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天裂
发布时间:2025-07-06 22:01 浏览量:22
赤褐色的山峦像一堵被火焰舔舐过的、巨大而沉默的墙,一圈圈围着砾城。这城的名字倒也贴切,入眼的除了风干的泥墙、低矮的房舍,最多的便是地面散落着、风一过就骨碌碌滚着的小石子儿。日头像个锃亮的铜钉,钉在灰蓝绸缎似的天空上,纹丝不动,把地上的水分一点点榨干。
几个月了,一粒雨星子也没掉下来过。城外,曾经泛着点儿青黄的土地彻底成了灰白,裂开的口子能伸进去小孩的手腕。几口养活全城的深井,水位线一天天往下溜,汲上来的水浑浊发腥。溪流?早没影了,只剩下一道道干燥的河床,刻在大地上,像大地在无声地干嚎。
城里的空气燥得像是被烘炉煨过,吸一口,嗓子眼儿都冒烟。人心也跟着这干燥崩裂,恐惧和绝望像看不见的灰尘,随着热风在街上弥漫。粮食在坛子里见底,水囊空瘪。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嘶哑无力,眼神却像快渴死的鱼,时不时惊恐地向上瞟一眼那过于干净的天空。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里发毛。
陈四斤蹲在他那间低矮作坊的门槛外,手里攥着块沾湿的旧麻布,正一下一下,专注地蹭着他那几把吃饭的家伙什儿——凿子、锤子、刻刀。水金贵,这点湿气还是昨天夜里,他用一块薄布蒙在最后那口还能渗出点水的井口上,小心收集到的夜露。
他是个老石匠,五十多岁的人,身上的筋肉却依旧虬结,像老树的根。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黧黑,沟壑纵横,像经年的老山石,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点随时准备和石头较劲的倔。别人叫他“石疙瘩”,他认,论起凿石头的功夫和那驴一样的倔脾气,砾城里没人能比。
“四斤叔,水……”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邻居家姑娘柳明月站在他旁边,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瓦盆。明月十八九岁,长得伶俐,尤其那双眼睛,黑亮亮的,像能看透人心。她瘦了些,脸上也有倦色,但眼神依然清明。她是城里少有的能认几个字的姑娘,心也细,平常喜欢琢磨些花花草草,水里的虫儿,天上的云丝儿。
陈四斤抬眼看了看盆底那层可怜巴巴的混水,眉头紧锁:“瞎跑什么!留着润嗓子!”语气硬邦邦,却是好意。他又低头蹭他的刀。
明月没动,只是低声说:“刚去了趟城东,那边……又请了人来。”
话没说完,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和怪异的吟唱声就从街的另一头涌了过来,还夹杂着人群低沉的呜咽和哭嚎。陈四斤蹭刀的手猛地一停,站起身,黑脸更沉了。
街口,一群人簇拥着。队伍前头是八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吃力地抬着一个木架子,上面坐着个穿金丝绣红袍的人。那人留着三绺长须,一手持着把铜铃铛,一手捏着根拂尘,面皮白净,眼睛半眯着,嘴里念念有词,正是从外面请来的“祈雨大法师”祝半仙。后面跟着的人,吹唢呐的,打鼓的,敲锣的,杂乱地制造着巨大的噪音,像是在掩盖什么,又像是在激发什么。更多的百姓跟在后面,大多是老弱妇孺,面色枯槁,眼神空洞麻木,拖着沉重的脚步,泪水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出歪斜的泥沟。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孩子在她怀里嘤嘤地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还有人抬着祭品——不多的粮食,几只蔫头耷脑的鸡。
“把家里最后那点水也供上啦!”明月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悲愤,她指着队伍中几个捧着破碗的老人。
陈四斤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哼!管屁用!水就是命!给他喝了,就能让老天爷也张嘴喝?”
