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年,我去女友家提亲,她父母嫌我穷,她妹妹却说:我跟你走
发布时间:2025-11-12 18:19 浏览量:3
1991年的夏天,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我叫陈辉,二十四岁,在城西租了个小门脸,修家电。
那年头,万元户是个了不得的词儿。
我不是。
我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数了三遍,加上银行里那点压箱底的活期,一共两千六百八十四块七毛二。
这些钱,是我要去林兰家提亲的全部底气。
林兰是我处了三年的对象,在纺织厂当女工,白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新月。
要去她家的前一晚,我几乎没睡着。
我把那两千多块钱摊在床上,一张张地数,又一张张地叠好。
我幻想着林兰她爸妈见到我,见到我提去的礼物,会是什么表情。
我准备的礼物,是“四大件”。
不是那传说中的冰箱彩电洗衣机,是我自己凑的“四大件”——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两条“大重九”香烟,两瓶西凤酒,还有一袋二十斤的富强粉。
为了买这两条烟两瓶酒,我跑了三家供销社,托了两个朋友,才凑齐。
剩下的钱,我仔细地装进一个信封,压得平平整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穿上我唯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洗得领口都快透明了。
裤子是条蓝色的卡其布裤,熨得笔直,裤线上能站住苍蝇。
我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抹了半管头油,根根都油光锃亮,像要去参加国家级会议。
林兰在巷子口等我。
她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是我用修好三十七个电饭锅挣的钱给她买的。
她看见我,先是眼睛一亮,然后眉头又轻轻蹙起来。
“陈辉,你这……”她指了指我的头发。
我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精神点,给叔叔阿姨留个好印象。”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把自行车后座上的富强粉又捆了一道,生怕颠掉了。
去她家的路,要骑一个多小时。
穿过我们这片杂乱的工人新村,再经过尘土飞扬的郊区公路,才能到她家所在的镇上。
她家是镇上的。
她爸是镇上食品站的主任,她妈是小学老师。
这是林兰告诉我的,每次说起,她都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一路上,她坐在我后座,没怎么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搂着我腰的手,有点发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别紧张,兰兰。”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叔叔阿姨都是文化人,通情达理。”
我这么说,其实是在给我自己打气。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田野里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我心里一遍遍地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叔叔阿unty,我叫陈辉,我和林兰是真心相爱的。”
“我现在虽然只是个修家电的个体户,但我年轻,肯干,我保证会让林兰过上好日子。”
“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们问我具体怎么个好日子法,我就告诉他们,我计划明年再盘个大点的门面,招两个徒弟,不光修家电,还要开始卖家电。
我觉得我的计划天衣无缝。
终于,自行车拐进了一个铺着青石板的小巷。
林兰家到了。
一栋带院子的二层小楼,红砖墙,水泥地面,在镇上绝对是头一份的体面。
院子里种着葡萄,架子上挂着一串串青涩的果实。
一个看起来比林兰小几岁的姑娘正坐在葡萄架下看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短裤,两条腿又细又长。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
她的眼神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
“姐,你回来啦。”她站起来,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毫不掩饰。
“这是我妹妹,林静。”林兰介绍道,语气有点不自然。
“林静你好。”我赶紧堆起笑脸,把车梯子支好。
林静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坐回去看她的书,好像我只是一阵风,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兰的父母从屋里迎了出来。
她爸叫林国栋,五十岁上下,微胖,穿着一件白背心,手里拿着把蒲扇,表情很严肃,像刚开完批斗会。
她妈姓张,我们都叫她张老师,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审视的精明。
“爸,妈,陈辉来了。”林兰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叔叔好,阿姨好。”我赶紧把礼物一件件从车上卸下来,双手递过去。
林国栋的目光在那些礼物上扫了一圈,没说话,只是用蒲扇扇了扇风。
张老师则笑了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她嘴上说着客气,手却没接,只是示意我放在墙角。
我感觉我的白衬衫瞬间就被汗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
气氛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进屋后,我被安排在一张八仙桌旁边的长凳上。
屋里很凉快,头顶上的吊扇呼呼地转。
墙上挂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上面盖着一块蕾丝布。
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家境了。
林国栋坐在我对面的太师椅上,端着一个紫砂壶,喝一口,咂咂嘴,然后继续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我。
张老师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忙活,端茶倒水,切西瓜,嘴里不停地念叨。
