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年,我因偷看女知青洗澡被批斗,20年后,她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发布时间:2025-11-14 09:28  浏览量:2

六月的天,机修车间的铁皮屋顶被太阳烤得能煎鸡蛋。

我叫陈进发,四十二岁,红星机械厂一等钳工,工龄二十四年。

风扇跟个得了哮喘的老头似的,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全是热风。

我叼着根没点的烟,眯着眼,拿砂纸慢悠悠地磨一个零件。

那是个进口机床上的小玩意儿,德国货,精贵。坏了,厂里没人敢动,最后还是推到我这儿。

老师傅们都说,我这双手,比卡尺还准。

我呸。

准有个屁用。

还不是一个月挣那百十来块钱,住着厂里分的筒子楼,老婆天天为了几毛钱的菜钱跟我瞪眼。

“哎,听说了吗?新厂长今天到任!”

说话的是李胜利,我徒弟,二十出头,毛头小子一个,整天除了琢磨技术,就是传播各种小道消息。

我眼皮都懒得抬。

“哪个倒霉蛋,来这火坑?”

红星厂,前几年还风光无限,这两年,江河日下。订单越来越少,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谁来谁背锅。

“听说……是个女的!”李胜利声音压得贼低,跟做贼似的。

我手一顿,砂纸在零件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女的?

“还是个海归,喝过洋墨水的博士!”

车间里嗡的一下,跟炸了锅一样。几个凑过来偷懒的老师傅,眼睛都亮了。

“女厂长?”

“真的假的?”

“这年头,女人都能当厂长了?”

我心里冷笑。

一群老东西,想什么呢。

“叫什么名儿?”我随口问了一句。

“好像叫……林什么……对,林岚!风风火火的那个岚。”

“轰——”

我的脑子,像被一颗炸雷当头劈中。

手里的零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进油污里。

林……岚?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全世界叫林岚的多了去了,怎么可能是她。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那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平时不敢碰,不敢想,以为早烂在肉里,跟自己长成一体了。

可今天,被人轻轻一念,那根刺,带着二十年的铁锈和脓血,猛地被拔了出来。

疼得我差点叫出声。

“师傅,你咋了?脸怎么这么白?”李胜利吓了一跳。

“没事。”

我弯腰,手指哆嗦着,把那个冰凉的零件从油污里捡起来。

“手滑了。”

我的声音,干得像车间外那片龟裂的土地。

下午两点,全厂职工大会。

大礼堂里黑压压一片人,跟赶庙会似的。

我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了个最不显眼的位子。

我不想来。

可这是新厂长上任的头等大事,谁敢不来?办公室的王干事挨个车间通知,点着名册,跟催命似的。

主席台上,市里来的领导讲得唾沫横飞。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主席台正中那个空着的位子。

心脏在胸腔里,不是跳,是撞。

一下,一下,撞得我肋骨生疼。

千万别是她。

千万别是她。

我像个马上要被宣判的死囚,在心里一遍遍地祷告。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新厂长,林岚同志!”

掌声雷动。

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套裙的女人,从主席台侧面走了出来。

她剪着利落的短发,没化妆,但皮肤很白,嘴唇抿着,没什么表情。

她很高,很瘦,走起路来,背挺得笔直。

不像厂里的女工,倒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

她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惊慌和倔强的乡下女知青了。

可那张脸。

那张脸,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是她。

真的是她。

我感觉全身的血,一瞬间都凉了。

手脚冰凉,后背的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湿透了那件洗得发黄的“良心”牌背心。

二十年前,1968年。

我们陈家沟,来了十几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

男男女女,背着行李,戴着红袖章,唱着歌,说是要“扎根农村,大有作为”。

村里人跟看西洋镜似的看着他们。

我十六岁,半大小子,看什么都好奇。

尤其是那个叫林岚的女知青。

她跟别的女知青不一样。

别人抢着干农活,挣工分,她总喜欢一个人待着,捧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

她长得白净,眼睛大,像山里的泉水。

村里的小伙子们,背地里都叫她“小仙女”。

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跟她说话。

我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我从小跟着他认了不少草药,也读了几天书,觉得自己跟那些只知道玩泥巴的野小子不一样。

可一看到她,我就觉得自卑。

她像天上的云,我就是地上的泥。

那天晚上,我从山上采药回来,路过知青点后面那条小河。

月亮很好。

我听见水声。

哗啦啦的。

鬼使神差地,我拨开了河边的芦苇丛。

我看到了。

月光下,水汽氤氲。

一个白得像玉一样的身影,在水里。

是她。

是林岚。

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忘了该跑,忘了该躲。

就那么傻站着,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我没想干什么。

真的。

我就是……懵了。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陈进发!你个小流氓!干什么呢!”

