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买下我,给瘸腿的张君山做娘子,说好六月上门,三月我就到了

发布时间:2025-08-24 22:04  浏览量:13

我十六岁那年,被张家买去给瘸腿的张君山做填房,只盼着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在张家站稳脚跟。

原本说好了六月才上门,可我三月就主动来了张家。一来是家里粮食紧张,我早走一天,就能给弟妹们多省出一口吃的;二来也是想提前过来学着伺候人,给未来的主子留个勤快懂事的好印象。

可张君山压根不领我的情。他总嫌我穿着土气,做事笨拙,还时常拿我跟隔壁的苏小姐比,说我连人家半分的娇俏都赶不上。夜里他同我同房,却又嫌我身上有烟火气,皱着眉吩咐:“往后沐浴,得用青茉莉和白缅桂的花瓣泡过四遍水才行,梳头发要用桂花油 —— 苏小姐向来只用这个,记清楚了?” 末了又丢下一句,“哪天你伺候得让我满意了,少爷我或许能赏你个正经名分。”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转身就钻进浴桶,拿着丝瓜瓤子往身上搓,恨不能把皮肤搓掉一层,好叫他少些嫌弃。可搓到一半,忽然有人从后头揪住我的后颈,像提小鸡似的把我从水里拎了出来。

是当初把我卖给张家的刘牙婆。她满脸急色,抓着光溜溜还带着花香的我就往外拖,嘴里直嚷嚷:“我的天爷!可出大错了!买你的不是张家,是章家啊!”

“买你的不是这户收租子的张家,是城南那头开蒙馆的章家!” 刘牙婆又强调了一遍,我听得脑子发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结巴着问:“那、那现在可怎么办?”

刘牙婆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又落到我胸前,眼神里还带着点侥幸:“他…… 他跟你同房了没有?”

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同、同房了,都小半个月了。”

这话一出,刘牙婆的脸瞬间垮了,像是死了至亲似的,一屁股瘫坐在青砖地上,拍着地面嚎啕:“张家原先定下的姑娘跑了,你如今又破了身子,这赔偿的银子,叫我上哪儿凑去啊!”

我盯着地上的砖缝,大气不敢出。

“离给章家交人的日子就剩一个月了,我这时候去哪儿再找个合心意的姑娘啊?” 刘牙婆哭了一阵,忽然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不对!这事都赖你!谁让你非要提早来张家的?这赔银,该你出!”

我心里一慌,颤声问:“要、要赔章家多少银子?”

“二十两!”

二十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就算把我再卖上四回,也凑不齐这个数。

刘牙婆又开始念叨,语气里满是惋惜:“你说你这丫头,到底走了什么运?当初章家大公子在那么多姑娘里,偏偏就看中了你,说要娶你回去做正经姨娘,等将来开了脸、生了胖小子,你往后的日子,那可是比天上的仙女还舒坦!”

听着这些话,再想起这半个月来我对张君山的百般讨好,我只觉得胸口发闷,天都像是要塌下来了。他腿瘸,我就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采松针,回来煮水给他热敷,手上被茶炉烫出两个大水泡,到现在碰着还疼;他嘴挑,我就每日早起去集市,挑最新鲜的瓜果,仔细去皮去核了喂到他嘴边。

可他呢?依旧嫌我土气,骂我笨拙,说我比不上对面的苏小姐半分娇俏。我学着苏小姐的样子,一盏茶分十八口慢慢抿,低头笑时用手帕捂着嘴,连胭脂都不敢多涂,可他又说我是东施效颦,还嫌我的口脂弄脏了帕子。

我掏心掏肺地讨好,不过是想挣个姨娘的名分,可原来,章家本就愿意给我这样的名分!我又悔又急,抬手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可后悔也没用,我忽然想起个法子,赶紧抓住刘牙婆的手:“刘妈妈,二十两银子我就是被打死也拿不出来。您看这样行不行?张君山本就不喜欢我,我就当这半个月是白受了委屈。还有一个月时间,我先想法子哄着张家放我走,然后再去章家大公子跟前求情,说不定章公子心善,能饶了我这一回,不让我赔银子呢……”

刘牙婆皱着眉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放心:“那张君山能愿意放你走吗?”

怎么不愿意?张君山巴不得我走呢!他本就不喜欢我,今早还嫌我弄脏了他的床,让我赶紧滚。我走了,他正好能娶苏小姐进门,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刘牙婆还是觉得不妥,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叹口气说:“那我今日就当没来过,你先好好伺候他,等他高兴了,什么话都好说。”

我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多嘴一句:“刘妈妈,张君山心里有喜欢的姑娘了,您与其费劲给他找媳妇挣卖人的钱,不如给他做媒,挣份媒钱来得实在。”

刘牙婆却啐了我一口:“一个瘸子,不花钱买媳妇,哪家门当户对的姑娘能看得上他?”

