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我路过一片玉米地,一个姑娘拉我进去,改变了我一生
发布时间:2025-11-14 14:00 浏览量:2
八五年的夏天,太阳毒得像个后娘。
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都黏鞋底。
我叫陈晋,二十二岁,刚从省城的邮电学校毕业,分配到县邮电局当技术员。
美其名曰技术员,其实就是个装电话的。
这天下午,我刚给红旗村的村长家装完电话,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往镇上的招待所赶。
路两边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一人多高,密不透风。
热风卷着玉米叶子那种特有的、带着土腥味的清香,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我渴得嗓子眼直冒烟,衬衫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招待所,对着电风扇猛吹,再喝上一大搪瓷缸子凉白开。
就在我蹬得快要散架的时候,路边的玉米地里,突然“哗啦”一声。
我吓了一跳,车把一歪,差点没栽进旁边的水沟里。
我扶稳车子,停下来,朝着有动静的地方瞅。
“谁?”
没人答应。
只有玉米叶子在风里摇来晃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心里有点发毛。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听老人说,这种青纱帐里头,啥事都可能发生。
我咽了口唾沫,想着别多管闲事,赶紧走。
刚把脚踩上脚蹬子,那“哗啦”声又响了,比刚才还近。
紧接着,一只手从玉米秆的缝隙里闪电般伸了出来,一把就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手不大,但抓得死紧。
我魂都快吓飞了,嗷地一嗓子就叫了出来。
“娘的!干啥!”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遇上剪径的了。
可一扭头,看见的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
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两条乌黑的辫子,一张瓜子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但里头全是惊恐和哀求。
像一只被猎人追急了的小鹿。
“你……你放手!”我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头的惊吓变成了疑惑。
她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抓着我,另一只手指了指玉米地深处,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使劲摇头。
那意思是,让我别出声。
我脑子“嗡”的一下,彻底懵了。
这是演哪一出?
她见我没反抗,就用那双写满哀求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玉米地里拖。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没挣扎。
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连人带车,被她拉进了那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
一进玉米地,外头的暑气好像一下子被隔绝了。
阴凉倒是阴凉,可也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脚下是松软的土地,踩上去噗噗的。
姑娘拉着我往里走了十几米,确定外面看不见了,才松开手。
她靠在一棵玉米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我把自行车支好,也靠着另一棵,心脏还在咚咚咚地跳。
“我说,同志,你这……这是干什么?”我压低了声音问。
她喘匀了气,抬起头看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求求你,帮帮我。”
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一听这话,头皮都炸了。
“帮你?我都不认识你,我怎么帮你?”
我心里头警铃大作。八十年代,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事儿不少,什么“仙人跳”之类的词,我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过。
我一个外地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敢瞎掺和。
“我……我叫林漱。”她低着头,声音还是那么小,“后面……后面有人追我。”
“谁追你?”我下意识地往我们来的方向看了看,除了晃动的玉米叶子,什么也看不见。
“王来子……我们村的……”
“他追你干嘛?”
林漱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咬得发紫。
“他……他想……”
她没说下去,但那副神情,我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再傻也明白了。
一股邪火“噌”地就从我脚底板冒到了天灵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这种王八蛋?
“他人在哪?”我撸了撸袖子,四下里瞅,想找根粗点的玉米秆当武器。
年轻,冲动,一瞬间就把刚才的警惕全忘了。
林漱看我这样,反而吓着了,赶紧拉住我。
“你别去!你打不过他的!他……他是我们村长家的儿子。”
我一听,刚鼓起来的那点英雄气概,瞬间就泄了一半。
村长的儿子。
在这三分地上,那就是土皇帝啊。
我一个外地来的技术员,胳B里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去跟土皇帝的儿子干仗?
我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那……那怎么办?要不,我带你去公社派出所?”我出了个主意。
林漱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没用的……派出所的所长,跟我公公……不,跟王来子他爹是拜把子兄弟。”
我彻底没话了。
一张无形的大网,把这个叫林漱的姑娘罩得死死的。
我们俩就这么在闷热的玉米地里站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里只有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几声狗叫。
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走?
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万一那姓王的真找来了,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
不走?
留下来能干嘛?赤手空拳跟地头蛇斗?我还没活够呢。
“同志,”林漱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你能不能……假装是我对象?”
