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我去相亲,女方没看上我,她妈却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

发布时间:2025-11-16 00:38  浏览量:2

一九八四年,夏天。

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大火炉,没完没了地烤着大地。

厂区里的柏油路都快被晒化了,踩上去软塌塌的,还冒着一股子刺鼻的味儿。

我叫陈劲和,二十五岁,红星机械厂三车间的八级车工。

这名头听着挺唬人,八级工,老师傅级别了。可搁我这年纪,就是个笑话。

我是顶我爸的班进的厂,老爷子退休前就是八级工,我呢,手艺学得快,脑子也还行,厂里几次技术比武都拿了头名。

老师傅们拍着我肩膀,说:“劲和这小子,青出于蓝。”

年轻的工友们羡慕我,说:“和哥,你这手艺,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可我心里清楚,手艺是手艺,日子是日子。

兜里的钱,才最实在。

我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撑死了七十多块。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里,算不上多,也绝对不算少。

但我家里负担重。

我爸退休金不高,身体又不好,常年离不开药罐子。我妈没工作,就靠我这点工资,掰成八瓣儿花。

所以,我二十五了,连个正经对象都没有。

不是不想,是不敢。

哪个姑娘愿意跟着我过这种紧巴巴的日子?

我妈比我还急。

“劲和啊,你不能光顾着干活,个人问题也得上心啊!”她天天在我耳朵边上念叨。

“厂里那么多姑娘,就没个看上眼的?”

我嘿嘿傻笑,心里发苦。

厂里的姑娘?要么早就名花有主,要么眼光比天高,能看上我这个除了手艺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这天,我刚满身油污地下了班,在车间水龙头下胡乱冲了把脸,我妈就兴冲冲地迎了上来。

“劲和,大好事!”

她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笑得像朵绽开的菊花。

“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

王阿姨是我妈的老姐妹,出了名的热心肠。

“姑娘是市百货公司的,正式工!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她爸是中学老师,她妈是街道办的干部,一家子都是文化人!”

我一听这条件,心里就凉了半截。

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八十年代最吃香的职业之一,比我们这些浑身机油味的工人,不知道体面多少倍。

人家是“城里人”里的“城里人”。

我呢?

我顶多算个“城里”的“工人”。

我爸妈都是从农村出来的,骨子里那股土气,我自己都觉得洗不掉。

“妈,这……能行吗?”我有点打退堂鼓。

“怎么不行!”我妈眼睛一瞪,“我儿子哪点差了?八级车工!技术骨干!你王阿姨都跟人家夸下海口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啥?

死马当活马医呗。

见面的地方,约在市中心新开的“红叶西餐厅”。

我一听这名儿就头大。

西餐厅?吃那玩意儿?刀子叉子的,我哪会使啊。

我妈看出了我的窘迫,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一层一层打开。

是二十块钱。

“拿着,去扯一身新衣裳。别穿你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了,丢人。”

我鼻子一酸。

这二十块钱,不知道是她从牙缝里省了多久才省下来的。

“妈,我不要,我那衣服还能穿。”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妈把钱硬塞我手里,手劲儿大得惊人,“第一次见面,不能让人家姑娘小瞧了!”

最后,我还是没拗过她。

我揣着那二十块钱,心里沉甸甸的。

我去供销社,挑了一件最便宜的白的确良衬衫,一条蓝色的卡其布裤子。

花了十五块。

剩下的五块,我死活没要,又塞回了我妈手里。

相亲那天,是个周日。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站在“红叶西餐厅”门口,看着那锃亮的玻璃门,听着里面传来的靡靡之音,我腿肚子有点转筋。

这地方,跟我那烟熏火燎的车间,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电影里的人,挺了挺胸膛,推门走了进去。

一股夹杂着黄油和香水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有点晕。

一个穿着红马甲的服务员走过来,问我:“先生,请问几位?”

