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我去东莞打工,漂亮女老板对我说:晚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发布时间:2025-11-14 07:13 浏览量:2
01 南下的绿皮火车
1992年的夏天,好像比往年都要长一些。
我爹把一张被汗浸得发软的两百块钱塞我手里,拍了拍我因为常年跟着他做木工而磨出厚茧的肩膀,闷着声说:“援朝,到了那边,少说话,多做事。”
我叫陈援朝,那年二十岁。名字是村里当过兵的二爷给起的,带着一股子硬邦邦的劲儿。可我人跟名字恰恰相反,蔫,不爱说话,像块被水泡过的木头。我们那个湖南乡下,穷得叮当响,去广东打工,是所有年轻人眼里唯一能看到光的路。
那趟南下的绿皮火车,我记了一辈子。车厢里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着汗臭、泡面、劣质烟草和一种属于未来的、焦灼又兴奋的味道。我蜷在一个角落,紧紧捂着胸口的口袋,那里装着我爹给的钱,和我全部的家当。火车“哐当、哐当”地响,每响一下,家就远一分,那个叫“东莞”的地方就近一分。
车窗外,绿油油的稻田慢慢变成了灰扑扑的房子,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连成一片,望不到头。我心里有点慌,这种慌,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跟着我爹进县城,看什么都新鲜,又怕自己一身土气,被人笑话。
经过老乡介绍,我进了石龙镇一家叫“普联”的电子厂。厂子不大,两栋三层的厂房,一栋宿舍,围成个院子。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塑胶和松香焊锡的味道,闻久了,喉咙里总感觉有东西卡着。
宿舍是十二人间,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一进去,那股子男人宿舍特有的、混着脚臭和汗酸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我的上铺是个三十多岁的北方汉子,叫老赵,人很油滑,见谁都笑呵呵的,是宿舍里的“消息通”。
他见我放下行李,递过来一根烟,咧着黄牙说:“新来的?哪儿的?”
我摆摆手,说不会抽。
他也不在意,自己点上,眯着眼打量我:“小陈是吧?看你这身板,倒像是干活的料。记住,在这厂里,手脚麻利点,别得罪拉长,也别盯着那些女工看,不然有你苦头吃。”
我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却在想,这地方,跟我爹说的“多做事”好像不太一样,这里头弯弯绕绕的东西,似乎比刨一根笔直的木料要难得多。
我的工位是在二号流水线,给一种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变压器底座上螺丝。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一个动作:拿起底座,对准螺丝孔,用电批“滋”地一下打进去,然后放到传送带上。传送带“咔哒、咔哒”地匀速走着,像一只永远不会停的钟,催着你,赶着你,不给你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天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屁股都不能离开凳子。下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生了锈的零件,一动就“咯吱”作响。
老赵说,这就是打工,拿命换钱。
我没觉得是在拿命换钱,我只是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拧进了这个叫“生活”的机器里,动弹不得。
02 一号机台的弹簧
在普联,老板是个谜。
工友们私下里说,老板是个香港女人,很年轻,很漂亮,但手段厉害得很。他们说起她的时候,眼神里总是混着两种东西:一种是男人对漂亮女人的垂涎,另一种,是下属对上司的敬畏。
我见过她几次,都是远远的。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裙,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从车间走过,身后跟着几个香港来的管理。她走路很快,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棵不肯弯腰的白杨树。她从来不笑,脸上总像罩着一层霜,让人不敢靠近。
她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像某种花香,每次她走过,那香味就会在空气里停留一会儿,把那股子焊锡和塑胶味都给压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我们乡下,只有栀子花和桂花。那味道,比栀子花清淡,比桂花幽远。
日子就在“咔哒、咔哒”的流水线声中一天天过去,枯燥得像一杯没放盐的白水。直到一个月后,一号机台出了问题。
一号机台是给变压器外壳做冲压的,是整个流水线的源头,它一停,整条线都得等着。那台机器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卡壳,每冲压个七八次,模具就合不上,得老师傅拿个锤子去敲半天。厂里从香港请来的技术员,围着那台机器捣鼓了两天,换了几个零件,还是没用。
那天下午,车间里热得像个蒸笼,头顶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下来的都是热风。一号机台又“哐当”一声卡住了,整条线的工人都停了手,交头接耳。管生产的李主管急得满头大汗,正对着操作机器的师傅吼。
就在这时,林月华来了。
她一出现,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扇的“嗡嗡”声。她走到那台机器前,皱着眉听李主管汇报。我离得不远,能清楚地看到她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其实已经偷偷观察那台机器好几天了。我爹是木匠,我从小就跟着他跟各种工具打交道。我总觉得,机器和木头一样,都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纹路来。我发现,那台机器每次卡壳,都不是在同一个地方,但总是在模具下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那感觉,不像是零件坏了,倒像是……使不上劲。