“啥?”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就说,你是我在城里谈的对象,这次是专门来看我的。”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吓人,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样,王来子他……他要脸,可能就不敢再缠着我了。”
我听着这个馊主意,哭笑不得。
“我说姑娘,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你?我跟你非亲非故的。”
话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太直接,太伤人了。
果然,林漱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那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没哭出声,但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啜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揪。
我站在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脚下的土地是软的,我的心也跟着软了。
我长这么大,没受过什么苦。在城里长大,念书,毕业分配,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也算顺风顺水。
我没见过这种真正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
“你……你先别哭啊。”我蹲下身,笨拙地劝着。
“我爹病了,要花好多钱……我娘说,只要我嫁给王来子,他家就给俺爹拿钱治病……还给我弟弟在镇上找个活儿干……”
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很老套的故事。
老套得就像每天都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一样。
可当它活生生地摆在你面前时,那种冲击力,是任何书本和电影都给不了的。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她家的困境。一个生病的父亲,一个愁苦的母亲,一个前途未卜的弟弟。
她是被推出来祭天的那个。
“你……你叫陈晋,对吧?”她忽然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见你工作证了,刚才你骑车的时候,从衬衫口袋里掉出来了,我给你捡起来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工作证,递给我。
上面有我的照片,姓名,单位。
我看着工作证上那个咧着嘴傻笑的自己,再看看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心里头五味杂陈。
“求求你了,陈晋。”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就帮我这一次,就一次。等王来子死心了,你就走,我绝不连累你。”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一把扶住她。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的胳膊很细,没什么力气,但我能感觉到那份骨子里的倔强。
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行了,我答应你。”
我说。
“但是说好了,就这一次。我帮你把那个王来子挡回去,剩下的事,我可管不了。”
林漱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巨大的光彩。
她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谢谢你,陈晋,你是个好人。”
我苦笑了一下。
好人?
我只是个被架上梁山的倒霉蛋罢了。
“走吧,先出去。一直待在这也不是个事儿。”
我推着车,林漱跟在我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玉米地。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我眯了眯眼,感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红旗村。”林漱指了指前面。
“你……你跟我回家一趟吧。让我爹娘也见见你。”
我头皮又是一麻。
“还要见家长?”
“不做全套,王来子不信的。他精得跟猴儿一样。”
我认命了。
贼船都上了,还在乎多划几米?
我骑上车,让她坐在后座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抓着我的衣服下摆。
我能感觉到后背传来的温度,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儿,混着玉米的清香。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带姑娘。
虽然是假的。
红旗村离那片玉米地不远,骑了大概十几分钟就到了。
村子不大,土坯房,泥巴路。
路边有几个老娘们在纳鞋底,看见我这个陌生人带着他们村的林漱回来,那眼神,跟X光似的,要把我从里到外扫个遍。
林漱的脸红得像块布,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我倒是梗着脖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里却在打鼓。
这下好了,全村都知道了。
林漱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三间破旧的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歪歪扭扭。
院子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喂鸡,看见我们,愣住了。
“漱儿,你……这是……”
“娘,我回来了。”林漱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她娘身边。
“这位是……陈晋,我……我对象。”
说到“对象”两个字,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她娘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鸡食撒了一地。
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硬着แข็ง头皮,从车上下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姨,您好。”
林漱的娘没理我,一把将林漱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但足够我听见。
“你这死丫头,疯了!王家的事怎么办?你爹的病怎么办?”
“娘,这事我回头再跟你说。”林漱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尴尬地站在院子当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候,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谁……谁啊?”一个虚弱的男声问。
“爹,是我,我回来了。”林漱赶紧跑进屋。
她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跟着进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几只抢食的母鸡,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过了大概五分钟,林漱出来了,眼圈红红的。
“陈晋,我爹让你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把车支好,跟着她走进了那间低矮昏暗的屋子。
屋里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
光线很暗,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炕上躺着一个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
他就是林漱的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林漱赶紧过去扶住他。
“爹,你别动。”
林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把刀子,一点都不像个久病之人。
“你就是陈晋?”他问,声音沙哑。
“是,叔叔。”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城里来的?”
“是,在县邮电局工作。”
他沉默了,就那么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额头上都冒汗了。
林漱的娘站在一边,一脸的敌意。
气氛压抑得可怕。
“漱儿都跟我说了。”林父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说,你们处了半年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林漱这丫头现编瞎话的本事还挺强。
我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是,半年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
这个问题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彻底懵了。
这……这剧本不对啊!不是说好假装一下,把那个王来子吓跑就行了吗?怎么还谈到婚嫁上来了?