“我……我找人。”我结结巴巴地说。

报了王阿姨给的名字,服务员把我领到一个靠窗的位子。

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铮亮的刀叉。

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姑娘已经坐在那儿了。

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卷发。应该就是姑娘的妈,张阿姨。

她旁边的姑娘,就是我今天要见的对象,李娟。

我得承认,王阿姨没瞎说。

李娟确实水灵。

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她穿着一条当时最流行的碎花连衣裙,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小巧的上海牌手表。

整个人,就像画报里走出来的。

我一过去,她俩的目光就落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目光从我的头顶,一路往下,把我这身十五块钱买来的“新行头”,看了个通通透透。

李娟的嘴角,似乎往下撇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但我看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就泄了一半。

“你就是陈劲和吧?快坐,快坐。”张阿姨倒是很热情,招呼我坐下。

我拘谨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

“阿姨好,你好。”我冲她们点了点头。

李娟没吭声,只是端起桌上的橘子汽水,喝了一小口,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外面的马路比我好看。

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张阿姨先开了口:“小陈啊,听你王阿姨说,你在红星厂当车工?还是八级工?真了不起啊,年纪轻轻就是技术骨干了。”

“阿姨过奖了,就是混口饭吃。”我谦虚道。

“哎,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国家搞建设,最需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技术人才。”张阿姨笑着说,又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李娟。

“娟儿,跟小陈说说话呀。”

李娟这才不情不愿地回过头,正眼看了我一下。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眼神,怎么说呢?

就像她们百货公司售货员看那些乡下顾客的眼神,带着点审视,带着点不耐烦。

“你在哪个车间啊?”她问,语气平得像一杯白开水。

“三车间。”

“哦,三车间,是不是整天跟油啊铁啊打交道?脏不脏?”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冒起一小撮。

什么叫脏不脏?

工人阶级,劳动最光荣,你懂不懂?

但我脸上还得陪着笑:“是挺脏的,下班都得洗半天。”

“一个月工资多少啊?”她又问,像是在查户口。

这个问题,最戳我肺管子。

我含糊其辞:“六七十块吧,看奖金。”

“哦。”

李娟又“哦”了一声,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扭头继续看窗外。

那一个“哦”字,里面包含了千言万语。

我听懂了。

是嫌我脏,嫌我穷。

我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嘲笑我这个不自量力的癞蛤蟆。

我攥了攥拳头,真想站起来就走。

但一想到我妈那张充满期盼的脸,和那二十块钱,我又硬生生忍住了。

张阿姨看出了尴尬,赶紧打圆场。

“来来来,点菜,点菜。小陈,想吃点什么?别客气。”

她把一本厚厚的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翻开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一份“黑椒牛排”,十二块。

一份“奶油蘑菇汤”,五块。

这吃的是饭吗?这吃的是金子吧!

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够在这儿吃个五六顿。

我咽了口唾沫,把菜单推了回去。

“阿姨,您点吧,我……我吃什么都行。”

最后,张阿姨点了两份牛排,一份给她自己,一份给李娟。给我点了一份最便宜的“俄式烩饭”。

菜上来的时候,我更窘了。

看着李娟熟练地用刀叉,一小块一小块地切着牛排,姿态优雅。

我再看看自己面前那盘烩饭,和手里沉甸甸的勺子,感觉自己跟她们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每一口饭,都像是吞了一块石头,堵在嗓子眼。

李娟从头到尾,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她妈张阿姨倒是很努力地找话题,问我厂里的情况,问我家里的情况。

我都一一老实回答了。

我能感觉到,我说得越多,李娟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我知道,这事儿,黄了。

彻彻底底地黄了。

也好。

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硬凑在一起,将来也是互相折磨。

吃完饭,张阿姨抢着付了钱。

我假意推辞了一下,也就没再坚持。

我兜里就剩五块钱,坚持也没用。

走出西餐厅,外面的热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那……阿姨,李娟,我先回去了。”我准备告辞。

“行,小陈,今天谢谢你来啊。”张阿姨客气地说。

李娟连个“再见”都懒得说,转身就朝公交车站走去,好像多跟我待一秒钟都难受。

我心里冷笑一声。

走吧走吧,赶紧走。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这张高高在上的脸。

我转身,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走。

就在这时,张阿姨忽然快走两步,追上了我。

“小陈,等一下。”