是村里的民兵队长,王大麻子。

我完了。

第二天,我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块写着“流氓犯陈进发”的牌子,押到村里的晒谷场上批斗。

全村的人都来了。

王大麻子站在高台上,唾沫横飞地控诉我的“罪行”。

“偷看女知青洗澡!”

“思想腐化!”

“资产阶级流毒!”

一声声,一句句,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我爹娘跪在台下,哭得撕心裂肺。

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我不敢看任何人。

可我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了一眼人群中的知青队伍。

我看到了她。

林岚。

她站在人群里,低着头,脸色比我还白。

她没有看我。

一眼都没有。

那件事之后,我在村里就成了过街老鼠。

“小流氓”这个帽子,死死地扣在了我头上。

我爹为了我的事,求爷爷告奶奶,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最后托关系,把我送到了几百里外的红星机械厂当学徒。

走的那天,天没亮。

我娘给我煮了六个鸡蛋,一边给我装,一边掉眼泪。

“发啊,到了外面,好好做人,别再犯浑了。”

我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那天起,陈家沟的陈进发死了。

活下来的,是红星厂的学徒工陈进发。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技术上。

别人休息,我在车间练手。

别人谈恋爱,我抱着图纸啃。

油污和铁屑,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以为,只要我把头埋得够深,把过去忘得够干净,那段屈辱就能永远地被埋葬。

可我没想到。

二十年后,她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还是我的顶头上司。

老天爷,你他妈的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主席台上,林岚开始讲话了。

她的声音,清冷,干脆,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叫林岚,从今天起,担任红星机械厂厂长。”

“我来这里,不是来镀金的,也不是来养老的。”

“我只说三件事。”

“第一,从下个月开始,所有人的工资,和效益挂钩。干得好,拿得多。混日子的,一分钱别想拿。”

“第二,成立技术革新小组,攻克生产难题。有能力的,上。没能力的,让。”

“第三,严查纪律。迟到早退,聚众赌博,偷盗厂里财物,一经发现,立刻开除。”

她每说一句,台下就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这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他妈是直接扔了个炸药包啊。

我旁边的几个老师傅,脸色都变了。

“这娘们,够狠的。”

“一来就要砸我们饭碗?”

“看着吧,她干不长。”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她。

看着那个站在光里的她,和缩在黑暗角落里的我。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时光,隔着云和泥的距离。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我怕什么呢?

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厂长,是海归博士。

我呢?

一个臭烘烘的钳工。

她眼里,估计都看不到我这粒尘埃。

就算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又黑又瘦的农村小子,跟现在这个被油污和岁月磨得没了棱角的油腻中年,她能对上号吗?

不可能。

想到这,我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居然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对。

她不认识我。

我也不认识她。

这就行了。

大会散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出礼堂。

我故意磨蹭到最后,跟在人流的末尾,低着头,只想赶紧溜回我的车间,那个能让我感到安全的乌龟壳里。

“陈进发!”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凝固。

是她。

是林岚的声音。

我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她就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主席台上的光打在她背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林……林厂长。”我喉咙发干,声音嘶哑。

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是机修车间的陈进发?”

“是。”

“一等钳工?”

“是。”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她……认识我?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职位?

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笼罩。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

车间里,只要听到一点高跟鞋的声音,我就下意识地想找地方躲起来。

吃饭的时候,我专挑人最多的地方挤,生怕在食堂跟她撞上。

李胜利觉得我魔怔了。

“师傅,你这几天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新厂长有那么可怕吗?”

我能怎么说?

我只能瞪他一眼:“小屁孩懂什么,干你的活去!”