“小陈啊,喝茶。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这天真热,你在城西那地方,没风扇不好过吧?”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细的扎针,扎在我敏感的神经上。
林兰局促地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多吃西瓜。
我哪有心思吃。
我正襟危坐,腰杆挺得像一根钢筋。
只有林静,那个妹妹,捧着她的书,也坐到了八仙桌的另一角,离我最远。
她偶尔抬起头,目光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像个局外人,又像个洞悉一切的裁判。
“小陈,听兰兰说,你是自己搞点小营生?”终于,林国栋开口了。
他一开口,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是的,叔叔。我开了个家电维修店。”我赶紧回答,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干涩。
“个体户啊。”他拖长了音调,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带着某种贬义。
“嗯。”我点点头。
“不稳定吧?”他又问。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努力组织着语言:“现在生意还行,街坊邻居都挺照顾的。将来政策越来越好,这行肯定有前途。”
我说的是心里话。
八十年代末,家电开始普及,但质量参差不齐,维修是个巨大的市场。我相信我的手艺,也相信我的判断。
可林国栋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屑。
“前途?前途是什么?前途是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家粮!你那叫什么?今天有生意,明天没生意,吃了上顿没下顿,那叫瞎折腾!”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像被开水烫过一样。
“爸!”林兰急了,拉了拉她爸的袖子。
“你别说话!”林国dong瞪了她一眼,“我跟小陈聊聊。”
他转过头,继续对着我:“我们家兰兰,虽然只是个纺织厂的工人,但也是正式工,有编制的。她从小没吃过苦,我们两口子把她当宝一样。我们不求她嫁个当官的,也不求她嫁个大老板,但最起码,得是个安安稳稳的人家吧?”
张老师端着一盘凉拌黄瓜走过来,恰到好处地接上了话。
“是啊,小陈。我们不是看不起你。过日子,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你那个小铺子,一个月能挣多少啊?够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将来还要养家,养孩子呢?”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自尊。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们。
“叔叔,阿姨。我知道我现在条件不好。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会努力,我不会让林兰跟我吃苦的。”
“保证?”林国栋笑了,是冷笑,“年轻人,保证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说说,你怎么保证?拿什么保证?”
他身体前倾,咄咄逼逼人地盯着我:“你有房子吗?单位分的也行,自己买的也行。”
我摇摇头。
我住的地方,是租的,十几平米,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你有正式工作吗?就是那种每个月能拿工资,发劳保用品,过年还发米发面的那种。”
我再次摇摇头。
我的收入,全靠我一双手,一把螺丝刀,一个万用表。
“那你有多少存款啊?”张老师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她问得那么直接,那么理所当然。
我感觉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个我昨晚数了三遍的数字,那个我小心翼翼放在信封里的数字,此刻却重如千斤,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千六百八十四块七毛二。
在他们眼里,这算钱吗?
可能还不够买他们家那台黑白电视机。
见我沉默,林国dong脸上的不屑更浓了。
他靠回太师椅,端起茶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慢悠悠地说:“小陈啊,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势利眼。结婚,是过日子,不是谈恋爱,光有感情不能当饭吃。”
“你看看你王伯伯家的儿子,人家在邮电局上班,上个月刚分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还有你李阿姨的侄子,人家是司机,给领导开车,多体面。”
张老师在一旁帮腔:“我们兰兰,模样周正,工作也好,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我们也是为了她好,想给她找个安稳的依靠。”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嘲笑和审判。
我旁边的林兰,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已经开始小声地哭了。
她没有为我辩解一句。
在她的父母强大的气场面前,她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这就是我们三年的感情吗?
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配不上林兰。”
我说完,转身就想走。
尊严,是我最后剩下的东西了。
我不能让它也在这里被踩得粉碎。
“陈辉!”林兰哭着拉住我的手,“你别走。”
我没回头,只是轻轻地掰开她的手。
“兰兰,算了吧。”
就在我准备迈出大门的那一刻,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一下。”
是林静。
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看书的妹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她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她比林兰要高一点,眼神里没有林兰的柔弱,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她年龄的冷静和锐利。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刚才说,你计划明年开个大点的店,还要卖家电?”