我回头,有点诧异。

她走到我身边,趁着李娟没注意,飞快地往我裤子口袋里塞了个东西。

硬硬的,好像是叠起来的纸片。

我愣住了。

她冲我挤了挤眼睛,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回去再看。”

然后,她就匆匆忙忙地转身,追她女儿去了。

我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摸着那张小小的纸条,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张阿姨看上我了,想给我介绍她家别的亲戚?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

一直到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我的手还一直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

手心里的汗,都把纸条浸得有点潮了。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

我妈正焦急地在门口等着。

“怎么样?怎么样?姑娘看上你没?”她一把拉住我。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实在不忍心说实话。

“还……还行吧。”我含糊地说。

“什么叫还行?那就是有戏!”我妈顿时喜笑颜开,“我就说我儿子差不了!”

我没接话,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小屋。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纸条。

纸条被我的手汗浸得有点软,但字迹还很清晰。

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小伙子,如果你是个好人,明天下午五点,请到解放路12号院来一趟。有要事。”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这肯定是张阿姨写的。

解放路12号院?

那不是她家。

我记得吃饭的时候,她提过一句,她家住在文化路那边的新楼。

解放路,那是老城区了,都是些破旧的大杂院。

她约我去那儿干什么?

还是“要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个陷阱?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仙人跳?

还是她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找我当替罪羊?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今天李娟那副瞧不起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她妈怎么可能还来找我?

除非,她别有用心。

我把纸条往桌上一扔,心里打定主意。

不去!

我陈劲和虽然穷,但有骨气。

你们家看不起我,我还上赶着去?我犯贱啊?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李娟那张冰冷的脸,一会儿是张阿姨塞纸条时那双焦急又带着点恳求的眼睛。

那眼神,不像是在算计人。

倒像是在……求救。

我心里烦躁得不行,索性爬了起来,点上一根“大前门”。

烟雾缭绕中,我又把那张纸条拿了起来。

“如果你是个好人……”

这句话,像根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陈劲和算不算好人?

我自问,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对得起我爸妈,对得起厂里的师傅,对得起我拿的那份工资。

可现在,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阿姨,用这句话来“绑架”我。

我到底该不该去?

去,可能有个坑等着我跳。

不去,万一人家真有什么急事,我这一辈子,心里都得有个疙瘩。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

妈的。

去就去!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算真是龙潭虎穴,我一个光棍穷小子,烂命一条,还怕你不成?

第二天,我跟车间主任请了半天假。

下午四点半,我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往解放路去了。

解放路12号院,是个典型的大杂院。

院门破旧,墙皮剥落。

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蜂窝煤、旧家具,几根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着,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把车停在院门口,推门走了进去。

一个正在水龙头下洗菜的大妈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

“小伙子,你找谁?”

“我找……张阿姨。”我含糊地说。

“哪个张阿姨?”

我愣住了,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张阿姨叫什么名字。

正在我尴尬的时候,旁边一间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阿姨从里面探出头来。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

“哎呀,小陈,你可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把我拉进屋,迅速关上了门。

屋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陈设很简单,一张旧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盖着薄被子,面色蜡黄,好像睡着了。

“阿姨,这是……”我指着床上的男人。

“这是我爱人,你李叔。”张阿姨叹了口气,脸上的愁容,比昨天在西餐厅里浓多了。

“他……病了?”

“是病了,心病。”

张阿姨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下,然后,她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原来,李娟的爸爸,李老师,退休前是中学物理老师。

一辈子清高,自诩知识分子。

退休后,闲着没事,就迷上了“搞发明”。

一开始,还只是自己瞎琢磨,在家里搞些瓶瓶罐罐。

后来,不知道从哪儿认识了一个“高人”。

那“高人”自称是海外归来的科学家,手里有好几个“能改变世界”的专利项目,就缺一笔启动资金。

李老师信了。

彻彻底底地信了。

他觉得,这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后机会。

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一共三千多块钱,全都投了进去。

那可是他们老两口一辈子的心血啊!

