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20年:1993年我在玩具厂打工,我和车间里的那些姐妹们
发布时间:2025-06-15 08:28 浏览量:2
俺叫王建军,河南驻马店人,93年开春那阵儿,俺娘把五十块钱缝进俺裤腰时,线脚勒得俺后腰生疼。
同村的二狗子拍着我的肩膀:“建军,到了东莞,咱哥们儿得挣它个盆满钵满!”
当时的我绝对没有想到他根本没说,我们即将乘坐的绿皮火车,从郑州开到广州需要三天两夜的时间。火车厢里的人,跟沙丁鱼似的塞满在车厢里,脚底下全是吐的酸水和踩烂的西红柿。
我邻座坐的是个四川妹子,她一路没咋说话,饿了就着咸菜啃干馒头,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草屑。或许是她也瞅见我在偷偷打量她,她赶紧把脸扭向窗户。
车到广州站,人潮跟决堤似的往外涌。空气里全是机油、香水和汗味混合的怪味儿,比我们老家牲口棚还复杂。
二狗子大名石国庆,他是第三次来广东了,熟门熟路地带着我挤上一辆“招手停”的中巴车。
老旧的中巴车车窗玻璃缺了角,司机叼着烟卷喊:“厚街!厚街!去玩具厂找工作的都上来!”
我跟着二狗子上了中巴车,车上已经塞了七八个妹子,穿着花花绿绿的的确良衬衫,叽叽喳喳说着方言。
女孩们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她们眼睛亮得很,跟我在家烧火做饭时灶膛里的火星子似的。
又是半天的颠簸,中巴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跟着二狗子下了车,那几个姑娘竟然也下了车。二狗子带着我背着行李向前走,走得我晕头转向,在一个大铁门口停。
那个大铁门,很像我们老家中学的校门,屋顶上写着几个大字:鸿发玩具厂。
鸿发玩具厂的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的红漆字掉了半边,门口黑压压地挤着一大堆人。
一个头发金黄的男人站在铁门后面,双手叉着腰,嘴里大声在喊。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黄毛”男人就是鸿发玩具厂的厂长,他还是香港人。
黄毛厂长叉着腰看着厂门口的人群,像瞅刚出栏的猪崽:“试用期三个月,计件工资,干不好就滚蛋!”
我和二狗子一起被录用,跟着进了厂办手续,填了几张表,交了两张照片。没多久就有一个漂亮妹子递给我一张塑料卡片,上面贴着我刚刚交上去的照片:这是厂牌,进出厂门都要检查,丢失了交十块钱补办。
我和二狗子都被分到装配车间,女文员带着我我们进去学习的时候,看到流水线上的塑料零件哗啦啦跑,跟不要钱似的。
二狗子挤挤眼:“看见没,这就是钱串串子,手快就能抓一把。”
随后,我俩一起去宿舍。男生宿舍在三楼,没见房里全是两层的铁架子床,我跟二狗子占了靠窗的铺位,我睡在上铺。
刚铺好从家带来的旧棉被来到走廊上,就听见楼梯里一阵喧哗,一群妹子涌上来,手里的搪瓷盆碰得叮当响。
领头的高个妹子扎着马尾,看见我和二狗子,大大方方地和我们打招呼:“新来的兄弟?俺叫刘春花,四川达州的,以后都是工友了。”
刘春花身后跟着个矮个妹子,脸蛋圆圆的,眼睛像月牙,正偷偷往俺这边瞄。见俺看她,她的脸“腾”地红了,赶紧低头朝楼上走。
女生宿舍在四楼,第一晚我就见识到了隔音差的宿舍是什么样子。
这是我来广东的第一晚,晚上宿舍关灯后,只听得铁架床吱呀地乱响。有人在哼四川山歌,有人压低声音哭,还有人用圆珠笔在床板上划拉。
俺听见楼上的春花跟人唠嗑:“俺弟考上中专了,学费还差三百块,俺得赶紧攒出来。”
那个圆脸妹子叫小翠,她接话:“俺娘来信说,家里的牛病了,要请兽医……”
随后,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片寂静。我把脸转向墙壁,闻着被子里老家的土味儿,心里头跟塞了团乱麻似的。
第二天正式上班,车间里的活儿看着很简单,让我们把塑料眼睛安到玩具熊的脸上。
可流水线一开,手慢半秒面前就会堆货,我手忙脚乱地干着,没多久,面前还是堆了老多。
拉长是个福建人,嗓门跟破锣似的朝我吼:“王建军!手快点!没吃饭啊?”