我心里却不这么想。张君山生得好看,家里又有钱,他娶不上媳妇,不是因为腿瘸,是因为嘴太毒,总爱刻薄人。张夫人跟我说过,我来之前,已经有四个娇滴滴的姑娘被他骂走了。张夫人还总笑眯眯地夸我心眼实,有福气,能镇住张君山。

其实哪里是我有福气?每次张君山骂我,我心里也委屈。他嫌我脸上有雀斑,不直说我难看,反倒说我脸上的 “喜鹊屎” 费胭脂;他嫌我长得黑黄瘦小,就说我走夜路得小心,别被人当成柴火塞进炉膛里烧了。可转念一想,挨两句骂就能在张家吃上白面馍馍,总比在老家挨饿强,也就忍了。

我坐在窗边,慢慢往头发上抹桂花油。张君山身边最机灵的小厮长乐,忽然凑过来挤眉弄眼地笑:“葡萄姑娘,您这一打扮可真好看,怪不得少爷夜里做梦都念您的名字呢!您快梳好头过去吧,少爷要是见不着您,又该发脾气了。”

我心里冷笑,他哪里是想我,分明是没了出气筒,浑身不自在。

我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张君山的声音:“怎么洗了这么久?”

他躺在藤椅上,脸上盖着本书,正懒洋洋地晒太阳。他身形修长,一身月白绸衫被风吹得微微起皱,像春水漾开的波纹。他常用的那根紫竹木拐棍,就靠在藤椅边。

“过来。” 他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命令。

我走过去,他便枕着我的腿躺下,见我听话,脸色缓和了些:“嗯,倒是养胖了点。”

我赶紧给他按摩腿,趁机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您认识城南开蒙馆的章家吗?”

一提到章家,张君山的语气就冷了下来。他从书底下露出半只眼睛,狐疑地打量我:“怎么忽然问起章家?”

我心里发慌,怕他看出破绽,忙找了个借口:“我听说章家小姐要办斗草会,想去看看热闹。”

“章家请你了?”

我眼神闪躲:“没、没有……” 怕他不同意,我又赶紧补充,“苏小姐也会去!我到时候帮您在苏小姐跟前多说几句好话。您放心,我去了不花钱,也不跟您要花草,就站在边上看看。”

张君山听完,又闭上眼,指了指架子上的花盆:“那盆白狮子你拿去吧,空着手去,丢的是我的人。”

我转头一看,架子上那盆白牡丹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像雪堆似的。这花叫 “白狮子”,是张君山花五十两银子从长安来的花商手里买的,他平日里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连花匠都不让碰,浇水、剪枝、埋鱼肠肥,全是他自己动手。

我擦了擦手上的桂花油,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抱起来。一开始我还纳闷他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笑着问:“是不是苏小姐要是喜欢,这花就送给她呀?”

张君山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又打量了我散乱的头发和身上的粗布衣裙,不知哪儿又看不顺眼,冷笑着说:“不然呢?难道还能送给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出去了别说是张家的人,免得别人以为我瞎了眼,什么人都要。”

我心里啐了一口,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顺着他的意思问:“那我跟人说,我是您的远房表妹,成吗?”

张君山没应声,算是答应了。临了又嘱咐我:“跟章家小姐玩就算了,别去招惹章家大公子章柏安,那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章少爷怎么了?” 我追问。

张君山却懒得解释,挥挥手让我赶紧走。从前他说 “滚” 的时候,我心里还会难过,可今天这话听在耳里,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从回廊的柱子后探出头,故意问他:“少爷,要是我今天真走了,您会不会难过啊?”

“难过?” 张君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书都抖掉了,“你今日走,我明日就去给张家祖宗上香,谢祖宗保佑我摆脱你这个麻烦!”

我心里乐开了花,应了声 “好嘞”,抱着花盆就往外走。

到了章家的斗草会,章家小姐盯着我怀里的白牡丹,眼睛都亮了,拉着我的手问:“葡萄,这盆白牡丹也是你表哥给你的吗?” 她越看越喜欢,“我大哥哥房里也有一盆,可开得没你这盆好,你表哥对你可真上心。”

我想起张君山的嘱咐,赶紧解释:“苏姐姐要是喜欢,这花就送给你。我表哥说,你要是瞧着好,尽管拿去。”

苏小姐瞥了眼那盆花,又扫了眼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嫌恶地摇了摇头。

“你碰过的东西,我才不要。” 苏小姐瞥了眼我手里的花,语气里满是嫌恶,“再说了,我若想要些奇花异草,自有张少爷替我寻来,哪用得着你多嘴传话?”