林岚的“三把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第一个被开刀的,是销售科的王科长。

听说他仗着是老资格,在新厂长面前摆谱,开会的时候公然顶撞。

林岚当着所有中层干部的面,直接让他卷铺盖走人。

杀鸡儆猴。

整个厂子都安静了。

然后是工资改革。

新的方案贴出来,整个厂子都炸了。

以前是大锅饭,干好干坏一个样。现在,全看你手里的活儿。

我们机修车间,活儿最多,最累,以前拿的钱跟行政办公室那些喝茶看报的一样多。

现在,我们的工资,一下子比他们高出了一大截。

车间里一片欢腾。

“这新厂长,有魄力!”

“早该这样了!”

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为我量身定做一个舞台。

一个让我无处可逃的舞台。

果然,没过几天,她就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跟一台报废的苏联老机床较劲。

那机床是厂里的宝贝,也是老大难,三天两头出毛病,谁也修不好。

我正满手油污地趴在机床底下,忽然听到周围安静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抬头,就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高跟鞋,停在我面前。

顺着鞋子往上,是笔挺的西装裤腿,然后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林岚。

她身后,跟着一大帮厂里的领导和车间主任。

所有人都看着我。

像在看一只笼子里的猴子。

“你就是陈进发?”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车间里,却异常清晰。

我从机床底下爬出来,用油腻腻的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

“林厂长。”

“听说,厂里所有的老大难设备,到你手里都能起死回生?”

这话说得我脸上一热。

我不知道怎么接。

旁边的车间主任赶紧凑上来,一脸谄媚:“林厂主,您不知道,我们小陈师傅这双手,神了!上次那台德国进口的精密磨床,德国专家都说要返厂大修,硬是让他给弄好了!”

林岚没理他,眼睛一直盯着我。

那眼神,像X光,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台机床,能修好吗?”她指了指那台苏联老古董。

“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多久?”

我想了想:“三天。”

“好。”她点点头,“我给你三天时间。修好了,技术革新小组,你来当组长。”

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技术革新小组组长?

那可是副科级的待遇!

我一个大头兵,一步登天?

我懵了。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嘲讽?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可她的脸,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怎么?不敢?”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比冰还冷。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梗着脖子,顶了一句。

“有什么不敢的。”

“行。”她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群领导,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车间里,瞬间又炸了锅。

“我操!老陈,你这是要飞黄腾达了啊!”

“组长!以后可得罩着兄弟们!”

李胜利冲过来,激动得脸都红了:“师傅!你太牛逼了!”

我没理他们。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林岚离去的背影。

她到底想干什么?

提拔我?

给我好处?

然后呢?

然后在我最得意的时候,再把我狠狠地摔下来,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不能让她得逞。

绝对不能。

那三天,我把自己锁在车间里。

吃住都在那台老机床旁边。

我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组长。

我就是要向她证明,我陈进发,不是她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你不是觉得我行吗?

我就行给你看。

我把那台老掉牙的机床,大卸八块,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用煤油清洗,用砂纸打磨。

图纸早就没了。

我就凭着二十多年的经验,凭着脑子里那张无形的图,一点一点地把它重新拼装起来。

第三天傍晚,我拧上最后一颗螺丝。

我按下启动按钮。

“嗡——”

沉寂了半年的老伙计,发出了沉稳而有力的轰鸣声。

成功了。

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可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林岚,你看到了吗?

你毁了我一次,你休想再毁我第二次。

第二天一早,我成了全厂的名人。

厂里的广播,报纸的头版,都在宣传我的“事迹”。

“工人阶级的楷模!”

“技术革新的尖兵!”

我听着这些肉麻的词,只觉得恶心。

技术革新小组组长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我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有沙发,有电话,还有个专门给我端茶倒水的小姑娘。

以前在车间里对我爱答不理的科长们,现在见了面,都主动跟我点头哈腰,叫我“陈组长”。

我老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走路都带风,在邻居面前,腰杆挺得笔直。

所有人都觉得我祖坟上冒了青烟。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走在一条通往悬崖的路上。

而把我推向悬崖的,就是林岚。

她开始频繁地找我。

开会,讨论方案,下车间检查。

我们见面的次数,比我见我老婆的次数还多。

她总是叫我“陈组长”,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也从来不提过去的事。

一个字都不提。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发毛。

这就像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是那只猫,而我,是那只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逃的老鼠。

