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考上985父母不掏钱,姑妈卖牛供她,11年后给父母买房姑妈5

发布时间:2025-10-15 01:17  浏览量:7

那年我十八,晒得黑,手心里都是砍玉米留下的微小割口,邮局的纸箱子里躺着录取通知书,红的,刺眼。

父亲把信看了两遍,又看我,嘴角抿成一条线,像平时修拖拉机时拧死的螺丝。

“985是啥?”他问,“读出来能干啥?”

我说武汉的那所,工科好,在电视上见过,蓝的大校门。

他不看电视,他看账本,薄得像我们家的地,翻一页就是一个月的欠账。

母亲在旁边敲蒜,砍刀落在砧板上,声音干脆,她说一句:“女娃读那么多书做啥。”

我坐在板凳上,不自觉地抠着椅子腿上的老掉漆,本来想笑着解释,结果嘴里都是苦水。

父亲把烟掐了,不是掐在烟灰缸里,是拧在手指间,烫得他皱了皱眉,“钱呢?”他问,“钱谁出?”

我看向母亲,她避开我的眼睛,去把蒜末倒在碗里,油锅里呲啦一声,辣味冲得我眼睛有点痛。

我说我能去补习班教数学,能去镇上的奶茶店打工,学费可以慢慢凑。

父亲摆手,像赶鸡,“去上什么大学,读了一肚子书还是要回家结婚,别折腾。”

他把录取通知书又塞回了纸箱子里,盖上,压在那堆旧衣服下面,像压住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我那天没吵,我去院子里站着,看那头黄牛把鼻子顶在木栏上,眼睛湿润,像要跟我说话。

姑妈进来的时候,竹篮子里装着咸鱼和酸菜,她手背一松一紧,指甲里有泥,眼睛却亮亮的,“收到了吧?”

我“嗯”了一声,没忍住又“嗯”了一声。

她就明白了,她总是比我妈还像我妈。

她把篮子放下,抓了两块咸鱼丢到锅里,然后弯身从灶台下摸出一块抹布,擦干净手,问我:“学费要多少?”

我把通知书又从纸箱子里翻出来,摊给她,看上面的数字——前面的零太多,纸面都擦得毛了。

姑妈不皱眉,她站直了,像在看天,“明天赶集,我去问价。”

父亲在屋里哼了一声,那是他不想听的声音。

母亲没说话,她把锅铲在锅里划来划去,酸菜翻滚,咸鱼上冒油,香得人心疼。

第二天是集市,镇上的路吆喝声像烟一样腾起来,卖布的喊,卖鸭子的喊,卖草帽的也喊,热得一身汗的农人打着扇子,牛蹄在石板上敲得咚咚响。

姑妈牵着黄牛,牛脖子挂着一只铃,小小的,走一步晃一下,干净的响。

我跟在后面,拿着牛绳,手心的汗让绳子滑得硌手,羊毛那样的细痒直钻指缝。

有人问价,三百一千,开玩笑的,姑妈不回头,她看着一个老马夫,问:“你要牛吗?”

老马夫看牛,看我,看姑妈,“你这牛好,瘦了点,牙口还行,套车够用。”

姑妈啊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学费要用,我给你便宜点。”

我站在旁边,很想把牛拽回去,说一句“我不要读了”,但我也知道我每说一句不要,就会把自己往一个更窄的巷子里推。

钱是两千多,姑妈把钱数给我,手抖得厉害,钱面是厚的,像从别人的生活里剥下来的皮,我没敢接,我怕拿住了我的手会掉下去。

姑妈把钱塞进我的书包里,拍了拍,短短的爪子拍在布上,“去读吧,女娃读书带劲。”

她说这句的时候,头一点都不硬,她心软得像锅里的蒸鸡蛋。

父亲在家门口抽一根烟接一根烟,他看我背着包走出院子,烟灰落在脚边,落下又翘起,他在那后面说了一句:“你不听我的,后头是你自己的事。”

这话我记了十年,像把石头放在心口上,走路都一轻一重。

第一天到武汉,宿舍楼一股一股的味道,香水味和脚臭交织着,像另一个城市的高楼下的风。

宿舍六个人,我提着那点行李,衣服少得可怜,床铺是上铺,靠窗,窗外是银杏树,叶子还没黄。

室友们问我哪来的,我说孝感,说村里的,说我姑妈卖牛供我。

她们笑着说姑妈太传奇,我也笑,却觉得喉咙里有硬硬的东西,吞不下去。

我第一晚睡不着,手机屏幕亮起来,阿姨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红绸子里包着红糖,她发:“到没到?”

