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在墙上留下一行血字,警察看完表情都凝固了

发布时间:2025-08-09 15:00  浏览量:3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这里刊发过不少警察写的亲身经历。

而我听他们讲完几百个罪案,时常有一种感受:最难的不仅是抓捕坏人,还有察觉到关键证据。

我见过为了寻找将近十年前的杀人物证,抽空一整个化粪池的法医。还有儿童被拐卖以后,搜遍整间屋子,只看到橱柜里贴着几个星星贴纸的刑警——那是孩子被拐卖前唯一留在家里的痕迹。

都说警察当久了信命,可能就是因为,在如海的线索里找到关键一环,除了专业技术还真得靠一点运气。

今天也是一群警察的故事,我无法评价他们的运气好坏。

你要说他们运气不好,凶案发生后,死者拼命在墙上写下血字,告诉警方这是他杀。

你要说他们运气好,不巧的又是,写到凶手是谁的时候,死者断气了。

而这个案子,就发生在一间派出所被裁撤之前,几乎所有警察都知道,这是他们在此的最后一案。

那天深夜,康复街的一条小巷里,发生了一起仿佛从天而降的杀人案。

案发时间大概是晚上10点多,小巷安静得只能听到野猫野狗叫。浑身是血的武三拍了拍自家大门,但此时的他已经没了力气,一门之隔的家人根本不知道,身中八刀的武三,就快死了。

武三靠在家门口,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指,蘸着自己已经流了一大摊的鲜血,在水泥墙上写下三个字“杀我者”。“者”字还没写完,武三就瘫在了血泊中,昏迷不醒。

武三被刚喝完酒回家的街坊发现时,其实还没死。街坊说武三的脸像糊在了血泊里,嘴巴吐出的气搅动着血泊,像烧开的稀饭那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喝醉的街坊顿时清醒了,使劲拍门把武三的老婆喊了出来。武三的老婆只觉得脚下一凉,低头看到武三,说了一句“怎么打成这样”就晕倒了。

街坊快吓麻了,赶紧喊人把这两口子往医院抬。

因为这件杀人案,原本即将要被撤销,包括我在内的民警、辅警全部调去其他单位的康复街派出所,从一片冷清的平静中再次热闹了起来。

最先报警的是二院急诊科的医生,电话直接打到了马所长的手机上:武三被扎得浑身是血,正在抢救。他身上这八刀,全是冲着肺叶和脖子扎的,可谓刀刀致命。

派出所马所长第一个赶到急诊科,看到武三已经盖上白布单躺在“血床”上。武三的家属在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医生宣布武三在临床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血水还在从武三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渐渐凝固在白瓷砖上,马所长的脸也凝固了。

急诊科医生跟他不停地说着武三的伤情和抢救过程,马所长只是“嗯嗯”地回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刑警队赶到了,带队的是张副所长。虽然他名义上还是我们所的第一副所长,但是疯传他即将执掌刑警队。

我知道张副所长已经在交接工作了,而且由于我们教导员这阵子在住院,张副所长的部分工作实际就是我在代劳。

在急诊大厅,带队前来的张副所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谁干的?”

大家摇头。

“武三生前有接触过什么人吗?”

大家都有点懵地扭头,看向马所长。

“该勘察勘察,该通知法医喊法医,都瞅我干啥?”马所长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看着自己。

刑事案件一般是刑警队长现场拍板指挥,但张副所长还没正式上任,马所长仍然是张副所长的上级。可是康复街派出眼看就要没了,不久后张副所长就和马所长平级了,甚至有些情况还有更重的话语权。

现场的氛围有点尴尬。

马所长紧急召回所有人加班,我当时正在家打游戏,赶紧关电脑披衣服出门,路上遇到了辅警龙哥。一见面龙哥就在跟我叨叨:“家败出毛猴,塘败出泥鳅。”

我看到张副所长在派出所大门前,手里捏着一根他根本不抽的烟。见到我一个甩尾停好车,张副所长马上问我借充电宝,说他给大小领导汇报了一个多小时手机快打没电了。

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都在暗处嘀嘀咕咕,“我就说派出所不能撤!”“这人还没走呢就杀一个!”总之说啥的都有。

“马所长呢?他通知我来的。”我赶紧和张副所长打招呼。

“问你充电宝在哪呢?别他妈跟我扯别的!”张副所长的怒气值蹭蹭往上冒。

马所长是现场的最高领导,案子发生在康复街派出所的辖区,就算案子要移交给别人,也得先由马所长审批。张副所长找不到他,连立案都做不到。

本来大家应该全速破案,一出刑侦大剧却变成了悬疑片《寻找马所长》,张副所长气得把手里的烟都捏碎了:“你马哥在医院露了一下脸,又找不到了!”

