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三日知天命
发布时间:2025-07-06 22:01 浏览量:21
柳映川盯着墨迹斑斑又新贴上去的“恩科榜”告示,喉头滚动着说不出是铁锈味还是羞恼。名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滚了三个来回,眼前都发花了,还是没找到那熟悉的三个字。心口像被塞了一团浸了冷水的旧棉絮,又沉又闷,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叹息声、几个幸灾乐祸的窃笑声,都变成一片模糊的杂音,刺耳地钻进耳朵。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薄薄的茧子里——这是他第三次落第了。往日里街坊们哄孩子时说的“柳家后生文曲星下凡”的话,此刻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他没勇气再看那张黄纸一眼,低着头,脚步虚浮地钻进了一条贴着院墙根的狭窄夹巷,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缓一口气。
正是午后,巷子里半明半暗,一股雨后泥地里青苔混着湿木头腐败的味道钻入鼻腔,并不好闻。拐过一个弯,墙角堆着一蓬杂乱的干草垛,草垛旁竟有个小得几乎无法容人的角落,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
“小哥……行行好……”一个喑哑得像破风箱的声音从破布下断断续续地挤出。
柳映川这才注意到那是一个头发灰白稀疏、脸上沟壑深得能夹住铜板的老妪。她的眼睛浑浊得几乎没有焦点,皮肤干瘪黧黑,紧紧贴着骨头。她颤巍巍地,从那块破布下摸出一个拳头大的、用同样看不清颜色的包袱皮裹着的物件,托在枯树枝般的手上。“家……家里传下的……老物件了……娃,娃病了,换……换几个铜板抓……抓副药……”
一股混杂着怜悯、自身落魄的酸楚以及几分对陌生老物的莫名悸动,瞬间冲上了柳映川的心头。他自己身上也只剩几个冷冰冰的铜板了,那是他打算熬到新找抄书活儿前的所有生计。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看清那包袱皮里是什么东西,就从怀里摸出最后的五个铜板——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麻——小心翼翼地放在老妪的手心。
老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个分不清是感激还是痛苦的古怪表情。她紧紧攥住铜板,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另一只手将那个小包袱推到他面前。柳映川接过来,指尖碰到包袱皮下的东西,一股冰凉沉重的触感传来,带着地下深埋已久的阴凉气。老妪不再看他,把头深深埋进破布里,只余下沉重的喘息声在窄巷里回荡。柳映川愣了片刻,心头涌起说不清的滋味,最终还是将那小包袱揣进了怀里,快步离开了那条阴暗的夹巷。
回到他那间四面漏风、除了一张破木床、一个瘸腿桌子和几本翻烂的旧书外就家徒四壁的小屋时,天色已经擦黑。几缕残阳挣扎着从糊着旧纸的破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斑。他点上那盏唯一值点油的桐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照亮了桌面。他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包袱放在桌上,解开了那油乎乎脏兮兮的包袱皮。
露出来的是一个古旧的铜镜。镜身不大,比成年男子的巴掌略小一圈,边缘厚实,有着温润的弧度。入手极沉,那股阴凉的触感更清晰了。更引人注目的是镜面,并非光洁如新,而是覆盖着一层均匀细密的灰黑色物质,像一层薄薄的泥泞,又像浓雾笼罩的水面,把背后的亮光彻底隔绝,让人看不清自己的倒影。镜背中央是一个盘绕的兽形钮,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狰狞中透着一股古朴的威严。那扭身的细密鳞片间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浸润过,嵌着一粒小小的、凝固的、暗红色的珠子,极像一滴凝固了很久很久的血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幽暗的光。
柳映川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镜背的蟠虺纹路和那颗血珠,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金属质感。这就是五个铜板换来的东西?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是连日赶考、放榜落第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也或许是这屋子里阴冷的空气和那古铜镜自身的冷气缠绕,他感到一阵深沉的困倦袭来。头一歪,便伏在这张瘸腿桌上睡了过去,甚至忘了灭掉那摇曳的油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三更时分。桌上那盏桐油灯的火苗似乎被窗外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夜风轻轻拂动了一下,猛地一跳,光线随之摇晃扭曲。就在这光影交错的瞬间,伏案沉睡的柳映川猛地感觉怀中有一个冰冷的东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正是那枚贴着心口放置的铜镜!
他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刚睁开眼,还没完全回神,目光却被桌上那镜子牢牢吸住!
只见灯下,那原本一片混沌的灰黑色镜面,竟然起了变化!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镜面中心微微荡漾开一圈涟漪,缓慢却坚定地向外扩散。涟漪过处,那层灰黑色的东西竟像烟雾般淡薄散去,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铜色。接着,更加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片变得清晰的铜镜面上,竟清晰地映出画面!不是他破屋的倒影,不是昏黄的灯光……那是一片红墙黑瓦,高大而熟悉的门楼!
柳映川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是贡院的大门!
画面无比清晰: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两旁站着面无表情、身着皂衣的差役。一个看起来像是书吏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卷长长的、写满名字的黄色卷轴(正是恩科榜文),站在大门侧一个不起眼的偏门。然后,柳映川的眼睛骤然瞪大!他看到那书吏用毛笔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什么,看了看,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接着手指一捻——那写着名字的纸条,便被他两指一夹,轻飘飘地、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旁边放着的一个竹编的、专盛废弃纸张的大篓子里!就在那纸条坠落的瞬间,柳映川几乎凑到镜面上,他看清了纸条上墨迹未干的三个熟悉的字——“柳映川”!
“咣当——!”
一声巨响炸开在死寂的小屋里!
柳映川惊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一仰!连人带那破旧的板凳整个摔倒在地,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冰凉的泥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个洗脸用的、歪在墙角的破铜盆被他的脚踝扫过,骨碌碌滚了几圈,咣啷啷乱响。也正是这巨大的声响把他彻底从梦魇般的幻视中惊醒过来。
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瞬间爬满了他的脊背和前额。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疼痛,心脏擂鼓似的撞击着肋骨。他茫然地坐在地上,目光扫过自己狼狈摔倒的身形,扫过那滚动的破铜盆,最后,死死地定在那张瘸腿的桌子上——那面铜镜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灯下,镜面灰黑混沌,如同他昏睡之前一样,哪里还有什么贡院朱门?哪里还有什么纸条废篓?