我回:“到了。”

她回:“吃了没?”

我回:“吃了,咸鱼。”

她回了一张牛舍的照片,牛梁空了,她没发字,她不会打字时加标点,她就用照片说话。

我把照片放大,木栏上有我小时候刻的“欢”,歪歪扭扭。

第二天开始报到,交钱,一张张票据开出来,像把心里一次次拉松再重新拉紧,我的手在柜台上写名字有些发抖。

老师说:“恭喜你们。”

我站在队尾,说谢谢,声音卡了一下。

我没有混学生会,没有去社团,我去图书馆做了一个半工半读的志愿者,帮人找书,把书车推来推去,吱吱响,好像是我家的牛铃。

我做兼职教高数,去小区里给两个高中生讲函数,晚上十一点回宿舍,鞋底里磨出小石头,脚面痛得发红。

我把钱一部分寄回家,一部分给姑妈,她说:“你读你的,钱留着买书。”

我说买旧书就行。

她说旧书上有别人的名字,你的名字要写在新的上面。

她是那样的人,不让你顺着她,她把你往前推,推的时候不说随便,你必须挣扎着站稳。

寒假回家,屋里冷,灶台上有一层冷灰,母亲把没说完的话都搁在那灰里,看起来像没什么火气,心里却一团。

父亲看我回来,手里的卷尺还挂在腰上,他问:“读得咋样?能不能考公务员?”

他说公务员的时候眼睛里瞬间有光,他以为我能把家里的账本翻个页,翻完了,新的那页上是整整齐齐的字。

我说我想做电气,这行进厂,做工程,先要在工地跑。

他一下又暗了下来,“工地?女娃子去工地,太阳晒,你受得了?”

母亲递过来一碗菜,我接了,碗底是粗糙的陶瓷,粗得像我在村里走过的路,她不看我,她看电饭锅,像电饭锅里能出来答案。

我去了工地,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武汉的太阳一块一块地往身上贴,安全帽把额头压出一道痕,我跟着师傅穿管线,标记,背上出汗,汗流到眼睛里,味咸。

师傅叫我“小秦”,说你手灵,脑子也灵,要做得久就得硬。

他把风扇对着我们,风扇吹出来的是热风,像牛叹气。

晚上我回到宿舍,洗衣服,手把衣服里一点一点的泥拍出来,水里那股白白的泡沫漂起来,像泡沫里的事,虚,轻,捞不起。

姑妈会突然打来电话,她总在我在洗衣服的时候打,有一次她说:“我去城里了,办了新农合。”

她学会了说词,像背书,我在电话那头笑出声,“你厉害。”

她也笑,她笑的时候气从鼻子里喷出来,像老式收音机的润音。

毕业那天阳光很好,蓝旗招展,父亲没来,他说他去给人修拖拉机,耽误不得,钱难赚。

母亲说她不去,她说人多,她晕。

我站在队伍里,礼帽抛起来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的画面不是父母,是姑妈牵牛走在集市上的背影,瘦,硬,稳。

我去了上海先,进了一个做电气的公司,住在与地铁平行的便宜的隔间,窗外是高压线,晚上滋滋响,像给心里通电。

我拿的是新人钱,扣完五险一金,剩下的都没多少,我还每月转一千给姑妈,她说别转,把钱存着,我还是转,她说:“那我也转给你,过年。”

