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聚餐未通知我,我按时关机下班,次日办公室炸锅了

发布时间:2025-10-03 15:49  浏览量:9

主任办公室的门没关严,王主任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从门缝里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一个字一个字往我耳朵里钻。

“老李,这批活儿要是毁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没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车间中央那台停摆的精密机床上。机床旁边,围着一圈人,领头的正是我的徒弟,小张。他们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场跟我毫无关系的葬礼。而那件价值几十万的半成品工件,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知道,这口黑锅,他们已经为我准备好了。

昨天傍晚,车间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溜了,走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笑意,眼神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又匆匆移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被排斥在外的味道,像夏天雷雨前沉闷的暑气。

我没问,也不想问。在这个厂里干了快三十年,从学徒到老师傅,这点人情世故我还是看得懂的。他们有局,一个没有我的局。

也好,乐得清静。

我像往常一样,把手里的活儿收了尾,仔仔细细地擦拭工具,一件件码回工具箱里,那是我师父传下来的习惯,他说,家伙什儿就是手艺人的命。然后,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五点半,分秒不差。

按照车间安全生产条例,下班前必须切断所有非必要电源。这是红本本上印着的字,是每天班前会都要念叨的话,是我带徒弟时说的第一句规矩。

我走到车间总闸前,手放在了那个巨大的红色手柄上。那一瞬间,我确实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闪过小张白天操作那台精密机床时,脸上那种志在必得的神情。那是个新项目,难度高,周期长,据说需要连续加工四十多个小时。

但,没人跟我打招呼。一张纸条,一句口信,甚至一个微信,都没有。

规矩就是规矩。

我把电闸拉了下来。整个车间“咔哒”一声,陷入了寂静,只剩下窗外渐起的暮色。我锁上车间大门,骑着我的老凤凰自行车,汇入了回家的车流。

身后,是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厂房。我没想到,那片黑暗里,正酝酿着一场要把我吞噬的风暴。

第1章 暗流

礼拜五的下午,车间里的空气总是比平时要浮躁一些。机油和金属切削液混合的气味里,都仿佛多了一丝周末的甜腥气。

我正戴着老花镜,校对着一个卡尺的精度。这活儿细,得静下心来。可旁边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心思早就飞了。

“张哥,晚上地方定了吗?还是老地方?”一个刚来不久的小伙子凑到小张身边,压低了声音问,眼睛却不时地往我这边瞟。

小张,张明,名义上是我的徒弟,三年前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小伙子脑子活,嘴巴甜,技术学得快,人情世故更是无师自通。现在,他已经是车间的技术骨干,王主任跟前的红人。

“放心,都安排好了。”小张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王主任也去,大家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也跟主任多亲近亲近。”

他说“大家”那两个字的时候,语调拖得特别长,像是在舞台上念台词。

我手里的卡尺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我继续调我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们讨论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其实,这种被“大家”排除在外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厂里搞什么“青年骨干培养计划”,小张被树为典型之后,车间里就隐隐分成了两拨人。一拨是围着他转的年轻人,他们聊的是最新的手机,最火的游戏,还有谁又跟主任吃了饭,谁又在项目里拿了高额奖金。

另一拨,就是我这样的老师傅。我们聊的是孙子上了哪个幼儿园,退休金又涨了多少,或是谁家的血压又高了。我们的世界,像车间里那台老掉牙的苏制车床,笨重,缓慢,噪音大,但每一个零件都还在规矩的轨道上运转。

小张他们,则像那台新引进的德国数控机床,安静,高效,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代码,代表着未来和效率。

两个世界,偶尔交汇,但更多的是平行。

“李师傅,”小张忽然转过身,笑呵呵地朝我走来,“您看我这道程序,有点拿不准,您给参谋参谋?”

他把手里的平板电脑递过来,上面是一串复杂的加工代码。这是为那个新项目编的程序,客户要求极高,材料也金贵,不能有半点差池。

我摘下老花镜,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的程序编得确实漂亮,思路清晰,算法也新潮,很多都是我没接触过的东西。但我还是看出了一个微小的隐患。

“这个地方,”我指着屏幕上的一行代码,“转速提得太快,刀具的损耗会很大。这批材料韧性高,最好是分段提速,平稳一点,不然容易产生应力集中,影响精度。”

这是我三十年经验换来的直觉,教科书上找不到。

小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哎呀,还是李师傅您经验老道,我光想着效率了。行,我马上改。”

他嘴上说着,手指却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并没有立刻修改的意思。我知道,他听进去了,但不想在我面前承认。年轻人,面子薄。

我也不点破,把平板还给他,重新戴上眼镜,继续跟我的卡尺较劲。

下午剩下的时间,车间的气氛就变得更加微妙。年轻人们聚在一起,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像一群分享着秘密的麻雀。他们会刻意绕开我的工位,即使路过,也只是匆匆点个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疏离。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顿饭,名义上是“大家”聚餐,实际上是小张的“圈子饭”。他想把王主任和所有人都拉到他的阵营里,而我这个不合群的“老古董”,自然成了被清洗出去的对象。

也好。我从来就不喜欢那种觥筹交错、言不由衷的场合。有那工夫,还不如回家给我老婆子打打下手,或者陪小孙子搭积木。

五点二十五分,车间的下班铃还没响,小张已经关了机床,开始换衣服了。他走到王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探头进去说了几句,王主任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车间里的人就像听到了无声的号令,纷纷开始收拾东西。他们换下油腻的工作服,穿上干净的夹克,头发用手沾着水捋得油光锃亮,一个个都显得神采奕奕。

“李师傅,我们先走了啊!”