我愣住了,点了点头。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干成?”她又问。
这个问题,比她父母所有关于房子、工作、存款的问题,都更让我意外。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好奇。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这一次,我的声音不再干涩,反而充满了力量。
“凭我的手艺。镇上那家百货商店卖的‘牡丹’牌电视机,十台里有三台出厂就有毛病,显像管不是偏色就是有雪花点,他们解决不了,我能。他们卖的‘雪花’牌冰箱,压缩机启动声音大得像拖拉机,我能调。还有各种录音机、洗衣机,只要是带电的,就没有我修不好的。”
“凭我知道什么东西好卖。现在的人都想要好东西,但国营商店里那些售货员,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问三句答一句,东西好不好全靠运气。我要是开店,我保证我卖出去的每一台机器,都是我亲手调试过的,保证是最好的状态。我还会教他们怎么用,坏了随时来找我。”
“凭我知道,靠手艺吃饭,饿不死。靠脑子吃饭,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没有看林国栋,也没有看张老师。
我只看着林静的眼睛。
我说完了。
整个屋子一片死寂。
林国栋和张老师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们可能从来没听过一个“个体户”如此“大言不惭”。
林兰也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林静听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我,都惊掉下巴的事情。
她转过身,对着她的父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爸,妈。我觉得他能成。”
“你疯了?!”张老师第一个尖叫起来,“林静,你懂什么!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十九,读了高中,我看得懂报纸,听得懂新闻。”林静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报纸上天天说‘改革开放’,说要‘搞活经济’。国营厂一个月不如一个月,我姐她们厂上个月连工资都差点发不出来。你们抱着那个‘铁饭碗’,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泥饭碗。”
“你……你这个死丫头!反了你了!”林国栋气得浑身发抖,蒲扇指着林静,手都在哆嗦。
“我没反。”林静迎着她爸的目光,毫不退缩,“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看他有没有房子,有没有编制。而是看他有没有一门别人不会的手艺,有没有一个敢想敢干的脑子。”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他有。”
那一刻,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我从来没有想过,今天在这里,第一个真正“看懂”我的人,竟然是她。
一个只见过一面,说了不到十句话的,我女朋友的妹妹。
“好!好!好!”林gong栋怒极反笑,“翅膀硬了是吧?你这么看好他,那你跟他过去啊!”
他这句话,纯粹是气话。
是那种被子女顶撞后,口不择言的气话。
但是,林静没有把它当气话。
她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然后,她看着她的父母,一字一句,清晰地,决绝地说道:
“好。”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听见的,只有我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林国栋脸上的怒气凝固了。
张老师脸上的错愕也凝固了。
林兰张大了嘴巴,忘了哭。
然后,林静转过身,看着我。
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是对我说的。
“哥,我跟你走。”
我彻底懵了。
“哥”,这个称呼从她嘴里出来,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她是在叫我吗?
她为什么要跟我走?
她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静!你给我闭嘴!回你屋里去!”张老师终于反应过来,冲过去想拉她。
林静轻轻一侧身,躲开了。
“我不。”她固执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的回答。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要气死我们啊!”林国栋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回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张老师又去推林兰。
林兰如梦初醒,她看看我,又看看林静,脸上写满了慌乱和无措。
“静静,你别胡闹了,快给爸妈道歉。”她的话语软弱无力。
“我没有胡闹。”林静说,“姐,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不想跟他走?”
林兰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当然想。
但她不敢。
她不敢反抗她的父母,不敢面对未知的未来,不敢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赌在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个体户”身上。
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我看着林兰,心里最后一点温热,也渐渐冷了下去。
三年的感情,终究是错付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林静。
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像一棵倔强的小树,独自对抗着整个家庭的风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替她姐姐出头?为了顶撞她的父母?
还是……她真的相信我?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我该怎么办?
转身离开,把这一地鸡毛留给他们一家人自己收拾?
这是最理智,也最轻松的选择。
可是,我看着林静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我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走了,这个女孩会怎么样?
她会被她的父母骂死,甚至可能会挨打。
她为了我说了一句公道话,我却把她一个人丢在战场上?
我陈辉虽然穷,但不能这么没种。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看着林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说。
“你跟我走。”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林静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璀璨的光芒。
那是一种,被理解,被接纳,被认可的光芒。
而张老师,则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陈辉!你敢!你敢拐走我女儿,我……我去派出所告你!”