明月叹口气:“周大人……说试试也好,好歹给大伙儿一个指望。”周大人是砾城里最大的官儿,一个谨小慎微的七品小吏,如今也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
“指望?指望天上掉馅饼?”陈四斤看着队伍从眼前艰难地挪过,祝半仙端坐其上,享受着脚下人群的“供奉”和绝望,那副假仙模样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猛一转身,回到作坊,抓起角落里一个空瘪的水囊和一把小铁锤、一根钢钎:“明月,守好门,我往山边走走。”
“山边?您要去哪?这天儿……”明月急了。
“找个凉快石头!”陈四斤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城,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赤褐色山崖的小道上。他需要找一种叫“凉石”的岩块,质地紧密,太阳晒不透,摸上去冰冰凉。他打算凿个石槽,把最后一点水倒进去,靠着石头的凉气喝起来舒服点。这念头很渺小,但实在,好歹是个做点什么的路子,比那鬼哭狼嚎的祈雨强多了。
城外热浪更猛,脚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嗤嗤作响。空气被晒得扭曲模糊。陈四斤仗着熟悉地形,钻进山崖下一处常年背阴的小岩缝里。这里稍微有点潮气,岩壁上凝着细微的水珠。
他低着头,借着岩缝里微弱的光线寻找那种特殊的石头,手指仔细抚过每一寸岩面,感受着温度。突然,他的手停住了。脚下踩到了一个松动的东西,差点让他滑倒。低头一看,是被太阳晒得裂开的岩缝底部。一块巨大的扁石斜插在裂缝里,一端已经松脱,露出了边角。吸引他目光的是那露出的颜色和光泽:灰白,不像是本地常见的赤褐色砂石,光滑细腻得像某种上好的玉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
陈四斤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细细摩挲那块石头表面。冰凉!透骨的冰凉!在这蒸笼一样的地方,这触感简直像是抓住了雪。他用力扒开周围的碎石和干土,试图看清全貌。石头巨大,几乎有一张矮方桌大小,形状不规则但边缘流畅。他拔出腰间的小锤,对着旁边一块嵌着的碎石小心敲了几下。
“当啷!”一声脆响,碎石崩开,露出了更大的石头本体,依旧是那种奇异的灰白色。陈四斤惊讶地发现,在石头看似温润光滑的表面,并非完全平坦,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如同头发丝刻下的纹路!这些纹路交织在一起,隐隐形成某种令人费解的、非天然的图案,但太过细小密集,若不凑到眼前根本看不清具体。
这绝对不是本地常见的石头!更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普通岩石!
陈四斤心头的震撼被一种更加迫切的念头取代:这东西太凉了!如果能弄回去,放在屋里,或许真能当个大“凉石”用!
他立刻动手清理周围碎石,又用钢钎撬。这石头比想象的沉得多,而且异常坚硬。钢钎尖凿上去,只留下一个微小的白点,发出刺耳的“叮叮”声,反倒是钢钎头有些卷刃了。折腾了大半天,汗流浃背,才勉强把石头从岩缝里完全剥离出来。
这么大的家伙,一个人弄不回去。他返回城里,叫上几个平日跟他做过工的邻居汉子。众人带着绳子、扁担和撬棍,在陈四斤指挥下,又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才把这沉重无比的扁石弄回了砾城,放在了陈四斤作坊门外的空地上。
这块巨大的、颜色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阵阵寒气的怪石,立刻成了砾城新的焦点。恐慌中的百姓涌了过来,围着石头议论纷纷。
“老天爷!这……这是啥东西?咋这么冰手?”
“看着不像好路数啊!会不会是灾星?”
“山神爷降下来的宝贝?能解旱?”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那位刚“祈雨”归来的祝半仙,在一群人簇拥下,气势十足地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本来对陈四斤这石疙瘩没啥兴趣,但听说有块神异巨石,立刻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正好借题发挥,稳固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祝半仙绕着石头走了三圈,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他时而贴耳倾听,时而用拂尘扫拭石面。最终,他猛地后退一步,面色“唰”地变得惨白(这变色速度之快颇有技巧),指着巨石,声音颤抖而洪亮,响彻全场:
“天……天裂啊!诸位!此乃上天警示!”
人群瞬间哗然,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
“天裂?”有人尖声叫出来,“天上的裂口掉下来的?”
祝半仙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此石自天而降,名曰‘天裂之石’!这绝非吉兆!诸位请看!”他指着石头表面那些细密纹路,“这便是天书!上天显化的‘谶纹’!其所预示……”
他故作神秘地停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一字一句,沉重无比地说道:“预示这赤地千里之灾,乃是上天震怒!惩戒我等凡心不诚!此大旱……非但不会轻易结束,反而……”他闭上眼睛,掐指算着,猛地睁开,射出骇人的精光(演技爆发),“……而是要持续整整三年啊!上天示警!若再心不诚,则饥民遍野,万物成灰!”
三年!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百姓心上!绝望的哭喊声猛地炸开,有人直接瘫倒在地。周大人闻讯赶来,见此情景也是面色煞白,看向那石头和祝半仙的眼神充满了惊惧。
“仙师!救救我们!仙师!告诉我们要怎么做啊!”人群跪倒一片。
祝半仙长叹一声,仿佛悲悯无限:“唯有至诚至敬!奉上虔诚之心,丰厚之祭,日夜祈求上苍宽宥!或许……尚能挽回一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周大人,又看了看陈四斤(这石头是姓陈的弄回来的,正好利用)。他走到石头前,煞有介事地指着那些根本无法辨认的“谶纹”中的某一部分:“你们看,这里的纹路走向,凶险交织,正是三年旱魃之象!”他的手指在那些极其微小的纹路线条上胡乱指划着,说得头头是道。绝望中的人们看着那复杂陌生的纹路,哪里还分辨得了真假?只觉得无比神秘,无比恐惧,无比深信不疑!
“献祭!献祭!”人群被煽动起来。
“把香火给仙师!”
“把水抬过来,仙师要给神石‘开光’!”