“是……是梦?”他喃喃自语,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来,惊魂未定地再次看向那铜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太真切了……”那种身临其境的清晰,那个书吏丢纸条的动作和脸上的冷笑,那三个墨字飘落的瞬间,都历历在目,仿佛烙印在眼底深处。
清晨的阳光透过破窗,在地面印下清晰的方格子,带着一股清冷而真实的凉意。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和报喜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小镇清晨的宁静。
柳映川脚步沉重地挪到门口,心口那块石头沉甸甸地压着。几个报录人穿着崭新的红褂子,兴高采烈地敲着锣,从街口簇拥着几个志得意满的年轻秀才走来。那锣声鼓点,每一记都敲在他心坎上。他终究没去告示牌那里,而是混在零落的人流后头,来到了离贡院不远的一家早点铺子附近。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立住,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贡院大门的方向。
等了大半个时辰,贡院那扇沉重的朱红偏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身着皂衣的杂役打着哈欠推着辆木板车出来,车上摞着几个大筐。其中一个正是昨夜在“梦境”中出现的那个盛废纸的竹编大篓!杂役们拖着板车,慢悠悠走到镇西墙角的垃圾堆旁,稀里哗啦将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倾倒下去——全是写废的稿纸、坏掉的笔、破旧的名牌,自然也夹杂着成堆被丢弃的写有落第者名字的小纸条!
柳映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在混杂着灰尘和酸腐气味的垃圾堆里疯了一样地翻找。油腻的纸屑沾满了他的手掌,破碎的陶片划伤了他的手指他也浑然不觉。终于!在一个污秽纸团的褶皱里,他猛地停住了动作!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团纸——
墨黑的字迹,虽然被污迹沾染了一些边角,但那三个字的轮廓,那笔画的走势……他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柳!映!川!
正是昨夜铜镜幻境中看到的那张纸条!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发根根倒竖!那不是梦!绝对不是梦!那面铜镜……它……它竟然照见了尚未发生的事!而且,分毫不差!
柳映川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屋,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他瘫坐在那张瘸腿板凳上,目光复杂而惊惧地盯着桌上那面重新恢复灰暗混沌的铜镜。阳光照在镜钮处那颗暗红的血珠上,那珠子似乎更幽深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再次触碰冰凉的镜背。这一次,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镜钮中央那蟠虺兽身上盘绕的鳞片之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凸起被他的动作带动,轻轻地旋转、滑动了一下位置。而那颗原本在蟠虺眼窝处的暗红血珠,此刻竟诡异地移动到了兽身偏后的一个位置上,那新的位置,隐隐指向了——东南方!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柳映川的心脏。它又指向了方向……难道……
镇子东南方向有什么?他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码头!离云岫镇最近的码头就在东南方向四五里远的双河岔口!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身体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柳映川将那铜镜贴身揣好,那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昨夜和今晨的诡异。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东南疾奔而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验证!再次验证!
码头上一如既往地喧嚣热闹。浑浊的河水泛着白沫,冲刷着沾满淤泥的青石台阶。空气中混合着鱼腥味、汗味和船家煮饭的柴火烟气。一条条宽窄不一的渡船停泊在岸边,等待装客或卸货。船老大粗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柳映川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他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找了个相对僻静、视线又能扫过码头各处的角落,然后偷偷地从怀中摸出了那面铜镜。这一次,镜面的变化似乎更快了些,灰雾仿佛被无形的手拂去,涟漪中心迅速显露出影像——
一片浑浊奔涌的江水!画面剧烈晃动,视角怪异,仿佛人在水中沉浮!他的视线(或者说,是铜镜映照的视线)向上望,能看到水面翻腾的白浪和一线灰蒙蒙的天空!紧接着,视线猛地下沉,又极力向上挣扎,慌乱地扫过!就在视线掠过船舷外侧靠近水面的地方时,半截断裂的木桨一闪而过!断口参差不齐,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拗断的!更可怕的是,在这晃动的视野中,他自己的一只手猛地向上伸出水面,五指痉挛般张开,死死地攥着断桨的另一截,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冰冷的江水仿佛就在那一刻灌入了柳映川的肺腑!他猛地抽回手,镜子差点脱手掉落!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死亡临近的冰冷攫住了他!渡口!水厄!断裂的船桨!
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离他不远处响起:
“喂!柳相公!是你啊?站在那儿发什么愣?回镇子不?就差你一个了!快上来开船!”
正是他平时常坐的、往来镇子和上游集市的刘老大的那条船!船身比一般的渡船略大些,此刻船舱里已经坐了大半船的人,刘老大叉着腰站在船头甲板上,正朝他招手。
柳映川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中衣。他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干咳几声。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死死盯向刘老大所站位置附近的船舷——那里竖立着用于紧急转向的备用长桨!
铜镜里的画面再次闪回脑中:断裂的桨!那是哪一根?
“磨蹭什么呀!快点的!开船喽——!”刘老大有点不耐烦了,又吼了一嗓子。
柳映川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一个念头闪电般劈过!镜子!镜子是关键!他几乎是本能地,紧紧攥着怀里的铜镜,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借着再次靠近船边的动作,他飞快地将铜镜贴着船舷,手指用力按住镜钮,让那冰冷的镜面尽可能贴近刘老大刚才踩踏位置附近的船板和水线处,他的身体则尽可能做出弯腰检查鞋带的样子,遮掩动作,心提到了嗓子眼!
镜面再次荡漾!这一次,显现的却是半漂浮在水面下的视角!浑浊的水流中有气泡翻滚,他的“视线”艰难地向上穿透水面波动——瞬间聚焦在了水下约摸一臂深处的一根长桨插入船舷的根部!一根固定桨杆的大铁销钉明显松动,深重的划痕暴露在桨杆底部,三道细细的、如同活物蜈蚣般的裂纹,正从那处薄弱点向上、向两侧隐秘地蔓延开!裂纹虽细,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断裂气息!而且那位置……那位置正对着船尾水势最急、摇摆最大的区域!正是备用的转向长桨!
“咳咳……刘……刘老大……”柳映川猛地直起身,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变调,指着那根桨,结结巴巴地,努力模仿着方才镜中看到的断口位置,“这……这根桨……我看着……看着怎地像被虫蛀得不结实了?刚才……好像……看到裂了纹?”
“啥?!”刘老大眉毛一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仔细瞅了瞅。忽然,他狠狠一拍自己的光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兼懊恼的神色:“哎哟喂!瞧我这臭记性!日他娘的!把这茬忘了个干净!”
他几步跨过来,直接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扳动着那根备用桨,还特意用指甲刮了刮柳映川所指的位置边缘。当看到那几道细密却清晰的裂纹时,他脸色也是一变。
“真他娘的险!”刘老大骂了一句,抬头对柳映川解释,“多谢相公提醒!这断命玩意儿!前几日运山货回来船身刮了礁石,这根桨身就撞出了裂,一直想换的!瞧我这猪脑子!今天早上新削好的白蜡木桨还在船篷里晾着散木气呢!老赵!老赵!快!把舱里那根新桨扛出来换掉这根!”