我们像打乒乓一样把钱从手机里对拨,她给我一个“新年红包”,五百,我收不收都是打我脑门。

有一阵子我交了个男朋友,马路对面见过,他做结构,话不多,我们一起在工地上晒成黑炭,然后一起在夜里找一碗清汤面,吃完站在风里吹汗。

他比我大四岁,他懂很多事情,他懂我夸姑妈的时候那种刻意,他说我把自己放在故事里的女主角的位置,把姑妈放在贤者的位置,这样不公平。

我当场就炸了,我觉得他不懂我家那条小河不懂我家的牛不懂我的那条路。

后来我们就散了,我们没有吵,我们在松江的桥上站着,看一条船过,船上的灯像会随手换色的小夜灯,过了桥我们就各走各的。

工作第六年我去了深圳,我说我要去快一点的地方,我要让自己的血和那边的电配速。

深圳的夏天把夜里的风也烫熟了,我买了一个二手车位的使用权,我用共享单车最多的一个月把卡用烂了,我看着楼下的外卖箱像一小片流动的城。

第七年带了一队人,项目压得我们都笑不出来,我在办公室里骂了一句脏话,“WCNM的图纸又改了”,然后收回嘴,只在心里骂,嘴上换成“这图谁改的?”

年轻人用“我佛了”,我学着说,他们笑,我也笑笑,就过去了。

我在深圳的第八年第九年,收入稳了,卡里第一次稳稳地躺着十万,我给姑妈买了一台洗衣机,她嫌浪费,她说她手洗更干净,我就自己跑回去装了,装完她第一次看那个旋转的圆,说:“像我们村里的舞龙。”

她用娟布把洗衣机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完把布折得齐齐的,塞在洗衣机旁边的小缝里,像塞住一个小秘密。

我给父母也买了东西,父亲用手机现在像用卷尺一样熟练,母亲给我发视频,她拿着手机近得只看见鼻孔,我每次提醒她把手机离远一点,她就更近一点。

第十年开始,他们催我买房,说女孩要有归处,说你挣这么多年怎么还是租房,说县城现在好,修路修得像城里一样平。

我那时候的心里又起了那块石头,轻重间我去看房,我看八十五平的两居,看老城那些地砖已经被拖鞋磨出一层亮,看窗外就是老菜市,看楼下阿姨都认识彼此的名字。

我签了,付了首付,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还贷款,我只说我买了。

父亲在视频里先愣了三秒,然后一下子笑出声,像音箱突然开到最大,母亲抹眼睛,她不哭,她眼睛里水亮,像要滴下来又不滴。

我说房子给你们住,离医院近,离菜市场近,电梯有的,你们不用爬楼。

父亲颔首,像工程上的那块石头终于找到了位置,他说:“还是读书有用。”

他这一句让我哭得有点窘,站在地铁站里擦眼角,别人看我,我也不转身,眼泪往里吞。

我安上宽带,把每个灯泡试了一遍,拉了一条窗帘,在客厅里铺了一个小地毯,我走在上面,觉得脚是软的。

姑妈来看的那天穿了一件新买的粉衣服,她把头发扎起来,前额有碎碎的白发,她站在门口不进,脚敲着地上的灰,像怕把自己弄脏了。

我把她拉进来,她环视了一圈,嘴角往下,她说:“太好了。”

她看什么都说太好了,看到新电饭锅也说太好了,看到厕所的防滑垫也说太好了,仿佛她把所有对家的愿望都塞进这两个字里,重得能把人压出一口气。

那天是乔迁,我发了请帖,亲戚们葱葱蘑蘑地来,拿着鸡拿着烟拿着花生,这是我们那边的群体行为,每个人都带一点东西,桌上能摆出一片田野。

叔叔们坐在沙发上,我给茶,他们先问我工资,然后问我贷了多少,他们像在做填空题,填完了才算吃茶。

姑妈坐在厨房门口的小马扎上,看我在锅里翻菜,我跟她说“不要动”,她偏偏伸手把哪一块肉翻转一下,她是这样,不放心,爱管。

吃饭的时候,有人边吃边讲旧事,说我小时候偷榨菜,说我小学不爱说话,说我初中去镇上的时候把鞋丢在黄土路上走了一段,弄得脚面全是土,那些事现在说起来都像故事里的段子,很轻,但当年很重。

我拿红包出来,这是我们那边的规矩,宴席之后给亲近的人一个红包,图个吉利,也是感谢。

父亲把他的一叠红包放在桌上,说这个给老大哥那个给小叔,那一刻他手很稳,他像终于进行一种他熟悉的分配。

我先拿起一个大红包递给姑妈,她没收,她把手往后缩,“不要,不要,给你爹妈,应该的。”