“李师傅再见!”

他们三三两两地跟我打招呼,客气,但疏远。我只是“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小张。他走到我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师傅,那个……我们晚上有个活动。您……早点回家休息。”

他终究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说“我们聚餐,没请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又写满精明的脸,平静地说:“知道了。注意安全。”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身快步走了。

整个车间,瞬间空了下来。刚才还嘈杂无比的空间,此刻只剩下几台设备散热风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粉尘都染成了金色,一粒粒地在光柱中浮沉。

我慢悠悠地做完最后的清洁工作,把用过的棉纱和废料扔进指定的垃圾桶。然后,我走到那台小张负责的精密机床前。

显示屏还亮着,上面显示着加工进度:15%。预计完成时间:38小时后。

旁边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工艺卡。上面没有负责人的签字,没有夜班交接记录,更没有“设备需持续运行,请勿断电”的特别标识。

按照厂里的规定,任何需要彻夜运行的设备,都必须有车间主任签字的特批单,并且要在总闸上挂上“禁止操作”的警示牌。

这些,都没有。

我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我知道,这一闸拉下去,可能会有麻烦。小张他们或许觉得,这是一个人人都懂的“默契”,是一种不需要言明的“人情”。

但我想起了我的师父。他是个一丝不苟的倔老头,退休那天,他把他的工具箱交给我,对我说:“小李,咱们做手艺的,可以没钱,可以没势,但不能没规矩。手里的活儿,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三十年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在五点半的位置重合。

我转身,走向了车间总闸。

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像是给我这一天的憋闷,画上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

第2章 家的港湾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厨房里,老伴正系着围裙,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忙活着晚饭。

“回来啦?”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呵呵地说,“赶紧洗手,就快好了。今天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哎。”我应了一声,换下鞋,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脱下来,挂在阳台的专属衣架上。

洗了把脸,一身的疲惫和车间的油污味仿佛都被洗掉了不少。我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老伴忙碌的背影。她头发已经花白,腰身也粗了,但那份利落和贤惠,几十年都没变过。

“今天厂里不忙?”她一边往锅里下青菜,一边问。

“老样子。”我答得有些含糊。

她从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似乎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了我一下:“怎么了?看你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跟人吵架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没,能跟谁吵架。就是有点累了。”

知我者,莫若妻。她把火关小,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老李,咱俩几十年的夫妻了,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想干啥。说吧,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个宝贝徒弟闹别扭了?”

我叹了口气,把傍晚车间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当然,我没说拉闸的事,只说了他们背着我搞聚餐,把我一个人晾在了车间。

老伴听完,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没像我想象中那样替我打抱不平,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给我倒了杯水。

“这帮年轻人,做事是有点不地道。”她缓缓开口,“不过话又说回来,老李,你这个脾气,也确实该改改了。”

“我什么脾气?”我不服气。

“什么脾气?牛脾气,犟脾气!”她点了点我的脑门,“你总说规矩,说手艺,可现在这个社会,光会干活有啥用?人家小张为什么能当上骨干,能哄得主任开心?不就是会来事儿,会搞关系嘛。”

“我学不来那个!”我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溜须拍马,拉帮结派,那是正经干活的人该干的事吗?我师父教我的是技术,不是这个!”

“是是是,你师父教得都对。”老伴的语气软了下来,给我顺着背,“可时代不一样了呀。现在不比咱们年轻那会儿,那时候,谁技术好谁就是爷。现在呢,人家看的是你能不能给集体带来效益,能不能搞好团队合作。”

“我怎么没搞好团队合作了?他们问我技术问题,我哪次藏着掖着了?”

“那人家请客吃饭,联络感情,你去了吗?上次厂里组织旅游,你嫌麻烦,没去。上上次搞什么团建,你说没意思,也没去。久而久之,人家不带你玩,不也正常吗?”

老伴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虽然不中听,但句句在理。

我确实不合群。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说些没用的场面话。我觉得,同事之间,把工作干好就行了,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可现实好像不是这样。

“他们那是联络感情吗?他们是想把我这个老师傅架空,好让他们自己说了算。”我闷声闷地道。

“架空你?你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有什么好架空的?”老伴白了我一眼,“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里有疙瘩,觉得人家不尊重你这个师傅了,对不对?”

一语中的。

我沉默了。是的,我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我带出来的徒弟,如今爬到了我头上,处处想压我一头,我能舒坦吗?我看不惯他那套圆滑世故的做派,更看不惯他把车间搞得乌烟瘴气。

“吃饭吧,菜要凉了。”老伴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我扒拉着碗里的红烧肉,却觉得有点食不知味。

“爸,妈,我回来啦!”