柳映川只觉得浑身发软,差点站立不稳,强撑着才没当场瘫坐下去。那一直紧紧攥着铜镜的手掌心,全是冰凉的滑腻汗水。
船舱里走出一个光膀子的壮实船工,应了一声,钻进船尾的舱篷里。不一会儿,果然扛出一根锃光瓦亮、还散发着新鲜木头清香的白蜡木长桨。
就在那新桨刚刚抬过来准备替换的时候,旁边一个船工习惯性地扶着那根被指有裂纹的旧桨,正用力想把它从插销槽里完整拔出来,好给新桨腾位置。就在他使出八成力气那么一拔的当口——
“咔嚓——嘣!”
一声脆裂刺耳的响声,清晰地盖过了码头的喧嚣!
那根被替换下来的旧桨,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距离拔出来的关键位置还差着好几寸的时候,硬生生拦腰断裂开来!断口正是柳映川指出的那三道裂纹交汇的地方!一半还卡在销槽里,另一半则被那船工握在手里,茬口参差不齐的木刺直愣愣地指着天空!
“老天爷!”
“我的娘咧!”
“好险!!”
船上的乘客和码头上离得近的人瞬间爆发出骇然的惊呼!好几个坐在船舷边的妇人孩子吓得面无血色,连连尖叫后退!若是此刻船正行在浪急的河心,操桨手正要用这备用桨转向或抵御暗流,这一下断裂……那画面简直让人不敢想!
柳映川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顺着脊柱一路冲到头顶,眼前猛地一阵发黑,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歪,“扑通”一声跌坐在湿冷的、沾满泥泞和鱼鳞的木制码头上。冷汗像瀑布一样,彻底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贴在冰凉的皮肤上。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湍急冰冷的河底挣扎出来。
刘老大脸色发青,冲过来,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将瘫软的柳映川从地上拽了起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柳相公!柳相公!哎哟!神了!您……您真是神了!您这是救了满船人的性命啊!要不是您眼尖提醒……今天过鬼门关都算轻的!快起来快起来!这地方脏!”
柳映川被搀着站起来,双腿依旧有些不听使唤地发软。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胡乱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左手,却下意识地隔着粗布外衣,死死地按住了怀里那枚再次变得冰凉沉寂的铜镜。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单薄的衣服传来,清晰地提醒着他两次精准得如同神谕的预言!惊魂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巨大的困惑,如同蛛网般密密麻麻地缠上了他的心头。这东西……到底是神明恩赐的慧眼,还是深渊恶魔递出的诱惑?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怀揣这烫手的冰坨子,又要面对什么?
双河码头的水厄有惊无险地避过,柳映川几乎是踩着棉花般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他那间破败的小屋。他脸色灰败,嘴唇发紫,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像是真的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恐惧的阴影如同一张无形的黑网,将他牢牢罩住。那枚铜镜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瘸腿桌子的最中央,距离油灯最远的位置,仿佛那不是镜子,而是一枚随时会爆裂开来的邪物。他不敢再轻易触碰,甚至不敢多看。昨夜预示落榜,今天警示水厄,两次都应验得分毫不差,如同冥冥中有只冷酷的眼睛在监视着一切。这力量让人心悸。
他灌下整整一瓢凉水,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路冲到胃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反而让他因恐惧而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不能这样下去!他想把这镜子扔掉,丢进村口的池塘或者镇外乱葬岗的荒草丛里,任它自生自灭!他猛地站起,一把抓起那冰凉的铜镜!镜钮上那颗暗红的血珠,在他略显粗重的呼吸下,似乎幽幽地闪烁了一下。
就在他准备冲出屋门的刹那,怀里的铜镜猛地又剧烈地颤抖起来!频率比之前两次都要急促、狂乱!那股钻心的冰冷再次透衣而入!
柳映川僵在了门边,一股难以抗拒的寒意顺着脊梁骨一路爬升。他想抗拒,想把它扔得远远的,但那镜子的震动和寒气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牵引。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毁冲动驱使着他,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颤抖着双手,将那魔物举到了眼前。
镜面上,灰雾疯狂地涌动、翻滚,如同沸腾的泥沼。这一次,涟漪平息后展现出的景象,却不再是宏大明确的场景。画面破碎而混乱,如同暴雨中的池塘倒影。
一会儿闪现出一张愁苦的、布满皱纹的脸,五官是熟悉的轮廓——似乎是镇上西街那家开了多年、他偶尔会去打牙祭的“吴记刀削面馆”的吴掌柜!这张脸扭曲着,嘴里念念叨叨着含糊不清的话:“丢了……银子……全丢了……白做一天工啊……”
一会儿画面又猛地跳转,视角低矮,贴着油腻冰冷的地面。一只硕大的黑老鼠瞪着绿豆小眼在快速蹿动,钻进一个墙角的破洞。而就在那老鼠尾巴尖消失在洞口的瞬间,角落里似乎散落着几粒金黄色的、小小的……芝麻粒!
画面再变!一片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木制的柜台……柜台底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个散落的铜钱……还有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老鼠洞!
画面闪烁不定,最后定格在那张吴掌柜愁苦的老脸上,重叠着那个小小的老鼠洞!
嗡鸣声和混乱的幻象骤然消失。镜面恢复了灰黑的沉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镜钮上那颗血珠的位置,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移动了!这一次,它稳稳地指向了……西街!吴记面馆的方向!
柳映川的脑子嗡嗡作响。吴掌柜丢了银子?老鼠?芝麻粒?老鼠洞?这……这都什么跟什么?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分析了。两次精准预言带来的震撼和对这魔物力量的深深恐惧,压过了理智的分析。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机械地将铜镜塞回怀里,再一次冲出了家门,向着西街的方向狂奔。
此刻已近黄昏,街面两旁的铺子开始纷纷挂上灯笼。柳映川脚步不停,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疯狂撞击着肋骨。他冲过十字街口,绕过卖梨膏糖的摊子,直奔西街那家熟悉的“吴记刀削面馆”。
吴记面馆门面不大,临街一间屋,后面连着灶间和小院。此时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桌椅胡乱地摆放着,显得凌乱而冷清。身材矮胖、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吴掌柜,此刻却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瘫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抱着头,口中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怎么会丢了呢……明明就在匣子里……怎么会……”
他旁边站着焦急不安的老吴婆娘和一个半大小子,正是吴掌柜的学徒侄儿。几人脸上都灰扑扑的,满是愁云惨雾。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者也在一旁踱步,一边摇着头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整整三百七十五文……对不上,绝对对不上……”
柳映川冲进店门,带起的风让屋檐下挂着的破灯笼都晃了一下。他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老吴婆娘抹着眼泪抬头看他一眼,只当他是个关心邻里的街坊,又哀哀地转过头去。掌柜的连头都没抬。
“吴……吴掌柜……”柳映川喘着粗气,顾不上寒暄,努力平复呼吸,单刀直入地问,“是……是不是钱匣子……丢了钱?”