我被她“应该的”刺了一下,我知道她不愿抢,他们都知道她的那头牛,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她卖牛供我,但是她不愿在这个桌子上被谁说一句“你抢了”,她要躲,她要自己心里安。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把红包塞过去,她摇摇头,她眼睛看我,不笑,她说:“你以后还有得用,留着。”

旁边的婶子就发话了:“给给老人家,给父母,姑娘有出息给父母买房,孝顺。”

话说到“孝顺”两个字的时候,所有人的头一起点,像一阵风把麦子吹了,一片动。

我转头看父母,他们也在点,我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东西,我想的是姑妈家那台旧电视像被雨淋过一样总是闪,我想把她家里修一修,我想给她买一套新床。

但那个场合不允许我做一个人,它要求我做女儿。

最后我给父母一个大大的红包,我塞到父亲手里,他握住,握得紧,手上那些老茧擦在红包的红纸上,红纸也像要掉色。

我给姑妈一个小红包,五百,她吃完饭就把红包塞回我的小包,我没看见,是收拾碗的时候母亲叫我,“你看你姑妈干嘛呢。”

我拉开小包,五百在里面躺着,很轻,像一枚叶子。

我追出去,她站在门口的电梯前,她按了一下向下的按钮,又按了第二下,她说:“我不拿,我拿了我晚上睡不着。”

那天夜里风大,我和她在楼梯间站了五分钟,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冷,“你记得我就行。”

她想说的都在这五个字里,她拿不拿钱不重要,她要的是被放在我心里那一块地方,她要的是我不要忘了那头牛不要忘集市不要忘她用脚踢开泥水去给我买饭。

那五百后来成了故事,像被一只手搬到了网上,有人把它写成“姑妈卖牛供她读书十一年后她只给姑妈五百”,这句话像一个没抽滤过的情绪包,贴在我脸上。

有人骂我,我的同学给我发链接,让我不要看,她说“真会谢”。

我看了,我把手机扣在桌上,我想骂人,我不能骂,我用手指在桌面上戳了一阵,我问自己:“我有没有亏待她?”

我转头看我给她转账的那一串记录,几百,一千,新的洗衣机,新的电磁炉,给她买的新棉被,我想把这些都搬出来,像摆证据。

但是证据不是感情,证据就像帐单,我把它铺在地上也不能让人踩得舒服。

我那几天没有回评论,我去加班,我去把项目的图纸定了一版,我对人说话有点硬,我觉得我脖子上有东西被勒着。

姑妈不看网上,她不在那个世界,她还在她的小院子里晾她的被子,她还在集市里说“这菜便宜点”。她跟我说:“今天下雨了,下得蛮大。”

我回:“那你别出门。”她说:“我去了邻居家,我们打了两圈牌。”

她的生活里没有正义与恶,她的生活里只有湿了的袖子,要赶紧拧干。

我还是去看她,我从深圳飞武汉,坐高铁到孝感,再挤中巴到我们镇,车上电扇摇得咔咔响,我脖子痛得像被牛角顶了一下。

姑妈在门口等我,她手里拿着一把伞,晴天,她还是拿着伞,她怕突然下雨,她的袖子再湿。

我进屋,她把茶倒在一个玻璃杯里,杯子外有裂痕,她不换,她说看着顺手。

我们不谈网上,我们谈她的白菜,她说今年的菜芽好,她用手比了比大小,像在比我小学的时候做的作业。

我掀开她的床单,床板是老木头,角落里有木屑,像时间在往外掉,我说我给你换新床,她摇头,她怕新床太软,睡了会迷路。

那天我还是跟她说:“我想给你买养老金。”

她愣了一下,她不懂这个词,我给她解释,我说一个月你自己领钱,用你自己的卡,她点头,又摇头,她怕不稳,我说我帮你办,我每月往你卡里打,你自己拿,拿了你就买你想买的。

她很久之后才说:“我不要别人,我要我的牛。”

她还在想牛,我在厨房里靠着墙站着,我问她:“你想要牛干嘛?”