武三这个案子,确实绕不开马所长。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了解武三。

我也认识武三,他每天都要跑步锻炼,康复街是必经之路,平时跑累了就来所里喝口水。我还看到过武三熟练地跟马所长讨烟抽。

马所长年轻时在康复街派出所当过副所长,所以他和武三的交情估计得有十几年了。尤其在武三退休,马所长重返康复街派出所后,他俩的关系更密切了。

平日里,马所长的办公室是武三重要的“打卡点”,只要摊上马所长值班,他总会来办公室聊天。

作为康复街上的老住户,武三自从在老塑料厂留守处顺利退休,生活重心就是保持好健康,争取多拿几年养老金。

他说大马路上都是汽车尾气,练了也白练,于是手缠白毛巾的武三愣是能绕着复杂的康复街每天跑上俩小时,大大小小的巷子乃至死胡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头子,被泄愤一样扎死在阴暗的小巷里,这让接手调查的张副所长很头疼。

但此时的我,对这件杀人案有另一种观察视角:

案子给了即将被撤销的康复街派出所,最后再抢救一下的机会。因为命案必破,而且我们分局有规矩,在破案之前所有人都得吃住在派出所。

虽然康复街派出所的撤销时间已定,但进度因为武三的离奇遇害而摁下了暂停键。

食堂还在正常运转,一三五土豆烧牛肉,二四六带鱼红烧鸡,还剩一天可以自由点菜。可惜再好的伙食大家都吃不下,毕竟这饭吃一天少一天,我感觉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吃饭了。

我们和其他单位不一样,大家不分餐,而是全坐在木头圆桌前,像聚餐一样一起吃。平时解决街坊的纠纷,赶上饭点就上桌边吃边聊。都是康复街的人,事情归事情,吃饭归吃饭。

只不过这段时间,圆桌前多了几个刑警队的“外人”。他们是张副所长带着的,总是逮着马所长询问武三的社会关系和生活习惯。

马所长每次都不答应,只是客气地招呼他们:“哥们吃吃吃。”张副所长也不好意思追着问,经常自己端着碗出去生闷气。

武三的案子确实有点难度,乌黑的巷子里根本不见人,虽然康复街还没到路不拾遗的治理水平,但起码可以夜不闭户,巷子里连监控都没有。

杀人凶器没有留在现场,只能大概知道是一把尖刀。而路面痕迹被街坊们踩过无数遍,乱得根本分辨不出来。警犬倒是请来了两条,但是武三血液的气味早已随水沟散开了。

一开始面对警犬的汪汪叫,还有住户被吓得脸色煞白。但是随着家家户户都被警犬扒过门,狗子很快成了街坊邻居们的笑话。“你家中午肯定炖肉了,狗都想进去尝两口!”

武三在康复街过完了一辈子,这么多年根本没听说过有仇家。武三自己也没留下有用的线索,他连手机都是老年机,网络痕迹少得可怜。

全所加上大半刑警队把各家走访个遍,就是啥都没查出来。案发三天后,张副所长彻底麻了。

早就过了侦破的黄金时段,用同事的话说:“(凶手)只要不傻,这会儿也该跑到外地了。”

案件遇到困难还能咋办,请示领导呗。马所长还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张副所长不好意思在饭桌上聊,开会的时候总能找他商量了吧。

那天马所长匆匆忙忙从局里回来,刚坐下,面前就出现了一堆案卷。张副所长一条条地分析案情,但马所长显然不在状态。

他不停地喝水,然后让我加水。面对汇报,他只是说了一句“加大走访力度”。

案情分析会开成这样,张副所长几乎是在恳求马所长说点有用的信息:“武三有事没事就在所里坐坐,马所长你就帮帮忙,这人都(和你)聊点啥,你给我点灵感呗?”

马所长只是说:“小张你带着刑警队的兄弟们吃好喝好,需要什么直接填单子报销。”然后对我们其他组的人强调:“分配好的走访人员名单,都一个个过,别偷懒啊!”

这就是车轱辘话,车轱辘会。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马所长在拖着案件。

不管是食堂里还是会议室,张副所长这个未来的刑警队长,就在大家面前华丽丽地被无视了。张副所长是个直性子,他的怒气值即将达到顶峰。

快三天没合眼的张副所长冒出了满脸的胡子,他很显然是急眼了:“要么我走访走访你!武三活着的时候和你接触也不少!”