吴掌柜闻言猛地抬起头,红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和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柳相公?你……唉!别提了!丢人!真丢人!这月的盈余……本就不多……三百多文钱啊!就那么不见了!你说这日头毒的!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他痛苦地抱着头,带着哭腔,“都怪我这侄儿!非说钱匣子放在柜台底下稳当……这下可好!连匣子带银子……不!匣子还在!钱没了!真是撞了邪了!”
老吴婆娘又呜呜哭了起来。那半大小子更是羞愧地涨红了脸,垂着头不敢说话。旁边的老者,大概是账房先生,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算盘。
柳映川的脑子里立刻闪过镜中出现的画面:老鼠!芝麻粒!老鼠洞!柜台底下!
“钱匣子……现在在哪?”柳映川追问。
“喏……”吴掌柜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指柜台里面地上放着的一个半旧的桐木盒子,“锁得好好的……里头干干净净!一个子儿没剩!”
柳映川两步冲到柜台边,蹲下身仔细看那钱匣。普通的桐木盒子,上面落着一把小铜锁。他记得镜中画面,不是被撬了锁,而是……银子不见了!
他飞快地把镜中看到的线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视角低矮……地面……老鼠……芝麻粒……老鼠洞在柜台底下角落……散落的铜钱?不!镜中是在老鼠消失时,角落里散落的芝麻粒!还有……镜中最后的画面是吴掌柜的脸和那个老鼠洞叠在一起!
“掌柜的……”柳映川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让吴掌柜看不懂的光芒,“这钱……可能没被贼偷走。”
“啊?”吴掌柜愣住了,“柳相公,你莫不是说笑?匣子锁着……”
柳映川打断他,语气笃定中带着一丝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急切:“贼或许不是人!可能是……是……老鼠!”
“老鼠?”账房老者捻着山羊胡,一脸不可置信,“老鼠偷银子?闻所未闻!老鼠拖铜钱做甚?”
连吴掌柜和他婆娘也都一脸懵,觉得柳映川是不是惊吓过度,脑子糊涂了。
柳映川也顾不得解释,也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指着柜台下面挨着墙角的地面:“吴掌柜,你这柜台后面,靠近灶间门槛那边,墙角是不是有个老鼠洞?”
这一问,让老吴更奇怪了,但他点点头:“啊……是,是有一个旧洞……半年前堵过一次……”
柳映川心中一紧!方位对上了!他立刻又说:“今天店里是不是有掉落的芝麻?或者,用来拌面条的什么油香油酥粒儿?”
老吴婆娘接口道:“有啊!今儿早上卖了好多麻酱火烧,伙计收拾时是掉了几粒芝麻在地上,扫到柜台那边墙根了……”
柳映川立刻大声道:“快!老吴!找个长点的棍子或者火钳!再拿个盆或者簸箕!堵住灶间门槛!去掏那个洞!”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那账房先生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读书人被什么鬼上身了。但吴掌柜和他婆娘看着柳映川煞白的脸色和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加上失银之痛,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占了上风。吴掌柜一咬牙,冲灶间喊道:“铁柱!把通灶膛的铁钩子拿过来!找根麻绳系上那头!”
那半大小子连忙照办。很快,一根前端有钩的铁棍递了过来,后面还系了一根挺结实的麻绳。柳映川接过,示意吴掌柜堵住灶间的门。然后,他自己趴在地上,侧身凑近那个墙角的旧鼠洞洞口。
洞口不大,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油污混杂的气味。他小心翼翼地把铁钩伸进去,凭着感觉往里面掏。洞里又深又曲折,他艰难地搅动着。
围观的几个人屏住呼吸。老吴婆娘紧张地搓着衣角。账房先生一脸怀疑。吴掌柜伸长了脖子,额角渗出汗珠。
突然!铁钩前端传来一个硬物的沉重感!像钩住了什么东西!
“勾到东西了!”柳映川低吼一声,双手用力往外拽!
铁钩带着麻绳缓缓退出鼠洞。洞口尘土飞扬。随着钩子拉出,一团肮脏的、沾满了灰黑色油腻垢污和几根草屑碎纸的、沉甸甸的东西被拖拽出来!
“咣当!”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金属沉闷的撞击声。
“我的老天爷啊——!”老吴婆娘第一个看清,捂着脸尖叫起来!
只见地上那团污秽里,赫然散落着几十枚大大小小、沾着油腻腻污垢的铜钱!被钩子拉出来的中心,正是好几个用破布头、油纸紧紧裹缠着的小包,其中一个包裹已然散开——里面全是被油污浸透的铜钱,还有几个碎银子块!正是吴记面馆今日失踪的那笔营收!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惊恐尖利的“吱吱”声,一只硕大的、油光水滑、肚子吃得滚圆的黑老鼠猛地从洞的更深处的黑暗中惊慌失措地蹿了出来!它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企图绕过众人脚边,顺着墙根就想往灶间那个被吴掌柜勉强堵住的门缝下面钻!
“孽畜!打死它!”账房先生反应最快,抄起门后的扫帚就狠狠拍了下去!
半大小子也反应过来,举着擀面杖嗷嗷叫着冲上去!
面馆里顿时乱成一团,鸡飞狗跳!吴掌柜和他婆娘则早已顾不上那只老鼠,两人蹲在地上,激动得浑身发抖,一边抹泪一边去剥那些沾满污垢的铜钱包裹。
柳映川愣愣地看着眼前这混乱却又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场面,看着吴掌柜夫妇由绝望到狂喜的神情,听着账房先生追赶老鼠的骂声和小子兴奋的吆喝。他慢慢地退到门边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冷汗,又一次浸透了他的内衫。恐惧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深沉地缠绕住了他。
他没有丝毫解决问题的欣喜,手伸进怀里,再次触碰到那枚冰凉的铜镜。它此刻异常安静,仿佛刚才那狂暴的预兆只是一场错觉。
镜钮上那颗暗红的血珠,不知何时……移动到了蟠虺钮脊背的最高点。如同一只悄然睁开、冷漠俯视着这一切的……猩红眼睛。云岫镇的天空,似乎也因这接连发生的诡事而变得阴霾重重,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接连三次精准应验,让柳映川对怀中这面铜镜的感受,从最初的恐惧和试图摆脱,变成了一种更为深沉、近乎麻木的无力与惊惧。他知道,这魔物下一次异动时,必然预示着更大的、甚至可能是他无力抵挡的灾祸。他的心如同压着一块巨大的磨盘,又冷又沉。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煎熬中过了几天。柳映川如同惊弓之鸟,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那间破败的小屋里,对着满桌的旧书试图找回一些熟悉的、可依靠的“秩序”,然而思绪总是被那冰凉的铜镜硬生生打断。
第四日,黄昏时分。柳映川正对着窗外西沉的落日发呆,暮色如同浓墨般一点点侵染着窗纸。忽然,他再次感受到怀中的铜镜发出了熟悉的、低沉的嗡鸣!这一次,震动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不再是单纯的冰凉!镜钮上那颗血珠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妖艳!而且,它不再指向具体的方位,而是在缓慢地、不安地……原地打转!