她说她不是要牛,她是要一个东西,她要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自己,她不要变成账上的数字,她不要变成人家的传说。

她说:“我给你卖了牛,我没牛了,我心里空。”

我抱住她,我说:“那我们再买两头小牛,我给你买,但你不要全卖,你看着它们长。”

她一下笑出来,像把一个小孩的玩具抢回来,她说:“你不要乱说。”

我说:“我真的,我给你买小牛,我找人,你叫他帮你看着,过两年你有牛群。”

她抿嘴笑,她笑到眼角皱成一个小花,她把手背在后面,“那好,买牛。”

我去找同村的老刘,他以前就放牛,他的屋里挂着老鞭子,皮毛都起了毛,他说:“买牛还简单,买牛要看牙,看眼睛,看腿。”

我跟他去牛市,他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像小时候一样牵着那个牛绳只是这次绳子在我手里是空的,我的心里才被填了一点东西。

我们看中了两头小牛,黑的,毛亮,眼睛不浮,走路稳,老刘把它们牵走,带去姑妈家,姑妈在院子里叫了一声,我从没听过,她像少女一样叫一声。

她把牛带到木栏前,她摸牛背,牛背硬,她手却软,她的眼睛水亮,她嘴里念念叨叨,“我的牛,我的牛。”

那一夜她把牛铃挂上,我坐在木凳上,听铃响,铃声在我心里绷了一夜,像真正把一个坑填上了。

网上还在吵,吵着吵着没人吵了,热度就像一锅汤降到室温,我也不温不火,我有我的牛声,我的牛声把我从别人的话里拉出。

我开始给姑妈办养老金,我去县里的社保局,排队,窗口上的玻璃像一个阻隔世界的墙,我把材料一张一张给,工作人员说:“这个缺一个章。”

我跑回镇上,找居委会盖章,章是红的,厚厚地盖在纸上,纸都凹下去。

办完了她每月有钱,她不拿,她把卡放在柜子里,说有就行,哪天要买什么拿一点。

我给她买了一个柜子,新木头,橙黄,她把卡放在最上面,像放一块砖拍上去。

父母住进新房后,开始学新的生活,父亲每天去菜市场台阶上坐半小时,看别人的菜,看价,他成了附近的“价格参谋”,母亲在楼下的空地和邻居们晒绳子,她的绳子从一楼到三楼,像一条飘着的河。

他们谈论我买房很久,父亲走到哪里都说一句“我闺女买的”,他把“闺女”那两个字说得很半音,很高,很有炫耀感,他应该的,他缺这个东西很久。

我看他们把客厅布置得像我们在村里过年一样,一张红桌布,一面墙上挂我儿时的奖状,他们把我从小学的奖状也一张张贴上,橱柜里不是书,是我的旧铅笔盒,像把一个小仓库搬进了城里。

我没说什么,我把两张照片放在他们的床头,一张是姑妈牵牛,一张是我们一家在小院里吃饭,这两张照片像两个重量不同的砝码,吊着我在城市和村庄之间。

我做了一个最“我”的事,我在那十一年进入的行业里做了一件小事,我开了一个小讲座,叫“村里的电与城市的电”,我在公司里讲,我在社区里讲,讲如何把我家的牛铃与我们做的工程连接起来。

大家笑,但懂,我说:“电是流在管线里的牛铃,它让人知道家里有人。”

我那一年还去了一次集市,只是集市也变了,卖鸭子的换成了卖手机的,卖草帽的换成了卖充电宝的,牛铃声少了,铃声换成了手机的提示音,我站在那儿,觉得有点失语。

姑妈牵着两头小牛,走在集市边,她没买她只看,她让牛闻一下这个世界的新味道,她笑,她的笑变成新的铃声。

母亲学会了在群里发表情包,她发一个小熊举牌说“早”,每天早晨她发,她觉得她在城市里占了一个位置,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像在擦灶台,她要把东西擦亮。