“我不是他拐走的,是我自己要走的。”林静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她母亲的叫喊,“我已经成年了,我有权利决定我自己的人生。”
她说完,转身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到一分钟,她就出来了。
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就是学生常用的那种。
看样子,她早就准备好了。
她走到我身边,站定。
“走吧。”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林国栋,和瘫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张老师,还有那个站在原地,像个木偶一样的林兰。
我知道,我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和林兰,彻底完了。
我和这个家,也结下了梁子。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而这一切,都因为身边这个,我才认识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孩。
“走。”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拉着林静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мули的屋子。
院子里的阳光刺眼得厉害。
我解开自行车的锁,跨了上去。
“上来。”我对林静说。
她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跳上了后座。
我能感觉到,她放在我腰间的手,很轻,只是虚虚地搭着。
我用力一蹬脚踏,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身后,是张老师越来越远的哭喊声和咒骂声。
“陈辉你个天杀的!”
“林静你这个白眼狼!”
我没有回头。
风在耳边呼啸,吹干了我额头的汗,也吹乱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我载着的是什么。
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
还是一个……希望?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尴尬又诡异。
我能感觉到后座上那个身体的僵硬。
我自己的后背,也挺得像一块钢板。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静那句话:“哥,我跟你走。”
我为什么要答应?
我疯了吗?
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一个十九岁的大姑娘,我把她带回我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
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怎么说我?
说我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还是说我拐骗未成年少女?
想到这里,我头皮一阵发麻。
骑到一半,我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杨树下。
夏天午后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我下了车,靠在树干上,点了根烟。
这是我今天抽的第一根烟。
烟雾缭rou,我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
林静也从后座上跳了下来,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不说话。
“你……”我吸了一口烟,呛得咳了两声,“你后悔吗?”
她摇了摇头。
“你不怕?”我又问,“跟我走,可能连饭都吃不饱。”
“我不怕吃不饱饭。”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怕一辈子都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愣住了。
“我爸妈,他们总说为我们好。可他们所谓的好,就是让我姐嫁一个有铁饭碗的男人,然后让我高中毕业,也托关系进厂里当工人,再嫁一个他们看得上的人。一辈子待在那个小镇上,每天算计着柴米油盐,说着东家长西家短。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看了你的眼睛。”她忽然说。
“我的眼睛?”我不解。
“嗯。”她点头,“我姐在哭的时候,我爸妈在骂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没有认命,只有不甘心。我觉得,你这样的人,不会穷一辈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不甘心。
她说对了。
我捏着烟头的手,微微颤抖。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说我瞎折腾,说我不务正业,只有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女孩,看懂了我骨子里的那份不甘心。
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用脚尖碾碎。
“你叫我一声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妹妹。”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有我陈辉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她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不像林兰那种温婉的笑,她的笑容很灿烂,像雨后的太阳,干净又明亮。
“哥。”她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哥”,和在家里那一声,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那一声,是决裂。
这一声,是托付。
我点点头,跨上车。
“上来吧,我妹。”
回到我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屋时,天已经快黑了。
屋子里又闷又热,一股电烙铁和松香混合的味道。
一张单人床,一张摆满了工具和零件的桌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林静站在门口,看着这间屋子,没有说话。
我有点窘迫。
“地方小,你别嫌弃。”我挠了挠头,“你先坐,我给你收拾个地方。”
我的床是肯定不能让她睡的。
我把桌子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搬到地上,又从邻居大妈那里借了两条长凳,搭起床板,铺上我那床满是补丁的旧褥子。
一个简易的床铺就搭好了。
“晚上你睡这里,我……我睡地上就行。”我说。
她看着我忙前忙后,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哥,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嘴上说得豪爽,心里却在发愁。
晚饭怎么办?