我原以为她和张君山一样,都有几分洁癖,忙慌着解释:“苏小姐您放心,我来之前特意洗了四遍澡,这花瞧着金贵,我连指尖都没敢碰一下,一点不脏的。”

身旁的章小姐实在听不下去,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傻葡萄,你这身裙子是在哪儿做的?怎么跟苏小姐今日穿的那般像?”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苏小姐身上是月白色的流仙裙,衬得人清雅脱俗,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渌波绿裙,料子、花色明明差着老远,实在瞧不出哪里相似。

“模样和颜色是不一样,可你裙角这苏绣,针法跟苏小姐的一模一样。” 章小姐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苏小姐最忌讳旁人学她穿戴,方才还跟我说,你这是东施效颦呢。”

这话我倒不陌生,先前张君山也说过,我学着苏小姐小口喝茶的模样,是东施效颦。虽不懂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瞧着他们的神色,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我心里顿时慌了,手捏着裙摆,不知该怎么跟苏小姐赔罪才好。

“你是从外地来的,若是带了些新奇玩意儿或是家乡土产,送一件给苏小姐,说不定她就消气了。” 章小姐刚提点完,苏小姐便远远唤了她,一群闺秀说说笑笑地去湖边赏鱼,独独留我一个人坐在凉亭里。

湖风拂过垂柳,枝条轻轻扫过水面,我望着苏小姐放在石桌上的那盆栀子花,忽然有了主意。

就这么在湖边坐了许久,直到暮色渐沉,落了满身的柳絮,手中那只用柳丝编的花篮也终于成了形,刚好能套在栀子花盆上。

我正想细细打量自己的手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赞叹:“好灵巧的手!这花篮编得真精致。”

我猛地抬头,见是位穿青衣的公子,瞧着比张君山年长五六岁,眉眼间却比张君山温和许多,像春日里拂过堤岸的柳风,叫人瞧着便觉得亲切。

许是见我眼神里带着戒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扬了扬手中的书卷,笑道:“方才我一直在这树下看书,见姑娘坐在湖边发呆,还以为你有什么烦心事。后来瞧见你折柳编东西,竟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倒是叨扰了。在下章家长子章柏安,绝不是什么坏人。”

章柏安?

我心里咯噔一下 —— 这不就是当初托人说,要花二十两银子买我回去做姨娘的那位章公子吗?

他似乎没认出我,又笑着补充:“说起来有些唐突,可我总觉得姑娘看着眼熟,好像从前在哪儿见过似的。”

也是,刚来张家那会儿,我脸上满是雀斑,又黑又瘦,张君山嫌我丑,还丢给我一盒桃花粉。这两个月在张家,顿顿有白面馍馍吃,身段也丰腴了些,雀斑淡了,又换上了好料子的衣裙,早没了当初在刘牙婆手下那副伶仃模样。

见章公子性子温和,瞧着是个好说话的人,我心里忽然燃起一丝希望 —— 或许不用赔那二十两银子了?

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书卷上,我连忙找了个话茬:“章公子既读书识字,那您知道‘东施效颦’是什么意思吗?”

章柏安耐心地给我讲了东施模仿西施蹙眉的典故,末了还怕我听不懂,又解释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啊。” 我点了点头,认真道,“西施长得好看,东施能把西施的样子学像,观察能力也挺厉害的。要是苏小姐是西施,那说我是东施,倒也没说错。”

这番话逗得章柏安笑出了声,他看着我,眼里满是赞赏:“姑娘性子倒豁达,想法也特别,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见他笑了,我壮着胆子,小声问:“章公子,您如今可有婚配?”

这话一问出口,章柏安的脸瞬间红了,像身后天边的晚霞,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他飞快地瞥了眼我未盘起的头发,又看了看我身上的渌波裙,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支支吾吾道:“还、还未曾……”

我心里一喜,连忙抬眼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期盼:“那章公子您看我……”

您看我上门给您做姨娘,行不行?

不等章柏安红着脸回应,身后忽然传来张君山阴阳怪气的声音:“葡萄,跟章公子聊什么呢,这么投机?”

我回头一看,他正倚着凉亭的柱子,那根标志性的紫竹木拐棍靠在手边,目光阴沉沉地盯着满脸通红的章柏安,语气里满是嘲讽:“怎么,章公子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连男女大防的道理都忘了?”

章柏安倒不恼,依旧温和地劝道:“张兄,下月陈夫子就要回书院了,他还念叨着你,想让你回书院继续念书。我已经把笔墨纸砚都备好了,还是从前咱们一起用的那种。”

张君山根本不领情,冷笑一声:“念什么书?念‘君子夺人所好’的道理吗?至于你们书院的笔墨纸砚,不过是些我瞧不上眼的次货罢了。”

这话夹枪带棒的,听得我一头雾水。

章柏安显然习惯了他的脾气,只是温和地转向我:“葡萄姑娘,你方才问我的事,我回去仔细想想,下个月再给你答复,可好?”

我点点头,心里还惦记着那二十两银子的事。

张君山一听这话,脸色瞬间更沉了。他盯着我,像是有话要问,可又一副不屑于跟我多言的模样,最终还是没开口。

我瞧着他阴着脸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笑着问:“公子是来寻我的吗?是不是担心我在这里待久了,会出事?”