她不急着吃掉我。

她只是在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看着我担惊受怕,如坐针毡的样子。

有一次开会,讨论一个新产品的技术方案。

我跟几个老工程师发生了争执。

他们墨守成规,觉得我的方案太大胆,风险太高。

我们吵得面红耳赤。

林岚一直没说话,就静静地听着。

最后,她敲了敲桌子。

“陈组长的方案,我看了,很有想法。”

“就按他的方案来。”

“出了问题,我负责。”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又看看我。

我心里,却是冰火两重天。

她这是在捧我。

把我捧得高高的。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她林岚的人。

她这是在告诉我,我的命运,就攥在她手心里。

她想让我生,我就生。

想让我死,我就死。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二十年前晒谷场上的情景。

王大麻子那张狰狞的脸。

村民们鄙夷的眼神。

我爹娘绝望的哭声。

还有她。

那个低着头,从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的林岚。

我快被逼疯了。

我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

我要找她谈谈。

哪怕是撕破脸,我也要问个明白。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瓶二锅头。

酒壮怂人胆。

我揣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厂领导的宿舍楼。

她的宿舍在三楼。

我站在楼下,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像看着一个怪兽的眼睛。

我犹豫了很久。

上去吗?

上去了,说什么?

说“林厂长,二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还是说“你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个痛快吧!”

我他妈的,真窝囊。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楼道门开了。

林岚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换下了一身刻板的西装,穿了件米色的风衣,头发好像刚洗过,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尤其是在看到我手里的酒瓶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陈组-……陈进发,你找我有事?”

她居然没叫我“陈组长”。

我借着酒劲,往前冲了一步。

“林岚!”

我连名带姓地喊她。

“我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我的声音很大,带着酒后的嘶哑和颤抖。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把我从一个臭烘烘的钳工,捧成技术组长,所有人都羡慕我,所有人都巴结我。”

“你看着我每天提心吊胆,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演戏,你是不是觉得特别解气?特别痛快?”

“二十年前,你让我身败名裂,成了个人人喊打的流氓。现在,你又要用这种方法,再毁我一次?”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我吼出了最后一句,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周围很安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以为她会发火,会骂我“不知好歹”,会立刻叫保安把我拖走。

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走了。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很轻,很轻,像叹息。

“陈进发,你恨我,是吗?”

我没说话。

恨?

我不知道。

这二十年,我以为我恨她。

恨她让我蒙受不白之冤,恨她毁了我的人生。

可当我真的站在她面前,看着这张同样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我发现,我心里的恨,好像没那么浓了。

更多的是一种……委屈。

像个被人抢了糖果,却无处申诉的孩子。

“跟我来吧。”

她转身,朝厂外的小花园走去。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花园里有个小亭子。

我们在石凳上坐下。

隔着一张石桌。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她先开了口。

“那件事,你是不是觉得,是我去告发的?”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她苦笑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公事公办”之外的表情。

“不是我。”

她说。

“发现你的人,是王大麻子。去村委会告你的,也是他。”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她说,“王大麻子一直想占我便宜,我不从。他找不到我的错处,就从我身边的人下手。那天,你只是……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批斗会那天,王大麻子找过我。”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

“他让我上台,亲口指证你。他说,只要我指证你,以后就再也不骚扰我。”

我心脏猛地一缩。

“我没答应。”

“所以,你在台上看到的,就是结果。”

“他们说,如果我不指证你,就是思想有问题,是同情流氓犯,要连我一起批斗。”

“我害怕。”

“我那时候,也才十八岁。一个人,在离家几千里的地方,无依无靠。”

“我只能……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看。”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看着她。

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角,好像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我恨了二十年的人,原来,跟我一样,也是个受害者。

甚至,她承受的,比我更多。

我只是身败名裂。

而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那种环境下,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压力和恐惧?

我手里的酒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下去,掉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你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为什么提拔我?”

“因为你的技术。”

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红星厂需要你这样的人。”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陈进发,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那件事,对你,对我都造成了伤害。我很抱歉,当年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说话的勇气。”

“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在二十年前的陈家沟,我们是在八十年代的红星厂。”

“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把厂子带出困境的人。而全厂,我只看到了你。”

“我给你舞台,不是为了看你笑话,是希望你能把你的本事,都用在正道上。”

“你愿意……帮我吗?”