柳映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不详的预感攫住了他全身!他猛地站起,掏出镜子!镜面灰雾比任何一次都要浓厚、粘稠!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刺骨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颤抖着,死死盯住镜面。灰雾缓缓旋转、下沉,核心终于露出景象——却不是单一的某处!画面在几个镇上的地点来回跳跃闪现!
影像模糊不清,充满了血色雾气——
一个头发枯黄、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柳映川认出了那是镇东头开了多年棺材铺的范七爷的独子,小名豆子。这孩子此刻面目扭曲,嘴里念念有词,发出一种不像童声的、嘶哑可怕的号叫!他手里抓着一把……一把不知道哪里来的刻刀?或者就是棺材铺里用的凿子?正对着自家的白粉墙,疯狂地刻画着什么!墙上已布满了歪歪扭扭、令人心悸的深红色符号!触目惊心!
画面骤然变化!
一个挂着“福隆布庄”牌匾的店铺后院里,一包刚刚拆开的、用厚牛皮纸包裹的靛青色染料,粉末堆得小山似的。就在一个伙计转身取东西的空档,一阵带着尘土味的风凭空刮来!那足足几十斤重的靛青粉末,竟然像流沙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矮了下去!不过几息功夫!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巨口吞噬,彻底消失!地面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瘪瘪的牛皮纸包!那个年轻的店伙计猛地回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呆滞和骇然!那表情……像见了鬼!
接着是镇西头那个供应了大半个镇子生活用水的古老水井!画面视角是从井口往下望。幽深黑暗的井水水面,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翻腾,像烧开了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无数浑浊的气泡,咕哝作响!水面之下,似乎有巨大的阴影在搅动!井口砌石缝隙里的青苔,也跟着剧烈震颤,抖落下细碎的尘土!
镇北猎户王老三家的院子里,几条平日里训练有素、最是凶悍守家的猎犬,此刻全部毛发倒竖,夹着尾巴,挤在院墙最角落,对着空旷的院子发出连绵不断、充满极致恐惧的、几乎撕裂喉咙的呜咽和尖吠!它们耳朵倒伏,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不住地抖动着,仿佛院子里正站着一个它们看不见、却足以让它们魂飞魄散的可怕存在!
画面在几个地点疯狂地来回跳跃、闪烁。最后,定格在了东大街——那家他前两天刚救过银子的小面馆!吴记面馆的后厨!
后厨角落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平时用来盛满面粉发酵面团的大青瓦缸!镜中画面中,那个表面粗糙的大缸正在猛烈地、有节奏地晃动!缸盖似乎早已被掀翻!缸口处,一团浓得化不开、如同巨兽内脏般蠕动膨胀的巨大发面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膨胀!面团的表面布满被撑裂开的纹路,里面散发出灼人的热气!“刺啦……砰!咔嚓!”缸壁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几缕粗壮的面筋如同粗壮的血管般从裂口处挤压着挣扎出来,在空气中微微颤动!这景象恶心又邪异!
所有的画面都透着一股非自然的混乱和破坏力!柳映川只觉得头皮炸开,全身血液都像是要冻僵了!这一次!这一次不是指向某一个人的灾祸!它指向了……整个云岫镇!仿佛整个镇子的根基都在动摇!无数细小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事件在暗流涌动,正酝酿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铜镜疯狂地嗡鸣着、震动着,镜钮上那颗血珠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一种诡异的红光!它滴溜溜地打转,速度越来越快,指向的方位变幻莫测,东南西北,毫无规律!
最后的影像消失了。铜镜仿佛耗尽了力气,镜面瞬间恢复了灰黑的死寂。但那股钻心的寒冷和烧灼的恐怖感却深深地烙印在柳映川的每一寸骨血里。他看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小镇,那些熟悉的低矮房屋,此时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正无声地嚎叫着走向毁灭。
他踉跄着冲出屋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面缸!那个面缸要炸了!铜镜最后清晰地指向了东大街!必须赶去那里!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云岫镇,稀疏的几点灯火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黯淡。柳映川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向记忆中的方向。当他冲到离东大街不远的一个巷口时,一阵异常的、夹杂着浓烈麦曲发酵酸味和灼热气息的热风迎面扑来!
轰!!!
一声沉闷如地底闷雷般的巨响,骤然从吴记面馆后厨的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瓦片、砖块坍塌坠落的刺耳噪音!还夹杂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男人惊恐的呼喊!正是吴记面馆的方向!
柳映川的心猛地一揪!完了!还是迟了一步!巨大的恐惧甚至让他暂时遗忘了身体上的疲惫,他咬牙冲了过去!
吴记面馆的后墙外已经围了一小撮人,指指点点。借着面馆透出的灯光和天上微弱的星光,能看到后厨那边破了一个大洞!吴掌柜和他婆娘、侄儿以及几个邻居正脸色煞白地站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一片狼藉。老吴婆娘瘫坐在地上哭嚎着。
柳映川顾不得别的,冲到近前。后厨靠墙角的位置,那个用来发酵面团的巨大青瓦缸果然已经爆裂开来!厚重的缸壁被撑裂成大大小小十几块碎瓦,散落一地。一股浓烈得呛鼻的、还带着发酵物特有酸味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地面上、墙壁上、甚至房梁上,都溅满了粘稠雪白的……面团!它们像是有生命力的怪物的内脏碎块,正嘶嘶地冒着热气!
伙计和吴掌柜几个人,脸上身上都溅满了面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看到柳映川,吴掌柜脸上还带着后怕:“你……柳相公?吓死人了!不知怎的,这面发得邪乎!下午和面还好好的,晚上突然涨了满缸,压都压不住,还滚烫!那面团胀得吓人,跟……跟有妖怪在里面吹气似的!刚才……‘轰’一声就……就炸了!老天爷……亏得伙计躲得快……”他又指着墙角的破洞,声音发颤,“这……这洞怎么……是面炸开的?”
洞口边缘极不规则,如同被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撕扯开一般。然而柳映川的目光,却被炸裂的面缸底部的东西牢牢吸住了!