我求助地看向林漱。
林漱也是一脸煞白,她也没想到她爹会问得这么直接。
“爹……”
“你别说话!”林父呵斥了她一句,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我。
“小伙子,我问你话呢。”
我脑子里飞速地转着。
说不娶?那今天这戏就白演了,而且肯定得被当成骗子打出去。
说娶?那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我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拖延的办法。
“叔叔,我们单位有规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三年内不准结婚。”
这纯粹是我瞎编的。
但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林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还有这种规定?”
“是啊,国家单位,纪律严。”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那三年之后呢?”他追问。
“三年之后……三年之后只要组织批准,我……我肯定娶漱儿。”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虚得要命。
我偷偷看了一眼林漱,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林父听了我的话,沉默了更久。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炕上他沉重的呼吸声。
“好。”
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我相信你是个有担当的娃。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骗我家漱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饶不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迸发出的那股狠劲,让我毫不怀疑他的决心。
我赶紧点头:“叔叔您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心里却在叫苦不迭。
这下可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正在这时,院子外头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
“林叔,在家吗?我来看看你老人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说曹操,曹操到。
林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都开始发抖。
她娘的脸上则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个子不高,有点罗圈腿,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底下是条喇叭裤,脚上一双明晃晃的塑料凉鞋。
头发抹了油,梳得锃亮,在昏暗的屋子里都反光。
脸上带着一股子痞气,看人的时候,眼皮总是耷拉着,好像谁都欠他二五八万似的。
他就是王来子。
他一进屋,先是看到了我,愣了一下。
然后目光就黏在了林漱身上,那眼神,赤裸裸的,像要扒光她的衣服。
“哟,漱儿也在家呢?正好,我给你带了城里最时兴的雪花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盒,就要往林漱手里塞。
林漱像见了鬼一样,猛地往后一缩,躲到了我身后。
王来子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漱儿,你这是干啥?躲我?”
他的目光转向我,充满了敌意和审视。
“这谁啊?生面孔啊。”
“他……”林漱的娘刚要开口解释。
我抢先一步,往前站了站,把林漱挡得更严实了。
我清了清嗓子,学着电影里那些干部的腔调,不卑不亢地说:“你好,我叫陈晋,是林漱的对象。”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王来子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那股子痞气变成了杀气。
“对象?”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们是自由恋爱,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汇报吧?”我硬着头皮顶了回去。
“不相干的人?”王来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爹可刚跟你爹说好了,下个月初八,就给我和漱儿办事。你现在蹦出来说你是她对象?你当我王来子是傻子?”
他说着,就朝我逼近了一步。
一股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心里发怵,但脚下没退。
我知道,这时候要是怂了,就全完了。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我挺直了腰杆,“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包办婚姻是犯法的。”
我把在学校里学的那点政治课本上的东西全搬出来了。
“犯法?”王来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红旗村,我爹说的话就是法!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讲法?”
他猛地一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衣领。
我下意识地一躲。
就在这时,炕上的林父突然爆喝一声:“住手!”
他挣扎着,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炕沿,因为用力,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咳嗽。
“王来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王来子被他这一声吼,还真就停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林父,脸上的嚣张收敛了一点。
“林叔,你别生气。我就是跟这小子开个玩笑。”
他转过头,又对我冷笑:“小子,我不管你是谁,从哪来。我告诉你,林漱是我王来子看上的人,谁也别想抢。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滚蛋。不然,别怪我让你在咱们这地界上,走不出村!”
赤裸裸的威胁。
我气得浑身发抖,但嘴上却不知道该怎么还击。
跟这种流氓,讲道理是没用的。
“你听见了没?”王来子又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我的脸说。
“听见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听见了就滚!”
我没动。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漱。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期盼。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我忽然笑了。
“我不滚。”我说,“我是她对象,我为什么要滚?该滚的是你。”
王来子的脸彻底黑了。
“好,好小子,你有种。”他指着我的鼻子,“你给我等着。”
他撂下这句狠话,恶狠狠地瞪了林漱一眼,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回头阴恻恻地说:“林叔,林婶,你们可想好了。我爹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他“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他一走,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父一下子瘫倒在炕上,大口喘着粗气。
林漱的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小声地哭嚎起来。
“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得罪了村长家,我们一家子还怎么活啊……”
林漱也蹲下身,抱着她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站在一片愁云惨雾当中,心里乱糟糟的。
事情,好像被我搞得更糟了。
那天晚上,我没回镇上的招待所。
林漱的娘虽然不待见我,但天都黑了,她也不能真把我赶出去。
她给我收拾了一间堆杂物的西厢房,扔给我一床有点发霉的被子。
晚饭是玉米糊糊和咸菜。
林漱的弟弟,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从头到尾没跟我说一句话,只是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眼神一直盯着我。
他叫林强。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谁也不说话。
只有林父偶尔咳嗽几声,和林母压抑的抽泣声。
我感觉那碗玉米糊糊,比石头还难以下咽。
吃完饭,林漱端了一盆热水给我。
“陈晋,你……你洗洗脚吧。”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
“今天……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了。”她低着头说。
“没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你……你明天就走吧。”她忽然说。
我愣住了:“我走了,你怎么办?”