“你想给我问个笔录?”马所长丢下茶杯,茶杯底座和实木办公桌来了个硬着陆:“这会也没必要开了,散伙散伙!”

张副所长不知道,马所长刚刚和分局局长,也就是他大哥吵了一架。虽然大家不知道马所长时不时“消失”是咋回事,但是我猜多半是去磨他哥了。

他哥能接触到大领导们,是马所长保住康复街派出所的希望。

上级的意思是全速破案,坚决不能拖累派出所撤销的进度,尤其不能“带病”撤离,要善始善终。

马所长不服,当着所有局长的面说:“大堆的农村所不知道撤,给我这个城市所分流,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在亲情上是兄弟,但是在工作上,马局还真不惯着弟弟。他一句“服从命令”,就把马所长打发得远远的。

按理说这哥俩不应该成为直接的上下级,但是疫情期间人员调配困难,他哥来我们分局工作属于临时应急。没想现在变成了哥哥要撤销弟弟的工作单位。

大趋势并不会随着马所长的努力而发生改变。

我算明白了,马所长其实不是在防着张副所长,而是想拖一拖这案子的节奏,为他争取时间奔走,给康复街派出所“续命”。

一眨眼的工夫,案子被拖了两个星期。张副所长找不到突破口,脾气越来越大,我好几次听到他在办公室和老婆都快吵起来了。

张副所长的老婆不满他不回家,他因为案件破不掉急得连哄哄老婆都做不到。我只能在走廊尽头的宿舍待着,不是想看他们闹家庭矛盾,而是因为破案是硬指标,也是我们的职责。

进一步说,派出所撤销的问题不解决,马所长和张副所长的矛盾就不能解决,案子的问题自然也不好解决,这家里的矛盾又怎么可能解决?

国庆节前的那天,分局要开早会,领导们还得问案子到底啥情况了。张副所长因为在办公室琢磨案件到半夜,早上还没怎么醒,而马所长早就在楼下等他了。

由于他不想和张副所长多啰嗦一句,就让辅警去叫张副所长起床。那个辅警也是有才,直接对张副所长说:“马所长让我叫你去开会。”

辅警刚说完就觉得不妥了,直接喊人去开会不就得了,带什么马所长,这俩人的关系已经因为武三的命案闹得很僵了。

张副所长知道起晚了赶紧下楼,正好迎面撞上马所长已经冒火的眼神。

“放心吧,还有时间。”张副所长试图打破尴尬。

“案件材料呢?国庆安保方案呢?琢磨一夜都准备怎么样了?”马所长随口问了一句。

“怎么样了还不得问你!”没睡好的张副所长火气一下被撩了起来。

这几天,张副所长把武三近一个月的轨迹都看了一遍,发现他就是绕着康复街派出所周围活动,连他喜欢去哪家摊位喜欢买什么菜都琢磨出来了,就是找不到这人和社会面有什么矛盾点。

他觉得武三生前和马所长频繁的谈话是破案的关键,但是马所长偏要卡着这条线索不透露半点。

“你今天这么逼问我是谁杀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凶手啊?”马所长对张副所长逼他表态很不满。

马所长气炸了,上去就要抓张副所长的衣领。张副所长反应更快,一个反擒拿就给马所长放倒。

堂堂的派出所所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吃瘪,马所长再也忍不住了。他和张副所长在不足十平米的值班室里,展开了拳脚相加的近距离斗殴。

电脑歪了,床倒了,结实的床板都踩断了,无比沉重的铁皮柜也踢翻了,各种文件和杂物撒了一地。

我看得出他们留了分寸,打成这样都没碰催泪喷射器和警棍。真上家伙,性质就完全变了。

即便手下留情,这两个一米八几的大个都累得坐在了地上。他们的制服被撕烂了,虽然脸上没有挂彩,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两位都是我的领导,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扶谁,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时的场面太过混乱,我只记得马所长苍白的脸和张副所长熬了好几天的血红眼珠。

可怕的沉默过后,马所长和张副所长默契地站了起来,在撒了一地的杂物中间寻找自己的手表和钱包。

趁他们回办公室换衣服,我和辅警把值班室迅速收拾干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换好常服的马所长走下楼,还是端着茶杯、拎着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脸有些发白。

我看着他走出门,却停下脚步,反常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那是傻子张金翔最爱坐的位置。他背对着我,抬了一下手,然后脑袋像院子里打蔫的月季那样,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当时心想:“完了!”