在那些滚烫、尚在蠕动的雪白面团和厚厚的碎缸底渣子中间,露出一个黄澄澄的、碗口大小的东西!
那东西像个……铜壶?或者……小铜瓶?
它深陷在滚烫的白面团里,瓶口似乎被面团完全糊住了。露出的瓶身上,在灯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一些精细凸起的、如同蟠绕的蛇虫般的纹路!
柳映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蟠虺纹路……竟和他铜镜背面的兽形钮一模一样!一股寒气夹杂着强烈的宿命感,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全然不顾地上滚烫的面团碎块灼烧脚踝的刺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从面团深处艰难拔出来的物件,用力摔在地上滚了两滚!他想用泥土和碎石蹭去上面那些恶心的、冒热气的附着物!
当那个铜黄色的物件滚了两滚,在微弱的灯光下终于大致露出形状时,柳映川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出来!
那是一个形状颇为奇特的青铜小瓶!瓶体圆中带方,肚大口小,像一个倒扣的鼓腹钵盂。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瓶身遍布的纹路——盘旋蜿蜒的蟠虺纹!每一道鳞片,每一个盘绕的弧度,甚至那些鳞片间细密的缝隙结构,都跟他铜镜背后的兽钮,严丝合缝!镜钮的蟠虺纹,仿佛就是这铜瓶表面纹路的一小部分缩印!
一股冰冷刺骨的战栗感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炸裂至整个背脊!
他颤抖着手,近乎粗暴地将那沾满粘稠熟面泥的铜瓶翻转过来,露出瓶底——
瓶底并非纯平,而有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不可察的螺旋凹槽。但最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在螺旋凹槽的中心处,刻着三个异常清晰的、古朴端正的篆字——
地!象!枢!
而在那三个字的旁边,瓶底边缘刻着一圈清晰而微小的刻度,如同指南针的罗盘盘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
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二十四方位,赫然在列!
“嗡——!”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在柳映川的灵魂深处骤然撞响!
铜镜!铜瓶!“枢”!地象枢!镜钮!蟠虺纹!那镜钮的位置,分明就是这铜瓶底部旋转刻度的对应处!他猛然想起镜钮每次异动,血珠指向前都会细微转动!那转动,是在响应……响应这铜瓶?
这到底是什么?!“地象枢”?什么地象?什么枢?!
惊惶失措的柳映川,攥着这个烫手又冰凉的铜瓶和怀里的铜镜,如同捧着两个随时会爆开的妖物,在一片惊疑未定和哭嚎声中,逃离了那狼藉的面馆后厨。他冲回了自己那如同避难所般的破屋,反手死死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脏像要撞破肋骨挣脱出来。
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堪堪照亮屋子的中央。柳映川将铜镜平放在瘸腿桌的左边,将那刚从面团里挖出来的“地象枢”铜瓶放在右边。两件东西放在一起,那蟠虺纹路的相似和呼应关系更加一目了然,如同失散的骨肉重新拼合!镜钮就是瓶底刻度盘上的一个指针节点!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尝试着将铜瓶的瓶底中心那个微小的螺旋凹槽,对准铜镜背面的兽钮。
“咔哒!”
一声极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金属咬合声!
仿佛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锁孔!铜镜背后的兽钮,竟完美无暇地、牢牢地嵌入了铜瓶底部的那个螺旋凹槽之中!两件东西,严丝合缝地连成了一体!那蟠虺纹的对接处,连一丝缝隙都看不出来!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柳映川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冰冷气息,通过铜瓶和他按着铜瓶的手,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怀里的铜镜像是被瞬间激活的活物,开始疯狂地震动嗡鸣!镜钮上那颗血珠更是前所未有的妖艳猩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这绝非偶然!他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一个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和带来灭顶之灾的秘密!
他发疯似的在屋角那个装杂物的破木箱里翻找起来,灰尘呛得他直咳嗽。箱底有几本残破不堪的旧县志、府志的散页,还有两卷糊窗纸嫌太硬、塞进去压箱底的旧书残本。他颤抖着手,就着昏黄的油灯,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一页页、一行行地飞快搜索。汗珠沿着他的鬓角滴落到发黄的纸页上。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几张字迹模糊、边角残缺严重、几乎要散架的县志散页上!
“……本府……西山矿……曾有……异动……陷深坑……民以为神谴,奔告无门……”
“……天启……监使……奉旨勘验……携……前朝异物……两件……一曰‘地动仪’……或……地象枢镜?……古籍云……其制精微……‘枢’纳地脉之气……以窥九幽之变……”
“……传闻‘枢镜’合一……可……三日!……” 后面的字迹被虫子蛀蚀,残缺不全,只剩下几个零星的字: “感应烈……灾显急……”
三日?!感应烈?灾显急?!
柳映川的心脏仿佛被巨锤狠狠击中!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页!
三日前他得到铜镜!
第一天,镜显落第——应验!
第二天,镜显水厄——应验!
第三天,镜显面馆银钱——应验!
紧接着,铜镜发出指向全城的警兆!引他找到铜瓶!如今两件东西合体!
这“枢镜”合一!所谓“地象枢镜”!前朝用来监测“九幽之变”——大地脉动异常(地震)的东西?!那“枢”吸收地脉异常变动的气机?而那“镜”,则负责将“枢”吸收的紊乱信息,“映照”出来?以“灾异”的幻象显示?!
“三日!” “感应烈,灾显急”!
这残缺的记载如同一道霹雳,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谜团,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终于明白了铜镜预言的本质!那不是预言!那是基于“枢”器对大地深处异动信息的超前感知而显化的、灾祸成型前的征兆啊!
每次铜镜“显灵”,血珠指向灾祸并让他去避开!可那短暂的避开,就像是强行按住了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口!每一次“成功避祸”带来的“平静”,都让深埋地下的“枢”器,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吸收了更多、更剧烈的地脉异常能量!
那诡异的发面缸爆炸!不正像是一处小小的、因为地气异常紊乱而强行被提前激发出来的能量宣泄口吗?那爆裂开的面团,那灼热的气浪……不正如同一场被极度压缩、强行激发的小型地陷或者气爆?
而那些在铜镜中闪烁的诡异征兆:孩童疯狂刻画——是否因为年幼感知更敏感,受到了异常地磁或次声波的冲击?店铺染料凭空消失——是否某种瞬间的地形扭曲(哪怕微小到肉眼不可察)引起的物质位置错乱或者吸入了地缝?老井冒泡、猎犬恐惧、发面疯狂膨胀爆炸……这一切光怪陆离的异象,都是大地能量因为铜瓶这个“枢”器过度吸收而引发的局部、短暂、扭曲的“能量泄洪口”!