正吃着,门开了,女儿琳琳回来了。她在市里读大学,周末才回家。

“琳琳回来啦!”老伴一见女儿,脸上的愁云立马散了,笑得合不拢嘴,“快,洗手吃饭,妈给你留了鸡腿。”

女儿的加入,让家里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她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逗得我们老两口哈哈直笑。

“爸,你今天怎么蔫儿了?”琳琳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

老伴把我的事又跟女儿说了一遍。

琳琳听完,眨了眨大眼睛,说出了一句让我和老伴都愣住的话。

“爸,我觉得这事儿,你做得不对。”

“我哪儿不对了?”我瞪起眼睛。

“你想啊,人家聚餐,没叫你,是他们不礼貌。但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为什么不叫你呢?”琳琳放下鸡腿,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是不是你平时太严肃了,跟他们有代沟,玩不到一块儿去?现在都讲究团队文化,你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就是给了别人排挤你的机会吗?”

“我……”我一时语塞。

“还有,那个小张,他是你徒弟,现在混得比你好,你心里肯定不舒服。这很正常,人之常情。”琳琳继续说,“但是爸,时代在进步,你不能总抱着老观念不放。人家会用电脑编程,会跟领导沟通,会调动大家积极性,这也是一种本事啊。技术好当然重要,但‘软实力’也很重要。”

女儿说的这些词,什么“团队文化”、“软实力”,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概意思我懂。她说得,跟她妈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是我自己跟不上时代了。

“你们都不懂。”我放下筷子,觉得有些烦躁,“车间是生产的地方,不是搞人际关系的地方。安全生产是第一位的,规矩就是天。他们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讲,迟早要出大事!”

我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又想起了那个被我拉下的电闸。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安。

“行了行了,吃饭。”老伴出来打圆场,“多大点事儿,至于吗?不就是一顿饭嘛,咱们自己家吃得更香。来,琳琳,多吃点肉。”

一顿饭,就在这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覆睡不着。老伴和女儿的话,像两只小虫子,不停地在我脑子里钻。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我太固执,太一根筋了?

可是,坚守原则,有错吗?遵守规矩,有错吗?如果连最基本的是非对错都不讲了,那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我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里一片茫然。

隐约中,我仿佛听到了工厂的方向,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3章 骤雨

第二天是周六,按理说我应该休息。但那个新项目工期紧,车间周末也要加班。我跟王主任申请了,这个周末我来值班,让年轻人歇歇。

早上七点半,我像往常一样,准时到了厂里。

刚走到车间门口,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王主任的办公室灯亮着,里面人影晃动,不时传来压抑的、激动的说话声。车间里,小张和他那几个“心腹”,正围着那台德国机床,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我推开车间大门,走了进去。

我的出现,像是在一锅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十几道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愤怒,有惊愕,有幸灾乐祸,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小张第一个冲了过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熬了一整夜。

“师傅!”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昨天……是不是拉总闸了?”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到机床前。

机床的操作台屏幕一片漆黑。我伸手按了一下开机键,毫无反应。我弯下腰,检查了一下电源线和插座,都连接得好好的。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躺在卡具上的工件。

那是一块特殊合金的圆柱体,原本应该被打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上面布满复杂的纹路。而现在,它的表面上,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半指深的刀痕。就像一张俊俏的脸上,被人划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废了。

这块材料,从德国进口,光成本就十几万。更重要的是,它是为省里一个重点项目配套的,交货日期是下周一。现在重新采购材料,再加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李师傅!”小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哭腔,“这可是四十多个小时的连续加工,中间不能停电啊!你拉闸之前,就没看一眼吗?”

“我看过了。”我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工艺卡上,没有写明需要连续作业。总闸上,也没有挂警示牌。按照安全规定,下班,必须断电。”

“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啊!”旁边一个小伙子激动地喊道,“全车间的人都知道这个活儿不能停,就你不知道?你是故意的吧!”

“就是!昨天看我们去吃饭,心里不爽,故意报复我们!”另一个人也跟着附和。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的指责,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飞刀,朝我射来。

我没有辩解。

在他们看来,我就是那个因为被排挤而心生怨恨,从而蓄意破坏的阴险小人。

“都给我闭嘴!”

一声怒喝从办公室传来。王主任黑着脸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厂里的领导。

王主任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刮过。最后,他走到了我面前,停下。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答:“主任,我只是按规矩办事。如果说我有责任,那我的责任就是太相信厂里的规章制度了。”

我的话,让王主任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事实。没有特批单,没有警示牌,从流程上讲,我没有任何错误。

但在这个结果面前,流程的正确与否,已经显得苍白无力。

“好一个按规矩办事!”王主任气得笑了起来,“老李啊老李,我在这个厂里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讲规矩’的!为了你那点规矩,几十万的损失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厂里的声誉,你也不管不顾了?”