张阿姨哭着劝过,闹过,都没用。

李老师就像着了魔一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还说张阿姨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耽误他成为“中国的爱迪生”。

“那钱……就这么没了?”我听得心惊肉跳。

三千块!

在八四年,那是一笔巨款!

我得不吃不喝干上四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没了,打水漂了。”张阿姨抹着眼泪,“那人拿了钱就消失了。你李叔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

“那……李娟知道吗?”

“我没敢告诉她。”张阿姨摇了摇头,“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心高气傲。要是让她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天都得塌了。她昨天对你那态度……唉,小陈,阿姨替她跟你道歉。”

我沉默了。

怪不得。

怪不得李娟那么看重钱,那么瞧不起我这个穷工人。

原来她那份高傲的背后,是深深的恐惧。

“那你找我来……”

“小陈,阿姨是实在没办法了。”张阿姨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你李叔病倒后,那个骗子,前两天又出现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说,上次的项目失败了,是因为资金不够。这次,他又搞到了一个更厉害的项目,是‘永动机’!说只要再投五千块,保证能成功!到时候,别说三千,三万都能挣回来!”

我差点没气笑了。

永动机?

亏他想得出来!

这玩意儿,稍微有点物理常识的人都知道,是根本不可能的。

李老师好歹也是个物理老师,怎么会信这个?

“你李叔他又信了!他现在天天催着我,让我去借钱!去亲戚家借,去朋友家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翻本的机会!”

张阿姨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报警吧,家丑不可外扬,你李叔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他会恨我一辈子的。不报警吧,眼看着他就要被骗得倾家荡产了!”

“所以,你昨天……”

“昨天在餐厅,我看见你,小伙子,你眼神正,人也老实。我就想,你是个工人,懂技术,脑子肯定比我们这些老太婆清楚。我想请你帮个忙。”

“怎么帮?”

“那个骗子,约了你李叔,今天晚上七点,就在这附近的老茶馆‘交易’。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当面揭穿他!”

我明白了。

张阿姨是想让我去当这个“恶人”。

这事儿,吃力不讨好。

揭穿了骗子,李老师的面子往哪儿搁?他不得恨死我?

万一那骗子是个地痞流氓,恼羞成怒,动起手来,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犹豫了。

我只是个来相亲的,凭什么要卷进你们家这摊子烂事里?

我低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末,心里天人交战。

走了,一了百了。

留下,就是一身的麻烦。

我抬起头,看到了张阿姨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和她眼神里最后的希望。

我又想起了我自己的妈。

如果是我爸被人这么骗,我妈是不是也会这样走投无路,去求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是我爸常说的一句话。

我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桌上。

“阿姨,你别哭了。”

“这事,我管了!”

晚上六点半,我和张阿姨提前到了那家老茶馆。

茶馆里人不多,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廉价茶叶和汗水的味道。

我们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张阿姨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不停地搓着衣角。

我倒是很平静。

既然决定要管,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仔细观察着茶馆里的每一个人,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做。

硬碰硬,肯定不行。

得用脑子。

七点整,一个瘦高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

看着人模狗样的,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透着一股子精明和狡猾。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李老师。

李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正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吴教授!”李老师站起来,激动地迎了上去。

“老李,坐,坐。”那个“吴教授”矜持地摆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

“教授,东西……带来了吗?”李老师搓着手,迫不及不及待地问。

“当然。”

吴教授从皮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那东西大概有一个篮球那么大,形状很不规则。

“老李,这次,我们绝对能成功!”吴教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就是我从海外带回来的‘能量核心’!只要把它装进我们设计的机体里,它就能源源不断地产生动力,永不停止!”

李老师看着那红布包,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

我心里冷笑。

还能量核心?