“王来子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大不了……大不了我就嫁给他。”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但我听出了那声音里的绝望和认命。
“胡说八道!”我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很重,“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嫁?你这辈子就毁了!”
“不毁又能怎么样?”她抬起头,惨然一笑,“这就是我的命。”
“我不信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吼出了这么一句。
吼完了,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陈晋,一个信奉科学的唯物主义者,居然在这里跟一个农村姑娘讨论“命”。
林漱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陈晋,”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城里人,有文化,有前途。你犯不着为了我,把自己的前途搭进去。”
“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她说完,转身就跑回了屋里。
我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盆里慢慢变凉的水,心里翻江倒海。
走?
我走了,她怎么办?
嫁给王来子那个混蛋,被他欺负一辈子?
一想到那个场景,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承认,我对林漱,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同情了。
从她把我拉进玉米地的那一刻起,从她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这个倔强又可怜的姑娘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才认识她一天啊!
可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听着隔壁屋里林父的咳嗽声,听着院子里偶尔的几声狗叫,我想了很多。
想我的父母,想我的工作,想我的未来。
也想林漱,想她那双绝望又期盼的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我不能走。
第二天一早,我没走。
我像往常一样,洗脸,漱口。
林漱的娘看见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没说什么。
林漱看见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
吃早饭的时候,我对林父林母说:“叔,婶,我想好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林父抬起头,看着我。
“我想娶漱儿,是真心的。”我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我们单位有规定,但我可以打报告申请。只要你们同意,我明天就回县里,找领导去说。”
我说这话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
但我没有退缩。
林漱的娘惊得张大了嘴巴。
林漱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只有林父,还算镇定。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发火。
“你……想清楚了?”他沙哑地问。
“想清楚了。”我点头。
“你不怕王来子报复你?不怕他爹给你使绊子?”
“怕。”我老实回答,“但我更怕漱儿受委屈。”
这句话,是我的肺腑之言。
林父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转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母赶紧过去给他捶背。
“好……好娃……”他缓过气来,声音哽咽,“我们家漱儿……没看错人。”
林漱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是感动的泪。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成了林家名正言顺的“准女婿”。
当然,只是口头上的。
我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王来子那关,不好过。
果然,没过两天,麻烦就来了。
那天我正帮着林强在院子里劈柴,王来子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陈晋,你他妈还真不滚啊!”王来子指着我的鼻子就骂。
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个个斜着眼看我,不怀好意。
林强“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斧子握在了手里,挡在我面前。
“王来子,你想干嘛!”
“小屁孩,滚一边去,这没你的事!”王来子一把将林强推了个趔趄。
我赶紧扶住林强,把他拉到我身后。
“王来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说你妈的头!”王来子骂道,“老子今天就是来给你松松皮的!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说着,一挥手。
他身后那几个人,就朝我围了上来。
我心里一沉,知道今天这顿打是躲不过了。
我把林强往屋里一推:“快进去!叫人!”
然后我顺手抄起了一根劈好的木柴,摆开了架势。
“来啊!谁怕谁!”
我虽然没打过架,但气势不能输。
那几个二流子看我手里有家伙,一时间还有点犹豫。
王来子在后面骂道:“废物!上啊!打出事来我兜着!”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就朝我扑了上来。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挥舞着木柴,他们赤手空拳,倒也一时近不了我的身。
但他们人多。
一个人从旁边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个人上来就夺我手里的木柴。
我一个不防,手里的家伙被抢走了。
紧接着,拳头和脚,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了我身上。
我被打倒在地,只能抱着头,蜷缩起来。
疼。
钻心的疼。
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住手!你们住手!”