我搀扶着马所长一路赶去附近的二院,由于康复街上午买菜的人很多,即使是腿脚已经明显不听使唤,马所长还是得保持着一个所长的威严。我越扶他,他越推我,到最后他都快要给我屁股两脚了。

我近乎恳求地低声对马所长说:“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永远是我领导还不行吗!”

马所长和同事闹矛盾不是第一次了。

2022年夏天,陪伴了我们8年的邓所长卸任了,他有完美的履历和几乎无懈可击的情商,团结了所里的每一个人。我们舍不得邓所长,自然对接任的马所长心存疑虑。说难听点,甚至是抗拒。

因为马所长身上的传言,简直比康复街的小巷子还多。

马所长之前担任一个农村派出所的教导员,以管理模式死板闻名。他对懒散且上班随意的辅警们发出的第一道命令是:所有人都要给我正常上班。别不服,别用种地当借口。

他来之前就在村里转悠过,抛荒的地比人还多。说是要种地,其实都去钓鱼了,有的还在早市摆摊卖鱼。

大家知道马所长不好糊弄,就乖乖来上班了。但是所里又没那么多事做,于是大家开始打游戏。马所长觉得这样的精神面貌不治不行,进一步要求每天早上开会,开会前读半个小时报纸。

那个所好多人只是初中学历,有的大字不认识一箩筐,谈过的笔录我能找出一堆错别字和语病。让他们每天提升思想境界,确实有点难度。

按理说辅警是不需要教导员太较真的,分局层面有辅警大队,具体业务方面有带班民警。更何况辅警的工资只有民警的五分之一,管得太死板反而不利于团结。

还有更复杂的情况,那个所的所长是社交达人,什么企业主、大小混子形形色色的人常来,而且直接往所长办公室一钻就是几个小时。

而初来乍到的马所长,很快就被孤立了,连那些来做客的人都不如。

一个自成一体的系统里突然出现了异类,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排异反应。

马所长的办公室正好在风口,穿堂风日夜吹着,夏天不用开空调都凉快。但是就在马所长的“新朝雅政”实行两三个月后,他被一股恶臭熏得睁不开眼了。

他在门口走廊的两个花盆夹缝中,发现一大坨屎。不用多说,自然是某个心怀不满的人搞得鬼。

这把马所长气坏了,他要找市局做DNA化验,顺便给所里所有人采血比对,要不然就辞职。那个所的所长也是奇葩,说了句知道了,压根就不管。

投屎事件过去没多久,所里又恢复了鱼照钓、人照闲的状态,马所长也再没有和所里人说过一句话。他每天最大的事儿就是养兰花,整得自己办公室香喷喷的。

再后来,纪委上门,那个所的所长被带走了。作为教导员,我们马所长依然默默地浇花养花,象征性地写了几份材料,然后潇洒地申请调换单位。

马所长连散伙饭都没和大家吃,公示期刚结束,他头天晚上就开来了车。零点一过,铺盖一卷,兰花一搬,走了。

听说过马所这么多传言,康复街派出所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直接疯了。摊上这么一个领导,下属关系搞不好,说撂挑子头都不回,今后怎么跟他干啊?

我情绪发泄完了,辅警龙哥说咱们工作还得干,要是马所长真这么奇葩搞一些古怪的命令出来,“咱们应付应付就得了”。

可我不愿意,康复街派出所在邓所的带领下风风光光了8年,“这基业怎么也不能毁了,要我承认他这个所长也行,三件事能办好我就服”。

康复街有康复街的问题。

辖区有60多家麻将馆,都是街坊打几块钱的小麻将,其实不用管。但是上级不这么认为,直接给我们所挂牌涉赌整治。

辖区还有十多家KTV,这是头疼的问题,不仅这鬼哭狼嚎一条街的形象不好,还时不时打架,属于治安顽疾。

最后一个算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让傻子张金翔能正常一点,别每天像个街溜子似的。

同事们觉得我在为难马所长,“邓所都没解决的问题,马所长就算了吧”。

我以为马所长不过是个搞形式主义的领导,结果他来到康复街真的做了一些实事。他擅长和群众沟通,真的深入到了街坊邻里的生活中。

他给街上的麻将馆制定了文明公约,禁止赌博是当然的,而且约定晚上11点后禁止营业,老板收入账单公示,制度上墙,禁止互相举报,否则一起关门。

所有KTV把“打赢坐牢打输住院”放在所有房间的电视上滚动播放,一旦发生酒后斗殴事件连带业主一起停业整顿。

至于傻子张金翔,马所长没有辜负历代康复街派出所所长的嘱托,他和张金翔成为了朋友,而且还给他找了点正经事儿干。只要他给派出所扫一次地,就奖励十块钱,但是约定今后不能在派出所门口像个街溜子似地唱情歌。