“主任,这不是我的规矩,是厂里的规矩。”我坚持道。

“你……”王主任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王主任,您别生气。”小张赶紧上来打圆场,他扶着王主任,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师傅,我知道您心里有气。昨天我们聚餐没叫您,是我们的不对。我给您道歉。但是,您不能拿厂里的项目开玩笑啊!这是两码事!”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错误”,又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个人情绪”上。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受害者,而我,则成了一个因私废公、斤斤计C斤计较的罪人。

高手。真是高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我教他磨刀,教他看图纸,教他操作机床,却忘了教他,做人要正。或许,这东西,根本就不是能教的。

“我再说一遍,”我的声音不大,但车间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拉闸,跟你们吃不吃饭,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在执行我的工作职责,履行一个老工人的安全本分。”

“本分?你的本分就是毁掉大家几个月的心血吗?”

“李师傅,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周围的指责声再次响起。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当所有人都认定你有罪时,你的任何辩解,都只会成为你狡辩的证据。

“行了,都别吵了!”王主任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决定,“老李,你先回去吧。这个周末不用来加班了。等周一,厂里会开会讨论这个事情的处理结果。”

这是要让我停职反省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脱下工作服,默默地收拾我的工具箱。那些冰冷的金属工具,此刻握在手里,却仿佛带着一丝温度。它们是我最忠实的伙伴,不会说话,不会骗人,你给它多少力,它就出多少活儿。

当我提着工具箱,转身准备离开时,我看到小张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不易察れません的弧度。

那场骤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我走出车间,外面阳光灿烂。但我却觉得,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第4章 规矩与人情

周末两天,我在家里待得坐立不安。

老伴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儿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儿地叹气。

“老李啊,你这回,真是把人得罪死了。”她忧心忡忡地说,“王主任本来就器重小张,你这么一搞,不是正好给了人家一个收拾你的理由吗?”

“我没错。”我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这两天,这句话我对自己说了不下百遍。

“对,你没错。你最有理了。”老伴没好气地说,“可这年头,光有理有什么用?人家是一个圈子的,你是一个人。胳D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

女儿琳琳也给我打了电话。她是从她妈那里听说的。电话里,她的语气比上次还要严肃。

“爸,这件事你太冲动了。你以为你守的是规矩,但在别人眼里,你这就是职场上的‘不成熟’。你让领导下不来台,让同事的努力白费,就算你占着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什么叫‘不成熟’?难道圆滑世故,人情大于规矩,就是‘成熟’?”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琳琳才轻声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时候,做事的方法,可以更……委婉一点。你哪怕给小张打个电话问一句呢?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给小张打电话?

我愣住了。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最简单的办法?

是因为拉不下脸?还是因为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怨气?

我忽然发现,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按规矩办事”,没有夹杂任何个人情绪。但内心深处,我真的能做到那么纯粹吗?

或许,在我拉下电闸的那一刻,潜意识里,也未尝没有一丝“你们不仁,我便不义”的快感。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心惊。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尚。我只是一个被情绪左右的普通人。

周一早上,我接到了办公室的电话,让我九点去厂部会议室。

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那是很多年前,我被评为厂里劳动模范时,老伴特意给我买的。我觉得,我需要一点仪式感,来面对这场可能是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审判”。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厂长、书记、几个副厂长,还有王主任,悉数在座。小张也坐在末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铁。

王主任首先发言,他把事故的经过、造成的损失、以及对项目进度的影响,都详细地说了一遍。他的叙述很客观,没有添油加醋,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王主任最后总结道,“李师傅是我们的老同志,技术过硬,工作一向认真负责。但这次的行为,确实……唉,确实是太欠考虑了,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他把我的行为定性为“欠考虑”,而不是“蓄意破坏”,算是给我留了点面子。

接着,厂长发话了。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不苟言笑。

“老李,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站起身,把我的理由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没有看到任何警示标识,我是严格按照《车间安全生产操作规程》第十七条第三款的规定,在下班后切断车间总电源。

我还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本有些泛黄的《规程》手册,翻到了那一页。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平静地说。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领导们互相交换着眼色。他们都是搞生产出身的,当然知道这本手册的分量。这是厂里安全生产的“宪法”,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从规矩上,我无懈可击。

“小张,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厂长把目光转向了小张。

小张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

“厂长,各位领导,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他一开口,就先做了自我批评,“是我工作疏忽了。因为项目太赶,我光想着怎么优化程序,提高效率,忘了去主任那里补办特批手续,也忘了在总闸上挂牌子。我以为……我以为师傅他知道这个活儿的重要性,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把责任归结为自己的“疏忽”,但潜台词却是,这是一个“大家都懂”的常识,只有我李某人不懂。

“那你为什么不口头通知李师傅一声呢?”一位副厂长问道。

小张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我昨天下午走得急,忘了。我们约好了跟王主任一起吃饭,讨论项目后续的事情,我……”

他又一次巧妙地把“聚餐”这件事点了出来,而且还把它说成是为了“讨论项目”。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场典型的、由“人情”引发的“规矩”问题。

小张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饭桌上、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解决。他们忽略了,或者说,是故意忽略了我这个圈子外的人。

而我,则固执地坚守着白纸黑字的规矩,用一种最强硬的方式,打破了他们的“人情”默契。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如果处理我,就等于是否定了厂里几十年来一直强调的安全生产规程,以后谁还会把规矩当回事?

