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我进城打工,老板女儿看上我,老板说:让你当上门女婿,

发布时间:2025-11-13 08:59  浏览量:2

1993年,我揣着我妈凑的三百块钱,从四川大巴山滚了出来。

火车咣当了两天一夜,把我吐在蓉城火车站。

那股子混杂着劣质香烟、汗臭和方便面调料包的味儿,就是我对大城市的第一个记号。

的热闹,也的让人心慌。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我爹给我取这名,是希望我少说多做,嘴巴笨点没关系,手脚勤快就行。

可惜他没看到我长大就走了,留下一屁股债,还有一个常年吃药的妈,和一个刚上初中的妹。

我得挣钱,挣能寄回家的钱。

经老乡介绍,我进了一家叫“宏发”的五金加工厂。

说好听是厂,其实就是个大铁皮棚子,夏天像蒸笼,冬天四面漏风。

老板叫周大海,本地人,四十来岁,微胖,头发有点稀疏,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在算计你身上有几两肉。

“一个月一百二,包吃住。干得好有奖金。”

他用指关节敲着桌面,桌上的茶垢厚得像城墙。

“干不干?”

我点头,像小鸡啄米。

“干。”

一百二,比在山里刨一年地都多。

我住进了八人间的宿舍,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脚臭和汗酸味。

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泳装美女画报,油腻腻的,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

我的上铺,是个叫老王的师傅,三十多岁,瘦得像根竹竿,总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说话阴阳怪气。

“又来个傻小子。”

他从床沿探出个脑袋,斜着眼打量我。

我没做声,默默铺着我的铺盖。那是我妈用旧棉花新弹的,晒足了太阳,有股子暖烘烘的味道,跟这屋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工作是跟车床打交道。

刺耳的切割声,像巨兽的牙齿在咀嚼钢铁。飞溅的铁屑滚烫,一不小心就在胳膊上烫个小泡。

一天下来,除了牙是白的,浑身上下都是黑的,鼻孔里全是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甜腥味。

累。

的累。

躺在床上,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酸水。

但一想到我妈的药,我妹的学费,我就觉得这酸水,是甜的。

我得忍着。

老周这人,抠。

伙食说是包吃,其实就是白菜萝卜汤,馒头倒是管够。

那馒头,冰凉,硬得能砸死狗。

我们都得揣在怀里,用体温把它捂软了再啃。

老王说:“周扒皮也就这样了。”

我不管这些,有得吃就不错了。我干活比谁都卖力,别人一天磨八十个轴承,我能磨一百个。

没别的,手熟。在老家,我爹就是个木匠,我从小跟着他磨刨子、磨凿子,手上功夫还算过得去。

老周偶尔会背着手在车间里转悠,他看我的时候,眯着的眼睛会稍微睁开一点。

但他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他看的是我手里的活,不是我这个人。

在这里,我们都不是人,是会干活的牲口。

第一次见到周晓晓,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下午,天气闷得像要下火,车间里的老旧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我正光着膀子,跟一个卡死的零件较劲。汗顺着我的额头、鼻尖、下巴,一滴滴砸在滚烫的机身上,瞬间蒸发,留下一小片白色的盐渍。

“爸,给你送绿豆汤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像一块冰丢进了油锅里,让整个车间的嘈杂都瞬间安静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姑娘。

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

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脸蛋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干净。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她太干净了,干净得跟这个油污遍地的车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就是周晓晓,老周的独生女儿。

我们这群光着膀子、浑身油泥的汉子,在她面前,突然都有点手足无措,像一群见了光的耗子。

有人下意识地想找衣服穿,有人赶紧把脸上的黑灰抹一把,结果抹得更花了。

我没动,只是愣愣地看着。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安静,有些不自在,把保温桶往老周办公桌上一放,小声说:“爸,你快喝,我先回去了。”

老周“嗯”了一声,拧开盖子,一股子甜香飘了出来。

那味道,让我狠狠咽了口唾沫。

周晓晓转身要走,目光扫过车间,不经意间,和我的视线对上了。

也就一秒钟。

她好像被我赤裸的、汗津津的上半身和专注的眼神惊了一下,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飞快地低下了头,小步跑了出去。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了一下。

“看什么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王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用手肘捅了捅我。

“活干完了?”