“周大人!快请发话吧!”
周大人被架在了炭火上。他知道这祝半仙八成是个骗子,可眼前这景象……这“天裂之石”的诡异,百姓的疯狂绝望,任何稳定措施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都显得苍白。他只能默认了祝半仙的“解读”,下令集中仅存的香火钱和最后一点清水,由祝半仙主持更盛大的祭祀“平息天怒”。
陈四斤憋了一肚子火。他不信这石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山崖下裂缝里抠出来的,又不是凭空砸在当街!可这石头的冰冷,那看不懂的纹路,加上祝半仙说得煞有介事,让他这石头脑袋也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他憋屈地看着自己费力弄回来的石头被祝半仙霸占,成了对方敛财恐吓的道具,气得差点把手里的锤子捏碎。
然而,有一个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思。柳明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跪拜祈祷,或者恐慌嚎哭。她在人群稍微散去后,趁着守夜的人换班的空档,悄悄走近了那块巨石。
月光清冷地洒在灰白的石面上。明月没有先看那些被祝半仙“钦点”的“谶纹”,她的目光敏锐地扫过石头周围的地面。这几天极端干旱,整个砾城地面都裂着蜘蛛网般的纹路,干得发白。
等等!明月心头一跳。在靠近石头底部边缘的地方,有一小块大概脚掌大小的区域,虽然泥土看上去也很干燥,但表面竟然没有裂纹!而且,借着月光细看,还能看到上面凝结着极其细密的……露珠?像一层薄薄的纱。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指尖确实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湿气!这感觉,和城外那处裂开的岩缝里有些相似,但更集中。
这股湿气极其微弱,离开石头半尺远就完全感觉不到,被蒸发散掉的热浪空气瞬间裹挟走了。在巨大的干燥背景下,这点湿气根本于事无补,但对于柳明月来说,这却是一个极其不合常理的点。
干旱数月,大地龟裂,一滴水都难觅,为什么这块冰冷的石头周围,在深夜会有这么一小块区域凝结极细微的露水?为什么摸上去会有那么一点点湿意?
她凑近石头,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凉的石头表面上——这是城里最安静的时刻,连守夜人的脚步都远去或停滞了。起初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虫鸣。
她一动不动,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是劳累产生了错觉,想要放弃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最最遥远的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的“嗡……”声,断断续续,极其规律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声音非常轻,但绝不是风穿过缝隙的低啸,也不是血液流动的耳鸣。它更像是……某种极其精巧的机括,在极其缓慢、稳定地运动时发出的……计数声?就像她小时候趴在河边石头下听过的一种小甲虫,叩击空螺壳的声音,规律到刻板。
这个声音持续了大约几个呼吸的间隔,停了一小会儿,接着又是一次……“嗡……”
“嗡…”
“嗡…”
每次时间间隔几乎一致!
祝半仙说这是“地脉之鸣”?是灾厄的喘息?明月心跳得飞快。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子里萌芽:这石头……太怪异了。它的寒度、它引发的露珠、它发出的规律“嗡”声,还有那些被祝半仙指认为“天书”的细小纹路……
会不会?她使劲甩甩头,觉得这念头太离奇了:会不会……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裂石”、“神石”?它是不是……更像……一件……人造的东西?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城里更乱了。祝半仙的祭祀耗光了最后一点清水,却连一朵像样的云都没招来。周大人焦头烂额,百姓的怨气开始转向官府,也开始转向那块“带来噩运”的“天裂石”,有人开始在夜里偷偷砸石头撒气(虽然除了掉点渣之外毫无用处),也有人扬言要赶走陈四斤这个“灾星”。
明月悄悄找到窝在作坊里生闷气的陈四斤,把她的观察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四斤叔!那块石头不对劲!它不像是老天爷丢下来的祸害!”
陈四斤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没好气:“不是祸害?它一来,姓祝的混账就发了财,水给骗光了!现在大家还想拆了我的窝!”
“不是!”明月急得跺脚,“我是说,它可能……可能是一件人造的东西!一件……很古老很精巧的东西!您见过那种复杂点的水漏没?或者沙漏?”
“人造?”陈四斤被这个说法震了一下,“石头?那么大一块?”
“您听我说!”明月压低声音,飞快地讲述了她发现的石头周围奇异凝结的露珠,那种规律到令人心惊的“嗡”声,以及她对石头表面那些极其细密的纹路(祝半仙所谓的“谶纹”)越来越深的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字迹!那种精细程度,还有它们排列的样子,我在雨水打湿的铜盆底上,还有冬天结霜的窗纸上见过类似的细小纹理!那更像是……水汽变化留下的自然痕迹!或者说……是某种用来观察水汽变化的……刻度?”她无法找到更准确的词。
陈四斤皱着眉,像在跟一块最难凿的花岗岩较劲:“刻度?啥玩意儿?你是说……那石头自个儿会‘写字’报告天儿?”