我看就是一块破铁疙瘩。

“那……资金方面?”李老师问。

“老规矩,五千。一分都不能少。这核心,是我花了血本才搞到的。”

“五千……”李老师面露难色,“我……我一时半会儿凑不到这么多……”

“老李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跟你说,盯着这项目的人,多的是!我也就是看你一片赤诚,才优先考虑你。你要是拿不出钱,我明天就去找别人了!”吴教授说着,作势就要把东西收起来。

“别别别!”李老师急了,“教授,你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能凑到!”

张阿姨在旁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个劲儿地用眼神催我。

我知道,该我出场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朝他们那桌走了过去。

“李叔。”我叫了一声。

李老师和吴教授都回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你是?”李老师不认识我。

“我是陈劲和,红星厂的。”我没理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吴教授,“这位就是吴教授吧?久仰大名。”

吴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审视地看着我。

“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个粗人,工人一个。”我笑了笑,拉开一张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就是对教授您这个‘能量核心’,有点好奇。”

“你懂什么?”吴教授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这是尖端科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什么尖端科技。”我慢悠悠地说,“我就懂点车钳铆焊,懂点齿轮轴承。”

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作势要去碰那个红布包。

“别动!”吴教授厉声喝道,一把按住我的手,“这东西金贵得很,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哟,这么厉害?”我缩回手,笑道,“教授,我就是想问问,您这‘核心’,里面是什么构造啊?是磁能的?还是核能的?总得有个原理吧?”

吴教授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是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那您这‘核心’,用的是什么材料?耐不耐高温?抗不抗腐蚀?转速能达到多少?扭矩有多大?”

我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了过去。

这些都是我们车间里最基本的技术参数。

但对一个骗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书。

吴教授的脸,明显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这……这些都是技术细节,跟你一个工人说不着。”他嘴硬道。

“怎么说不着?”我穷追不舍,“李叔要把这玩意儿装进机体里,那机体不得我们工人来造?要是您这‘核心’连最基本的参数都没有,我们怎么设计图纸?怎么选材料?万一转速太高,轴承烧了怎么办?万一扭矩太大,齿轮崩了怎么办?到时候出了事故,这责任谁来负?”

我的声音不大,但茶馆里很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围几个喝茶的老头,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李老师也愣住了,他看着我,又看看吴教授,眼神里开始出现了一丝动摇。

吴教授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高科技,跟你们那套傻大黑粗的玩意儿不一样!”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哦?不一样?”我冷笑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一把就将桌上那个红布包扯了过来!

“你干什么!”吴教授大惊失生,想来抢。

我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红布扯开了。

红布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能量核心”。

就是一个用废旧齿轮、铁皮、铜线,胡乱焊接在一起的……铁疙瘩。

焊接的工艺,粗糙得可笑。

别说八级工,就是我们厂里任何一个学徒工,手艺都比这强一百倍。

“这就是你的‘能量核心’?”

我把那坨铁疙瘩举了起来,展示给所有人看。

“就这玩意儿,别说永动机,它连动都动不了!这几个齿轮根本就没啮合上!这铜线接的什么玩意儿?串联还是并联?连个绝缘胶布都不缠,你就不怕短路了?”

我指着上面的漏洞,一处一处地批驳。

“还有这块铁皮,就是我们厂里最次的边角料!你拿这玩意儿来骗人?还敢要五千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我最后一声,吼得整个茶馆都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坨废铁。

茶馆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哈,就这破烂玩意儿,还永动机?”

“这骗子也太不专业了!”

吴教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他完了。

李老师呆呆地看着那坨废铁,身体晃了晃,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他的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

“骗子!你还我钱!”

张阿姨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吴教授的衣领。

吴教授慌了,用力一推,把张阿姨推倒在地,拔腿就想跑。

“想跑?”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我常年在车间干活,手上那点力气,可不是他这种养尊处优的骗子能比的。

他被我抓着,就像被铁钳夹住一样,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打人了!”他声嘶力竭地喊。

“打你?打你都算轻的!”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爷,往地上啐了一口,“上派出所吧你!”

“对!送派出所!”

周围的人群情激奋,把我们围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惊慌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爸!妈!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是李娟。

她怎么来了?