我回过神,脸上有点发烫,没理他,继续跟那个零件较劲。

但脑子里,全是她那张干净的脸,和那双像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睛。

从那天起,周晓晓来车间的次数,好像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送饭,有时候是拿文件,有时候,就只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一眼。

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会落在我身上。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

我是谁?一个从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浑身上下,除了力气,一无所有。

她呢?城里人,老板的女儿,念过大学,听说是在什么单位坐办公室的。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银河。

但有一次,我信了。

那天中午,食堂开饭,又是白菜汤配硬馒头。

我正啃着,周晓晓端着个饭盒走了过来。

她直接走到了我面前。

整个食堂都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烤得我后背发毛。

“这个……我爸吃不完,给你吧。”

她把饭盒推到我面前,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饭盒里,是两块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一个金黄的煎蛋。

肉香霸道地钻进我的鼻子。

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但我没动。

我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嫉妒、鄙夷、看好戏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不用了,我吃这个就行。”我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的。

“你……”她好像有点急了,“你干活那么累,吃这个怎么行?”

“我吃饱了。”我说谎了。

我把最后半个硬馒头塞进嘴里,站起来就走。

我能感觉到她失落的目光,一直追着我的背影。

那天下午,老王又凑了过来。

“行啊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啊。”他朝我挤眉弄眼,“把老板的千金给勾搭上了?”

“别胡说。”我有点烦躁。

“切,还装。”老王撇撇嘴,“你小心点,周扒皮那只老狐狸,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女儿,是金疙瘩,能便宜你这个穷小子?”

我没说话。

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

可为什么,心里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妈的,陈默,你真是疯了。

我开始刻意躲着周晓晓。

她来车间,我就把头埋在机床后面,假装在修机器。

她来食堂,我宁可饿着,也要等她走了再过去。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怕那些流言蜚语?怕老周的冷眼?

还是怕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她不经意的好意,摔得粉碎?

大概都有。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硬凑在一起,只会是一个笑话。

我不想当那个笑话。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我跟的机床突然出了问题,一个关键的传动轴断了。

这批货要得急,明天一早就得交。

老周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在车间里走来走去。

“谁能修?谁能修好,这个月奖金翻倍!”他吼道。

几个老师傅围着看了半天,都摇头。

“这得换零件,咱们这没有,得去市里买。”

“来不及了!”老周一脚踹在机器上,“明天交不了货,违约金都得赔死我!”

车间里一片死寂。

我盯着那个断口看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我爹。他以前经常说,好木匠,不仅要会用工具,还得会修工具。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就得自己想辙。

“我……我试试。”

我开口了。

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老周。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老王第一个出声,“你个毛头小子,懂个屁!”

“让他试试!”老周突然发话了,死马当活马医,“弄坏了算我的!”

我没再说话,找来工具和一些废旧的钢材,开始埋头捣鼓。

我把断掉的两截传动轴仔细打磨,然后用一块废钢,按照榫卯的结构,硬生生给它做了个“关节”。

这活儿精细,也耗力气。

汗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车间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那台冰冷的机器。

还有老周。

他一直没走,就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

当我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启动机器,那根传动轴平稳地转动起来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周快步走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围着那根轴看了半天。

“行……真行!”他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你小子,藏得够深啊!”

他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那只总是算计别人的手,此刻却异常有力。

“走,去我那喝两杯!”

我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了他的办公室。

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还有一瓶白酒。

很明显,是刚让人准备的。

“来,坐。”

老周给我倒了满满一杯。

“今天,你给厂子立了大功了。”他端起杯子,“我敬你!”

我有点受宠若惊,赶紧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火辣辣的白酒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

老周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说起他怎么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才有了今天这个小厂子。

他说他老婆走得早,就剩下晓晓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晓晓啊,从小被我惯坏了,心善,没啥心眼。”他喝得满脸通红,眼神有点迷离,“她妈走得早,我一个大老爷们,也教不了她什么。”

我默默地听着,给他添酒。

“陈默啊。”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哎,周老板。”

“你……觉得我们家晓晓,怎么样?”

我的心,咯噔一下。

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捏着酒杯,手心有点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好?太轻浮。

说不好?那是瞎话。

“晓晓……是个好姑娘。”我憋了半天,说了句最稳妥的废话。

老周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

“是好姑娘。”他点点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所以,我不能让她嫁给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不靠谱。”

“我看得出来,晓晓她……对你有意思。”

他把话挑明了。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烧,比喝了酒还烫。

“周老板,你喝多了。我……我配不上晓晓。”

“配得上配不上,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老周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是她说了算!”