父亲不再问我工资,他要的东西很多年里已经被填,他开始问别人的工资,他开始在组里为别人评工资,这是他的新游戏。

他们每天给我发消息,我有时候不回,有时候隔一会儿回,我也在忙,我在项目里搞那条线,我在电脑屏幕里走隧道,我把人从别人的枪口拉出,我把自己从自己的枪口拉出。

人是这样,站在枪口前和后都很累。

十一年是个数字,我拥抱这个数字,它像我背着的那块石头,最后也像我前面那条路。

我有时候还是会突然记起那一晚那五百,像记起你衣服的一颗纽扣掉在地上,你不见它,你突然看见它,你会弯腰捡起来,你捡起的不只是纽扣,你捡起的是那件衣服你穿过的冬天。

我给姑妈的钱不只有五百,我给她的是牛,是牛铃,是一个能响的生活,她也给我的是牛,是一个被提醒的生活,她提醒我绳子一头在手里,一头在别人心里,不能太紧,不能太松。

她有时候还会偷偷塞钱,她藏在我的背包里,我回到深圳卸包,看到一张十块的老票,角已经翘起来,她在家里背着我塞,她塞的时候心里在笑,她想逗我,她想让我开包的时候像打开一个小礼盒。

我开包,我看到,我也笑,我把那张票夹在一本新的书里,那本书没有借给任何人。

我和父母也慢慢说开了,我们不再绕,我们不再用“孝顺”这两个字做一个挡箭牌,我们用它做一个小旗帜,但是旗帜在风里,不是看字,是看它动。

他们理解我的那一个选择,他们也不全理解,他们是人,他们拿到房子的钥匙就像拿到一个小小的权力,他们要发挥,他们要拉人来打牌,他们要把这个房子变成一个他们的舞台,那是他们的自由,我不干涉。

我只在周末的早晨去给他们换阳台的花,我把一盆栽松到新的土里,我告诉母亲要浇水别太多,母亲说:“我会啊。”她反手把整壶水倒进去,我笑,我说:“你这个人啊。”

父亲坐在旁边拍视频,他发到群里,说:“我们有花了。”

群里点赞,我在群里发了一个捂脸的表情,一堆笑的表情跟上。

猫来了,猫是邻居家的,跑到我们家阳台嗅嗅嗅,我拍了一张猫,发给姑妈,她回我“狗??”,我纠正她,她笑,她说:“猫狗差不太多,都毛。”

我们就这么过,平稳,像一条在地图上被画出来的粗线,它不曲折,它也不直得吓人,它在我心里,稳。

那年秋天我带姑妈去武汉,她没去过大学,我带她去,校门前人来人往,她站在门边看着那两根柱子,柱子上有一块匾,她不识字,她识的是那块匾的“像”,她说:“像村里的牌坊。”

我带她走到图书馆,她不进去,她站在门口,我说进去看看,她说:“我怕吵到书。”

我带她去食堂,她第一次吃到麻辣烫,她说:“辣到哭。”她又吃了一口,她的眼泪其实不是辣,是故事。

我带她去宿舍,宿舍已经换了一茬人,她站在楼下,抬头,我也抬头,那个窗是我的窗,她说:“那个窗还在。”

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们像两条线在一个点相交,这个点就是楼下这个位置,那个相交是看不见的,但是数了十一年,也在这儿了。

她回去的时候带了两袋心里美,她喜欢这种又甜又酸的东西,她说她拿回去给邻居尝尝,她要在当地做一个分享者,她要让别人知道她去了城市,她看了窗,她吃了辣,她有故事,她把故事带回去,她把故事从嘴里讲,讲到一个一个人的心里。

我的父母在那时候也变得更轻,他们站在楼下跟人打招呼,不再怕,不再藏,他们被城市收拾干净,他们也把自己收拾干净,他们的指甲里不再有泥,他们的笑话更多,他们的忧愁也被放在一个箱子里,盖上盖子,不常翻。

我和他们和姑妈的关系像三根绳子的结,这个结不是死结,我们会时不时地重新打一下,我们会调整,我们会把松掉的地方系紧,把太紧的地方松开。

我有时候会想到一个问题:“我到底给了谁?”像算概率一样,把十一个年头的每个月都摆在桌上,把每个红包也放上,把每一份牛铃也放上,我想算出一个准确的比例。

但是生活没有比例,你付出了什么你收回了什么都不按比例,你给出的是一块肉你收回来的是一块石,你给出的是一块石你收回来的是一阵风,它不换算,它不讲逻辑,它只讲人。

我不再让自己被那五百的流言拉着走,我看着我的牛,我看着我的房,我看着我的父母,我看着我的姑妈,我在一个个场景里把自己站稳。

在姑妈生病那一次,她发烧,咳嗽,我去医院,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台懒下来的老电扇,她眼睛里还是亮,她说:“我病了。”