但如果不处理我,那几十万的损失谁来承担?小张是青年骨干,是未来的希望,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背这个锅。而且,这会让其他员工觉得,只要占着“规矩”的理,就可以不顾大局,不讲人情。

许久,厂长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规矩,是厂子的生命线,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老李在这件事上,从流程上讲,没有错。”

我心里一松。

“但是,”他话锋一转,“人情,也不是一张废纸。一个团队,如果只讲规矩,不讲人情,那就是一盘散沙。老李,你作为老师傅,在明知设备可能在进行重要加工的情况下,一个电话都不打,一个口信都不问,直接拉闸。这种工作方式,是不是也太……太僵化了?”

他的话,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

既肯定了我的“守规矩”,又批评了我的“不讲人情”。

“这件事,双方都有责任。”厂长最后做出了决定,“小张,工作疏忽,流程缺失,罚你三个月奖金,全厂通报批评。至于李师傅……”

他看着我,顿了顿。

“……鉴于你一贯表现良好,这次就不给你处分了。但是,也希望你能从中吸取教训。技术要精,但做人,也要学会变通。”

“至于损失,”厂长扫视了一圈,“厂里承担一半,剩下的,从我们整个领导班子和车间管理层的绩效里扣。就这样吧,散会。”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有赢家。

我没有受到处分,但却背上了一个“僵化”、“不通人情”的名声。

小张受到了处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替这个混乱的管理和疏漏的流程背了一部分锅。

王主任和厂领导们,则要自掏腰包,为这起事故买单。

我走出会议室,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规矩的胜利,还是人情的胜利。

我只知道,我和小张之间,我和那个热闹的、属于年轻人的车间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第5章 一根筋的“体面”

会议的结果,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工厂。

我成了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指指点点的目光。有人说我做得对,就该给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教训。也有人说我太绝了,为了一点面子,毁了几十万的东西,害得领导都跟着受罚。

更多的人,只是用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稀奇的展品。

回到车间,气氛更是尴尬到了冰点。

没有人跟我说话。年轻人们看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要么绕道走,要么就埋头干活,假装没看见。小张更是对我视若无睹,我们俩在车间里擦肩而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不会给对方。

王主任给我安排了新的活儿——去仓库整理旧设备和报废零件。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闲差,又脏又累,还没什么技术含量。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对我的变相惩罚,是让我“靠边站”。

我没有抗议,也没有抱怨,默默地接受了。

仓库里堆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陈腐机油混合的味道。阳光从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窗户里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翻飞。

这里就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堆满了工厂昔日的辉煌和荣光。那些退役的老旧机床,曾经也是厂里的宝贝疙瘩,每一台上面,都刻着岁月的痕跡,也承载着我们这代人的青春和汗水。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老伙计们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能用的零件拆下来,彻底报废的,就拉到废品站。

工作很枯燥,但我却干得异常认真。我仔仔细细地擦拭每一台机器,给转动的部件上油,就像在照顾一个个年迈的老朋友。

在这里,没有了车间的喧嚣,没有了复杂的人际关系,我的心,反而渐渐地静了下来。

我开始反思整件事情。

厂长的批评,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他说我“僵化”,说我“不懂变通”。

我真的僵化吗?

我想起了我的师父。他是个比我还倔的老头,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活儿要干得漂亮,人要做得规矩。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偷奸耍滑、投机取巧。当年,厂里有个采购员,买回来一批便宜但质量不达标的钢材,师父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把那批钢材扔出了大门,指着那个采购员的鼻子骂:“你想砸了我们厂的牌子吗?”

因为这件事,师父得罪了人,好几年没评上先进。

但他不在乎。他说,手艺人的体面,不是靠奖状和头衔,是靠手里做出来的活儿,是靠别人提起你时,竖起的大拇指。

我一直把师父的话当成圣经。我以为,只要我的技术过硬,只要我坚守原则,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但现在看来,我错了。

时代变了。这个时代,不仅要求你会做事,更要求你会做人。像小张那样的人,才是这个时代的宠儿。他们聪明,灵活,懂得利用一切资源为自己铺路。而我,就像仓库里这些老旧的机器,虽然结构精密,用料扎实,但终究是跟不上节奏了。

我守着我的“规矩”,守着我那点可怜的“体面”,却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

一天傍晚,我正在仓库里忙活,老伴提着一个保温桶来看我。

“给你炖了点鸡汤,补补身子。”她把汤倒在碗里,看着我这一身灰头土脸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跟主任服个软,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喝着热乎乎的鸡汤,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错,为什么要服软?”

“你没错,你没错!”老伴又气又心疼,“你没错,那你现在在这干嘛呢?你一个八级钳工,厂里的技术大拿,跑来这灰堆里当保管员?这就是你想要的‘体面’?”

“体面”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这就是我想要的体面吗?被人排挤,被人架空,被发配到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像个等待退休的废人。

“我……我只是想争口气。”我低声说。

“争气?气是这么争的吗?”老伴把碗从我手里拿开,给我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老李,我知道你委屈。但光委屈有什么用?你得让人家知道你的价值啊!你躲在这里,谁能看得到你的价值?”