她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

不像我的手,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疤。

我看着那只手,又看看她的脸。

二十年的怨恨,委屈,不甘,在那一刻,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我慢慢地,抬起了我那只沾满了油污和铁屑的手。

握住了她。

她的手,很凉。

但我的心,却是滚烫的。

从那天起,我好像变了个人。

不再是那个缩在车间角落,混吃等死的陈进发。

我成了技术革新小组的陈组长。

我带着一帮年轻的技术员,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里。

我们改进工艺,革新设备。

厂里那几台半死不活的进口机床,在我手里,全都焕发了新生。

生产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

以前积压的订单,我们一个月就全部完成了。

林岚又从外面拉来了几个大单子。

红星厂,活了。

厂里的老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以前的“小流氓”,到后来的“陈师傅”,再到现在的“陈组长”,甚至是“陈工”。

他们不再觉得我是靠着厂长上位的关系户。

他们服我。

服我这双手,服我这股劲儿。

我和林岚,成了工作上的黄金搭档。

白天,我们在会议室里,为了一个技术参数争得面红耳赤。

晚上,我们又一起在车间,对着图纸研究到深夜。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过“陈家沟”那三个字。

仿佛那段往事,真的就随风而逝了。

可我知道,它没有。

它只是被我们埋在了心底,成了一道共同的疤。

不再疼痛,但永远存在。

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个出口德国的订单,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

最后成功交货的时候,所有人都累瘫了。

林岚请我们小组的人去厂外的小饭馆吃饭。

大家都喝了点酒,气氛很热烈。

李胜利喝高了,端着酒杯,非要敬林岚。

“林厂长,我师傅……我师傅他不容易啊!”

他舌头都大了。

“他这辈子,就栽在……栽在女人身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捂他的嘴。

“你他妈喝多了,胡说什么!”

可已经晚了。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又看看林岚。

林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里面是白开水。

她对我举了举杯。

“陈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

“过去的事,不怪你。”

“是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她说完,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的委屈和心酸,在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我端起酒杯,站起来。

“林厂长,都过去了。”

我仰起头,把一杯火辣辣的二锅头,灌进了喉咙。

那顿饭之后,厂里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说我跟林厂长关系不一般。

说她是我的老相好。

甚至有人把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都翻了出来,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我当年就是为了她,才被赶出村子。

现在她当了厂长,是回来报答我的。

传得最难听的,是以前被林岚开掉的那个王科长。

他在外面到处说,林岚是个生活作风不检点的女人,我就是她的姘头。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我老婆耳朵里。

家里,开始天翻地覆。

我老婆是个典型的厂区家属,没什么文化,嗓门大,认死理。

她不信我的解释。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没那回事,人家为什么不说别人,就说你?”

她又哭又闹,跟我摔盘子砸碗。

“陈进发,你行啊!当了个破组长,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我跟你过了二十年苦日子,你现在出人头地了,就想把我一脚踹了,去找那个?”

我百口莫辩。

我跟林岚之间,清清白白。

可这种事,怎么解释得清?

我心力交瘁。

白天,要在厂里应付各种技术难题和人际关系。

晚上,回家还要面对老婆的猜忌和争吵。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

林岚也听到了风声。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

“最近家里的事,影响工作了?”

我没说话,只是抽着烟。

“陈进发,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可以……”

“不用。”我打断了她。

“林厂长,你不用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我看着她。

“我陈进发,二十年前没当成流氓,二十年后,更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也不会给厂里丢人。”

她沉默了。

许久,她才说:“辛苦你了。”

那三个字,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我知道,她懂我。

这场风波,最终还是平息了。

不是因为我的解释,也不是因为林岚的沉默。

是因为我们拿下的一个大项目。

省里一个重点工程,需要一批特种钢材的加工。

技术要求极高,精度要达到千分之一毫米。

省内好几家大厂都望而却-步。

林岚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我们红星厂,设备老化,技术落后,怎么可能完成这种任务?