张君山别过脸,语气冷得像冰:“我是担心你毛手毛脚,糟蹋了那盆白狮子。”

你看,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不肯说一句软话。

回府的马车上,张君山见我一直撇嘴,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跟章柏安说了些什么?我可没兴趣知道,只是怕你笨,被外人哄了去,转头就合计着害我。”

我想了想,如实道:“我问章公子‘东施效颦’是什么意思,还、还问了些跟公子您有关的事。”

这话没说谎 —— 我想去找章公子做姨娘,本就跟要赔他二十两银子有关,而这银子,又跟张君山脱不了干系。

撩开车帘,赶车的长乐握着细鞭,冲我挤眉弄眼地笑:“葡萄姑娘,你不在府里的时候,咱们少爷饭也吃不下,茶也喝不香。我就随口提了句,最近外头不太平,怕有流寇,要是姑娘遇上危险可怎么办。结果少爷立马就起身来找你了,嘴上还硬说是怕你弄坏了那盆白狮子。姑娘心里也惦记着少爷吧?知道下个月是少爷生辰,还特意跟章公子打听少爷的喜好呢。”

张君山没反驳,只是把书卷往脸上一盖,假装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闷闷地说了句:“多嘴。”

长乐笑得更欢了,又絮絮叨叨道:“今晚厨房做了西湖莼菜羹,还有姑娘爱吃的胭脂鸭脯,少爷特意吩咐了,要等姑娘回来一起吃呢。”

长乐后面说的话,我没太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看着张君山,还有他放在手边的紫竹木拐棍,心里忽然像被月光晒过似的,暖融融的。

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弄丢了一只鸭子,爹就罚我不许吃晚饭,还把我赶到黑黢黢的河塘边找鸭子。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天黑得让人害怕,从来没人来找过我。只有家里那只瘸腿的小狗二黑,会摇着尾巴,呜呜地从山岗上跑下来,陪着我。

张君山就像二黑,虽然总爱跟我拌嘴,说话也刻薄,可他会来找我,会等着我一起吃晚饭。

想起二黑,我鼻子一酸,低下头,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

我忽然后悔了。方才不该问章公子要不要姨娘,应该问问他那二十两银子能不能缓些日子再还。

因为今晚,是第一次有人特意来找我,还等着我回家吃晚饭。我想留在张君山这里。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张君山似乎真的睡着了。我撩开车帘,小声问长乐:“长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下个月我有用……”

长乐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下个月是少爷的生……”

他话没说完,我就想起下个月还要见章柏安 —— 我得把二十两银子还给他,再跟他说声对不起。

“要多少?” 长乐问道。

“二十两。”

长乐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这么多啊…… 我可拿不出。不过姑娘对少爷可真好,肯为少爷花这么多钱。不然明天我跟少爷提一提,帮姑娘加加工钱?”

我没接话,转头看向张君山。他睡得很熟,嘴角却微微上扬,像弯着的弦月,藏不住的得意。

这日天光刚亮,我摩挲着怀里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心尖儿都跟着发颤 —— 总算是攒够了。揣着这笔救命钱,我脚步轻快地往章府去,身后却传来长乐焦急的叮嘱声。

“姑娘慢些走!前几日邻镇刚遭了流寇,路上可得多留意。” 她追上来替我理了理衣襟,又压低声音,眼底藏着笑意,“今日是少爷生辰,一家子都等着您回来开席呢。还有啊,少爷特意吩咐我瞒着,说要给您个大惊喜呢!”

我笑着应下,心里暖烘烘的。等把银子给章柏安,说清这是来赎身的,便立刻回张家赴宴,绝不让他们等急了。

章家学堂今日格外热闹,门口车水马龙,往来皆是贺喜的宾客 —— 有的是为陈夫子重返任教道贺,更多的是恭喜章家大公子章柏安正式承继家业。人群中,章柏安被众人围着,一眼瞥见我挥手,便连忙拨开人群挤到我跟前,眉眼间仍是往日那般温和:“葡萄姑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我攥紧了袖中银子,定了定神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章公子,前些日子我问您…… 是否已有婚配?”

话音刚落,章柏安的脸颊竟微微泛红,眼底盛着笑意:“我回去跟父母提了姑娘的事。他们说,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先以侧室姨娘的身份入府。并非我瞧不上姑娘,实在是母亲的意思我不好违逆。但我向姑娘保证,半年之后,必定将你扶正。”

我连忙从袖中取出那二十两银子递过去,刚要解释这是来赎身的,身后却骤然传来一道又急又怒的声音,像淬了冰似的:“连嫁妆都备好了?想攀附章家,你也配?”

是张君山。

我猛地回头,想跟他说这不是嫁妆,是我要赎自己的钱,往后还想在张家好好过日子。可他根本不听,眼底满是怒意,字句都像刀子:“你也不照照镜子,除了我,谁还会瞧得上你?难怪要凑二十两银子,不花钱,章家怎会肯让你进门?”