“陈默,我今天就跟你交个底。”

他身体前倾,一双因为喝酒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家,就晓晓一个女儿。我这点家当,以后都是她的。”

“我不想招个女婿回来,把我的厂子败光了。”

“你小子,我观察你很久了。肯吃苦,话不多,有脑子,还有一手好技术。”

“最关键的是,你根底干净,是个实在人。”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又隐隐有些期待。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又极其折磨人的感觉。

“让你当上门女婿,你干不干?”

他终于说出来了。

一字一句,像一颗颗炸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只能听到我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当上门女婿?

这四个字,在我的老家,是骂人的话。

那是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己又没本事,才会被人“买”去做上门女婿,连孩子都不能跟自己姓。

那是把一个男人的尊严,放在地上踩。

我的第一反应,是屈辱。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我差点就要把酒杯摔在地上,吼一句“你他妈的看不起谁呢?”

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东西。

那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于苛刻的审视和……交易。

他在选择一个继承人,一个能守住他家业,并且能对他女儿好的人。

而我,陈默,恰好是他目前看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一边是被人看扁的愤怒和屈辱。

另一边,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当上门女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不用再住那个臭气熏天的八人间宿舍。

意味着我能拿到城里户口,我妹妹将来也能来城里读书。

意味着我妈的药费再也不用愁。

意味着我能一步登天,从一个底层的打工仔,变成这家工厂未来的主人。

这是我靠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奋斗不来的东西。

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男人,要有骨气,不能被人戳脊梁骨。

可我妈在电话里哭着说,儿啊,家里又没钱买米了。

骨气?

骨气能当饭吃吗?能换来救命的药吗?

我看着桌上的猪头肉,突然觉得,我自己,也成了摆在桌上的一盘肉。

等着被老周估价,等着被他决定,是下酒,还是喂狗。

“我……我得想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老周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他靠回椅子上,恢复了那种眯着眼睛的表情。

“行。我给你三天时间。”

“你想清楚。这门,你跨进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还是那个陈默,但也不是那个陈默了。”

“好好想想吧。”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风一吹,酒全醒了。

宿舍里,鼾声如雷。老王他们睡得像死猪一样。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块被雨水浸出的、像地图一样的污渍。

我睡不着。

老周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干,还是不干?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要把我的灵魂放在天平上称一称的问题。

天平的一端,是我的尊严,我的过去,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根。

另一端,是我的未来,我家人的希望,一条通往康庄大道的捷径。

我翻来覆去,床板被我弄得“咯吱”作响。

上铺的老王被我吵醒了,骂骂咧咧地问:“操,你小子发情了还是咋地?不睡觉折腾个什么劲?”

我没理他。

我爬起来,走到宿舍外的水龙头下,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冲着自己的脸。

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我越冲,脑子越乱。

我想起了周晓晓。

那张干净的脸,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是喜欢她的。

一种自卑的、仰望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喜欢。

如果我答应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和她在一起。

可是,那样的“在一起”,算什么?

是爱情,还是交易?

她喜欢的是那个在车间里挥汗如雨、沉默寡言的陈默,还是那个即将成为她父亲“赘婿”的陈默?

如果我接受了,我在她眼里,会不会也变成一件……用她的未来换来的商品?

我害怕看到她眼神里可能出现的失望,或者……怜悯。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手里的活儿也干得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让飞速旋转的零件伤到手。

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小子,丢魂了?”他凑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我摇摇头,接了过来,夹在耳朵上。我不会抽。

“昨天跟老板喝完酒,就成这副德行了?”老王压低了声音,“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好奇”和“幸灾乐祸”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能跟他说什么?

说老板想让我当上门女婿?

他会怎么想?

他会说:“你小子祖坟冒青烟了!”

然后转过身,跟所有认识的人说:“看见没,那个陈默,把自己卖了!”