林漱和她娘哭喊着从屋里冲出来,想拉开他们,但根本拉不开。
“打!给老子往死里打!”王来子在一旁嚣张地叫着。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的时候,一声怒吼传来。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是林父。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从炕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王来子,你再动他一下试试!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王来子那伙人,都被林父这副不要命的架势给镇住了,停了手。
王来子也有些发怵。
他知道,把一个老实人逼急了,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林叔,你……你别激动。我就是跟他闹着玩呢。”他开始服软。
“滚!”林父用菜刀指着他,“带着你的狗,马上从我家滚出去!”
王来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一走,林父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也软了下去。
“爹!”
林漱和林强赶紧扶住他。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脸上火辣辣的,嘴角也破了,一股血腥味。
“陈晋,你怎么样?”林漱哭着跑过来,想扶我,又不敢碰。
“没事……死不了。”我咧了咧嘴,想笑一下,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我直抽冷气。
那天晚上,林漱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帮我擦脸上的伤。
她娘在一旁熬了草药,给我敷在身上。
林强默默地坐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把斧子。
看着他们一家人,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很温暖。
我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外人了。
我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为了保护这个家,挨这顿打,值了。
被打之后,我在林家躺了好几天。
这期间,王来子倒是没再来找麻烦。
我估摸着,他也是怕把林父逼急了,真闹出人命来不好收场。
但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我知道。
村长父子,绝对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我的工作也耽误了。
本来我这次下乡,任务是一个星期。现在都快半个月了,我还没回去。
局里肯定已经急疯了。
但我走不了。
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林漱跟我说:“陈晋,要不……你还是回县里去吧。你跟我们不一样,别把一辈子搭在这。”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说过,我不走。”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她,“我已经给你爹娘打了包票,要娶你。男人说话,要算数。”
林漱的眼圈又红了。
这几天,我跟她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是“假装”的对象。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时候,她给我端水送药,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一起,两个人都会像触电一样,赶紧缩回去,然后红着脸,半天不说话。
那种感觉,又青涩,又甜蜜。
我知道,我们都陷进去了。
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决定回县里一趟。
一是要跟单位销假,说明情况。
二是要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彻底解决王来子这个麻烦。
我不能总指望着林父那把菜刀。
临走前一天晚上,林漱把我叫到院子里。
月光下,她递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这是什么?”我问。
“我……我给你做的鞋垫。”她小声说,“城里买不到这种千层底的,穿着养脚。”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鞋垫。
针脚细密,纳得结结实实。
鞋垫上还用红线绣着两个字:平安。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还有这个,”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你拿着。”
我摊开手一看,是一只银手镯。
样式很老了,上面还有些发黑。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赶紧推辞。
“这是我娘给我的嫁妆。”她说,“你拿着。万一……万一在县里要用钱,你就把它当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个大男人,什么都还没为她做,她却已经把她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我。
我紧紧地握住那只手镯,也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漱儿,”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会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没再多说,只是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抱她。
她的身体很瘦弱,但在我怀里,却让我感觉拥有了全世界。
第二天,我揣着那双鞋垫和那只银手镯,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返回县城。
一路之上,我的心里,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担忧。
但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只想着自己的陈晋了。
我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回到县邮电局,我立马就被我们科长叫到了办公室。
科长老马,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平时挺和蔼的,但那天,他的脸拉得像个长白山。
“陈晋!你还知道回来啊!”他一拍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下乡一个星期,你去了半个月!电话也不打一个!你知不知道,人家红旗村的村长,都把电话打到局长那里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王来-子他爹,果然开始动手了。
“他说你什么了?”我急忙问。
“说什么了?”老马冷笑一声,“说你拐骗他未来的儿媳妇,殴打村民,目无法纪!要求局里严肃处理你!”
我一听就火了。
“他放屁!是他儿子先动手打我的!”
“你给我小声点!”老马瞪了我一眼,“现在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人家是村长,是基层干部。你是谁?你是个刚来的毛头小子!局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心凉了半截。
我知道,这事麻烦了。
在单位里,领导的话就是天。
局长要是信了那个村长的话,给我个处分,甚至把我开除,都是有可能的。
“科长,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你得相信我!”我急切地解释。
我把林漱和王来子的事,原原本本地跟老马说了一遍。
老马听完,皱着眉头,点了根烟,半天没说话。
“陈晋啊陈晋,”他吸了口烟,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年轻。这种事,是你一个外地人能掺和的吗?”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姑娘被个流氓给毁了!”
“英雄救美?”老马瞥了我一眼,“你以为你是谁?电影里的主角?我告诉你,现实不是电影。你这么一闹,工作都可能保不住!”