就像一根受潮的木头,你刨下去,总觉得发涩,不顺畅。
趁着所有人都在围着技术员讨论图纸,我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我没敢说话,只是蹲下来,从机器侧面的一个检修口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全是油污。我盯着那个带动模具下压的连杆看了很久,突然发现,在连杆的根部,有一根不起眼的小弹簧,比我小拇指还细,好像有点变形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想起了我爹修过的一张老旧的弹簧床。他说,有时候,一个大家伙动不了,毛病就出在一个最小的地方,那叫“泄了劲”。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站起来,对着一头雾水的李主管说:“主管,能不能……让我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我身上。李主管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一个上螺丝的工人敢在这种时候开口。
“你?”他上下打量我,“你懂这个?”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爹是木匠,我……我就想看看。”
就在李主管要发火把我赶走的时候,林月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清冷,但很好听。
“让他试试。”
我心里一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在看我,眼神里没有表情,看不出是鼓励还是审视。
我硬着头皮,找老师傅要了工具,把那块挡板拆了,指着那根变形的弹簧说:“我觉得是这里的问题,它回弹的力道不够了,所以连杆每次都差一点点。”
香港来的技术员推了推眼镜,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不可能的,这个弹簧我们检查过,没有断裂。”
“它没断,”我小声说,“但是它‘疲’了,就像人干活干累了一样。”
没人听得懂我说的“疲”了是什么意思。我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跑到废料堆里,找了一根粗细差不多的铁丝,学着我爹的样子,用钳子把它弯成一个弹簧的形状,装了上去。
我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油,对操作师傅说:“师傅,你开一下试试,慢一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机器启动,模具缓缓下压,合上,打开,再下压,合上,打开……一连十几次,流畅无比,再也没有卡壳。
车间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声。李主管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月华走到我面前,那股好闻的香味也跟着飘了过来。
她看着我,眼睛很亮。
“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援朝。”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湖南人?”
“嗯。”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对李主管交代了几句,就踩着高跟鞋走了。
那天晚上,宿舍里炸了锅。老赵拍着我的肩膀,一口一个“陈师傅”,说我真人不露相,给咱们外来工长脸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林月华看我的那个眼神,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我心里乱糟糟的,有点高兴,又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那根小小的弹簧,不仅让一台机器重新转了起来,也让我的命运,开始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03 一本繁体的《读者文摘》
第二天,我就被调离了流水线,当了拉长。
拉长就是线长,管着我们那条线上二十多号人。工资涨了五十块,活儿也轻松了,不用再像个陀螺一样被传送带抽着转。但对我来说,这活儿比上螺丝难多了。我得管纪律,催进度,还得处理那些女工之间鸡毛蒜皮的矛盾。我嘴笨,学不来李主管那套又吼又骂的做派,只能闷着头,谁的活儿慢了,我就过去帮一把。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熟视无睹,现在是敬而远之,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老赵跟我说话的口气也阴阳怪气的,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小陈现在是老板跟前的红人,以后可得罩着我们啊。”
我听了,心里堵得慌,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和林月华的交集也多了起来。她偶尔会来车间,把我叫到一边,问问生产上的事。每次跟她说话,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说话总是很简短,问一句,我答一句,像审犯人。
有一次,她办公室的窗户合页松了,关不严,一刮风就“哐啷哐啷”地响。李主管叫了几个机修的师傅去弄,都没弄好。不知道怎么的,她就让李主管把我叫了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在厂房三楼的角落,很大,很亮堂。地上铺着干净的地板,不像车间,永远是灰蒙蒙的水泥地。屋里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摆着文件和一台我叫不出名字的机器,后来才知道那是电脑。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好闻的香味。
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指了指那扇窗,说:“你看看,能不能修好?”