“不是写字!”明月急得语速飞快,“是可能……通过内部什么东西,让它对外头的水汽有反应!它在‘嗡’,说明里面有东西在动!动的很规律!”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作坊外面传来:“四斤啊……明月丫头在吧?讨口水润润,咳……嗓子眼冒烟咯……”
是老郎中秦叟,一个干瘪的小老头,背着个磨损严重的旧药箱。这年月,他治病救人的营生也几乎停滞,靠着邻里接济一点粮食度日。他是个外来户,漂泊了大半辈子,最后落脚在这砾城,平日里话不多,但肚子里装了许多说不清的陈年旧事。
明月连忙舀了半瓢自己存下的、最浑的水递给秦叟。老头喝了两口,长舒一口气。
秦叟抬眼看了看作坊里愁云惨淡的叔侄俩,又看看门外围着“天裂石”议论纷纷(又骂骂咧咧)的几个人影,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他咂咂嘴,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的事情:
“啧……这石头……块头挺大啊……这么古怪的东西,老头子倒是……好像听人说过一嘴……”
明月和陈四斤立刻竖起了耳朵!
秦叟慢条斯理地继续:“那得是……几十年前了吧?我还跟着另一个师父在关外的草场上讨生活……”他眯着眼,似乎在脑中搜寻那些褪色的画面,“那时就听人念叨过……说前朝隆武帝那会儿,派过一队钦差大人……”
“钦差?”陈四斤觉得和石头八竿子打不着。
秦叟点点头:“是钦差大人,可古怪的是,听说是要去西北勘察啥……水脉地龙什么的?不是查贪官的……那些大人带了一件了不得的宝贝!听说是皇帝亲自督造的,叫什么……嗯,‘观微定元测玄尺’?名字又长又拗口,不好记,老辈子人就管它叫‘铁尺’宝贝!”
“铁尺?”明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对,名字里有铁尺二字。听说那宝贝不一般,不大,形状却怪得很,能测地下的水脉走向,还能……还能感云气雨露?说是能窥探天地水汽的细微变化,还能推算地龙(地震)动静啥的……总之玄乎得很!皇帝派钦差大人带着它,就是要走遍那些荒僻之地,绘制啥隐秘图册,给朝廷掌握。”秦叟絮絮叨叨。
陈四斤听得更糊涂了:“又是铁尺又是宝贝?跟我们这块石头有啥关系?”
“急啥!”秦叟白了他一眼,“后来啊,那一队人马……在路过咱们这西北这一大片盆地的时候……好像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吧?突然就没了音信,人间蒸发了!”
“没了?”
“嗯!彻彻底底没了!再后来……隔了很久,才有跑生意的马队在荒原边边上看到了零星几块残骸……马骨头,车架子啥的。听说……有人在那附近下过一场极其罕见的暴风雨!大雨像倒灌下来的天河!引发了山洪!那山洪来得蹊跷,像凭空变出来的,卷着一路上山崖的石块往下砸……据说把钦差那队人马正好截在了洪水的必经之路上!一个活口没留,那件‘铁尺’宝贝……也就跟着彻底没了消息啦……”
秦叟讲完,又喝了口水,看看两人:“就是想起这么个老掉牙的事儿,也不知道真假……你说这天灾人祸的……唉……”他摇摇头,背起药箱,颤巍巍地走了。
作坊里一片死寂。陈四斤还在消化这段离奇故事:“钦差……洪水……铁尺宝贝?……这……”
“四斤叔!”明月的声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颤抖,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山崖!山洪!石头!凉冰冰!露珠!嗡声!纹路!刻度!测水汽!……碎片!会不会……这块巨大的石头……会不会就是……”
她指向门外那块灰白色的巨石,一字一句,带着拼尽全力的猜想:“就是当年那件失踪的‘观微定元测玄尺’的一部分?或者……它就是那‘铁尺’,只是原本封在一个巨大的石壳里??那些纹路就是它的刻度!它现在还‘嗡’着,说明它里面还有东西在动!它还能感知水汽的变化!祝半仙说的全是瞎编!”
这个想法太过离奇,太过震撼。陈四斤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望向门外那块“天裂石”。是宝贝?是朝廷测水汽的机关?不是神罚?不是预言?
他脑子里像被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一丝光。他看着明月那张充满急切和希望的脸,又想起祝半仙那张白净的骗人嘴脸,一股无名火猛地冲上心头!自己这石疙瘩脑袋,怎么就被那狗屁“谶纹”唬住了?差点连累明月侄女都被当成灾星!
“他娘的!”陈四斤猛地骂了一句,像一头被激怒的犟驴,抄起他那把磨得最锋利的扁凿和一把小铜锤,大步冲出门去,“管它是个啥龟孙玩意儿!今天老子非给它撬开看看不可!”如果真是朝廷宝贝,那刻度和机关还在动,就说明它还在工作!还在测量!或许就能找到破解干旱的线索!