我不想成为他们嘴里的谈资。

“没什么,就是夸我活干得好,多给了点奖金。”我随便编了个理由。

“切,周扒皮能那么好心?”老王一脸不信,但也没再追问。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周晓晓。

她好像在等我。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端着饭盒就想走过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端着我的白菜汤和硬馒头,躲到了车间最偏僻的角落里。

我不敢看她。

我怕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和我一样的期待。

那会让我觉得,我们俩,都成了这场交易里的筹码。

下午,老周又来车间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背着手,像往常一样溜达。

但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开始疯狂地想家。

我想念大巴山里的雾,想念屋后那片竹林,想念我妈做的腊肉。

在山里,日子是苦,是穷。

但我的心是定的。我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可现在,我不知道了。

如果我答应了,我还是陈默吗?

还是一个姓着陈,骨子里却姓了周的……东西?

我拿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信纸,想给我妈写信。

我想问问她,儿子该怎么办。

可我提笔,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怎么跟她说?

说有个城里老板,想“买”我当女婿?

她会高兴,还是会觉得我丢了陈家的脸?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三百块钱的路费,已经把我带到了一个我无法回头的地方。

第三天。

也就是老周给我的最后期限。

我一整天都像个游魂。

老王他们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我知道,这事儿瞒不了多久。

老周那个人,精明得很。他既然跟我挑明了,肯定是做好了两手准备。

我要是答应了,他马上就会把我从这群人里“提”出来。

我要是拒绝了……

我不敢想。

得罪了他,我在这厂里,肯定待不下去了。

甚至,我在这个城市,都可能混不下去。

这就是现实。

一个穷小子的命运,就攥在别人手里。

傍晚,下班的铃声响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往食堂和宿舍走。

我没动。

我站在原地,看着夕阳的余晖,从铁皮棚的缝隙里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粉尘,照得清清楚楚。

那些粉尘,就像我此刻的命运,飘忽不定,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老周的办公室,门没关。

他好像知道我会来。

他坐在那张老板椅上,正在喝茶。

看到我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想清楚了?”

我没有坐,就那么站着。

我看着他,这个即将决定我命运的男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机油和铁锈味,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我说:“周老板,我想清楚了。”

他挑了挑眉毛,示意我继续说。

“这个上门女婿,我……”

我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当。”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像一个死囚,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判决。

没有解脱,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

老周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甚至连那眯着的眼睛,都没有睁大一分。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有满意,有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看透了一切的了然。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力道,不轻不重。

“从今天起,你不用住那边的宿舍了。”

“厂子后面有个小院子,我让人给你收拾出来了,你先搬过去住。”

“明天,你也不用下车间了。你跟着我,学着管厂子。”

他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我的“新生”。

我像个木偶一样,听着,点头。

“还有。”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晓晓那边,我会跟她说。你们年轻人,多处处。”

“但是,陈默,你给我记住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我女儿,是我周大海的命根子。你要是敢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不管你是什么上门女婿,我能把你捧起来,就能把你摔下去,让你比以前更惨!”

我心里一凛。

我知道,这不是玩笑。

这是警告,也是套在我脖子上的一道无形的枷锁。

“我明白。”我低声说。

“去吧,把东西搬了。”他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个下人。

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当我踏出那道门槛的时候,我感觉身后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车间的嘈杂,宿舍的臭味,老王他们的嬉笑怒骂……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赢了。

我用我的尊严,换来了一条通往罗马的大道。

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甚至觉得,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回到宿舍,开始收拾我那点可怜的行李。

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我妈给我弹的那床棉被。

老王他们都回来了,看到我收拾东西,都愣住了。

“小子,你这是干嘛?被周扒皮开了?”老王问。

我没说话。

“不可能啊,你昨天不还说给你发奖金了吗?”另一个工友说。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里,拉上了拉链。

“我不在这住了。”我说。

“不住这住哪?睡大马路去啊?”老王嘲笑道。

就在这时,老周的亲信,车间主任李哥走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别人,径直走到我面前。

“陈默,收拾好了吗?老板让我带你去新住处。”

李哥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刻意的疏远。

整个宿舍,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我,又看看李哥。

老王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从嘲笑,到错愕,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嫉妒和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走吧。”我对李哥说。

我背起我的帆布包,抱起我的棉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了这个我只待了几个月的宿舍。

没有人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背后刮着。

我成了他们眼中的“叛徒”。

一个靠出卖自己,爬上去的家伙。

那个所谓的“小院子”,就在工厂的最后面,以前是个仓库。

被简单地隔成了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可以当客厅。

里面摆着一张新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虽然简陋,但比那个八人间的宿舍,简直是天堂。

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安静。

李哥把我送到门口,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陈默……以后,就是陈经理了。好好干。”

我看着他复杂的眼神,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

关上门,我把行李扔在地上,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倒在了床上。

新床很软,但我却觉得,身下像是铺满了钉子。

我成了“陈经理”。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可我心里,为什么这么空?

