,这里就彻底是你的天下了。”

“哥。”我看着他斑白的两鬓,眼眶发热,“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他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背影,有些落寞,但更多的是欣慰。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整个工厂。

机器在轰鸣,工人们在忙碌,烟囱里冒着白色的烟。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我回头,看见了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面锦旗。

那是我们厂重获新生后,市政府奖励的。

“改革先锋”。

我笑了。

谁能想到,一个当年的劳改犯,如今,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先锋。

晚上回家。

淑娟和儿子已经摆好了饭菜,在等我。

“爸,你回来啦!”儿子念辉扑进我怀里。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淑娟笑着给我拿拖鞋。

“以后,每天都这么早。”我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为什么呀?”

“因为,爸爸要把以前亏欠你们的时间,都补回来。”

我看着淑"}]'}]娟,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

所有的风雨,所有的波折,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温暖的幸福。

吃完饭,我陪儿子搭积木。

淑娟坐在旁边,给我们削苹果。

“对了,”她突然说,“今天下午,王副厂长的老婆来找我了。”

我手一顿。

王副厂长,在上次改革中,因为挪用公款,被我亲手送进了公安局。

“她说什么了?”

“她求我,让我跟你说说情,放老王一马。”

“你怎么说?”我问。

“我说,嫂子,这事我做不了主。”淑娟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们家陈辉,当年替我爸顶罪,坐了八年牢。他比谁都清楚,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这是规矩。”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真甜。

我看着淑娟,看着她温柔而坚定的侧脸。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李建国对我说的话。

“辉子,哥把这辈子最宝贵的,都交给你了。”

是啊。

他给了我他的女儿,给了我一个厂长的位置。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最重要的,是给了我一个家。

一个让我从黑暗走向光明,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的家。

而淑娟,就是这个家的光。

当年,我替队长顶了罪。

我以为,我失去的是十年的青春。

现在我才知道,我赢得的,是整个人生。

窗外,夜色正浓。

家里的灯,很亮,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