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的晚风——纪念曾经的青葱岁月

1988 年，D市的暮色恰似缓缓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浸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轮廓。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绸缎，边缘处还残留着几缕落日挣扎的余晖。

18岁的林秀紧紧攥着那个磨得泛白的布包，布包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粗糙的线头，仿佛在诉说着它饱经的岁月。她跟在十多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身后，脚步略显迟疑地迈进了D市总参老干部接待站。她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细碎而又轻微的声响，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未知的世界。

接待站的院子里，昏黄的路灯在渐浓的暮色中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年轻的军人们穿着笔挺的军装，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军装在轻柔的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是一首无声的乐章。

领队带着姑娘们走进餐厅，一张大大的圆桌摆在中央，桌上摆满了冒着腾腾热气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一盘盘白面馒头就像一座座小小山，那洁白如雪的馒头，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诱人。女孩们一路舟车劳顿，又都是第一次离开农村，看到眼前这丰盛的饭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希望。

不知是谁率先动了筷子，紧接着，餐厅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女孩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要把这一天路途的疲惫都在这顿饱餐中彻底消散。

林秀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她的胃袋此时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轰鸣。从清晨挤上那辆通往 L 市的大巴车，所有人员在L市集合再统一乘坐大巴车来到这里，此刻的她，已经整整一天没怎么进食了。饥饿感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她的肚子里肆意搅动。

“看，边上那个女孩眼睛真亮。”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轻笑。林秀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对上了几道带着打量意味的目光。“快看后面那个女孩才好看呢，可以打几分？”“哎，那个，那个腰真细，那个能打几分------”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响，如同细密的针，纷纷落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林秀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她感觉自己和同伴们仿佛变成了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标本，那些军人的目光里，既有着紧张的好奇，又带着一丝让人不安的审视。这让她原本就因为陌生环境而紧绷的神经，此刻绷得更加笔直，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当第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时，林秀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那又软又白的面团，裹挟着浓郁的麦香，口感细腻无比，比家里平日里掺着麸皮的窝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刚夹起一筷子色泽诱人的红烧肉，那鲜嫩的肉块还滴着油花，耳畔却突然炸开一阵哄笑：“哟，这些女孩可真能吃！”

林秀的筷子瞬间悬在了半空，那滴落在桌面上的油花，仿佛是她此刻尴尬与窘迫的象征。邻座小娟原本大口吃饭的动作也猛地戛然而止，整个餐厅的气氛瞬间变得如同凝固的冰块，迟缓而僵硬。姑娘们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纷纷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小心翼翼的，生怕再引起别人的注意。

林秀望着桌子上那些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菜，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挣扎。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像是有一团火在里面熊熊燃烧。然而，那些评头论足的话语，却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铁链，紧紧地捆住了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再拿起筷子。

直到大家都陆陆续续吃完饭，林秀望着自己几乎未动的餐盘，心中满是失落与无奈。

在接待站的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与不安中渐渐步入了正轨。林秀被分配到了餐厅做服务员，她本就是个做事麻利、手脚勤快的姑娘，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工作流程。

阿辉是接待站的厨师，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仿佛藏着无尽的温暖。第一次见面，林秀去后厨端菜，厨房里热气腾腾，油烟弥漫。阿辉正熟练地颠着炒锅，炉灶里的火苗猛地蹿起老高，照亮了他专注的脸庞。

他转头看见林秀，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道：“小心烫着。”说着便稳稳地将刚出锅的糖醋排骨放在她的托盘里，那一瞬间，两人的指尖不经意间轻轻触碰，一股莫名的电流迅速从林秀的指尖窜到心口，让她的心猛地一颤，脸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红晕。

这里的条件相对优越，热水二十四小时供应，这让她免去了许多在农村时的顾虑。有一次，林秀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来到餐厅后厨。她刚走进后厨，就听见身后传来那熟悉而又轻快的脚步声。“我帮你吹吹吧。”阿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个老式吹风机。那吹风机的外壳已经有些陈旧，却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