那些 “不配”“凑钱” 的字眼,比往日他扔来的喜鹊屎、烧火棍更扎心。周围的宾客也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 有人笑我不知廉耻,有人笑我痴心妄想,还有人说我不守规矩。

苏小姐捏着丝帕走过来,语气阴阳怪气:“我说呢,前几日斗草会,她怎么非要往章公子跟前凑,原来是早有打算。”

“张公子,葡萄的事与你何干?” 章小姐忽然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语气带着几分诘问,“你这般咄咄逼人,莫不是嫉妒?难不成,你心里其实在意葡萄嫁给谁?”

我太了解张君山了,他心高气傲,从不肯在口舌上输人。果然,他冷笑一声,刚要开口,目光却落在我满是泪水的脸上,声音忽然顿住,连语气都软了几分:“什么表妹?她不过是…… 是来投奔我们家的穷亲戚。我怎么不能管她?我偏要管!葡萄,过来,跟我回家。”

我死死攥着袖口,倔劲儿上来,一步也不肯动。张君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啊,你多会伤人啊,那些刻薄话总绕着弯儿扎我,我得琢磨半天才明白过来。上次你说我学苏小姐是东施效颦,我虽难过,却也偷偷想 —— 东施其实很会察言观色,心思多细啊。可我要是告诉你这些,你肯定要笑我傻。

可章柏安不会。他会夸我心思豁达,说我看事情有独到之处。那是我被卖到这儿来,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我未必是喜欢章公子,可那一刻,我是真的讨厌你。

张君山见我眼泪越掉越凶,终于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笨葡萄,我是要抬你做夫……”

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连辩解的力气都没了,只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字句都带着气话,心里却疼得发慌:“我想离开张家。你哪儿都不如章公子,我讨厌你,讨厌你嘴毒,讨厌你从来不肯好好说话……”

更狠的话还没说出口,我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腿上 —— 阿娘还在时,曾教过我,再生气也不能戳人改不了的痛处,比如身世,比如病痛。

张君山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听到 “不如章柏安” 那句话时,他眼底的光彻底暗了下去。他攥紧手中的紫竹木拐棍,声音发紧,一字一顿:“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在张家的这些日子,你虽嘴上刻薄,待我却实在不差。给我穿好衣裳,让我睡软和的床;外头打仗,粗面窝窝都贵得像银子时,你把白面馍馍和胭脂鹅脯都推到我面前,说葡萄就该胖嘟嘟的才好看;上次你去章家接我回去吃饭,我还在心里发誓,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要留在张家。

可你怎么能一边对我好,一边又这么伤我呢?

第二日,张君山走了。他没提让我还银子的事 —— 张家要带他去京城治腿,那位云游的名医难得停留,耽误不得。

我后来找章柏安说清了误会,他也没收我的银子,只温声提醒我:“如今世道不太平,葡萄,你得为自己多做打算。”

我是有打算的 —— 这二十两银子先存着,等张君山回来,我再还给他。后来听说叛军要打过来了,我想着先回乡下老家躲躲,避避风头。可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逃难的灾民和流窜的兵匪像蝗虫似的,到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早得了消息逃光了,只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被裹挟在混乱里,一路北上寻活路。

粮食越来越贵,从比银子贵,到比金子贵,最后竟比人命还贵。我把二十两银子换成了四块粗饼,贴身藏着,连一点碎屑都不敢露出来。兵匪抢完,灾民抢,日子过得像在刀尖上走。

那天躲在破庙里,我饿得眼冒金星,却看见一个妇人抱着婴孩坐在角落 —— 她的胸脯干瘪得像空粮袋,根本挤不出乳汁,孩子饿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我心一软,悄悄掰了一小块饼递过去。

饿久了的人,别的知觉都麻木了,只剩对食物的嗅觉格外敏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她有吃的”,周围的人立刻像饿狼似的围了过来,眼睛幽幽地盯着我,像是盯着一块肥肉。

我慌忙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饼扔到身后,人群哄然去抢,可还有几个人盯着我,一步步逼近:“她身上肯定还有!”

我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再也无路可退。看着那些饥饿的眼睛,我忽然想起阿娘说过的话 —— 灾年里,是会人吃人的。

我靠着墙,勉强撑着发软的腿,却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熟悉得让我一怔。

“葡萄!”

我猛地抬头,竟看见张君山站在门口。他怎么回来了?他回来做什么?