最终指向什么?
那最恐怖的幻象:整个云岫镇如同毯子般被大地掀翻、吞噬!
那个指向三日后的毁灭日期,不是预言!是“枢镜合一”后,那铜瓶底部刻度的指向!那是“枢”器基于目前吸收的地气烈度和紊乱程度,推演出来的灾难爆发倒计时!是它“吃饱喝足”后,将要释放所有吞噬的、足以毁灭全镇的地下风暴的……引爆时刻!
“每一次‘用’它‘避祸’,都在喂饱这个藏在地下的恶魔!都在加速毁灭的来临!”柳映川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和自责。他看着眼前这完美咬合、散发着幽幽寒光与不祥红芒的“枢镜”,只觉得它像一颗被强行缝合在一起、正在倒计时的……地爆核心!
“不——!”
一个凄厉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猛地看向铜镜灰黑色的镜面!双手如同被烫到般剧烈地缩回!不能再用它预测任何事!每一次预测,每一次“寻找问题”,每一次试图避开那些细小的征兆,都等于在给那个深埋地下的“枢”灌下更猛烈的毒药!
“怎么办?!怎么办?!”他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罐子里的野兽,在狭窄、满是尘土的屋子里疯狂地踱步,用头撞着冰冷的土墙。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距离那毁灭的“三日”仅剩两天!他拥有知道真相的眼睛,却似乎没有关闭灾难阀门的手!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灰败。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油腻的头发里。铜镜上那妖异的血珠红光,如同嘲讽般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瞳里。
时间像钝刀子割肉般缓慢爬行。柳映川如同油锅上的蚂蚁,困在自己的小屋中,不敢踏出一步,生怕再次引动那要命的铜镜,加速那倒计时的时钟。他度日如年,听着门外任何风吹草动都心惊肉跳。恐惧已经深入骨髓,甚至开始麻木,只剩下一种绝望的等待。
第一天过去了。诡异的平静笼罩着云岫镇。但柳映川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镇上的邻居们依然过着平静的日子,只有零星几句关于那晚面馆怪事的议论还在街头巷尾飘荡。
终于捱到了第二个白天。柳映川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蜷缩在屋角,眼神空洞地看着桌面上那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枢镜”。铜镜的镜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黯淡阴沉,仿佛在积蓄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镜钮上的血珠则红得发紫,像一颗即将破裂沸腾的血脓包。
夜幕,如同最后的裹尸布,再次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
就在这死寂几乎要将柳映川窒息的时候,怀里的铜镜突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异动!
没有嗡鸣!没有震动!它滚烫!烫得像刚从熔炉里取出来!仿佛不是冰冷的铜铁,而是一块烙铁!他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那股足以灼伤皮肤的恐怖热量!紧接着,那股冰冷阴森的气息再次降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凝、更加恐怖!如同九幽地狱的大门,就在他脚下无声地开启!
镜子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托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当啷”一声,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镜面朝上!
灰黑色的迷雾疯狂地从镜面弥漫开来!那迷雾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墨汁,带着刺鼻的硫磺和地底深处阴寒岩石的气息!迷雾翻涌了片刻,然后猛地向镜心收缩!
一幅完整的、如同空中俯瞰鸟瞰图般的景象出现在镜中!
云岫镇!全镇!
清晰的街道、低矮的屋舍、高耸的钟鼓楼、蜿蜒穿过镇中的小河……一切如同在晴朗白昼下展开的画卷!但下一秒,这画卷被一只无形的、恐怖的手狠狠撕碎!
大地——不是震动!不是开裂!而是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铺在锅里的布被一只藏在锅底的手猛地向上掀起!所有的房屋、街道、水井、树木,都像纸糊的玩具般瞬间失去了根基!巨大的屋梁和坚硬的砖墙扭曲、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土浪如同灰色的巨浪翻腾咆哮!房舍在土浪中翻滚碰撞,如同巨兽搏斗时四处飞溅的残肢断臂!镇中央那条小河猛地倒灌出来,浑浊的泥水瞬间淹没一切!画面中看不到活人,只有绝望的哭嚎和毁灭崩塌的声响仿佛要穿透镜面直扑出来!如同末日降临!而在那毁天灭地的动态画面的最上方,清晰地浮现着一行仿佛用鲜血书写的、冰冷到极点的古篆:
戊辰 丙午 辰时
那是三天后的清晨!
“辰时!”柳映川的魂都要被这幅地狱图吓飞了!血字日期是明天的下一个时辰!那铜瓶底部刻度所指的爆炸时刻!
镜子里的毁灭景象消失了,却并没有恢复灰暗,而是剧烈地扭曲了一下!镜面的中心,焦点突然强行拉近!不再是全镇视角,而是对准了镇子北郊一个荒废已久、据说通着地下的枯井!
井口布满蛛网般的青苔和裂纹。镜头猛地向漆黑的井底深处钻去!一片绝对的死寂黑暗中……突然!
出现了两点幽光!
不!那不是光!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缓缓睁开……或者说……凝聚而成的两个光点!冰冷、漠然、带着非人的贪婪!
这绝不是错觉!柳映川全身的汗毛倒竖!那感觉……那种感觉,和他无数次抚摸铜镜、感受到那血珠注视时的……一模一样!那是铜瓶中那个被无限催生、吸收了过量地气、已经彻底扭曲成灾祸源头的……意志的具象化!
那冰冷的“目光”穿透了镜面,穿透了黑暗的枯井,穿透了柳映川薄薄的衣衫,死死地锁在他脸上!仿佛在宣告:它已苏醒!它的盛宴已预备妥当!它的毁灭将在明日辰时准时开场!
紧接着,更让柳映川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那两点冰冷幽光的下方,那幽深井壁的绝对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极其模糊的……人脸轮廓!
柳映川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那张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五官、只有大概头型和眉眼位置的脸……竟然……竟然和他自己……有几分诡异的相似!尤其是眉心正中,一点细小的、暗红色的印记……如同一颗……凝固的血痣!
那颗血痣的位置……正是铜镜兽钮上那粒血珠此刻镶嵌的地方!
这邪物!它不仅仅在展示毁灭!它在宣告,它要取代!它要借这场灾难吞噬一切!甚至……要夺取他的存在?!或者说,他柳映川的存在,从得到铜镜的那一刻起,他的某种“命运”就被缠绕了进去,成为了这地气魔物成型“仪式”的一部分?那模糊的面孔,正是“枢”器在过度吸收地气并融合了铜镜这个预警中枢后,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感应并试图凝聚的“显兆”?他成了这场灾难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祭品”或者“引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冰水,兜头盖脸地浇透了柳映川!他整个人都凉透了!逃?全镇都在劫难逃!他能逃去哪里?又该如何告诉惶然无知的镇民?谁会信他?等待?等待明天的辰时,和整个镇子一起化为齑粉?或者成为那个镜中枯井深处怪物的养料?