“我的价值,他们不稀罕了。”我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是电脑的时代,是数控的时代,我这点老手艺,过时了。”

“谁说的!”老伴的眼睛瞪了起来,“我不管什么数控电脑,我就知道,上次王厂长家里那个德国进口的门锁坏了,请了多少师傅都修不好,最后还不是请你出马,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了?还有,前年那个给航天配套的零件,那精度要求多高,不也是你用手一点点磨出来的?这些,电脑能干吗?”

老伴的话,让我心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火苗。

是啊,有些东西,是机器替代不了的。那是经验,是感觉,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专注和磨练,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老李,你听我说。”老伴握住我粗糙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这口气,咱们得争。但不是用赌气的方式争。咱们得用真本事,让所有人都闭嘴,让那个王主任,亲自来请你回去!”

我看着老伴坚定的眼神,心里那点颓丧和迷茫,仿佛被驱散了不少。

是啊,躲在这里怨天尤人,算什么本事?

我李建国,干了三十年技术,靠的是手,不是嘴。

我的体面,要用我的手,堂堂正正地挣回来。

从那天起,我不再把仓库的工作当成一种惩罚。我把它当成了一次“修行”。

我把所有废旧的设备都拆开,研究它们的内部结构,分析它们的设计原理。很多老设备,虽然效率低,但设计得非常巧妙,里面蕴含着许多现代工业已经失传的智慧。

我还找来了很多专业书籍,学习最新的数控技术和编程知识。我知道我年纪大了,学这些东西很吃力,但我不怕。我不指望能成为小张那样的编程高手,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老手艺,和这些新技术,能不能找到一个结合点。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充实的忙碌中一天天过去。

车间的喧嚣,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但我知道,我不是在逃避。

我是在磨一把刀。一把能为自己挣回体面的,老而弥坚的刀。

第6章 裂痕

我在仓库里待了快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车间那边似乎风平浪静。听说那个被我毁掉的工件,厂里花了大价钱,从德国空运了新的材料回来。小张带着他的团队,没日没夜地加班,立下了军令状,一定要在新的交货日期前完成任务。

王主任在车间班前会上,公开表扬了小张他们“知耻而后勇、敢于担当”的精神,号召全车间向他们学习。

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我无关。

直到那天下午。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叫小孙,怯生生地找到了仓库。

小孙是我几年前带过的一个徒弟,人很老实,就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他也是那晚去聚餐的人之一。

“李……李师傅。”他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显得局促不安。

“小孙啊,有事?”我放下手里的活儿,笑着招呼他。

他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那是一个加工出来的金属零件,形状很复杂。

“师傅,您……您能帮我看看这个吗?”他小声说,“我怎么弄,尺寸都差一点,废了好几个了。”

我接过零件,拿到光亮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又从工具箱里拿出游标卡尺和塞尺,量了几个关键的尺寸。

“是热处理的时候变形了。”我很快就看出了问题,“这种材料,淬火的温度和时间要控制得非常精确,稍微有点偏差,就会产生内应力,冷却后就会变形。”

“啊?那……那怎么办?”小孙的脸都白了。

“别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热处理之前,先做一个应力释放的退火处理。另外,夹具也要改一下,不能夹得太死,要给它留一点变形的余量。”

我拿起笔,在一张废纸上,刷刷几下,画出了一个改良的夹具草图,把关键的尺寸和注意事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小孙拿着那张草图,如获至宝,眼睛里都在放光。

“谢谢师傅!谢谢师傅!”他一个劲儿地鞠躬。

“谢什么,多大点事儿。”我摆摆手,“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小孙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开口了:“师傅,其实……其实张哥他们也遇到麻烦了。”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个新项目,第二件也……也失败了。”小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程序没问题,操作也没问题,但加工到最后一步,精度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废了两块材料了,德国那边说,下一批材料要等半个月后才能到。客户那边已经发火了,说再交不了货,就要索赔,还要取消后面的所有订单。”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项目的订单,对厂里至关重要,关系到下半年的效益,甚至是很多人的饭碗。

“怎么会这样?”我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啊。”小孙一脸愁容,“张哥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请了德国的专家视频会诊,也没找出原因。现在车间里气氛紧张得要死,王主任天天黑着个脸,谁都不敢大声说话。”

我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小张的程序,追求极致的效率,刀具的转速和进给速度都开到了极限。对于普通材料,这没问题。但对于那种高韧性的特种合金,过高的切削速度会产生巨大的热量,即使有冷却液,工件的内部也会发生微小的金相组织变化。这种变化,在加工过程中看不出来,但当所有工序完成,内应力完全释放后,就会导致那“差一点点”的精度偏差。

这是教科书上学不到的知识,是需要靠手感和经验去反复试错才能掌握的“玄学”。

我当初提醒过他,但他没放在心上。

“师傅,”小孙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您……您能不能……”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我能回去,帮他们解决这个难题。

我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我确实不忍心看着厂里蒙受这么大的损失。这个厂,是我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就像我的另一个家。

但另一方面,一想到王主任和小张他们那天的嘴脸,一想到自己这一个月来受的委屈,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你们有本事,把我一脚踢开。现在出了问题,解决不了了,又想让我回去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我李建国是技术工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抹布!