我笑着说:“病就病,病过了就好了。”

我给她挂号,拿药,付费,我拿着发票,发票上有数字,我突然觉得数字也温柔,它在这时候不是冷冰冰,它是帮你把一件事做了的凭证,它把你从人群里带到柜台,它把药从柜台带到你手里,它把气从你的胸口带到你的鼻子里,它把你整个人带回家。

她出院那天拿着一个小包,我拎着她那个包,我看见里面有那张十块,我笑了,她没看,她说:“我回家煮粥。”

她煮粥,我坐在她的小院里,看两头牛,牛慢慢地走,然后慢慢地停,她们不急,她们的生活不需要快,她们把时间嚼碎了,一点一点咽。

我那时候突然想起十年前我说的一个话,我说我要让自己的血跟电配速,现在我想我要让我的血跟牛铃配速,它们有时快有时慢,它们相互牵着,我们没有跑掉。

父母那边的房子也发生了一个小事,楼下邻居把花盆掉下来砸到我们的阳台玻璃,玻璃裂了,母亲打电话给我,她说:“玻璃裂了,像一个大蜘蛛。”

我第二天跑回去,换玻璃,我蹲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我突然想说:“你们知道吗,这一个玻璃要钱。”

父亲笑,他说:“知道。”

我也笑,笑到最后也没再说什么,我把玻璃擦了干净,我在阳台上挂了一个牛铃,我把那个牛铃挂在窗边,它有时在风里响一点,它响的时候人会误以为是楼下的谁在叫,但我们知道,我们父母知道,这是我们的铃,是我们家的铃。

我的公司那边开始推进一个对农村电网改造的项目,我报名,我说我想去,我要去那些像我家一样的地方,我去做我知道的事,我去做我心里一直想做的事。

领导说:“你去吧。”

我去了两个月,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看电线,我把坏的线换,我把乱的线整理,我把危房里的线贴墙,我给老人讲不要用太旧的插座,我给小孩讲不要把水倒在插座旁边。

姑妈站在旁边看我,她的眼睛看我像看一头又回来的牛,她说:“你做这个,我就安心。”

她安心,我也安心,我在那个项目里把自己的学业与生活绑在一起,绑了一个结,这个结比我们家的绳结更小更紧,它不会松,它不会随风摇。

项目结束的那天,我回村,有人叫我工程师,我笑,我说我也就那样,我在屋子里靠着墙坐了一会儿,我闭眼,我听牛铃,我心里有风。

后来我又回城,我把工作继续,我把生活继续,我把牛铃也继续,它在我手机里,它在我的电脑里,它在我的桌面上一个小小的图标,它在我的窗边,它在我的心里。

我会继续被某些人在某些地方说,我也会继续在某些人在某些地方被拥抱,我不解释我只过,我把每一件事做了,我把每一个场景走了,我把每一个人拥抱了,我把每一个牛铃响了。

我常常走到我们新房子的门口,敲一下门,母亲来开,我说:“我回来了。”

她说:“回来就好。”

父亲问我:“你今晚吃啥?”

我说:“清汤面。”

我们就煮面,我们就坐在那张桌子旁,我们就一口一口地把面吃掉,我们就一口一口地把我们的十一年再吃一遍,我们每一次吃都拿到了一个新的味道,我们每一次吃都把过去的味道也放在碗底,我们每一次吃都把自己摆在一个好的位置。

那就是我的生活,它不豪华它不悲壮,它像牛铃,它像电,它像一枚五百的票,它像一个远远的城门,它像一个近近的厨房,它像一个叫姑妈的女人摇着手上的伞,它像一个叫父亲的男人摆着桌上的红包,它像一个叫母亲的女人捂着鼻孔对着手机笑。

我在这些里活着,我从这些里走,我还会走去别的地方,我还会回来,我会带着新的东西,我会带着旧的铃,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挂好,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擦亮,我会在风里等一个铃声,我会在雨里收一件衣服,我会在夜里看一眼窗外,我会在天亮的时候洗脸,我会在天黑的时候关灯,我会在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里把自己安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