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了,还得撑到月底。
“你会做饭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那行,你等着,哥给你露一手。”
我跑到巷子口的菜市场,咬了咬牙,割了半斤肉,又买了两个西红柿,一把青菜。
回到家,我笨手笨脚地开始切肉。
刀工烂得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林静看不下去了,从我手里拿过菜刀。
“我来吧。”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切菜,洗米,点火,炒菜,动作麻利又熟练。
不一会儿,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青椒肉丝,就端上了桌。
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小屋。
我看着桌上的两盘菜,心里五味杂陈。
自从我妈去世后,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样热腾腾的家常菜了。
“吃饭吧。”她说。
我狼吞虎咽地扒着饭,感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她吃得很少,小口小口地,很斯文。
吃完饭,她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到公用的水龙头下洗干净。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狭小、杂乱的屋子,好像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晚上,我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从今天起,真的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照常开了店门。
林静也起了个大早,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都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我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一个大男人,活得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利索。
“哥,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她问我。
我想了想,“你会算账吗?”
她眼睛一亮,“我在学校里,数学一直是第一名。”
“那太好了!”我一拍大腿,“以后店里的账,就交给你了。”
我把我那个油腻腻的账本递给她。
她接过去,翻开看了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的账本,记得乱七八糟,什么时候收了多少钱,什么时候进了什么零件,全是一笔糊涂账。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找了支笔和一个新本子,坐在一边,开始一笔一笔地重新整理。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上,长长的,像一把小刷子。
那一刻,我看得有点呆。
有了林静的加入,我的小店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
她不仅把账目整理得清清楚楚,还把我那个小小的门脸收拾得窗明几净。
她甚至还用毛笔写了几个大字,“家电维修,包您满意”,贴在墙上,比我那狗爬的字好看一百倍。
街坊邻居来修东西,看到店里多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小姑娘,都好奇地问东问西。
“小陈,这是你对象啊?真俊!”
“不是不是,”我每次都赶紧解释,“这是我妹妹,来城里玩的。”
林静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他们腼腆地笑笑。
但流言蜚语还是传开了。
有人说,我是把人家小姑娘从乡下骗来的。
有人说,我跟我那个纺织厂的对象吹了,是因为这个更年轻漂亮的妹妹。
说什么的都有,话很难听。
我怕林静听了难受,想跟他们理论。
林静却拉住了我。
“哥,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她的淡定和从容,让我自愧不如。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我负责技术,埋头在各种电路板和零件里。
她负责后勤,管账,接待客人,顺便照顾我的生活。
我每天晚上回家,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我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也被她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还用针线细细地缝补过。
我有时候会觉得恍惚,仿佛我和林兰在一起的那三年,才是一场梦。
而现在,和林静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真实得不像话。
当然,钱还是最大的问题。
店里生意虽然稳定,但都是些修修补补的小钱,刨去成本和日常开销,剩不下多少。
我那个开大店,卖家电的梦想,看起来还很遥远。
一天晚上,林静拿着账本找到我。
“哥,我们这个月,纯利润三百二十块。”
我点点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这样下去不行。”她说,“光靠维修,我们永远攒不够开大店的钱。”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可现在没本钱啊。”
“本钱,是可以创造的。”她的眼睛在灯下闪着光。
“怎么创造?”我好奇地问。
“我观察过了。”她指着我墙角堆着的一堆废旧零件,“这些东西,在你眼里是垃圾,但在我看来,都是钱。”
我更糊涂了。
“你看,”她拿起一个坏掉的录音机机芯,“这里面的小马达,是好的。这个磁头,也是好的。”
她又拿起一块烧坏的电视机主板,“这个高压包,虽然坏了,但里面的铜线可以拆出来卖。这些电容电阻,很多都还能用。”
“我们可以把这些有用的零件拆下来,分类整理好。有人来修东西,如果只是换个小零件,我们就可以用这些,成本几乎是零。我们还可以把这些拆下来的零件,卖给其他维修店。积少成多,也是一笔收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我修了这么多年家电,从来没想过这些废品还能这么用。
我只想着修好一个东西,收一份钱。
而她,却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你……你怎么会懂这些?”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笑了笑,“我爸是食品站主任,我从小看他倒腾那些粮票、油票,怎么用最少的票换最多的东西,我早就看会了。道理都是相通的。”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敬佩。
这个女孩,她不仅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还有一个会“无中生有”的脑子。
我突然觉得,我那个遥远的梦想,好像有了一点实现的可能。
“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一拍桌子,干劲十足。
从那天起,我的维修店多了一项新业务。
白天,我修家Dian。
晚上,我和林静就坐在灯下,拆解那些废旧的机器。
我负责拆,她负责分类、测试、记录。
小屋里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型号的电阻、电容、二极管。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
我们经常忙到后半夜。
有时候我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她就会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哥,喝口水,歇会儿。”
看着她被机油弄得有点脏的小脸,和那双在灯下依旧明亮的眼睛,我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失了。
我们的“废品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很多同行都愿意从我这里买拆机件,便宜又好用。
我们的收入,开始一点点地增加。
四百,五百,六百……
每个月底,林静把算好的数字报给我时,我的心都激动得发颤。
钱,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好了起来。
我给林静买了新衣服,就是她姐穿过的那种淡黄色连衣裙。
她穿上比她姐还好看。
我们甚至还奢侈地去国营饭店吃过一次饭,点了一盘红烧肉,她把肉都夹给了我。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天。
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店门口。
是林兰。
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脸冻得通红。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里没有了当初那种神采。
我正在给一个收音机换喇叭,看到她,手里的烙铁抖了一下,差点烫到手。
林静正在里屋整理零件,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姐妹俩时隔几个月再次见面,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姐。”林静先开口,声音很平淡。
林兰看着林静,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你……你们……”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住在一起?”