第二天,我换上了李哥给我拿来的一身新衣服。

的确良的白衬衫,蓝色的工装裤。

虽然还是工人的衣服,但至少是干净的。

我走到车间的时候,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下。

他们看着我,眼神各异。

有嫉妒,有鄙夷,有羡慕,也有不屑。

老王叼着他的烟,远远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了老周的办公室。

从今天起,这里,也是我的办公室了。

老周让我坐在他对面,开始跟我讲厂里的业务,讲那些客户,讲那些账目。

我听得很认真。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必须尽快学会这一切,证明我的价值。

我不能只当一个吃软饭的。

我要让老周知道,他没选错人。

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闭嘴。

中午,周晓晓又来了。

她还是拎着那个保温桶。

这一次,她没有在门口张望,而是直接走进了办公室。

她的脸红红的,不敢看我,把保温桶放在我的桌上。

“我……我听我爸说了。”她小声说。

“嗯。”我应了一声,眼睛还盯着手里的账本。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尴尬的、心照不宣的交易。

“那个……是排骨汤。”她又说。

“谢谢。”

气氛沉默得让人窒息。

“你……还习惯吗?”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好像,是真心喜欢我的。

可这份真心,被我爸,也被我自己,标上了价码。

我拧开保温桶,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

很香,很暖。

但我却尝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工厂的一切。

我跟着老周去见客户,学着他怎么跟人谈笑风生,怎么在酒桌上把生意敲定。

我学着看图纸,算成本,管工人。

我开始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学着抽烟,喝酒,说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

我越来越不像以前的那个陈默了。

厂里的工人,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陈经理”。

但那恭敬背后,我能感觉到距离和隔阂。

老王见了我,会把头扭到一边,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唾沫。

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

我和周晓晓的“恋爱”,也在老周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周末,老周会让我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带晓晓去看电影,去公园。

我们并排走在路上,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晓晓会偷偷地看我,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她会跟我说她单位里的趣事,说她喜欢看的书。

她是个很单纯的姑娘,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她喜欢我,是真的喜欢。

她喜欢那个沉默、有力气、会修机器的陈默。

可她不知道,那个陈默,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

她突然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陈默,”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都怪怪的。只有你,你看我的眼神,很专注,很干净。”

干净?

我心里一阵苦笑。

我的眼神,或许是干净的。

但我的心,已经脏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男孩子,真有意思。”

“后来,我偷偷看你干活,你光着膀子,浑身都是汗,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脏,反而觉得……你特别有男人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温顺的猫。

我伸出手,想要抱住她。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却停住了。

我凭什么抱她?

用这双已经沾满了铜臭和算计的手吗?

那天晚上,我回到我的小院子,喝得酩酊大醉。

我对着镜子,看着那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自己。

我指着镜子里的人,破口大骂。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你就是个卖身的!”

“你以为你穿上龙袍就像太子了?你骨子里就是个臭要饭的!”

我骂着骂着,就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我把镜子砸了。

碎片溅了一地,每一片里,都映着我扭曲、丑陋的脸。

半年后,我和周晓晓订婚了。

订婚宴办得很隆重。

老周请了所有生意上的伙伴,亲戚朋友。

我穿着崭新的西装,胸口戴着红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在老周和晓晓身边,挨桌敬酒。

每个人都拍着我的肩膀,说着恭喜的话。

“周老板好福气啊,找了这么个能干的女婿!”

“小陈年轻有为,以后宏发厂肯定更上一层楼啊!”

我笑着,点头,说着“谢谢”。

我的脸都快笑僵了。

酒过三巡,我看到老王也来了。

他代表工人,来敬酒。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脸上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

“陈……经理。”他叫我。

“恭喜啊。”

“同喜。”我端起酒杯。

我们碰了一下。

他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突然笑了。

“陈默,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睡在我下铺的样子吗?”