到派出所撤销前,辖区基本禁绝了黄赌毒,连傻子都学会了烧水扫地擦桌子这些家务。

马所长带着我们一起干,领导带头大家自然有劲,而且很快收到了效果,形成了正循环。

他来的头三个月过去后,警情下降了一半。一年之后,甚至出现了全天无警情的逍遥日子,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打一会儿羽毛球。

不走运的是大家快活了大半年,就变成了康复街派出所的最后一代人。

马所长刚听说撤销的传言,就去找他哥了。他哥说谁知道上面什么政策,反正应该不会合并城市所,让马所长好好干,出了成绩又不是看不到。

结果等方案一下来,大伙都傻了眼。旁边一个户籍人口就三千多的农村所保留,咱们三万人的大所赫然在撤销名单上。

我也不敢问马所长是不是在骂他哥,只知道他把文件一扔就找了过去。

有次马所长跟我说:“小蒋你别急着跑,让你看看,我这个所长也不是白当的。”

传言出来之前,我已经在警务站借调了,知道十有八九得留在那儿。工作就是工作,我觉得大家在理性上能接受现实。

去新单位的新鲜感冲淡了即将离别的情绪,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一些期待新生活的,但是每到晚上自己待在值班室时,我还是会想起这么多年的往事。毕竟这里是我当警察的第一站,是我来时的路。

马所长的情绪和我不一样,他对撤销的事情反应激烈:“管着三万人的派出所就这么撤了?我不同意的话(撤销)也没这么简单!”

“整合优化是上面的大趋势,又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分局局长能决定的,当年百万大撤军还不说没就没?”马所长亲哥说的这话,让马所长开始了自我怀疑。

“小蒋,咱这一年干的也不错,警情下降到个位数,是不是上面认为咱们单位都闲着没事干,合并算了?”马所长甚至觉得,是不是当初不应该把工作都干完?

“这上面的事儿我也说不好啊。”我在警务站帮忙,知道全区的警情分布,咱们所无疑是全区派出所中事儿最少的。三万人的辖区每天就三个警,这无异进入了改革撤销的范围。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看到各个地方的公告,不是所与所之间合并就是交警队跟所合并,甚至有的分局直接都合并了。

对于一个矿区为主的市,这一波改革几乎是命中注定。随着产业升级和人口外流,大量拥有“铁饭碗”的单位成了拖累效率的存在。说个搞笑的,某矿医院后期,医生数量早就超过了病人数量,已经到了不合并不行的地步了。

我不知道马所长扛下了多少压力,能看到的是他有时会自己贴钱来维持派出所的运转。这其实是个挺严肃的问题,说句扣帽子的话,难道你马所长还想搞个“民办派出所”出来吗?

很多人不知道,为了这个单位还能存续,马所长操的心一点也不比带人东奔西跑办案件的张副所长少。

那阵子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家人早就帮他预约好了上海的大医院,他就是一直拖着没去,直到因为和张副所长打架,被我搀扶着去了医院,马所长才不得不休息。

马所长的家人赶到之前,只有我在医院陪护。我看着马所长的嘴唇从发紫到发白,最后恢复正常,人也有了清醒的意识。医生说马所长由于长期熬夜劳累,突发心梗的风险已经极高了,不休养个半年,别想上班。

我心想半年后大家都不知道去哪座庙了,马所长这阵子的努力岂不是全部白费?

马所长听完医生的话,就盯着天花板看。病房安静得好像能听到吊水滴落的声音,过了好一阵,马所长才缓过神来。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了我一人在病房。

马所长,有话要说。

“你告诉张副所长,武三生前是把我当成神父忏悔来了。”