“嗯。”林静点点头。
“陈辉,你……你怎么能这样?”林兰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是我妹妹啊!”
我放下烙铁,站了起来。
“林兰,我们已经结束了。”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那天在你家,是你自己选择了放弃。”
“我没有!我没有放弃!”她激动地反驳,“是……是我爸妈他们……我有什么办法?”
“你没办法,她有。”我指了指身边的林静,“她敢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跟家里决裂。你不敢。”
林兰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哭。
“陈辉,我后悔了。”她哭着说,“你回来好不好?我跟爸妈说,我跟他们抗争到底,我非你不嫁。”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像一个摔碎的碗,就算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我摇了摇头。
“晚了。”
林兰的哭声更大了。
这时候,林静走上前,递给她一块手帕。
“姐,别哭了。”她说,“你回去吧。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林兰没有接手帕,她恶狠狠地瞪着林静。
“是你!都是你!你这个!你抢了我的男人!”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扑上来就要抓林静的头发。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林静拉到我身后。
“林兰!你闹够了没有!”我厉声喝道。
我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
我可以容忍她父母的羞辱,可以容忍她的懦弱,但我不能容忍她伤害林静。
林兰被我的样子吓住了,愣在原地。
“你走吧。”我指着门口,“以后不要再来了。”
林兰看着我护着林静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她惨笑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留恋,只有一种解脱。
那场闹剧之后,我和林静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仅仅是“兄妹”和“合伙人”。
有时候,在灯下一起工作,我们的手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然后像触电一样迅速弹开。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会看得出神。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不只是生活上的照顾,更是精神上的依赖。
有她在,我心里就踏实。
我开始害怕。
我怕她哪天也会离开我。
她毕竟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这个“哥哥”过。
她也会有自己的人生,会嫁人,会组建自己的家庭。
一想到她会属于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意识到,我爱上她了。
这个认知让我恐慌,又让我窃喜。
我不敢表白。
我怕我一说出口,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我怕她会觉得我趁人之危,是个卑鄙小人。
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1992年的春天,我们的存款,终于突破了一万块。
当林静把这个数字告诉我的时候,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万元户!
我陈辉,也成了万元户!
“哥,我们可以开大店了。”林静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点点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对!开大店!”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满世界地找门面。
我们看中了一个在城东主干道上的铺子,上下两层,足足有一百多平米。
租金贵得吓人。
我犹豫了。
“哥,就这家!”林静却异常坚决,“要做,就做最大的!开在那种小巷子里,永远做不成气候。”
“可是……我们的钱,交了租金,装修一下,就没钱进货了。”我担忧地说。
“钱可以想办法。”林静说,“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咬了咬牙。
“好!就这家!”
我们用尽了所有的积蓄,租下了那个门面。
然后,我们开始面临最大的难题——进货的钱从哪里来?
我跑遍了所有我认识的朋友,低声下气地借钱。
但那个年代,谁家都没有余钱。
我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借到了几百块。
眼看着铺子租下来,却开不了张,我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一天晚上,林静突然对我说:“哥,我们回一趟家吧。”
“回家?”我愣住了,“回哪个家?”
“回我家。”她说。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回去求他们!”