我愣住了。

“那时候,你小子,穷得叮当响,但眼睛里有光。”

“现在……”他摇了摇头,“光没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酒杯,差点从手里滑落。

光没了。

是啊,光没了。

我把那道从大巴山里带来的,虽然微弱,但却属于我自己的光,亲手给掐灭了。

订婚后,我搬进了周家。

一栋两层的小楼,有自己的院子。

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就在晓晓的隔壁。

我妈和我妹,也被老周安排着,接到了城里。

他给她们租了套房子,不大,但很干净。

我妈的病,也找了最好的医生看,病情稳定了下来。

我妹转到了城里最好的初中。

我好像,已经实现了我当初所有的梦想。

我让我的家人,过上了好日子。

可我每次去看她们,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妈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身上的西装,眼圈总是红的。

她什么都不说,但她什么都懂。

我妹看我的眼神,也从以前的崇拜,变成了一种……敬畏和疏远。

我们之间,好像也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给了她们想要的生活,却离她们越来越远。

我和老周的关系,也变得很微妙。

在外面,他是我的岳父,我是他的女婿,是他的左膀右臂。

在家里,他还是老板,我还是那个被他“提拔”起来的工人。

我们一起吃饭,他会给我夹菜。

但他的眼神,永远在提醒我,我今天的一切,是谁给的。

我必须听话,必须顺从。

我是一只被他养在金丝笼里的鸟。

笼子很华丽,食料很精美。

但我飞不出去了。

我和晓晓,准备结婚了。

婚期定在国庆节。

房子在装修,家具在挑选。

晓晓每天都兴高采烈地拉着我,讨论着婚礼的细节。

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她不知道,她的未婚夫,每天晚上,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我梦见我回到了大巴山。

村里的人都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陈家的败类”。

我爹从坟里爬出来,拿着一根木棍,追着我打,骂我“没骨气的东西”。

我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我看着天花板,问自己。

陈默,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结婚前的一个星期,我回了一趟老家。

一个人。

我想去我爹的坟上,跟他说说话。

山路还是那么难走。

我的皮鞋,很快就沾满了泥。

我爹的坟,已经长满了杂草。

我跪在坟前,一根一根地把草拔掉。

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不停地拔草。

拔着拔着,眼泪就下来了。

“爸,儿子不孝。”

“儿子给您丢脸了。”

“可我没办法啊……”

“妈要吃药,妹要读书,我能怎么办?”

“您总说,人活一口气。可那口气,撑不饱肚子啊……”

我像个疯子一样,对着一座孤坟,哭诉着我的委屈和无奈。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回应我。

也像是在嘲笑我。

那天,我在坟前坐了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

“爸,你放心。”

“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照顾好妈和妹。”

“这个家,我撑着。”

“下辈子,我再给您当儿子,当一个有骨气的儿子。”

说完,我转身,下山。

我没有再回头。

婚礼如期举行。

很热闹。

我穿着笔挺的礼服,晓晓穿着洁白的婚纱。

我们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交换戒指,亲吻。

晓-晓笑得很甜,眼角有幸福的泪花。

我也在笑。

只是我自己知道,我的笑,比哭还难看。

晚上,婚房里。

红色的喜字,红色的床单,一切都是喜庆的。

晓晓洗完澡出来,穿着一件丝绸睡衣,脸颊绯红。

她有些害羞地坐在床边。

“陈默……”

我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抽烟。

她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那张单纯、充满爱意的脸。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掐灭了烟,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软。

“晓晓。”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对不起。”

她被我弄糊涂了。

“对不起什么?”

“我骗了你。”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我跟你结婚,不全是因为我爱你。”

“更是因为,我需要你父亲的工厂,需要你家的地位,来改变我的命运。”

“我就是个小人,一个为了往上爬,可以出卖自己尊严的混蛋。”

我把所有最丑陋,最不堪的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我像是在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开自己的胸膛,把里面那颗已经腐烂的心,掏出来给她看。

我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晓晓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白。

她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熄灭。

我知道,我亲手打碎了她所有的梦。

我以为她会哭,会闹,会骂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碎。

“陈默,你真是个傻子。”

她说。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从我爸找你谈话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我躲在门外,都听到了。”

“我知道你答应了,也知道你为什么答应。”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你……”

“我本来想冲进去,告诉我爸,我不要用这种方式得到你。”

“但是我没有。”