“这是你们技术骨干的事,我一个管仓库的,帮不上什么忙。”我硬着心肠,冷冷地回了一句。

小孙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也不好受。

接下来的几天,来仓库找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都是车间里的一些老师傅,或者像小孙这样比较老实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拿着图纸来请教,有的拿着加工坏的零件来问原因。他们都默契地不提那个新项目的事,只是聊一些技术上的闲篇。

但我知道,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传递信息,向我求助。

裂痕,已经出现了。

小张所构建的那个看似团结的“圈子”,在真正的技术难题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他可以靠着人情世故把大家笼络在一起,但他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当危机来临,当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威胁时,这个脆弱的联盟,自然就会分崩离析。

人们开始重新想起我,想起我这个“不合群”的老师傅的价值。

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主任来了。

这是我被“发配”到仓库后,他第一次来。

他没有穿那身笔挺的干部服,而是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脚上踩着一双解放鞋。他手里没有拿保温杯,而是提着一瓶二锅头,两个小酒杯。

他走到我面前,把酒和杯子放在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上。

“老李,”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陪我喝两杯?”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找了两块干净的抹布,把桌子和旁边的两个小马扎擦干净。

我们俩就这么坐在堆积如山的废旧零件中间,沉默地喝着酒。

辛辣的白酒下肚,像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听说,”王主任喝了半杯酒,脸有些红了,“你师父当年,为了保一台苏联的旧车床,跟厂长拍过桌子。”

我点了点头。那台车床,是师父的师父从苏联背回来的,宝贝得跟命根子一样。后来厂里要淘汰,师父死活不肯,说那台机器的精度,比新买的还好。最后厂长拗不过他,留了下来。那台机器,现在还在车间的角落里放着。

“你跟你师父,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主任自嘲地笑了笑,“都是一根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没接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李,我今天来,不是以主任的身份,是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王主任的语气软了下来,“厂里现在的情况,你也听说了。这个坎,要是过不去,咱们都得玩完。”

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那天在会议室,我话说得重了。小张他们做事,也确实不地道。我……我替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心里最硬的那块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开始变得柔软。

我恨的,是那种不尊重技术、只讲人情世故的风气。我气的,是他们对我这个老师傅的排挤和不信任。

但王主任,他本质上不坏。他只是一个夹在中间,想要息事宁人,想要把工作搞好的管理者。

而这个厂,更是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

“主任,”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工件,不是不能救。”

王主任的眼睛,瞬间亮了。

第7章 炉火重燃

周一早上,我重新穿上了那身熟悉的蓝色工作服,走进了阔别一个月的车间。

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提前知道了风声。我一出现,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是排斥和幸灾乐祸,而是充满了好奇、期待,甚至是一丝敬畏。

王主任亲自陪着我,来到了那台德国机床前。

小张和他的团队成员都站在那里,一个个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师傅。”小张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憔ें悴和挫败。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机床前,看着那个静静躺在上面的,又一个报废的工件。

它就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单纯的理论和先进的程序,在复杂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把你们的加工程序调出来我看看。”我开口说道。

小张赶紧把平板电脑递了过来。

我戴上老花镜,一行一行地仔细看着那些代码。然后,我指着其中几个关键的参数,问他:“这几个数值,你们是怎么得出来的?”

“是……是根据材料手册上的推荐值,和软件模拟的最优解计算出来的。”小张小声回答。

“纸上谈兵。”我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机器是死的,材料是活的。每一批材料,因为冶炼的炉次不同,内部的金相结构都会有微小的差异。你们只相信数据,不相信感觉,怎么可能做出好东西?”

我的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年轻人都愣住了。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工业生产,还有“感觉”这一说。

“那……那该怎么办?”小张虚心地请教。

“把那两件废品,还有剩下的边角料,都给我拿过来。”我吩咐道。

很快,东西都搬了过来。

我让小张找来一把最普通的锉刀。我拿起一块边角料,闭上眼睛,用锉刀在上面轻轻地锉了一下。

金属和锉刀接触的“沙沙”声,通过锉刀柄,传递到我的手心。那种细微的阻力,那种声音的清脆程度,都在告诉我这块材料的硬度和韧性。

然后,我又拿起那两件废品,在不同的位置,用同样的方法感受。

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他们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表演着古老巫术的巫师。

十几分钟后,我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有数了。”

我走到机床的操作台前,对小张说:“把你的程序权限开放给我。”

小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照办。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我没有去修改他那复杂的程序主体,那不是我的强项。我只是把他设定的那几个关键参数,比如转速、进给量、切削深度,根据我刚才用锉刀“听”出来的感觉,进行了微调。

那些数值的调整,幅度非常小,小到在理论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了。”我直起身子,对小t对小张说,“找一块边角料,用这个新参数,先试着加工一小段。”

小张立刻指挥人,把一块边角料装夹好。

机床重新启动,发出了平稳而有节奏的嗡嗡声。所有人都围在机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透明的防护罩,看着飞速旋转的刀具,在金属表面上切削出一道道银亮的纹路。

半个小时后,试加工结束。

小孙拿着检测仪器,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加工出来的样品取下来,放到了高精度三坐标测量仪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分钟后,检测结果出来了。

小孙拿着那张打印出来的报告单,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合格了!所有尺寸,全都在公差范围内!而且……而且精度比图纸要求的还要高!”