我沉默了。
老马说的是实话。
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姑娘,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铁饭碗,值得吗?
我脑子里闪过林漱那双含泪的眼睛,闪过她递给我鞋垫和手镯的样子。
“值得。”我抬起头,看着老马,坚定地说。
老马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行。算我没看错你小子。”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这事,我帮你顶着。但是,你自己也得想办法。”
“局长那边……”
“局长那边我先去说。但那个村长,在县里有点关系,不好办。你自己得拿出点真凭实据来,不然光凭一张嘴,说不清。”
我明白了。
我要想翻盘,就得找到王家父子仗势欺人的证据。
可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县城,我能找谁?
那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
我想过去县政府的信访办,可一打听,管这块的领导,跟王村长是亲戚。
我又想过去找公安局,可林漱说过,派出所所长是王村长的拜把子兄弟。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那张无形的大网。
单位里,风言风语也传开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有人说我色胆包天,抢人家媳妇。
有人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我成了整个邮电局的笑话。
那段时间,我过得非常压抑。
要不是口袋里那双“平安”鞋垫和那只冰凉的银手镯,我可能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把它们拿出来看看。
一看,就想起了林漱,想起了我对她的承诺。
我就又有了力气。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天,我去县里的百货大楼买东西,正好碰见我们局里的一个老电工,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师傅。
刘师傅快退休了,平时不怎么爱说话,跟我也不熟。
他看见我,主动跟我打了声招呼。
“小陈,听说你惹上麻烦了?”
我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红旗村的王家父子吧?”
我有点惊讶:“刘师傅,您怎么知道?”
刘师傅冷笑一声:“那对王八蛋,在咱们县里,名声早就臭了。也就是靠着他那个在地区当官的表哥,才一直没人敢动他。”
“地区当官的表哥?”我抓住了这个关键信息。
“是啊,在地区纪委。”刘师傅说,“所以县里这些当官的,都让他三分。”
我心里一沉。
后台竟然这么硬。
“不过,”刘师傅话锋一转,“他那个表哥,听说最近日子也不好过。”
“怎么说?”我赶紧问。
“上面正在搞整风运动,查的就是这种以权谋私、官官相护的。他那个表告,好像被人举报了,正在接受调查呢。”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
如果王村长最大的靠山倒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刘师傅,这消息准吗?”
“八九不离十。我有个老战友,就在地区机关开车,听说的。”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刘师傅,太谢谢您了!”
“谢我干嘛。”刘师傅摆摆手,“我就是看不惯那对父子的作为。小陈,你是个好小伙,有血性。这事你要是想办,就得抓紧。趁着他那个靠山自顾不暇,把事情捅上去。”
“捅到哪?”
“直接捅到地区纪委!就告他们父子俩,强迫嫁女,贪污腐败,欺压百姓!”
刘师傅的话,给我指明了一条路。
一条险路,但也是唯一的活路。
我决定,赌一把。
我花了两天时间,写了一封长长的举报信。
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王家父子的所有恶行,全都写了上去。
包括王来子调戏妇女,殴打村民。
也包括我听来的,王村长利用职权,贪污救济款,倒卖化肥指标的事。
我还把林漱被逼婚的整个过程,写得详详细细。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偷偷回了一趟红旗村。
我找到了几个曾经被王家欺负过的村民,说服他们,在我的举报信上,按下了红手印。
这个过程很艰难。
很多人都怕被报复,不敢出头。
最后,只有三个人,愿意站出来。
一个是被王来子调戏过的小媳妇。
一个是被王村长强占了宅基地的孤寡老人。
还有一个,是林强。他虽然年纪小,但胆子大,第一个就按了手印。
拿着这封沉甸甸的、按着四个红手印的举报信,我坐上了去地区的班车。
去之前,我见了林漱一面。
我没告诉她我要去干什么,我怕她担心。
我只是告诉她,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让她等我回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陈晋,你小心。”
“放心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这一去,是福是祸。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为了林漱,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些被欺压的乡亲。
到了地区,我直接找到了纪委。
门口的警卫很森严,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根本进不去。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刘师傅的那个战友。
刘师傅提前给我描述过他的长相。
我鼓起勇气,迎了上去。
“叔叔,您好,我是县邮电局的小陈,是刘师傅让我来找您的。”
那人愣了一下,看了看我。
“老刘让你来的?什么事?”