她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因为我自私。”

“因为我怕。”

“我怕我不这么做,你就会离开这个厂,离开这个城市,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陈默,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我不在乎你穷,不在乎你从哪里来。”

“可我知道,你在乎。”

“你在乎你的自尊,你在乎别人的眼光。我们之间的差距,像一道墙,你永远不会主动朝我走过来。”

“所以,我只能……让我爸,把这道墙给推了。”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知道这伤害了你。”

“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抱着我,哭得浑身发抖。

我抱着她,像抱着一个破碎的瓷娃娃。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我们都是这场交易里的共谋者。

她用她的爱情,做了一场豪赌。

而我,用我的尊冷,接受了这场赌局。

我们谁都没有赢。

我们都输给了这个操蛋的现实。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像正常的新婚夫妻那样。

我们只是抱着,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们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依旧是那个勤奋能干的陈经理。

她依旧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周太太。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

我会记得给她买她喜欢吃的零食。

她会帮我把领带熨烫平整。

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散步。

我们努力地,想把这场交易,经营成爱情的样子。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跟着我,姓陈。

这是我当初答应老周时,唯一提的,也是他唯一答应我的条件。

儿子的出生,让这个家,多了很多生气。

老周抱着他的外孙,笑得合不拢嘴。

晓晓的脸上,也多了很多真实的笑容。

我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儿子,那张稚嫩的小脸。

我突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好像都值得了。

为了他,为了这个家,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我开始真正地,把这个厂当成我自己的事业来做。

我引进了新的技术,改革了管理制度。

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好。

老周彻底放了手,把一切都交给了我。

他每天就是喝茶,遛鸟,含饴弄孙。

他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真正的欣赏和信赖。

我和老王,也和解了。

有一次,厂里发年终奖,我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他捏着红包,看着我,叹了口气。

“陈默,你小子……不容易。”

我笑了笑。

是啊,不容易。

这世上,谁活得又容易呢?

日子,就像那车床上的零件,日复一日地打磨着。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淡而安稳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

说我妈,病危了。

我疯了一样,开着车就往老家赶。

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妈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她拉着我的手,眼睛浑浊,却一直看着我。

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趴在她的床前,哭得像个。

“妈,儿子对不起你……”

“儿子有钱了,儿子能让你过好日子了,你怎么就不等等我……”

我妈看着我,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嘴唇动了动。

我凑过去,听到了她说的最后两个字。

“回家……”

然后,她的手,垂了下去。

我的人生,在那一刻,崩塌了。

我把妈安葬在了我爸的旁边。

我跪在两座坟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晓晓和老周都来了。

他们想把我拉起来,我像疯了一样,不让任何人碰我。

我妈最后那两个字,像两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回家。

哪里是家?

蓉城那个华丽的房子,是家吗?

大巴山这个破旧的祖屋,才是家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那个能让我回去的家,没了。

我那个会用旧棉花给我弹一床充满阳光味道的被子的妈,没了。

我拼尽全力,想要挣脱贫穷的命运,想要给家人一个安稳的未来。

到头来,我却连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我挣来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丧事办完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厂子,还给了老周。

我把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到了晓晓和儿子的名下。

我净身出户。

老周气得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白眼狼”。

晓晓哭着求我,不要走。

我抱着她,抱着我的儿子,跟他们说:“对不起。”

“我累了。”

“我想……回家了。”

我回到了大巴山,守着那座空荡荡的老屋。

我重新拿起了我爹留下的那些木工工具。

我开始做木工,就像我爹一样。

我做的东西,不卖。

就送给乡里乡亲。

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子过得简单,平静。

我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但我知道,我眼里的光,好像……又回来了。

晓晓每个月,都会带着儿子来看我。

她不哭,也不闹。

就是给我送些吃的穿的,陪我说说话,然后带着儿子回去。

她知道,笼子已经关不住我了。

她选择在笼子外,等着我。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去”。

或许,永远都不会了。

或许,有一天,我会想明白,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93年,我进城打工。

老板的女儿看上了我。

老板说,让你当上门女婿,你干不干?

我干了。

我用我的尊严,换了半辈子的富贵荣华。

也用我的后半生,来偿还这份代价。

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天下午,当我再次拿起我爹那把已经生锈的刨子,闻到那股熟悉的木头清香时。

我,陈默,终于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