“四斤叔!等等!不能硬来!”明月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追上去。这种奇物,万一破坏了呢?可她拦不住怒气冲天的陈四斤。
陈四斤冲到“天裂石”前,对着周围几个看守的祝半仙的喽啰吼道:“滚开!”他那股凿了一辈子石头的蛮力和暴脾气,唬得那几个人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此时正是晚祷时分,很多百姓也陆陆续续围过来,准备参加祝半仙主持的又一次盛(浪)大(费)祭(水)祀(源)。
看到陈四斤拿着工具靠近神石,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陈四斤!你要干啥!”
“别亵渎神石啊!招天谴!”
“快拦住他!”
祝半仙刚做完一番“神圣”的准备,穿着他那件大红袍正要登场,就看到陈四斤拿着凿子锤子冲到了石头前面。他心中一惊,随即狂喜:正愁找不到彻底除掉这石头疙瘩、完全立威的机会呢!
祝半仙立刻换上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用尽全力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尖利:“天呐!住手!你这遭瘟的蠢物!你要干什么!这‘天裂石’乃是上界神物!你胆敢动它分毫,就是亵渎上天!整个砾城都要为你陪葬!你听,神石在哭泣!在警告!”(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一边喊着,一边煽动周围的人:“快!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妖孽!他想毁了神石,断了我们最后的生路!就是他弄回来这祸害!说不定就是他引来了旱魃!还有他身边那个妖女,整日围着神石转,施展妖法迷惑人!抓住他们!烧死他们!献祭给上天!才能平息天怒!降下甘霖啊!”
“烧死他们!”
“献祭!”
“抓妖孽!”
被煽动得失去理智的民众,如同决堤的洪流(虽然现实里一滴水都没了),挥舞着棍棒、锄头,眼神疯狂而浑浊,咆哮着向陈四斤和明月扑了过来!
柳明月脸煞白,陈四斤却如同一块真正的顽石,面对汹涌而来的疯狂人群,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无法遏制的怒火和固执!他把手里的小铜锤猛地向地上一砸,“哐当”一声巨响!他像一尊怒目的金刚,双手叉腰,挡在明月身前,对着汹涌扑来的人群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都他娘给我站住!”
这声咆哮蕴含着一个和坚硬岩石打了几十年交道的男人所有的力量、愤怒、憋屈和决心,炸雷一般响彻在整个广场!
那疯狂的声浪竟被他硬生生吼得一滞!
陈四斤须发皆张,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那块灰白的巨石,声音如同铁锤砸在铁砧上,铮铮作响,不容置疑:
“就这块破石头!我凿得开!”
他用满是老茧、沾满石粉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石面:
“今天!就现在!老子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把它凿开!”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涌过来的人的脸,那目光滚烫如火石,最终死死钉在脸色阴晴不定的周大人脸上,也钉在人群中被他气势所迫、露出惊疑的祝半仙脸上:
“老子赌上命凿!凿开以后——”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粗气,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却斩钉截铁,字字如凿:
“——要是里面啥玩意儿都没有!或者就是个普通石头!老子陈四斤这颗脑袋!就当球踢了!送给姓祝的当祭品!”
他猛地一甩胳膊,指着身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的明月,声音陡然拔高:
“要是里面真有好东西!真藏着啥咱砾城救命的门道!那你们都给老子听好!谁以后再敢指认我明月丫头是妖女!谁再信那祝半仙的鬼话!老子陈四斤!就先敲碎他的天灵盖!然后再磕石头上给自己来个了断!”
这杀气腾腾、破釜沉舟的誓言,充满了石匠的野蛮、固执和不讲理的真意,像一盆冷水,狠狠浇在那股疯狂燃烧的邪火上。广场上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周大人看着陈四斤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灼灼光焰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低贱老石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这感觉,比祝半仙念一百遍经文都让人心悸。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陈……陈四斤,你……”
祝半仙脸色变了几变,刚想跳出来再咬定“凿石必遭天谴”。
陈四斤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转向周大人,那眼神逼得周大人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周大人!给句话!赌不赌!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有您做主,谁都别想赖账!我陈四斤的命就搁这石头上了!要么活!要么死!痛快点!”
周大人成了全场焦点。他知道,再任由祝半仙煽动,局势只会更糟。陈四斤虽然莽撞,但眼下这豁出命的态度,反倒像是一线……破局的缝隙?或许……他也被刚才秦叟的故事和老石匠这份孤勇触动了一丝?
他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因缺水而干裂焦躁的面孔,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好!本官……准了!就在此处!本官亲自督看!陈四斤,准你凿石!若……若真如你所言……”他看了一眼祝半仙,后者面色铁青,“自然还柳明月姑娘清白。若……若无所获……”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成了!”陈四斤再不多言,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块冰冷巨大的灰白石头。他弯腰拾起那柄锋利的扁凿和小铜锤,半跪了下来。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数百双眼睛死死盯着陈四斤和那块神秘的石头,空气仿佛凝固,连风声都停了。祝半仙眼神闪烁不定,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明月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心脏擂鼓般狂跳。
陈四斤的手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对着石头最中心位置,那些纹路相对不那么密集的区域。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聚焦于一点。右手握紧锤柄,左手稳稳地将扁凿尖端,精准地抵在了选定的位置上。
“叮——!”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凿尖点在灰白石面上,只留下一个微小的白点!石头的坚硬程度远超想象!