阿辉的宿舍就在餐厅后厨边上，他带着林秀走进宿舍，轻轻打开吹风机。温暖的风裹着厨房特有的烟火气和淡淡的皂角香，温柔地拂过林秀的发梢。林秀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那轻柔的风，任由阿辉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头发。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吹风机的嗡嗡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然而，平静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就像清晨的露珠，经不起阳光的照耀。那日午后下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林秀路过阿辉宿舍时，看见小娟从里面推门而出，怀里还端着满满一盆衣服，肥皂泡顺着盆沿不断往下滴，在地上形成一个个五彩的小圆圈。

小娟抬头撞见林秀，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与挑衅，她故意扬起下巴，用力将盆里的水晃出几滴，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趾高气昂地从林秀身边擦身而过，仿佛在向她示威。

林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小娟远去的背影，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直到同事路过，瞥见她发懵的模样，忍不住压低声音对她说：“你还不知道啊？小娟喜欢阿辉，可阿辉心里喜欢的是你，她这是在吃醋呢。”

林秀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最近小娟总是在她面前刻意炫耀“帮阿辉缝补了军装”“给阿辉送了家乡特产”，原来那些看似平常的话语，都是小娟无声的宣战。

林秀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手中的木衣架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想起那次自己感冒卧床，阿辉贴心地送来姜汤，小娟当时摔门而出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月光透过晾衣绳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就像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理不清，剪不断。

那晚，林秀蜷缩在被窝里，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火车传来悠长的汽笛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离家时的场景，母亲塞进行李的那张老照片里，父亲佝偻着背在田间辛勤劳作，母亲的鬓角也已经爬上了丝丝白发。她原本只想在这里踏实工作，多挣些钱给家里寄回去，改善家里的生活，却没想到不知不觉陷入了这样复杂的感情泥沼。

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第二天，林秀决定刻意错开与阿辉见面的时间。每当看到阿辉在后厨忙碌的身影，她便默默地离开后厨去餐厅；只要听到后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就会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餐桌布。

阿辉似乎察觉到了林秀的刻意疏离，心中满是疑惑和失落。这一天，他特意捧着一束刚采来的野雏菊，早早地堵在林秀回宿舍的路上。那些野雏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林秀看到阿辉，脚步微微一顿，眼神有些闪躲。阿辉走上前，将花递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深情与不解：“林秀，你为什么躲着我？”

林秀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以后别这样了。”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留下阿辉呆呆地站在原地。那束野雏菊的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散落在青砖地上，就如同阿辉此刻瞬间黯淡的眼神。阿辉望着林秀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野雏菊渐渐失去了温度，可他仍不愿相信，两人之间刚刚萌芽的美好就这样戛然而止。

日子在刻意的疏离中悄然流逝，林秀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她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每天早早地来到餐厅，认真打扫每一个角落，精心摆放每一副碗筷，用心服务每一位客人。繁重的工作让她暂时忘却了内心的烦恼，可每当夜深人静，阿辉的笑容和那温柔的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时光匆匆，一年后，林秀镇里的王副镇长出差住进了接待站。在一次偶然的交谈中，王副镇长得知林秀是同乡，对这个勤劳踏实的姑娘印象深刻。了解到林秀的情况后，王副镇长热情地邀请她回乡做广播员，他认为以林秀的能力和嗓音条件，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也能为家乡贡献一份力量。

林秀站在接待站的院子里，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心中五味杂陈。在这里的点点滴滴如电影般在她眼前闪过，有初来乍到时的紧张与不安，有和阿辉相处时的甜蜜与心动，也有和小娟之间的暗自较劲。然而，最终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明白，有些风景，注定只能错过。

林秀辞职了，她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只是在一个黎明破晓的清晨，悄悄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踏上了回乡的路。火车缓缓启动，她透过车窗看着这座工作了一年多的城市在晨雾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就如同她曾小心翼翼藏起的心动，以及那个被笑声刺痛的、没敢吃饱的初夜，终将被岁月轻轻掩埋。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倏忽三十年过去了。2018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林秀鬓角的白发。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里依然透着温柔与坚韧。微信群提示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林秀拿起手机，看到有人建了“青春记忆”群，将当年接待站的女孩们，连同曾驻守的军人们都加了进来。阔别三十多年的大家在群里纷纷相互问候、热情地介绍着自己的近况。群里消息不断闪烁，有人分享当年他们刚发工作服一起照的合影，照片里的阿辉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队伍前排，笑容依旧带着熟悉的酒窝，那笑容仿佛穿越了时空，将林秀一下子拉回到了那段青涩的岁月。