我把举报信递了过去。
“叔叔,求求您,把这封信,交到管事的领导手里。这里面,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接过信,掂了掂,又看了看我。
“你胆子不小啊。”他说。
“我只是不想让好人受委屈。”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行,信我帮你递。但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我给他鞠了个躬。
他没再说什么,拿着信,走进了那扇威严的大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七上八下的。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在地区的小旅馆里,住了三天。
那三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我每天都在等消息,度日如年。
我不敢回县里,怕王家父子对我下手。
我也不敢联系林漱,怕连累她。
我身上的钱,快花光了。
那只银手镯,我一直没舍得当掉。
那是林漱给我的念想。
到了第四天早上,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实在不行就先回县里再说。
旅馆的老板突然跑来敲我的门。
“小陈,有人找!”
我心里一惊,第一反应是王家的人找来了。
我紧张地打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人,表情严肃。
“你是陈晋?”其中一个问。
“是……是我。”我腿肚子有点转筋。
“我们是地区纪委调查组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
完了。
举报不成,反被抓。
我面如死灰,跟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没有开往我想象中的监狱,而是开进了一家招待所。
在一间会议室里,我见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领导。
他态度很和蔼,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杯水。
“小陈同志,不要紧张。”他说,“我们找你来,是想核实一下你举报信里的一些情况。”
我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来调查的。
我打起精神,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那位领导听得很仔细,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
他还问了很多细节,比如王来子打我的时间、地点,有哪些人可以作证。
我一一作答。
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最后,那位领导站起来,握着我的手。
“小陈同志,谢谢你。你勇敢地揭发了问题,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线索。我代表组织,向你表示感谢。”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从招待所出来,外面的阳光格外明媚。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没有直接回县里。
调查组的人告诉我,为了我的安全,让我暂时先不要回去。
他们把我安排在了地区邮电局的招待所住下。
又过了大概一个星期。
消息,终于传来了。
地区纪委派了联合调查组,进驻红旗村。
王村长和他那个在地区当官的表哥,都被停职调查了。
王来子,因为涉嫌多起寻衅滋事和故意伤害,被公安局刑事拘留了。
红旗村,变天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看着窗外发呆。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赢了。
我靠着自己的力量,扳倒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土皇帝。
我保护了我心爱的姑娘。
调查组走后,我才回到了县城。
邮电局里,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局长亲自在门口迎接我,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夸我“有觉悟”、“有担当”、“是新时代青年的楷模”。
那些之前对我冷嘲热讽的同事,也都围了上来,对我嘘寒问暖。
老马科长看着我,欣慰地笑了。
“好小子,没给咱们邮电局丢脸。”
我成了局里的英雄。
但我心里,却很平静。
我不在乎这些虚名。
我只想赶紧见到她。
我跟局里请了假,骑上那辆修好了的二八大杠,飞一样地往红旗村赶。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片玉米地。
但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到了村口,我看到很多村民,他们看到我,都主动跟我打招呼,脸上带着淳朴的、感激的笑容。
我一路骑到林漱家门口。
院子里,林父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晒着太阳。
他的气色,比我上次见他时,好了很多。
他看见我,咧开嘴笑了。
“小陈,回来了。”
“嗯,回来了,叔。”
我把车停好,走进院子。
林母从屋里出来,看见我,脸上也堆满了笑。
“快进屋,快进屋,漱儿在里头呢。”
我走进那间熟悉的、昏暗的屋子。
林漱正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好像在纳鞋底。
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对方。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
但里面,已经没有了惊恐和哀求。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和……情意。
“我回来了。”我轻声说。
她“嗯”了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把她揽入怀里。
“别哭了,都过去了。”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但生活,永远比童话复杂。
王家倒台后,我在红旗村,成了名人。
林家也因为我,在村里挺直了腰杆。
我和林漱的婚事,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我向单位打了结婚报告,局长特批了。
我把我的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林家,给林父治病。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林强在我的帮助下,也进了镇上的邮电所,当了一名邮递员。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我很快就可以把林漱娶回县城,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是,问题来了。
林父林母,不同意林漱跟我去县城。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林强又常年在镇上,他们老两口,需要人照顾。
他们希望我能“入赘”。
说白了,就是希望我能留在红旗村。
这个要求,让我陷入了两难。
我的工作在县城,我的根在省城。
让我放弃这一切,留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当一个上门女婿?