我旁边的工位就是小翠,她手速快得像穿花蝴蝶,一边干一边教窝:“建军,你看,这卡扣要对准孔,用力按下去,不然会返工的。”
她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油垢,我还看到她手背上有道新划的口子。她无所谓地笑着告诉我,那是昨天被零件划的,自己找了根布条随便缠了缠,照样干得飞快。
春花在俺们隔壁流水线,负责包装。
春花的嗓门大,还总爱讲笑话:“俺老家有个媒婆,说给俺介绍个对象,见面才知道是个瘸子,俺问他咋瘸的,他说追牛时摔的,俺说那你追牛咋不追人呢?他说人跑不过牛……”
逗得旁边的妹子们咯咯笑,连拉长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可笑完之后,春花会掏出个小本子,偷偷记数字:“今天包装了三百二十个,计件钱能多两块。”
车间里还有个叫阿莲的妹子,她是广西来的,长得细皮嫩肉,总爱穿件粉色的确良衬衫。
阿莲不怎么喜欢跟别人说话,午休时就躲在角落里看杂志。有次我刚好路过,瞅见她看的是《江门文艺》,正对着杂志上的画像发呆。
后来听春花说,阿莲她爹赌钱欠了债,把她许给了邻村的老光棍,阿莲不肯嫁给老光棍,于是偷偷跑了出来。“
这妹子心里苦,”春花叹口气,“我们劝她跟家里联系,她死活不肯,说死也不回去。”
工厂每个月对吼一天放假,这是妹子们最盼的日子。镇上的录像厅放《新龙门客栈》,门票两块钱,小翠攥着皱巴巴的票子,拉着我和春花去看。
这是我第一次仅录像厅,里面黑黢黢的,烟味呛人,张曼玉演的金镶玉一出场,全场都“哇”了一声。
小翠看得眼睛直发亮,悄悄跟俺说:“建军哥,你说俺要是能像她那样,穿旗袍、住高楼,该多好啊。”
看完录像,大伙必定要去街边摊吃冰粉。五毛钱一碗,红糖水浇在雪白的冰粉上,撒点花生碎和芝麻,甜得能眯上眼。
阿莲总爱多要一勺糖,她说:“甜的东西吃了心里暖。”
有次阿芳——就是那个后来跟摩托车男走了的湖南妹子——买了支口红,在宿舍镜子前抹了又抹,春花笑她:“上班又不让抹,臭美啥?”
阿芳撅着嘴:“俺就想看看,俺涂上跟录像里的女明星像不像。”
厂门口的电话亭是最热闹的地方。长途电话一分钟一块二,妹子们排着队,攥着话筒声音压得低低的:“娘,俺挺好的,钱收到没?弟弟上学别舍不得吃……”
轮到小翠时,她讲了没两句就哭了,挂了电话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我走过去问她咋了,她抹着眼泪说:“俺娘说,家里遭了水灾,猪棚冲垮了……”
打完电话的那天下午,她回车间干活,手一直发抖,差点被烙铁烫到。
夏天来得猛,车间的几个窗户都打开着,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晚上加班到十点,走出车间时,月亮正挂在宿舍楼顶上,白花花的。
我们经常坐在楼下的水泥地上乘凉,春花掏出从老家带来的瓜子,分给大家。阿莲抱着膝盖,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发呆,忽然说:“我听说,镇上的电子厂招技术员,要会认图纸,俺想试试。”
“你认得啥图纸啊?”春花嗑着瓜子笑她。阿莲抿着嘴不说话,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零件图,旁边注着拼音。
“我跟车间的老师傅学的,”她小声说,“我还想攒钱去夜校上课。”
那一刻,俺瞅见她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亮。
可没等阿莲去夜校,她家里就找来了。那天中午,俺们正吃午饭,两个彪形大汉冲进宿舍,指着阿莲骂:“死丫头,敢跑出来丢人现眼!跟俺们回去!”