武三说自己刚退休,身体保养得也不错,有点过于放浪了。有次跑步途中,他遇到了以前的初中女同学。反正都是闲的没事,很快和对方打得火热。

他那女同学也有家庭,可惜老公有前科被单位开除,只能打点散工两个人凑合过日子。女同学对家庭幸福,双职工退休的武三自然是羡慕不已。

有次夜里,武三照例在跑步,脚下不听使唤地跑向女同学家的方向,他听到对方家里似乎在吵架,他们的事给人家老公知道了。

武三肯定是怕死的,女同学的老公年轻时因为故意杀人进去过,虽然是从犯,但也是杀人啊。

俗话说等待死刑比执行死刑更可怕,武三当时就是这个状态。他知道马所长调回康复街派出所了,所以每次跑步都要来我们这儿停一会儿,到马所长的办公室坐一坐。

胆小的武三把找马所长聊天当成了习惯,每天来派出所壮壮胆都。马所长建议武三赶紧搬走,远离危险源,但是搬家这么大的事又不是买个菜说走就走,只能先计划着。

这下杀人案的重点怀疑对象就多出一个人了。马所长要我把线索转达给张副所长,尽快破案。至于前段时间他一直忙着保住派出所的事,我想,他大概是认命了。

我回到派出所,遇到在值班室坐着抽闷烟的张副所长。不用说,肯定又被上级领导“收拾”了。

我在确定周围没人而且门窗全部关严实的情况下,跟张副所长原原本本地复述了马所长提供的线索。

张副所长也很少抽烟,他点了一根吸了两口——太难抽,扔了。又觉得手里、嘴里没点啥东西浑身不自在。于是再点一根,吸了两口,再扔掉。

沉默了几分钟,张副所长搓了把脸,打电话准备带队里的哥们去抓人。

“你回办公室。”张副所长说完就出门了。

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是莫名其妙地嘱咐我这么一句话肯定有原因。我满脑子问号地上楼,一推门就闻到一股子果香。

张副所长买的花篮、果篮还没送出去,不用说,这就是给马所长道歉用的。这家伙刚才在值班室满脸愁苦,可能是在想怎么去给马所长道歉,毕竟他俩这一架直接给马所长干犯病了。

张副所长带着人和枪往老吴家去,他就是武三女同学的老公。这地方离武三被连扎八刀的现场不远,一扇普通大红铁门立在巷子中,门口摆着种菜的泡沫箱,里面都是荆芥和辣椒之类的家常菜。

“老吴开门啊!我派出所张警官。”

张副所长听到老吴好像扔下了什么东西,一阵咯咯哒的鸡飞狗跳声音伴随着:“不是昨天蒋警官才问过话吗?”的回答声,老吴打开了门。

迎面而来的,是张副所长的枪。在老吴愣神瞬间,刑警队的兄弟们冲上去掐住他的手腕,立刻把人放倒。

老吴说扎武三的刀子被他随手扔了,在康复街外围早已破败的砖瓦房附近。那里的藤曼茂密得无处下脚,我们搜了三天,始终没找到那把刀。

但是他杀人那天穿的染血的衣服还在,他看着走街串巷的警察和天上飞的无人机,血衣烧了一半就用水浇灭了。

还有他手机里给老婆发的:“东西我肯定处理干净了,他们没线索抓我,姓蒋的那个小警察还嫩。”的短信。这些足够给老吴定罪。

这个送上门的三等功,就是马所长送给大家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之后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情绪一路跌入谷底。我沮丧极了,感觉自己正在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

我在这里穿上警服,第一次捧起大红花和胸前闪亮的奖章,当年全省优秀人民警察的荣誉称号奖状还没褪色。在这里,有无数人和无数的故事与我有关。

我理解马所长的不作为,因为案子一旦告破,我们的派出所,我们的家,就要会彻底消失不见。

其实我觉得,马所长心里很清楚康复街派出所得命运。

自从撤销的传言出来,马所长办公室的灯亮得越来越晚,烟变成了一天抽两包,他还时不时给我这个也不怎么抽烟的人发烟,让我陪他一起抽。

虽然他在我面前咬牙说绝不会让这个家散伙,但我知道他只能默默整理着自己那件整理过无数遍的旧警服。白天没事拿出去晒晒,晚上叠叠,马所长和我一样,他在康复街也有很多回忆。

时间还得回到2000年那会儿,在那一轮国企倒闭和派出所合并大潮中,除了万山派出所裁撤以及钢厂、老瓷厂这些单位倒闭为大家关注,其他小型的配套企业的倒闭,几乎引不起什么波澜,毕竟有太多人失业了。

康复街最外围的塑料模具厂是个特殊的例子,现任厂长同时也是末代厂长老孙,他居然信佛。不仅他自己信,还处处体现在实践中。

那时的塑料模具厂早已辉煌不再,谁都知道工厂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但厂长居然还用全额工资养着厂里十几个残疾工人,这在其他单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大家都说厂长心善,但“心善”这俩字也无法对抗大时代。塑料模具厂很快山穷水尽,最后能卖的全卖了。分完产业之后,原来几百人的中型企业只剩了几个下料池、破机器,还有一个留守处以及最后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工人,还有零散几个不愿意撤退的健全工人。