周围的人忌惮他手里的匕首,不敢再上前。张君山走到我跟前,看见我缩在墙角发抖的样子,到了嘴边的嘲讽忽然咽了回去 —— 他该是想起,我讨厌他嘴毒。

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下子涌了上来,我没忍住,眼泪先掉了下来:“你回来干嘛?”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沉,语气却很认真:“找你回家吃饭。”

可张君山终究是失算了。如今这世道,满目荒芜,哪里还有什么 “家”?走了一路,也没找到一条生路。

饿。太饿了。胃里像有团火在烧,恨不能趴在地上啃黄土。比饿更难熬的是渴,连一口干净水都找不到 —— 脏泥塘里的水喝了就要命,只能忍着。

张君山把那根紫竹木拐棍换了巴掌大的一块饼,大半都塞给了我。他自己找了根不合适的木棍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不过五天,那个向来爱干净、穿得整整齐齐的张君山,也变得蓬头垢面,跟街边的花子没两样。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忍不住问:“你来找我,那你的腿…… 还治不治了?”

「你不是说你的二黑瘸了腿也能看家么?」张君山很在意这件事,所以声音闷闷的,「难道你会嫌弃他?」

「不嫌弃,不嫌弃。」我忙回握住张君山的手,表一表忠心。

我想起当初刚到张家,长乐交代我伺候少爷要注意,少爷自从瘸了一条腿,性子就变得古怪,嘴巴也刻薄起来。

我想到瘸了一条腿的二黑,摆了摆手:

「没事,我家二黑瘸了一条腿,也照样看家护院呢。」

这话给张君山气得够呛,回头就骂我长得丑,脸上的雀斑像喜鹊屎。

……

好像是我对不住他在先。

「我以为章家带你走了,结果路上碰到他们的车马,才知道章家人没管你。」

我把头低了又低,没接茬。

大概是怕我尴尬,张君山又骂了一句:

「所以我说那章柏安不是好人,根本不照话本子说的演。」

一路上有人牙子趁着机会,贱价买人。

如花似玉的姑娘值两袋小米,刚刚抽条的女孩值一袋小米。

男人老人孩童,再磨一磨也不过一把小米,还要看人牙子动不动恻隐之心。

我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是苏小姐。

她空洞着眼神,被麻绳捆着手,叫人牙子行将就木地赶着。

我想救她,可是我跟张君山已经饿了两天,浑身上下掏不出一袋小米。

我忐忑地看了眼张君山,怕他把我卖了换苏小姐。

他却目不斜视地拉着我走开。

「……是苏小姐。」我小心地拉了拉张君山的袖子。

「什么苏小姐?」他瞥了我一眼,「又不是大白馒头。」

见我脸上忐忑,张君山抓紧了我的手腕:

「除非能换十屉坟包那么大的馒头,否则我不会把你卖了的。」

可是你从前那么在意苏小姐,还总拿她和我比。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会喜欢她那样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张君山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我发现我喜欢的人,并不是那样。

「但是我不敢承认,就逼着她改。

「那样不对,那样很伤她的心。」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跟他分开时吵得那样难看:

「对不起啊张君山,那二十两银子不是我想当嫁妆嫁给章家,是人牙子弄错了,我本来是卖给章家的。

「我一开始是想着,就当我白给你睡了,我再赔章家二十两银子嫁过去。可是那天晚上你来找我回家吃饭,我就改了主意,我想赔给章家二十两,然后跟你好好过日子的。」

张君山不说话了。

良久,我悄悄打量他的脸色。

月光下,张君山弯着的唇角怎么也压不下去,脏兮兮的脸像个得意的小花猫:

「说这个做什么?我早就知道啦。」

一路忍饥挨饿,下了雨没有片瓦遮身。

我染了风寒,烧到迷迷糊糊时,梦里总算喝上了一口热汤。

醒来看见张君山手臂上未愈合的伤疤,才发觉自己满口腥气。

我哭着求他:

「张君山,你把我卖了吧,不然咱们谁也活不了。」

他还是嫌我烦,想说句刻薄的话。

可他太饿太累了,背着我哆嗦地走,哆嗦地说:

「不卖,闭嘴。」

我不说话了,勾着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肩膀上,觉得心里和小肚子像吃了饭还喝热汤,暖暖饱饱的。

「张君山。」

「嗯?」

「张君山。」

「……干嘛。」

我没吭声,就偷偷地笑。

「你饿傻了?病傻了?」

我戳了戳他饿得浮肿的脸,一戳一个小小的坑:

「等咱们落了脚,有了钱,我洗四遍澡,也抹桂花油。」

「拉倒吧,哪有钱给你买桂花油。」

唉,他不懂我的意思。

满天星子,像白糖,像张君山。

忽然,张君山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

没什么,不记得就算了。

「葡萄。」

「……干嘛?」

「要是我死在路上了,你就当那个对你很坏很刻薄的张君山死了好不好?以后想起我,别只记得我对你坏。」

我心里一酸,忍不住原谅了他一点:

「不是,你也有好的地方。」

「快说呀,我哪里好?」

「别催,一下子想不起来了,都怪你平时对我太坏了!」

……

「葡萄,要是我死了,你就去找章柏安,他……其实算是个好人,也喜欢你,不会欺负你也会给你一口饭吃。

「你要是喜欢他,跟他睡觉,我也不让你赔钱。」

真傻!你要是死了还怎么找我赔钱呀!