我走过去,拉开窗户,仔细看了看。是老式的木窗,合页上的螺丝孔因为时间长了,有点松旷,拧不紧了。这活儿我熟,我爹以前经常接这种活。
我对她说:“林老板,得找点木屑,把螺丝孔填实了才行。”
她点了点头,让我自己去想办法。
我跑到厂区后面,从一棵被风刮断的树上掰了根干树枝,用小刀削成细细的木屑,又找机修的师傅借了点胶水,把木屑和胶水和在一起,小心地填进螺丝孔里。等它干得差不多了,再把螺丝拧进去,严丝合缝,比新的还结实。
整个过程,她就坐在办公桌后面,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催。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像个老板,倒像个邻家的姐姐。
修好窗户,我准备走。她突然叫住我。
“陈援朝。”
我停住脚,回过头。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我。“看你平时总发呆,没事的时候看看书吧。”
我接过来,那是一本香港版的《读者文摘》,竖着排版,字都是繁体的。封面很新,显然她自己也很爱惜。
我捏着那本书,感觉有千斤重。我长这么大,除了课本,我爹给我买的唯一一本课外书是《水浒传》,早就被我翻烂了。
“林老板,我……我不能要。”我把书递回去。
“不是送你,是借你。”她淡淡地说,“看完还我。”
我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把书揣进怀里。那本书,带着她身上的香味,也带着她手指的温度,烙得我胸口发烫。
那天晚上,宿舍熄了灯,我躲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筒,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本《读者文摘》。很多繁体字我不认识,只能连蒙带猜。里面的故事,讲的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世界:华尔街的金融大亨、好莱坞的电影明星、阿尔卑斯山的滑雪胜地……那些人和事,离我的生活太远了,远得就像另一个星球。
老赵从上铺探出头来,借着我的手电光看到了我手里的书,怪笑了一声:“哟,小陈,长进了啊,都看上香港书了。老板娘给的吧?啧啧,这可不一般呐。”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得我生疼。
我“啪”地一下关了手电,把头埋进被子里。黑暗中,我能闻到书页散发出的淡淡油墨香,混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栀子花味。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分不清,林月华对我,到底是真的赏识,还是像老赵他们说的那样,别有所图?我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没文化,没背景,除了会点木匠活,一无是处。她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敢往深处想。我怕我想的,和老赵他们想的,是一样的。
那本《读者文摘》,我看了很久很久。不是因为故事有多吸引人,而是因为,那是我唯一能触碰到她的世界的东西。那扇通往她世界的门,好像被她推开了一条缝,我能闻到门里的花香,看到门里的光亮,却又因为自己的卑微和胆怯,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
04 那句“晚上来我办公室”
日子就像厂区门口那条被货柜车压得坑坑洼洼的路,一颠一簸地往前走。我当拉长越来越顺手,跟林月华的接触也固定下来,每周一开生产例会,我作为拉长代表,要去她办公室汇报工作。
我渐渐习惯了她办公室里的安静,习惯了她说话时干净利落的语气,甚至习惯了她身上那股让我心安的香味。但我还是怕她,那种怕,不是怕她发火,而是怕她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能把我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看得一清二楚。
厂里的流言蜚语,像潮湿天气里墙角的霉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他们不再当着我的面说,但那些躲闪的、暧昧的、嘲弄的眼神,比说出来的话更伤人。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驸马爷”。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工作,下班后就躲在宿舍里看那本《读者文摘》。我甚至开始学着里面的样子,试着让自己的言行举止,看起来不那么“土”。可我知道,我骨子里,还是那个来自湖南乡下的陈援朝,一身的泥土气,怎么洗都洗不掉。
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而那根稻草,在一个闷热的星期五下午,落了下来。
那天,一批出口到台湾的变压器,因为质量问题被客户整批退了回来。货柜车停在厂区里,工人们一箱一箱地把货往下搬,每一箱都像一个耳光,扇在普联厂所有人的脸上。
林月华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在车间里走来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战鼓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最后,她停在我们二号线,因为出问题的那批货,就是我们线上生产的。
她拿起一个退回来的产品,狠狠地摔在地上,黑色的塑料外壳碎了一地。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刮得人耳朵疼,“QC(质检)是干什么吃的?李主管,你又是干什么吃的?”