陈四斤眼神一凝,手腕稳如磐石,落锤的节奏不快,却带着几十年雕凿经验积淀下的均匀力道。每一锤下去,都伴随着一声清晰的“叮!”。
叮!
叮!
叮……
清脆的敲击声在一片死寂中回荡,像最古老工匠的叩问。汗水很快从他额角、脖颈滑落,砸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成白汽。他没有看任何人,所有心神都凝聚在凿尖下那一点。
随着持续的敲击,凿尖一点点陷了进去,凿出的白色石粉簌簌落下。那声音也渐渐变得有些沉闷。
突然!
“咔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琉璃碎裂的脆响,从凿击点传来!非常细微,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陈四斤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小心翼翼地拔出扁凿,凑近看去——只见凿击点不再是坚硬一体,露出了一小片灰白色之下的东西!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结构!
颜色更深沉一些,带着一点金属的质感!甚至能看到一丝……非常精细的纹路!那纹路绝不是自然形成的石纹!它太规则了!像无数根细微到不可思议的……发丝般细的线条!
明月紧张得捂住了嘴!她看到陈四斤肩背的肌肉绷紧了!
祝半仙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周大人眼睛瞪圆了,身体前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四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要驱散什么。他换了一个角度,再次将扁凿尖端小心翼翼抵在那条裂缝的末端,选了一个异常刁钻的受力点。
锤起!锤落!力道集中!
“嗤啦——嚓!”
一声更大的碎裂声响起!那块灰白色的“外壳”终于被他用巧劲撬开了一片!一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的洞口暴露出来!
陈四斤立刻停手,扔掉工具,也顾不上烫,凑近那个洞口往里看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四斤因为凑得太近而粗重的喘息声。他的动作凝固在那里,像一尊石雕。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震撼?懵懂?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老子果然没猜错”的畅快,混杂在一起。
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四斤叔……是什么?”
周大人也忍不住了,几步冲上前,拨开陈四斤(后者竟然很顺从地让开了位置),也把眼睛凑近那个破口……
“嘶——!”周大人倒吸一口滚烫的空气,瞬间也变成了第二座石雕。
人群彻底骚动了。大家想往前挤,却又被那洞口散发出的神秘气息震慑。
终于,陈四斤直起了腰。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刚才被他撬开的那片灰白色的“石壳”,用力一掰!
“咔嚓!”又一片巴掌大的外壳被蛮力掰下。
瞬间!
洞口豁然开朗!整个石头内部的景象,毫无遮拦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哗——!!
巨大的倒抽冷气和惊呼声像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广场!每一个人,只要目光所及,全都瞬间呆滞!眼睛瞪得如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
那不是岩石!
那里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数细小的、如同黄铜和精铁混铸的奇巧部件,紧密地咬合、堆叠在一起!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然的岩石结构,而是一个……一个超乎所有人想象极限的精巧造物!
它的复杂程度,超过了所有铁匠见过的齿轮转轴,超过了所有木匠能想象的榫卯机关!无数细如发丝、却又闪烁着精光的轴杆巧妙地连接着形态各异的微型轮盘、齿扇!透明的细若游丝的琉璃(或者水晶?)管道蜿蜒贯穿其中,一些部位还能看到柔韧的金属薄片!最核心的位置,似乎包裹着某种复杂的机械结构(钟摆机构?),一个极其微小的、由某种神秘蓝钢制成的偏心凸轮状结构正在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捕捉、但异常缓慢、稳定、刻板到可怕的节奏,极其轻微地、匀速地……跳动着!
每一次跳动,都带动着一系列无比精密的联动机构跟着运转,引起微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整体震动!这震动通过石壳传导出来,便是那规律而低沉的“嗡…”声的来源!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就在这复杂机械结构运转的过程中,大家能清晰地看到,一根透明的细管内,似乎有一小滴银白色的水珠状液体(水银)在随着某种变化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移动着!
而石头外壳上那些被祝半仙指认为“谶纹”的细微纹路,此刻在内部透出的复杂结构和一些半透明材质的映衬下,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大部分正是内部精密刻度在外的映射!它们是标准的、用来标示某种状态的……刻度!人为刻画的刻度!用于观测和记录!
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天书!不是什么谶纹!
石头的真身展露无遗——这是一个庞大、精密、超越了他们认知极限的古代机械!一个用于测量、响应环境中水汽、温度或气压变化的……仪器!