马所长就是在这段时间从警校毕业的,他一上任就接了代理副所长的活,而他的前任,被辖区一起起工人维权事件折腾得受不了了,找关系调走了,陈所长怎么都留不住。

这段经历,就是马所长来时的路。

刚接手工作,马所长就遇到塑料厂留守处工人组成的“护厂队”,当时厂长也管不了这些工人,确切地说,当时康复街的治安已经处于失控状态。

塑料模具厂还维持着秩序,工人分为两班,一班守着厂房,看见人闯进来直接打趴。另一班是武三那几个腿脚好的,天天就是去各个私企、煤矿,在人家门口化缘。所有单位要么给钱要么报警,但塑料模具厂的人还来。

这个厂的警情就没断过,最终都是在折腾马所长。他跟陈所长说想安顿这些工人。陈所长的第一反应是大笑,哪有钱做这事?别天真了。

其实当年马所长完全没必要趟这个浑水,他之所以来了就是代理副所长,也是因为在他之前跑路了三个民警,谁都受不了那会儿剧烈变动的大环境。

干刑警多好,干嘛和这些烂摊子打交道?当时马所长的哥哥已经是刑警队长的热门人选了,就凭这层关系,马所长完全可以让自己逃离康复街。

但马所长工作二十多年从未在个人工作上找他哥办过一件事,相反他俩还经常传出抬杠的八卦被大家消遣。

马所长骑上所里配的自行车就开始调研。不到一个礼拜,警服上就顶了张黑脸,晒的。

他绕着康复街骑车跑圈快一个月的时候,事情有眉目了。他打听到附近有个镇里的小煤矿,效益不错就是条件差了点,洗澡的池子和淋浴头就几个,好多累了一天的工人干脆直接回家洗澡。

要么说年轻人就是思维跳跃,马所长建议塑料模具厂也别守着破下料池了,不如改成澡堂子。煤矿的工人坐班车过来洗澡,两家的问题都解决了。

又过了一个月,马所长协调多轮谈判,还有点余钱的煤矿赞助了塑料厂锅炉,工人自学了搓背、修脚,一个名叫“大海浴池”的煤矿附属澡堂诞生了。

就是那么个小小的澡堂和油印的五毛钱澡票,帮助残疾工人们度过了2000到2010年那个极度艰难的时期。

后来塑料模具厂的厂长去世,新来的厂长嫌大海浴池名字不好听,改成了帝豪浴池,再后来小煤矿倒闭,这条路又变成了物流运输干道,澡堂子生意依旧能过得下去。

再后来就是2008年那会,帝豪浴池门口发生了枪杀大案。澡堂子倒闭后,这里变成了塑料模具厂留守处。再后来的2018年,辅警老靳为了浴池门口的枪击大案付出生命。

最后就是塑料模具厂硕果仅存,也是最后一个退休的武三。他回到了康复街,同时回来的还有马所长。

没想到两个人的日子都没剩下多少,一个没管住自己死于情杀,一个当了一年多的末代所长。

知道案件破掉后,局长第一时间赶来康复街派出所准备摘牌分流工作。

撤销的事情已经被案件耽误了太久,加上马所长的挣扎,这次终于可以正常走流程了。

全所撤了之后我才听说,当时领导已经决定不管武三被杀的案件进展如何,十月底就是全所人搬走的最后期限。

也就是说无论马所长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工夫。

所里还剩的那几个大活人自然是不敢阻拦的,6年前康复街派出所门前挂的“治安联防队”牌子被摘下,如今就连派出所的牌子也摘了。

我不想面对局长和各位领导,装模做样地想打电话,又不知道该打给谁,翻了一圈还是打给了马所长。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我拨了无数个,他就是不接。

我待不下去了,去二院直接找马所长。结果在心内科楼下被医生拦了下来,他好像知道我会来:“小蒋,马所长说他谁都不想见。”

马所长也算是警察世家,他和他哥的口碑完全不一样。他哥从刑警队侦查员到大队长一直到局长,一步都没落下。在那个治安混乱的年代破了不知道多少案件,还作为优秀刑警被领导接见过。