“哗——”

车间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几个年轻的工人,甚至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

小张拿着那张报告单,手都在抖。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折服。

“师傅……您……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摘下老花镜,平静地看着他:“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做到。”

三十年的时间,锉了多少零件,摸了多少材料,听了多少机床的声音,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些经验,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刻进了我的骨头里。这不是几行代码,几个数据就能替代的。

王主任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接下来的两天,我成了车间的总指挥。

我没有完全否定小张的程序,而是把我对材料的理解,和他的现代化编程思路结合了起来。我负责定下核心的加工策略和参数,他负责把我的“感觉”,翻译成机床能懂的“语言”。

我们俩,一个代表着传统的经验,一个代表着现代的科技,以前是对手,现在却成了一对最默契的搭档。

车间里的气氛,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曾经对我敬而远之的年轻人,现在一有空就围在我身边,问这问那。我也不再藏着掖着,把我的经验和诀窍,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我教他们怎么用耳朵听机床的声音,判断刀具的磨损情况。

我教他们怎么用手触摸工件的表面,感知那零点零几毫米的误差。

我甚至把我师父传给我的那个宝贝工具箱,也打开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每一件工具的来历和用法。

炉火,重新在这个老旧的车间里燃烧了起来。

那燃烧的,不仅仅是完成任务的希望,更是一种技艺的传承,一种新老两代人之间,冰释前嫌、携手共进的火焰。

周四下午,最后一件合格的工件,终于从机床上取了下来。

当检测报告显示“完美合格”的那一刻,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第8章 没有赢家的“和解”

项目成功交付,厂里避免了一场巨大的危机。

厂部专门为这件事开了一次表彰大会。

会上,厂长亲自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和一个“技术攻关特别贡献奖”的奖状,颁给了我。

轮到我发言时,我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

我只是说:“我只是做了一个技术工人该做的事。这个奖,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车间里的每一个人。属于王主任的统筹调度,属于小张他们没日没夜的编程优化,也属于每一个拧紧了螺丝、加满了机油的普通工人。”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王主任在偷偷抹眼睛。我也看到小张,站在人群里,用力地鼓着掌,他的眼圈,也是红的。

表彰会后,厂里摆了庆功宴。

这一次,没有人再把我排除在外。王主任亲自把我拉到了主桌,坐在他身边。

宴席上,小张端着酒杯,走到了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师傅,我对不起您!”

他给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师傅,以前是我太年轻,太狂了。我以为学会了电脑,就什么都懂了。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天高地厚,什么叫真正的‘匠心’。”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悔意,“您不仅救了这个项目,救了厂子,也救了我。您给我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我说,“以后,好好干。”

一杯酒,泯了所有的恩仇。

这不像小说里的结局,坏人得到了惩罚,好人获得了彻底的胜利。

这更像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和解”。

我赢回了尊重,但我也明白,我不能再固守着过去的经验,不去看这个变化的世界。我需要学会与年轻人沟通,学会用他们的方式去思考问题。

小张输掉了他的骄傲,但也学到了宝贵的一课。他明白了,技术没有捷径,经验无法速成,人情世故在真正的硬实力面前,终究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王主任和厂领导们,也在这场风波中学到了,一个健康的团队,既需要有冲劲的年轻人,也需要有压得住阵脚的老师傅。规矩和人情,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没有规矩的人情是江湖义气,没有了人情的规矩,是冰冷的机器。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没有再回仓库,而是继续留在了车间。王主任给我成立了一个“李建国技术攻关工作室”,专门负责解决生产中的各种疑难杂症,同时也负责给年轻工人做技术传承培训。

小张成了我工作室的第一个“学生”。他不再叫我“李师傅”,而是重新改口,毕恭毕敬地叫我“师傅”。

他会把他编的程序拿来给我看,我会把我的经验讲给他听。我们常常为了一个技术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但谁都知道,这种争论里,没有了个人恩怨,只有对技术的执着。

车间的风气,也变得越来越好。年轻人不再只盯着电脑屏幕,他们开始愿意拿起锉刀和卡尺,学习最基本的手上功夫。老师傅们也不再抱残守缺,他们开始主动向年轻人请教电脑和网络的问题。

周五的下午,车间里还是会躁动。

“师傅,晚上大家一起去吃个饭吧?就去上次那家,您尝尝他家的酱骨头,一绝!”小张笑嘻嘻地跑来邀请我。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一张张年轻而真诚的笑脸。

我笑着点了点头:“好啊。不过说好了,今天我请客。”

骑着我的老凤凰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想起老伴和女儿的话。她们说得对,这个世界一直在变,我不能总停在原地。

坚守原则没有错,但坚守的方式,或许可以更温暖一些。规矩是骨架,而人情,是让这个骨架能够活动自如的血肉。

或许,真正的“体面”,不是赢得一场争斗,而是在坚守自己内心的同时,也能找到与这个世界温柔相处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完全找到了答案。

但我想,我已经走在了寻找答案的路上。这条路,通向的不仅仅是技术的巅峰,更是人心的深处。而这,或许比任何精密的零件,都更值得我们用一生去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