“天……天工啊……”不知是谁,失神地喃喃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瞬间点醒了所有人。这不是神仙的宝物,但也不是什么灾星祸石。这是远超凡人想象的“人工”造物!是人类智慧的古老结晶!一件用于探索自然规律的伟大工具!
祝半仙的骗局被彻底撕得粉碎!在血淋淋的证据面前,他刚才所有的“神谕”、“谶纹解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恶毒的,也是极其低劣的笑话!
“妖道!”一声凄厉的哭喊猛然爆发!那是昨天把最后一点水献祭给祝半仙的老人。
“打!打死这个骗子!”
“他骗了我们的水!骗了我们的粮!”
“打死他!”
人群的怒火如同岩浆找到了新的喷发口!滔天的恨意瞬间转移,无数只手伸向脸色惨白、浑身筛糠般的祝半仙!
“快跑!”不知哪个眼尖的手下喊了一句。
祝半仙如梦初醒,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挤出人群,拼命向城外逃去!他那些喽啰也作鸟兽散。愤怒的百姓追打着,咒骂着,一片混乱。有人追了出去,但更多的百姓,在最初的爆发后,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回那块打开的石头上面。巨大的、超越他们理解的古老智慧造物带来的震撼,牢牢攫住了他们的心神。愤怒之余,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深沉的敬畏——不是对神的敬畏,是对古老智慧造物本身的敬畏。
周大人此刻也顾不上抓祝半仙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石头内部那些精密的结构和那根透明管中的水银液滴,然后猛地转头,看向早已冲到石头前的柳明月。声音激动得发颤:
“柳……柳姑娘!此物……此物究竟作何用途?!它……它还能运转?它现在显示……显示什么?”
明月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暴露出的复杂机构。她的眼神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那些露出来的齿轮咬合角度、那滴极其缓慢移动的水银位置、对应着外壳上破开区域露出的一个刻度区间(虽然看不懂全部符号,但数值的高低走向一目了然),再结合着核心凸轮的跳动节奏和规律的“嗡”声……
她顾不上回答周大人,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将自己连日来的观察数据在脑中组合——石头周围的湿度小环境,不同时间听到“嗡”声清晰度的差异,天空的细微变化……
突然,她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她猛地抬头,看向西南方天际!那里,在灼热的地平线上空,不知何时,凝聚了一抹极其淡薄的、带着灰意的流云!
“水!”明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它在动!里面的东西还在动!它还没有全坏!”
她的手微微颤抖地指向石头内部那根透明细管中极其缓慢移动的水银:“看!它在变化!它指示的方向……在升高!”她又迅速指向上方刻度盘的某一区间,“这里的符号,和我之前在破口边缘认下的那个几乎一样!那是……”
她绞尽脑汁,回想起秦叟提到的只言片语:“观微定元测玄尺……测云气雨露……观微……”她豁然开朗,指着刻度上那个特别的区间,对周大人和所有伸着脖子听的百姓喊道:“这是‘云雨之气’积聚的刻度!它指示正在增强!”
她又指向西南天际那抹并不起眼的、淡灰色的浮云:“看那边的云!它的走向和厚度!按这古物指示的方位和积聚程度……大人!快!快组织人去城西老河道尽头那个常年封闭的峡谷裂缝里去找!那里背阴最深,说不定还有残存的水脉没断尽!这古物显示的感应就在那个方位有极强的水汽源点!离地面很近!绝对有!”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如同一个在绝境中握住最后绳索的勇士:
“还有!这核心机关的节奏变快了!里面的那个……”她指着那极其规律微跳的凸轮,“它的跳动间隙短了一点点!虽然肉眼难分,但我这几天一直在听它的嗡声变化!它变快了!仪器在加速反应!意味着……”
她的手指用力指向西南,指向那片云:
“意味着那里正在聚集足以引发天气剧变的庞大水汽!大人!最多三天!不,可能更快!必有强风!大风之后,定有暴雨临头!绝对会下!而且是倾盆大雨!范围就是我们砾城盆地这一片!跑不了!”
“水脉!就在老河道的裂谷底!雨!就要从那片云落下!”
这两句话,如同惊雷!比之前任何“神谕”都更清晰、更直接地劈在每个人心头!
有残存的地下水没断?就在眼前?倾盆大雨?三天内?
周大人觉得头皮发麻,他第一次从一个姑娘的声音里听到了如同“谶语”般的真实力量——但那不是神秘预言,而是源于眼前这古老造物运转的推演和精密观察!他毫不犹豫,几乎是吼了出来:
“来人!快!集合所有能动的人!带上工具绳索!跟本官去老河道尽头!掘地三尺也要把水找出来!快!”
又猛地对城防兵吼道:“快!去给我盯死祝半仙那妖道!把他卷走的香火钱追回来!快去!”
命令下达,如同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之前绝望萎靡的神经。人群轰的一声,彻底活了!找到残存水脉的希望如同最后一剂强心针!而三天内即将迎来暴雨的消息,更是点燃了他们眼中濒死的火焰!