当初他们是怎么羞辱我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是求他们。”林静摇摇头,“是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还是不明白。
“我妈,把我的高中毕业证和户口本都扣下了。”她说,“没有户口本,我就是个黑户,以后做什么都不方便。而且……”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爸那个人,虽然势利,但有个优点,他爱面子。我们现在要是开着小轿车回去,他肯定又是另一副嘴脸了。”
“小轿车?我们哪来的小轿车?”我哭笑不得。
“可以租。”她说,“我知道有个人,专门跑婚庆的,有辆桑塔纳。”
我被她这个大胆的想法惊呆了。
租车回家?这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天吗?
“哥,你听我说。”她拉着我的手,认真地分析,“我们现在缺的不是能力,是机会,是启动资金。我爸在食品站当了半辈子主任,手里肯定有点人脉。银行贷款,工商税务,他要是肯出面,能帮我们省很多事。但前提是,我们得让他看到我们的‘实力’。”
“人,都是现实的。你越是落魄,他们越是看不起你。你越是风光,他们越是想巴结你。我爸妈,就是最典型的那种人。”
我沉默了。
我不得不承认,林静说得对。
她比我更懂人性。
“好。”我终于下定决心,“就这么干!”
我们花了“巨资”,租了一天的桑塔纳。
我还特意去买了身新西装,穿上了锃亮的皮鞋。
林静也换上了那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件时髦的短风衣。
我们俩站在一起,还真有点“成功人士”的派头。
开着车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镇,果然引起了轰动。
当黑色的桑塔纳停在林家门口时,半个镇子的人都出来围观了。
林国栋和张老师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们从车上下来,眼睛都直了。
他们的表情,就像是活见鬼。
“爸,妈,我们回来了。”林静淡淡地开口,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林国栋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张老师反应快,她脸上迅速堆起了我从未见过的、热情洋溢的笑容。
“哎呀!是静静和……小陈啊!快!快进屋!”
她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好像我不是那个差点拐走她女儿的“天杀的”,而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这变脸的速度,让我叹为观止。
进屋后,待遇和上次简直是天壤之别。
林国栋亲自给我泡上了他珍藏的“大红袍”。
张老师则张罗着要去杀鸡。
“小陈啊,你看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现在出息了,当大老板了!”林国dong搓着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叔叔言重了,就是做了点小生意。”我学着他的样子,客套着。
“这车……是你的?”他指着窗外,眼睛里放着光。
“单位配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林静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哎呦!那可了不得!什么单位啊?待遇这么好!”张老师一脸羡慕。
“自己开了个小公司。”我说得含糊其辞。
他们俩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公司”,在1992年的小镇上,是个比“万元户”还高级的词汇。
接下来,就是林静的主场了。
她三言两语,就把我们准备开家电城,但资金周转有点困难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然,她说得很有技巧。
她说的是“扩大经营”,是“市场前景广阔”,是“银行那边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是手续有点麻烦”。
林国栋听得两眼放光。
他当了一辈子食品站主任,对“生意”这两个字,有着天生的敏感。
“缺多少?”他问。
林静报了一个数字。
林国栋倒吸一口凉气。
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拒绝,而是沉吟起来。
“这个数……有点大。不过,也不是没办法。”他摸着下巴,“工商的刘科长,是我老战友。银行的王行长,上个月还求我帮他搞点内部供应的猪肉。我豁出这张老脸,去帮你问问。”
我心里一阵狂喜。
成了!
林静这一招“衣锦还乡”,果然是神来之笔。
“那……就太谢谢叔叔了!”我赶紧站起来,装作要鞠躬的样子。
“哎!一家人,客气什么!”林国栋扶住我,笑呵呵地说,“以后,兰兰和静静,都还要靠你照顾呢。”
他居然提到了林兰。
我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时,林兰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看到我们,愣住了。
她比上次见,更憔悴了。
“爸,妈,他们怎么……”
“兰兰,快叫人啊!”张老师捅了她一下,“小陈现在是大老板了!”