林秀盯着阿辉的照片，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思绪也随之飘远。她想起八十年代的那个雨幕里，阿辉举着吹风机，笨手笨脚却又无比认真地替她烘干发梢，热风裹着皂角香，在砖墙上投下他们交叠的影子。那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好友申请弹窗不断，林秀刚通过验证，阿辉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是你吗？”

林秀盯着那微信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动。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曾经的心动、纠结、无奈，此刻都交织在一起。直到阿辉的又一条私信跳出来：“你还好吗？”林秀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在对话框里输入：“我还好，你呢？”

对话框里，两人开始隔着三十年的时光，断断续续地聊着这些年的经历。林秀对着对话框，终于打出了藏在心底三十年的疑问：“你和小娟现在在一起了吗？”发送完这条消息后，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阿辉回复得很快，字句间带着岁月沉淀的释然：“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当年你走后，我不知道你在哪，又没有你的任何联系方式。后来我也转业回到了地方工作，成了家，现在生活还算幸福。”

林秀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些文字，心中五味杂陈。有一丝欣慰，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她指尖摩挲着手机边缘，想起年轻时那些酸涩的自我克制，忍不住打字调侃：“说真的，当年给我吹头发，是不是早就动了心思？”

对面的输入框闪烁了许久，仿佛阿辉在那一端也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终于，阿辉发来的消息让林秀眼眶发热：“不然呢？你以为我的吹风机，是给所有人用的？有些话，当年没说出口，现在说也不算太晚。我当年真的很喜欢你。”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五彩斑斓的灯光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海洋。林秀倚在窗边，手中紧紧握着手机，看着屏幕里那个和记忆重叠的头像，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曾经的心动与羞涩，无奈与遗憾，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想起了初到接待站时的懵懂与不安，想起了阿辉温暖的笑容和关切的眼神，也想起了自己为了家庭和责任，不得不选择放弃的那份感情。

林秀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繁华的夜景，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时光无法倒流，那些错过的时光，终究已经成为了过去。然而，此刻她却在阿辉的消息中，感受到了一种跨越三十年的深情与温暖。这份迟来的告白，虽然无法改变曾经的选择，但却让她心中的遗憾渐渐消散。

林秀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在屏幕上轻轻敲下：“其实，我当年也喜欢你。只是那时的我，有太多的顾虑和无奈。不过现在听到你这样说，我已经很满足了。”发送完这条消息，她仿佛放下了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阿辉很快回复道：“人生总有许多遗憾，但能在多年后和你说出这些心里话，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希望你现在过得幸福。”

林秀看着阿辉的消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容。她回复道：“我现在过得很好，家庭和睦，生活也很充实。相信你也是。希望我们都能珍惜现在的生活。”

从那以后，林秀和阿辉偶尔还是会在微信上聊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点滴。他们的交流不再有当年的青涩与拘谨，而是多了一份历经岁月后的从容与坦然。

林秀也从和阿辉的聊天中，得知了当年接待站的其他一些人和事。大家都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经历着不同的故事，有欢笑，有泪水，有成功，也有挫折。但无论如何，那段在接待站的青春岁月，始终是他们心中最珍贵的回忆。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充实的过着，林秀依旧用心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家庭和睦，子女孝顺，她时常会在闲暇时翻开那些关于青春的回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而手机里和阿辉偶尔的对话，就像是平淡生活里的一抹亮色，让她感慨时光虽改变了许多，却也留下了最珍贵的情谊。

在每个宁静的夜晚，林秀坐在窗前，看着城市的灯火，回忆起那段在接待站的日子，心中没有了曾经的遗憾与纠结，只剩下满满的温暖。那些青春的记忆，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照亮了她的人生，让她明白，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是成长的馈赠，而那些错过的和拥有的，都构成了独一无二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