不!绝对不能!
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炸响!如同野兽最后的咆哮!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成为这魔物的帮凶和祭品!
就在镜中那张模糊面孔的血痣位置越来越清晰,那股冰冷的意志似乎要彻底凝聚成型、穿透镜面侵袭出来的瞬间!柳映川只觉得一股夹杂着无尽恐惧、无边愤怒、以及对所有被他“善意避祸”而无意中催生出的孽力的巨大反噬冲动,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胆怯!
他!要!砸!碎!它!
砸碎这个一切灾祸的源头!砸碎这个正在凝聚意志妄图吞噬他、吞噬整个云岫镇的魔物!管它是什么枢!什么镜!管它是什么前朝神物还是地气邪魔!只要砸碎了它!没有了这核心的引爆器,那积蓄的地气是不是就能被大地自身缓慢吸收?或者……哪怕无法阻止灾难,至少不能让那个邪念凝聚成型?!
念头既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疯狂瞬间灌注全身!柳映川甚至来不及爬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面跌落在地的、正散发着邪异红芒和不祥气息的铜镜!
他的目标,无比明确!就是那镜钮!那个连接铜瓶、吸纳地气、镶嵌着血珠的核心!也是镜中枯井深处那张模糊人脸的血痣来源!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镜钮上那颗猩红的血珠,仿佛那就是深井里怪物的眼睛!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甚至不惜扭伤手臂,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和那股决绝的疯狂凝聚在右拳!紧握成拳!狠狠砸下!
目标只有一个:镜钮!那颗血珠!
“咔嚓——!!!”
一声刺破耳膜的、绝非普通金石碎裂的清脆裂响!伴随着一道在瞬间将整个破屋照得亮如白昼的惨白色强光炸裂开来!
仿佛有什么无比坚硬的、又同时无比脆弱的核心被彻底击破!
柳映川只觉得拳头砸中了一团无比炽烈又无比冰冷的浆液!剧烈的反震让他手腕几乎脱臼!强光刺得他瞬间失明!同时,无数片带着高温也带着严寒的锋利碎片,如同爆开的冰火暗器般,呈一个放射状的冲击圈,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噗噗噗噗”狠狠地射向四面八方!穿透他的破衣烂衫,划破皮肤,深深嵌入他周围的泥墙和地面!
“叮叮当当……噗噗噗……”
碎片撞击和落地声乱响一片。屋中弥漫开一股极其怪异的、混合着硫磺的焦糊味、金属烧灼味和浓重地下矿石腥气的、极其浓烈的铁锈与腥甜气息!
那道强光来得猛去得更快!屋子瞬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被柳映川一拳砸碎的、原本铜镜位置的地面上,隐约闪烁着一些极其细碎、如同荧火虫般的微小红光点。
柳映川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全身都像是散了架,右手鲜血淋漓,剧烈地颤抖着,指骨钻心的疼。但他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盯着刚刚强光亮起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浅坑!还有坑底和四周地面上,散落着的、如同冰晶和融化的铁屑混合物的、布满了诡异裂纹的、大小不一的铜镜和铜瓶碎片!它们正在极其迅速地失去光泽和温度,变成一堆无用的废金属屑。
那个纠缠了他五日五夜的恐怖魔物……毁了。
他成功了……吗?
几乎是铜镜爆裂的同一瞬间!
深埋在吴记面馆后厨那片狼藉废墟之下的某个位置!
一股无声的、却如同沉重古钟在极远处被巨槌猛击的……震动波纹,猛地荡漾开去!这股震颤并非来自地表,而是沿着大地的脉络、那些深藏的岩层缝隙,以远超声音的诡异速度,瞬间传遍了整个云岫镇的地底!
镇子北郊。那座一直弥漫着死寂和不祥气息的荒废古井深处。那两个刚刚凝聚成型、散发着无尽贪婪和邪异的冰冷光点,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气泡破裂的声音,在井底深处的死寂中响起。
那两点凝实的幽光猛地一阵剧烈闪烁,像风中残烛,瞬息间亮度骤降!它们不甘地剧烈抖动了几下,仿佛还想重新凝聚,但那股无形的、源自核心破碎的冲击波再次扫荡而至!
这一次,它们如同被吹熄的蜡烛芯,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光点消失的刹那,那张凝聚在黑暗井壁上的、模糊不清的人脸轮廓也随之彻底溃散,如同水中的墨痕,再无一丝痕迹。井底,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枯井外围的井壁上,几片不知何时嵌入苔藓缝隙中的、极其微小的铜镜碎片里,那颗暗红的珠子也已彻底碎裂成几块,如同凝结干涸的无机质石子,再无半点异样光泽。
整个云岫镇的地底深处,仿佛有无穷的力量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梳理、抚平。那些因为“枢”器过度抽取和扭曲而躁动的地脉气息,如同被困住又被突然放开闸门的野马,短暂地更加汹涌地顺着更广阔的大地脉络流泻出去!但这暴烈的宣泄没有了核心的引导和控制,反而迅速地被更深广、更沉厚的岩层所容纳、分散、吸收,如同汇入大海的浊流,很快失去了它足以摧毁一个城镇的聚集烈度。
地面上的柳映川一无所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迅速失去光泽的金属碎片。
夜,死寂得可怕。柳映川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油灯早就在那刺眼的强光和冲击中熄灭了。窗外透进来一点稀薄的月光。右手钻心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挣扎着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撑起身体,艰难地爬到桌边,摸索着点亮了另一盏备用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小屋一片狼藉。泥墙上布满了被锋利碎片射穿的小孔。地面更是一片混乱,中央有一个浅坑,坑的四周和屋内各处,散落着无数碎片。有亮晶晶如同冰晶的,有漆黑如同焦炭的,更多是扭曲变形、布满怪异裂纹的青铜碎片,像是某种邪恶生物被炸碎后的残骸,再无半点光彩和温度,只是沉默地躺在尘埃里。
柳映川疲惫地挪到桌边坐下,包扎了流血不止的右手,目光空洞地看着那一地狼藉。巨大的恐惧过后是极致的疲惫和一片空白。世界在静默中等待。他知道自己倾尽全力摧毁了什么,却不知道是否真的阻止了什么。那个关于辰时的末日预言……还会来吗?那个井底的魔影……真的消散了吗?
残夜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轮回。
窗纸上,终于透出了蒙蒙的青白色。
寅时……卯时……
柳映川如同石像般枯坐着,眼睛布满血丝,连眨都不敢眨一下,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风声。
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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