这一次,再没人有丝毫犹豫!也不需要什么祝半仙的神谕!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向各自家中,取出铁锹、锄头、箩筐、水桶,像一股股奔腾的溪流,汇聚着,涌向西门外那道早已干涸、如同大地伤疤的老河道尽头,那个常年封闭、布满裂谷的绝望之地!
陈四斤没有跟着去挖水。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被打开的石头前,看着里面那令他这双看惯了顽石的眼睛都眩晕的精巧结构。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摸了一下那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结构。冰冷的触感,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他抬起头,看向被激动人群簇拥着、指点着西南方向云层的柳明月。侄女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专注、自信和光芒。那是用自己的眼睛看透迷雾、用自己的头脑解开谜题的光芒。
陈四斤低头,又看看地上被他暴力撬开砸碎、散落的几块灰白色的外壳碎片。再看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一辈子,他都觉得石头最实在,要啥形状,全靠一锤一凿硬干出来。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手……有点笨。
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情绪在他石头心里涌动着。有懊恼——自己太莽撞,把这“天工”宝贝毁了。有羞愧——被祝半仙那点伎俩耍得团团转。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震撼——原来看明白一样东西,靠的不是蛮力和运气,而是……像明月那样……看!仔仔细细地看!安安静静地听!绞尽脑汁地想!
老河道尽头的深谷里,在周大人亲自督战、众人死命挖掘了半天一夜后,竟然真的在一处岩层裂缝底部,找到了一个尚未彻底干涸的地下水洼!浑浊的泥浆水涌出来的那一刻,巨大的欢呼声差点震塌了峡谷!
虽然水量不大,腥味也重,无法彻底解决干旱,但这是实实在在的生命之水!足够城内几千人勒紧裤带再坚持很久很久!证明了柳明月的推测和那古老仪器的指示准确无误!
就在水被小心翼翼运回城,分发给饥渴民众的第二天傍晚。一阵从未有过的、带着浓厚水腥味的强风,如同千军万马,突然从西南方向席卷而来!狂风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吹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远方天际线那抹曾经淡薄灰色的云层,如同吸饱了墨汁的海绵,以惊人的速度翻滚着、膨胀着,变得漆黑如墨,如同倒悬的深渊!
“云来了!风来了!”有人指着天空狂吼!
黑云奔涌而至,沉甸甸地压在了砾城上空!
狂风过后,短暂而诡异的死寂。
然后——
“噼啪!” “噼噼啪啪!”
豆大的雨点,带着积蓄了数月、甚至经年的力量,狠狠地、畅快淋漓地砸了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线,连成片,变成瓢泼,变成倾盆!
雨水砸在滚烫的石板上,腾起阵阵白汽!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浸透!砸在屋顶上,发出沉闷而欢快的擂鼓声!最后汇成一股股小溪,冲刷着肮脏的街道,灌入龟裂的土地,注入干涸的井口!
“雨!是雨!真的下雨了!”
“老天爷开眼啊!”
“不……是……是明月的眼……是那宝贝石头的眼开了……”
“下雨了!救命雨来了啊!”
哭喊声、欢呼声、嘶吼声、雨声……震耳欲聋!无数人冲出屋外,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任凭雨水砸在脸上,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却是真实的、生命的气息!
人群在雨中跳跃、奔跑、拥抱!整个砾城沸腾了!干渴的大地贪婪地吸吮着甘露,发出欢快的“滋滋”声。
周大人站在衙门口,望着这酣畅淋漓的大雨,激动得嘴唇哆嗦,老泪纵横。他猛地想起什么,冒着大雨冲到广场中央那块被打开的巨石前。雨水冲刷着石头表面,洗去尘土,露出更多的真容。那精密的内部结构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仿佛……核心处那极其微弱的“嗡…”声,不知何时彻底停歇了。但石头周围那圈特殊的湿润感,却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他看着石头,又想起带领大家找到水脉、看穿天气变化的柳明月,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几天后,雨水停歇,空气依旧潮湿清凉。砾城被冲刷得焕然一新,生机开始在焦土下萌动。
那件古老的水文测量仪,被重新安置在城中心的广场。陈四斤带着愧疚和前所未有的认真,用他能找到的最好胶泥,小心地将自己砸开的几块石片复原了回去,虽然裂缝清晰可见,内部的复杂结构也裸露着大半(那精巧的结构谁也修复不了),但好歹像是一个整体了。
石头的基座上,竖起了一块由周大人监造、陈四斤亲自镌刻字迹的青石碑(城里找到的新石料,颜色很普通)。碑文简述了“天裂石”事件的始末:从发现奇石引发恐慌,到识破骗局揭露真相,再到依靠古仪器的指引找到残存水脉、等待暴雨降临的经过。
碑文最重要的部分,是由柳明月口述、官员润色、最终刻下的几句核心警句:
天工可裂,人心难迷。
苍穹默语,大地微吟。
当以耳聆听,以目细察,
以心究其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