马所长和他哥的赛道相反,哥哥干刑侦那我就搞治安。结果二十多年过去了,同班同学一半都在副局以上岗位,甚至白衬衣都有十多个了。

搞治安肯定没有刑侦或者省厅市局那种大平台出风头,所以这么多年来,马所长在好多派出所来回倒腾,好不容易回到康复街,在这里找到了曾经的成就感。

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这康复街就是马所长出风头的舞台,他在这里做着擅长的事,一定感到很满足,要不然他没理由死保这个派出所。

我很难受,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是此时在人来人往的医院,我还穿着警服,怎么都不能哭。

不能哭那就只有笑了,我笑着和每个认识的街坊打着招呼,漫无目的的在路上闲逛,结果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康复街派出所。

看着干活的工人忙活着摘牌,所里的大家不管会不会抽烟,都在值班室沉默地抽着别的派出所的人发的玉溪。院子里,热风拂过竹叶,沙沙声响个不停。

我准备上楼最后看几眼这些年的回忆,但是很快被叫住。

工人问我要钥匙,说公示栏锁在玻璃展示柜里,得有钥匙才能打开。我心情很坏,不太想搭理就推说:“风吹日晒的估计都锈烂了,直接掰吧。”

等待我的还是一阵沉默,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才发现,那个玻璃柜挂着一个崭新的锁头。因为上面常年包着塑料袋,外面还罩着一个被剪掉一半的绿茶瓶子,保护的不是一般的好。

我猛然想起来,这个锁头是“马所长专属”。

去年所里大扫除,我得把邓所长的照片替下来,于是找马所长拿钥匙,但是马所长拒绝了,说照片由他来换。

“我的照片也挂了好些年都褪色了,一起不就换了么?”我有些奇怪这么丁点事谁干不一样。

“你的照片也是我换,行了你忙你的吧。”马所长依然没给我钥匙。

由于马所长来之前有太多古怪的故事,我没去纠结这件怪事,随后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而现在,我再次对这个玻璃展示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别琢磨了,直接剪了。”局长的命令,直接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一个简单的锁头自然是拦不住大政策的,很快“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眼看拆迁到了尾声,局长也撤了。我知道大家没办法在领导面前装作大力支持的样子,都躲在值班室不出来,最后是我去送领导出了门。

我刚到门口送局长走人,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蒋述你看!”

“没什么好看的!”我心情也不大好。再说了,无法挽回的东西我也不会回头看一眼,除了给自己徒增烦恼根本没啥用处。

但是随后到来的咔吧一声,带着一大股灰尘让我不得不转过头。镶着我照片的泡沫板被粗暴地扯了下来,后面是2000年全体民警的公示牌。

我看到了好多熟人、前辈,还有20多岁的马所长。他们的照片就挂在一张帆布上,上面的一人起码去世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退休,如今就连马所长也已经47岁了。

这个公示牌是老式帆布的,上面还贴着毛笔字写的“康复街派出所全体民警、联防队员公示牌”几个大字。其他地方都风化得拉丝了,用手一捻就成了粉末。

就在这张帆布后面,还有一张帆布。标题写着“康复街塑料厂留守处全体职工感谢马警官”,名单上赫然出现了武三的名字,排在最后。

这是两米长的大红帆布,用塑料框固定起来,拿着很轻,但大到能盖住我整个人。

这居然是一张感谢信!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马所长不让我碰这个公示柜,又好像不太明白。

帆布感谢信除了边缘有些拉丝,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甚至黑色的毛笔字还没褪色,隐隐约约都能看到感谢信上面用铅笔打的格子。

这两张帆布公示牌,让我内心无比震撼。就好像前一张上面的老民警们,依然像保护神一样保护着感谢信上的每一个人,直到现在。

康复街派出所散伙那天,蒋述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后他只发了一条三个字的朋友圈:“全剧终。”

好在最后的结局是“临时性合并调整”,虽然人员分流了,但是院子还在,小楼里的东西还保留着。

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一批新的民警来到这,继续和康复街上的街坊们聚在食堂的木头圆桌前吃饭聊天。

马所长出院之后调去了分局工会,对他而言算是个闲差。有时蒋述会到他的办公室,聊聊康复街的近况。

提到干得热火朝天的张副所长,马所长感叹:“我跟他只是意见不同罢了。”

前几天蒋述去了趟康复街,不超过五分钟,身边就围起一堆街坊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蒋述把这件事告诉给马所长,想让他也高兴一下。马所长没笑,眼神坚定地说:“你告诉他们,咱们肯定要回去。”

我觉得即使有一天,派出所真的被撤销,甚至小楼和院子都不在了,我依然会十分羡慕马所长。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此生的归属。在那里,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那里的人也需要他这样的所长。

这真是太有成就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