她挤进人群,看到倒在地上的张阿姨,和一脸死灰的李老师,还有被我抓着的吴教授,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她。

张阿姨坐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李老师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尊石像。

李娟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身上,和我手里抓着的那个骗子。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后,还是派出所的民警来了。

骗子被带走了。

据说,他是个惯犯,用同样的手段,骗了不少退休的老人。

李老师和张阿姨,作为受害人,也跟着去录口供。

茶馆里的人群渐渐散去。

只剩下我和李娟,还有一地的狼藉。

“谢谢你。”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我说话。

“不用。”我松了松被勒得生疼的指关节,淡淡地说。

“我……我为我昨天说的话,向你道歉。”她的脸有点红,“我不知道……家里……”

“没事,都过去了。”

我不想再提昨天的事。

那对我来说,是一种羞辱。

对她来说,现在恐怕也是。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茶馆老板过来收拾桌子,看着我们,叹了口气。

“唉,这老爷子,也是糊涂啊。”

过了很久,李娟才又开口。

“我能……请你吃顿饭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看着她。

她还是那张漂亮的脸,但此刻,那份高高在上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代,是一种脆弱和无助。

我心里叹了口气。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我得回厂里了,下午还请着假呢。”

我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出了茶馆。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路灯亮了起来,把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长。

我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咯吱咯吱地,消失在夜色里。

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骗子被抓了,判了刑。

李老师被骗的钱,追回来一小部分,但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挥霍掉了。

李老师大病一场,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再也不提什么“发明创造”了。

张阿姨后来托王阿姨,给我送来二百块钱,和一堆营养品,说是感谢我。

钱我没要。

我一个大男人,帮个忙,还要人家的钱?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

营养品,我妈收下了。

她说,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能驳了。

从那以后,我和李家,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我以为,我和李娟,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在车间里,跟那些冰冷的机器打交道。

下班了,就回家,陪我爸妈说说话。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直到大概半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厂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

是李娟。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外套,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扎在脑后。

跟半年前那个时髦的姑娘,判若两人。

她看到我,有点局促地走了过来。

“陈……陈师傅。”她居然用了“师傅”这个称呼。

“有事?”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我……我妈让我来谢谢你。”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她说,要不是你,我们家……就真的完了。”

“都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

“我……”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爸他……身体一直不好。百货公司那边,效益也不行了,我的工资……也降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现在才知道……过日子,有多不容易。”她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是我太天真了。”

“人总要长大的。”我说。

“陈师傅,”她鼓起勇气,看着我的眼睛,“我们……还能……从朋友做起吗?”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不再骄傲,却添了几分风霜的脸。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是同情?是可怜?

或许都有一点。

但我知道,那不是喜欢。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曾经的鸿沟,并不会因为一场变故,就被轻易填平。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摇了摇头。

“李娟,你是个好姑娘。”我斟酌着词句,“你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人。”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冲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开了。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我的拒绝,是对是错。

或许,我错过了一个机会。

一个和画报上的姑娘,在一起的机会。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自己炒了两个小菜,陪我爸喝了二两。

我爸喝得很高兴,脸红扑扑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子,长大了。”

我笑了。

是啊,长大了。

经历了这些事,我好像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生活。

生活不是西餐厅里的牛排,不是画报上的漂亮姑娘。

生活是车间里的机油味,是我妈省下来的那二十块钱,是张阿姨求助时无助的眼泪,是李老师梦醒后死寂的沉默。

生活是粗糙的,是沉重的,是充满了油烟味和汗臭味的。

但它也是真实的,是踏实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相过亲。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又过了两年,厂里搞技术革新,我带着几个年轻人,攻克了一个大难题,为厂里节省了几十万的成本。

我被评为市里的劳动模范,上了报纸,还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新房子。

搬家那天,我爸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站在新房子的阳台上,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得到那场相亲想要的结果。

我没有娶到那个漂亮的百货公司售货员。

但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小纸条,却像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

它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也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陈劲和,不只是一个会摆弄机器的八级车工。

我是一个男人。

一个能为自己,也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