连我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你行。”

林岚把我叫到办公室,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的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我相信你。”

我还能说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

我带着我的小组,又一次把自己关进了车间。

我们吃住都在里面,两个月,没出过厂门。

我们把厂里最精密的那台德国磨床,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反复调试,反复试验。

废掉的零件,堆成了小山。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在痴人说梦。

连我老婆都跑到厂里来闹,说我不顾家,早晚要死在车间里。

是林岚,替我挡下了一切。

她顶住了来自市里领导的压力,顶住了厂里其他人的质疑,也顶住了我家里的吵闹。

她每天都会来车间看我们。

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

有时候给我们带来热腾腾的包子,有时候是一壶浓茶。

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支持我。

我们,是在并肩作战。

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

最后一件样品,终于加工完成。

我用千分尺,一遍一遍地测量。

数据,完美。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冲出车间,想第一时间告诉林岚。

我跑到她的宿舍楼下。

看到她的窗户,还亮着灯。

我冲上楼,用力地敲门。

门开了。

林岚穿着睡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成功了!”我举着手里的零件,像个献宝的孩子。

“我们成功了!”

她愣住了。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毫无保留地笑。

像冰雪消融,像春暖花开。

眼角,有泪光。

“我就知道。”

她说。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那个项目,我们成功了。

红星厂,一战成名。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厂里,终于彻底走出了困境。

年终表彰大会上,我作为全厂的劳动模范,戴着大红花,站上了主席台。

给我颁奖的,是林岚。

她把奖状和奖金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陈进发。”

我也低声回了一句。

“也谢谢你,林厂长。”

我们相视一笑。

二十年的恩怨,在那一笑中,彻底冰释。

风言风语,也渐渐散了。

事实胜于雄辩。

我和林岚,用我们亲手创造的成绩,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我老婆,也不再跟我闹了。

她看着我拿回家的厚厚一沓奖金,看着邻居们羡慕的眼神,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她甚至开始笨拙地学着煲汤,晚上等我回家。

生活,好像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我和林岚,依旧是厂长和技术组长。

我们依旧会为了工作争吵,依旧会并肩作战。

只是,我们之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不是爱情。

我们都有各自的家庭,有各自的责任。

那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的战友情,是一种历经劫波,才懂得的相互扶持。

我们是彼此的镜子。

从对方身上,能看到自己曾经的伤口,和现在的坚强。

一年后,厂里搞住房改革。

我作为突出贡献的职工,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

告别了住了二十多年的筒子楼。

搬家那天,林岚来了。

她没带任何礼物,只是提着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

就像一个普通的朋友。

我老婆有点局促,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这位“大领导”。

林岚却很自然,主动帮着我老婆收拾东西,跟她聊家常,聊孩子的学习。

我老婆慢慢地也放开了。

晚上,我们在新家的阳台上喝酒。

看着楼下万家灯火。

“真好。”林岚忽然说。

“什么真好?”

“一切都好起来了。”她说,“厂子,你,我……都好起来了。”

我点点头。

是啊。

都好起来了。

“陈进发。”她转过头,看着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二十年前,没有发生那件事,你觉得,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愣住了。

是啊。

如果没有那件事。

我可能,会考上大学,走出那个小山村。

她可能,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我们,还会相遇吗?

我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

我说。

“过去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过去了。”

“重要的是现在。”

她笑了。

“对。”

“重要的是现在。”

我们碰了一下杯。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

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但我知道,那不是苦涩。

那是经历过风雨,沉淀下来的,最醇厚的滋味。

后来,红星厂在林岚的带领下,越做越大,成了全国知名的企业。

我也从技术组长,一路做到了总工程师。

我们都老了。

林岚的头发,有了银丝。

我的背,也开始有点驼了。

我们依旧是同事,是战友。

偶尔,我们也会在厂里的花园里散步,聊聊天。

但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如果”。

因为我们都知道,生活没有如果。

是那段不堪的过去,成就了现在的我们。

是那道丑陋的伤疤,让我们学会了坚强和宽容。

有时候,李胜利——现在已经是李总工了——会开玩笑地问我。

“师傅,你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谁?”

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你们林厂长。”

他会笑。

“那最恨的人呢?”

我会看着远方,沉默很久。

然后,摇摇头。

“没有。”

真的。

没有了。

那段岁月,那些人,那些事,早已化作我生命的一部分。

恨,太累了。

我用了二十年去恨,又用了二十年去和解。

如今,我只想,好好地,过好剩下的每一天。

和我的家人,和我的战友,和我亲手救活的这个工厂,一起。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