我做不到。
我跟林漱谈了很久。
我想让她跟我走。
我跟她描绘城里的生活,有电灯,有楼房,有看不完的电影。
她很向往。
但她一看到她爹娘那期盼又担忧的眼神,就犹豫了。
“陈晋,”她说,“我爹娘养我不容易。现在他们老了,病了,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她是个孝顺的姑娘。
我无法反驳。
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为了一些观念上的不同。
我嫌村里太闭塞,她嫌我看不上农村人。
我希望她能多读点书,跟上我的脚步。
她却觉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
那个把我拉进玉米地的、眼神倔强的姑娘,好像变得越来越陌生。
我开始感到疲惫。
我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我们真的适合在一起吗?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的工作调动下来了。
因为这次“立功”表现,局里提拔我当了业务副科长,并且,要把我调回省城的总局。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
回到省城,意味着更好的前途,更广阔的天地。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漱。
我希望,她能为我高兴,能跟我一起走。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陈晋,你是不是……非走不可?”她问。
“是。”我点头,“这是我的前途。”
“那我呢?”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我们呢?”
“漱儿,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在省城给你找个好工作,我们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拉着她的手,恳求她。
她摇了摇头。
“我走不了。”她说,“我爹的身体,离不开人。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他们也接过去!”
“他们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去了城里,能习惯吗?”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谈到最后,两个人都哭了。
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王来子那样的恶霸。
而是一道看不见的、却更难逾越的鸿沟。
那是城市与乡村的鸿沟,是两种不同的人生轨迹的鸿沟。
临走的前一天,她把我送到了村口。
还是那片玉米地,只是冬天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
“陈晋,你是个好人。”她说,“是我配不上你。”
“别这么说。”我心如刀割。
“你到了省城,会遇到更好的姑娘。她有文化,懂你的心思,能陪你走得更远。”
“我只要你。”
她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那只银手镯。
“这个,你还给我吧。”她说,“我们……不合适。”
我看着手里的手镯,再看看她决绝的眼神,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你……多保重。”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转过身,不敢再看她。
我怕我一看,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骑上车,没有回头。
风雪中,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我回到了省城。
我升了官,发了财,住进了大房子,开上了小汽车。
后来,我也结了婚。
我的妻子,是省城一个干部的女儿,大学毕业,温柔贤惠。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我过上了我曾经向往的生活。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八五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想起那个把我拉进去的、眼神倔强的姑娘。
我会拿出那个已经发黑的银手镯,和那双我从来没舍得穿过的、绣着“平安”二字的鞋垫。
一看,就是大半夜。
妻子问我,这是谁送的。
我告诉她,是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故人。
是的,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她让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有担当、有勇气的男人。
她用她的善良和倔强,在我最年轻、最冲动的岁月里,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虽然我们没能在一起,但她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前年,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又一次路过了那个县城。
鬼使神差地,我租了一辆车,开向了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庄。
村子变化很大。
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
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村里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林家的老宅。
院子还在,但已经翻新了。
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林漱。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双手也变得粗糙。
但那眉眼,还是当年的模样。
她也看到了我。
她愣住了,手里的衣服掉进了盆里,水花溅了一身。
我们隔着一个院子,遥遥相望。
仿佛隔了三十年的时光。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有些疑惑。
“你是?”
“他爹,来客人了。”林漱回过神来,轻声说。
那个男人,我认得。
是当年村里的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
“你好,我……我路过,口渴了,想讨碗水喝。”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快请进,快请进。”男人很热情。
我走进了那个院子。
林漱给我倒了水,手还有些微微发抖。
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
我知道了,她爹娘,在十年前就相继去世了。
林强在镇上安了家,娶了媳-妇。
她嫁给了本村的这个男人,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在外面读大学,女儿在县里读高中。
日子,过得平淡,但很安稳。
她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说,挺好的。
我们都没有提过去。
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撕心裂肺,都已经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村口。
还是那片玉米地。
又是一个夏天,玉米长得郁郁葱葱。
“你……还好吗?”她终于问了这么一句。
“挺好的。”我笑了笑,“你呢?”
“也挺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个,还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银手镯。
它被我擦得锃亮。
她看着那只手镯,眼圈红了。
“都过去了。”她说。
“我知道。”我把手镯放在她手里,“但这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
她没有再推辞,收下了。
“谢谢你,陈晋。”她看着我,认真地说,“当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可能就真的毁了。”
“别这么说。”我摇了摇头,“当年,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我们相视一笑。
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甘,在那一笑中,都烟消云散了。
我上了车,摇下车窗。
“保重。”
“保重。”
车子开动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还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的路。
眼角,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
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回去了。
但那个八五年的夏天,那片青纱帐,那个拉我进去的姑娘,将永远,永远地,刻在我的生命里。
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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