李主管和质检的负责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说话啊!”她突然拔高了音量,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个月!你们所有人的奖金,全部取消!”
工人们一片哗然,但没人敢出声。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那么大的火。她不再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看文件的老板,而是一个浑身长满了刺的战士。我突然觉得,她那瘦削的肩膀上,扛着的东西,远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那天下午,整个厂子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里。临近下班的时候,大家都在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正低着头擦拭工具,一个身影停在了我面前。
我抬头,是林月华。她脸上的怒气已经退去,只剩下满脸的疲惫。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也有些发白。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周围的工友都竖起了耳朵,装作在忙自己的事,眼角的余光却全都瞟向了我们这边。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陈援朝,晚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晚上……去她办公室?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心里轰然引爆。我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火辣辣的。
老赵走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挤眉弄眼地小声说:“行啊你,‘驸马爷’,这下要转正了?记得给我们讨个情,把奖金要回来啊。”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捅进了我的心脏。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耻、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几百只蚂蚁,在我心里疯狂地啃噬。
她为什么要晚上叫我去?有什么事不能在白天说?是因为被退货的事要拿我开刀吗?还是……还是像老赵他们想的那样?
那个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我的魂好像已经丢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在宿舍和食堂之间机械地移动。饭吃在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宿舍里,工友们在小声地议论着,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老板娘”、“小陈”这几个词,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耳朵。
去,还是不去?
去了,如果她真的……那我该怎么办?接受?那我成什么了?拒绝?我一个打工的,怎么敢拒绝老板?
如果不去,她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好歹,明天就把我开除了?
我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最后,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去!
是福是祸,总得去面对。就算是被开除,我也得死个明白。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连去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
我走到水龙头下,用冷水狠狠地泼了几把脸,又把我那件最干净的衬衫翻出来换上。对着镜子里那张年轻、涨红、写满了惶恐不安的脸,我深吸了一口气。
陈援朝,你爹说过,少说话,多做事。但今天,你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就去听。听听命运,到底给你安排了一句什么样的判词。
05 门后的栀子花
晚上九点,我走到了三楼的办公室门口。
整个厂区都安静了下来,白天的喧嚣和“咔哒”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远处马路上偶尔传来的汽车声,和我的心跳声。那心跳,一下一下,擂鼓一样,震得我耳膜发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条温暖的、昏黄的光线。那扇门,就是我这几个月来一直徘徊的“情感症结”,那扇我既渴望又恐惧的门。
我抬起手,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手心里全是汗。我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一咬牙,轻轻地叩了三下。
“请进。”
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让她白天的凌厉和锋芒都柔和了下来。她换下了一身套裙,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一份文件上慢慢地画着什么。
空气里,那股栀子花的香味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我像个被审判的犯人,垂着手,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
“坐吧。”她没有抬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大概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办公室里只有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她停下了笔,抬起头。
台灯的光从下往上照着她的脸,我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很憔悴。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疲惫。
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饮水机,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
“喝水。”