阿莲吓得躲在床底下,哭得浑身发抖。春花想上去拦,被其中一个男人推了个趔趄:“少管闲事!这是俺们家事!”
最后,阿莲被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她的粉色衬衫撕了个口子,像片破花瓣。我们站在宿舍楼下,谁也没说话,只听见食堂的泔水桶“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入秋的时候,车间里出了件大事。小翠的弟弟来信说,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学费要五百块。
小翠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跟拉长请假想回家,拉长拍着桌子吼:“订单这么紧,走了谁干活?滚回去上班!”
那天晚上,小翠坐在床沿哭,春花把自己攒的一百块塞给她,我也从刚发的工资里拿出五十块塞给她,可离五百块还差老远。
半夜里,我被一阵响动惊醒,瞅见小翠偷偷爬下床,把工牌塞进我的枕头底下,小声说:“建军哥,帮俺跟春花说声,俺走了。”
我赶紧爬起来:“你上哪儿去?”她没回头,只听得她传来的声音:“我听说深圳有个电子厂招工,工资高,我去试试。”
小翠说完,就翻过厂墙跑了,黑影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就没了。
第二天,厂长发现小翠跑了,气得把工牌摔在地上:“妈的,反了!都给俺看好了,再有人跑,扣光工资!”
春花捡起小翠的工牌,上面还沾着她的体温,照片上的小翠笑得傻乎乎的。
我们谁也没说话,流水线又“哗啦啦”转起来,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啥,心里空落落的。我更清楚,像小翠这样偷偷跑掉的,就算是“自离”,根本没有工资拿。
1993年年底到了,我数了一下自己的全部家当,整整攒了八百块钱,这个数字比我娘想的还多三百。
我把八百块钱装在了内裤的裤兜里,又和二狗子一起坐火车回家过年。
回到家,俺娘摸着钱袋子哭了,说要给我说门亲事。可我瞅着俺娘新添的白发,心里头却不踏实。
这一年来,我在广东见了世面,见过太多像小翠、春花、阿莲这样的妹子,她们有的像小翠一样,揣着梦往更远的地方跑;有的像阿芳一样,想抓住根稻草留在城里;有的却只能像阿莲一样,被老家的绳子拽回去。
过完年后我又回了广东,听说春花真的去了长安镇的制衣厂,学了踩缝纫机,工资涨了不少。
她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建军哥,俺弟中专快毕业了,俺打算再干两年,回家开个裁缝铺。”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可我能瞅见她眼里的光。至于小翠,我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在深圳进了大厂,有人说她被黑中介骗了,我却在心里宁愿相信前一种。
我现在还在东莞打工,换了好几个厂,也见过更多的打工妹。她们有的拿着手机聊微信,有的在宿舍里追剧。
可我总想起93年那个夏天,小翠蹲在邮局门口写信,眼泪掉在信纸上;
也想起阿莲躲在角落里看《江门文艺》,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画像;
还想起春花讲笑话时,眼角笑出的那些褶子……
这些年来,我挣的钱一年比一年多,大部分都被我机会了老家,家里有老娘,还有老婆孩子,她们都在等着我的钱过日子。
往家里寄钱的时候,我喜欢拿着汇款单收据仔细看,那一刻,我认为自己看的不只是自己寄给家里的钱,同时也是那些在流水线上笑过哭过的妹子们寄钱时的悲喜。
那些打工妹们,她们像蒲公英似的,被风吹到南粤大地,有的落了地,有的飘走了,可不管落在哪儿,心里头都揣着个老家的梦。
就像我现在,每次看见厂门口的越来越多的车,还会想起93年那个三天两夜的旅程,想起邻座那个啃干馒头的四川妹子,以及在鸿发玩具厂认识的小翠春花们。
我也不知道那个被抓回老家的阿莲,她后来,有没有吃到一碗放了两勺糖的冰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