林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嫉妒,还有一丝……悔恨。
我对着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移开了目光。
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那天中午,我们在林家吃了一顿极其丰盛的午饭。
饭桌上,林国栋和张老师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热情得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们绝口不提当初是怎么把我赶出家门的。
仿佛那段历史,从来没有发生过。
饭后,林静顺利地拿到了她的毕业证和户口本。
林国栋还把他存折里所有的积蓄,一共五千块钱,塞给了林静。
“静静啊,这是爸妈给你攒的嫁妆。现在你哥创业需要钱,你先拿去用。”
林静看着那沓钱,眼睛红了。
我知道,她不是感动,是心酸。
临走时,林国栋把我们送到门口,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陈啊,我们家兰兰,年纪也不小了。你看……”
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叔叔,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和阿姨说个事。”
我深吸一口气,拉过身边的林静。
“我喜欢林静,我想娶她。”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林家门口炸响。
林国栋和张老师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林兰的脸,则变得惨白如纸。
最震惊的,是林静。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我这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哥,你……”
“我没开玩笑。”我看着她的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是认真的。”
然后,我转头看着已经石化的林家父母。
“叔叔,阿姨,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唐突。但我跟静静,是真心相爱的。我会对她好一辈子。我今天,就是来提亲的。”
我把上次来提亲时,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只是,对象换了个人。
林国栋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又指指林静。
“你……你们……这……这是乱伦啊!”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平静地说。
“那也不行!她是你前对象的妹妹!传出去,我们林家的脸往哪儿搁?”张老师尖叫道。
“脸面,有你们女儿的幸福重要吗?”我反问。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当初,你们为了脸面,为了一个所谓的‘铁饭碗’,逼走了我,也毁了林兰的幸福。现在,你们还要为了脸面,毁了林静的幸福吗?”
他们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不同意!”林兰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陈辉,你是我的!你不能娶她!”
她冲过来,想要把我从林静身边拉开。
林静甩开了她的手。
“姐,他不是你的。”林静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从你选择听爸妈的话,没有跟他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你的了。”
“是我陪着他,从一无所有,到今天。”
“是我陪着他,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屋子里,一个一个地拆零件,一毛一毛地攒钱。”
“是我相信他,支持他,而你,只会哭。”
林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林兰的心上。
也插在了我的心上。
原来,她什么都懂。
“现在,我们有能力过上好日子了,你却想回来摘桃子?姐,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林静说完,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然后,她对着她的父母,也是对着所有人,大声宣布:
“我,林静,非陈辉不嫁!”
那一刻,阳光正好。
风吹过院子里的葡萄架,叶子沙沙作响。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故事的结局,没有太多的戏剧性。
林国栋和张老师,在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原因很简单。
第一,他们丢不起这个人。如果我真的跟林静“私奔”,他们家在小镇上将永远抬不起头。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看到了我的“实力”和“潜力”。
一个有“公司”,开着“桑塔纳”的女婿,和一个一无所有的“个体户”,他们分得清孰轻孰重。
至于林兰,她大病了一场。
后来,听说她在家里的安排下,嫁给了那个邮电局分了房子的男人。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和林静的“辉煌家电城”,在1992年的夏天,正式开业了。
开业那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林国栋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工商、税务、银行的头头脑脑都来捧场,风光无限。
我们的生意,从一开始就异常火爆。
我负责技术和采购,凭借我过硬的专业知识,总能拿到价廉物美的货源。
林静负责销售和管理,她聪明,热情,有亲和力,把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顾客都喜欢跟她打交道。
我们成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夫妻店”的典范。
虽然,我们当时还没有领证。
领证是在一年后。
那天,我们的存款突破了六位数。
我拉着她,直接去了民政局。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
从民政局出来,我看着她手里的那个红本本,傻笑个不停。
“哥,你傻笑什么?”她戳了戳我的胳膊。
“我不是哥了。”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是你男人。”
她脸一红,低下了头,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她二十一岁。
后来的故事,就很长了。
我们的家电城越开越大,从一个小镇,开到了市里,又开到了省城。
我们从“辉煌家电城”,做成了“辉煌电器连锁”。
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有了别人眼中所有象征成功的东西。
我们也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像我,闷头搞技术,现在是国内顶尖的芯片工程师。
女儿像她,聪明伶俐,接手了我们的商业帝国,青出于蓝。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搂着身边熟睡的林静,还会想起1991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白衬衫,抹着头油,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愣头青。
如果那天,在林家,林静没有说出那句“我跟你走”。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赚了多少钱,不是获得了多少名誉。
而是那天,我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身后载着我的全部世界。
那个世界,叫林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