我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是温的,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缓解了我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她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陈援朝,”她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凶?”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苦涩。“整个厂的人,都怕我。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你知道吗?这家厂,是我爸留给我的。他去年突发心脏病,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下。我在香港的丈夫,还有我那些叔叔伯伯,都劝我把厂子卖了,说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做什么生意。”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不服气。这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就这么把它卖了。所以我一个人来了东莞。这里的管理,都是我爸留下的老人,他们看我年轻,是个女人,嘴上恭恭敬敬,背地里都在做手脚,吃回扣,拉帮结派。今天退货的事,就是QC拿了好处,放水了。”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揪了一下。我从来不知道,她那看似光鲜的外表下,藏着这么多的无奈和孤独。
“我不敢信任何人。”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每天都在演戏,我要演出一副很厉害、很不好惹的样子,不然,他们会把我生吞活剥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那滴眼泪,像一颗滚烫的铁珠,烙在了我的心上。我所有的胡思乱想,所有的龌龊猜测,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我看到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老板,而是一个和我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孤独挣扎的、无助的女人。
“我今天叫你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是想骂你,也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只是……太累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整个厂,我看来看去,只有你……只有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算计,也没有欲望。你只是……害怕。”
她走到我面前,那双含着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陈援朝,你很干净。干净得……让我想保护。”
“我身边,一个能信的人都没有。你……愿不愿意帮我?做我的助理,不用你管生产,就帮我跑跑腿,处理一些杂事。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放心的人,待在我身边。”
我彻底呆住了。
我脑子里幻想了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
原来,她推开那扇门,不是要诱惑我,也不是要审判我,而是向我发出了求救。她不是要拉我一把,而是希望我,能扶她一把。
我看着她那张泪痕未干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脆弱和期盼,我心里那些卑微的、怯懦的、患得患t失的东西,好像一下子都被冲刷干净了。
我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林老板。”
那一刻,我没想过工资,没想过前途,甚至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她需要我。而我,陈援朝,一个二十岁的穷小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06 再也没开过的花
我成了林月华的助理。
我搬出了十二人的宿舍,住进了厂区里一间单独的小房间。我不再穿那身蓝色的工服,林月华带我去镇上,给我买了两身像样的衬衫和西裤。我学着打领带,学着整理文件,学着开她那辆黑色的本田车。
我成了她唯一的亲信,她的司机、保镖、秘书,有时候,还是她唯一的听众。
我们一起去跟难缠的客户谈判,一起在深夜核对账本,一起为了一个零件的成本,跟供应商吵得面红耳赤。我看到了她雷厉风行的一面,也看到了她躲在车里,因为签下一张大单而喜极而泣的一面。
厂里的流言更多了,说得也更难听了。但这一次,我没有在乎。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里互相取暖的刺猬,靠得很近,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身上的刺,扎伤对方。
那扇门,好像被我推开了一半。我能看到门里的风景,能感受到门里的温度,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真正走进去。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河的这边,是我的湖南乡下,是我的木头世界;河的那边,是她的香港,是她的繁华都市。
我们谁也过不去。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1997年。
那一年,香港要回归了。林月华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说,等香港回归了,就把厂子卖了,回家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真的这么做了。
她走的那天,东莞下着小雨。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里面是我这几年工资之外的一大笔钱。她还给了我一本全新的《读者文摘》。
“援朝,谢谢你。”她在车窗里对我说,“以后,好好生活。”
我看着她的车,消失在雨幕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用那笔钱,回了老家,开了个自己的家具厂。我娶了媳妇,生了娃。我的手艺好,人也老实,生意做得不大,但安安稳稳。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月华。
有时候,在某个夏天的午后,我坐在自己的车间里,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木屑香,会突然想起东莞那个湿热的夏天,想起那股子塑胶和焊锡的味道,想起流水线“咔哒、咔哒”的声响。
我也会想起,那扇虚掩的办公室门,和门后那个在台灯下,满脸疲惫,却依旧倔强的女人。
她就像我青春里一朵开在悬崖上的栀子花,我曾有幸,闻过它的芬芳,却终究,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朵花,后来再也没有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