「但是你、你晚两天再跟他睡觉,也别让我知道。」

「你都死了,咋知道啊?」

张君山忽然生了好大的气:

「你不来给我烧纸吗?」

哦哦哦,烧的,烧的。

我说烧的,张君山不知怎么又生了气。

「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说你不跟他睡觉吗!」

我才觉得莫名其妙呢!

要我跟他睡觉的是你,不让我跟他睡觉的也是你!

「你你你……」

「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他睡觉。」

「那你想干嘛!」

「我跟你一起死。」

张君山不说话了,沉默过了好久好久。

「葡萄。」

「嗯?」

「葡萄。」

「……干嘛?」

「活下去,不许死。」

5

当我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草棚子里。

我忙起身去找张君山,却发现他躺在我身边,还死死抓着我的手腕。

我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张君山的手才松开了。

那熬药的女大夫诧异地笑道:

「你家郎君病得更重,本来不该叫你们躺一起的,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

「这是哪里?」

「京郊。」

女大夫告诉我朝廷在城外支起粥药铺,赈灾的官员和平乱的官兵俱已出动,想必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平息这场祸事。

我的心稍稍安稳下来,又担心张君山的伤势。

「他太虚弱了又病得那么厉害,能不能醒还不好说。」

我才发现他浑身烧得滚烫,那只藏着不叫我看的手臂,伤口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

我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接过女大夫手中汤药,一点点喂他。

这些日子除去擦洗喂药,我还托人去城里打听张君山的叔叔,想着去城里治病总归好得快些。

张君山叔叔派人来接张君山进府时。

众人站在门口,看着我这个小叫花子的模样,纷纷愣住了,嘀咕道:

「她是张少爷的救命恩人?

「不然给两个钱打发出去?」

张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底下人一眼:

「你要打发什么?打发我儿子的命?」

听我说完这一路如何逃难,张君山如何护着我,张夫人看着昏迷不醒的张君山,心疼得红了眼眶,到底没有怪我,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说。

她只是叹了口气:

「青儿生辰那天,跟我说要娶你当夫人,我是看不上,不愿意的。

「葡萄,你不要怨我刻薄势利,一个做娘的自然希望自己孩子无灾无难,平安富贵。

「当初青儿多么骄傲的性子,可是瘸了腿,脾性也古怪起来,连平日上街他总觉得旁人看他是瞧不起他,不看他也是瞧不起他。」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张君山,他静静躺在那里,好像要做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但是你来以后,青儿就不大一样了,人也有了点生机。

「葡萄,我厚着脸皮为我这个儿子说句情,青儿从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极度的自卑有时候看起来很像自负。」

张夫人说完已经滴下泪来,我忙递过去帕子,小声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

「他坏了一条腿,走得慢,那我等等他。」

何况他这次回来找我,已经追上我了。

剩下的路,就慢慢走吧。

可是张君山病得太厉害,不肯醒。

神医说病已经大好,可能是被梦境魇住了。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梦。

我凑近张君山耳边小声说:

「你放心吧,我告诉了苏小姐家人,她已经被赎回家了。」

张君山一动不动。

「那盆你最喜欢的那盆白狮子,长乐拿去喂猪了。」

张君山昏睡着,没有反应。

「那天我其实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想着回去给你煮一碗长寿面,再卧个荷包蛋的。」

张君山睫毛像蝴蝶,轻轻颤动,又归于平静。

我托着腮打量着张君山,心里有点犯难,怎么有好吃的都不醒。

对了!

我趴在他耳边,小声絮叨:

「你再不醒我就要走了,我去跟章柏安睡觉。」

张君山还是没有反应,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忽然身后人攥住了我手腕,力气大得叫人发痛。

我骤然被扯入一个怒气冲冲的怀抱,张君山撑着虚弱的身子,阴沉着脸:

「你要跟谁睡觉?」

我愣住了,欣喜地唤人:

「少爷醒了!」

张君山却掰过我的脸,一定要问个明白:

「你先说清楚,你要跟谁睡觉?」

我实在怕旁人瞧见了笑话,忙哄他:

「跟你跟你!等你病好了跟你睡觉!」

听我这么说,张君山才不情不愿松开手。

日头渐渐热起来,张君山的病也一点点好了。

神医也说腿如果好生调养,也许能正常行走,起码不用拐棍了。

大暑这日,我和张君山的婚期也商定了。

婚期就定在一年后,当然还要看他表现。

成亲的嫁衣和头面都要提前一年定。

梳头娘子来为我梳妆裁衣时。

张君山打量了我好一会,趁着四下无人,他红着脸,飞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是看你涂了口脂,像点了红的馒头才亲你的,不然我才不……」

我叉着腰,当然不肯惯他毛病:

「张君山!说人话!不许刻薄我!」

……

张君山脸红到耳尖尖,说真心话时也打磕巴:

「是我、我看你好看,脸上小雀斑像星星,唇上胭脂像蜜,才忍不住想亲你。」

「那以后还说不说刻薄话了?」

「不说了不说了。」

旁边小厮用手肘戳了戳长乐,挤眉弄眼地笑:

「你看咱们小夫人跟少爷这像什么。」

仲夏的热风吹着杨柳叶子打着焦黄卷儿,热得少爷抱来讨夫人欢心的那条小黑狗躲在柳树荫里趴着。

长乐托着腮,眯起眼睛瞧了一会无精打采的小黑狗,又瞧了瞧自家臊眉耷眼的少爷,也乐了:

「像、像、像训狗!」

张君山番外:

第一次见到葡萄,张君山就很不喜欢她。

葡萄黑瘦黑瘦的,攥着手中薄薄的小包袱,好奇地往屋内张望。

葡萄是母亲为他买的第五个通房。

他瘸了腿消沉到现在,母亲为他操碎了心。

接连买了四个貌美丫鬟,希望能叫他有些生气。

张君山不收用,只让长乐去问她们,少爷瘸了腿,她们是怎么想的。

有说不介意,有说可怜少爷,有说愿意尽心服侍少爷,还有的拼命挤下几滴眼泪。

她们说什么,张君山都觉得说违心话的她们可怜,连带着自己也可笑。

唯独问到葡萄时,她正在卖力擦那柄紫竹木拐棍,还让旁边张君山给她搭把手,端盆水。

发觉长乐沉默着,葡萄才抬起头,恍然大悟地挠挠头:

「对不住啊少爷,我忘了你是个瘸子!我自己端自己端。」

长乐小心翼翼去看张君山的脸色,心想这个姑娘今天就得滚蛋。

张君山说不清,当葡萄说忘了他是个瘸子时,自己心头那种微微的窃喜是什么情绪。

他已经很久没被人当成正常人了。

当初他和章柏安,关系其实很好的,原本书院考学时,二人互相不肯让。

他从马上摔断了腿,回书院耽误了课业,可还是考了第一。

本来张君山很高兴,可后来他听到章柏安说,怕张君山从此灰心,所以这次考试故意让着他。

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心,对张君山来说是巨大的羞辱。

他的性子越来敏感古怪,越来越偏执刻薄。

后来家中不许提瘸,跑,跳,到后来连一切关于腿的词都不许讲。

可越是刻意地不许讲,就越是在开口前,已经在心里念上千百回。

长乐想帮葡萄讲两句好话,就问她怎么看待少爷的腿。

这话问得葡萄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咋了?我的二黑瘸腿也照样看家呢。」

长乐忙去捂她的嘴:说少两句吧活爹。

张君山不知为何,心里竟然触动。

留下她吧。

让她洗四遍澡,并不是嫌她脏,他自己平时都换水洗五遍呢。

那盆白狮子本来就是拿去给她撑腰的,怕那些高门小姐势利眼瞧不起她手上空空。

拿她和苏小姐比,也不是喜欢苏小姐,是想着自己如果腿是好的,是不是本来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喜欢葡萄,难道真是腿瘸了,自己也没了心气,觉得自己配不上千金小姐了?

所以说刻薄话,贬低她,也贬低自己。

还是母亲看出了他虚张声势的自卑,劝了一句:

「青儿,你平日说话不中听,可是你记着戳人心窝子的话不能说,做人说话都要给自己留转圜的余地。」

装睡时,听她跟长乐说打算要二十两银子给自己过生辰。

张君山心里着实高兴,尽力找各种借口给她银子。

想要一身她做的衣裳,又怕赶工太快伤了她的眼睛。

那就扇坠子、玉绦子,只要是她送的,都好。

他是想着生辰那日跟母亲说,娶葡萄当正头娘子,他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以后也不说刻薄话伤她心了。

可那生辰礼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她想去章家,不惜拿出来自己给她的银子也要嫁。

「葡萄你也不照照镜子,除了我, 谁还瞧得起你?」

张君山,你也不照照镜子,谁瞧得起你?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谁会看得上你?

「难怪要准备二十两银子,你不花钱章家怎么愿意娶你进门?」

你也不看看自己瘸了的腿, 葡萄怎么会看得上你?

难怪你要买丫鬟进门, 你不花钱怎么会有人愿意跟着你?

贬低她, 也贬低自己。

说最狠最刻薄话的人,不过是想得到最重最认真的反驳。

不肯承认自己溃败失守的心, 就假装离开勒索一个挽留。

但是忘记了你我都是第一次把真心交付, 所以谁也不肯低头。

万幸那天是满月, 照见脸上心上的眼泪。

才叫各自心软心苦痛,彼此留情留余地。

坦白地说,回去寻葡萄时, 张君山是犹豫过一瞬的。

他的腿眼见着就能治好,这是令他欣喜的事。

可是一想到葡萄不在了,心头的痛苦立马压过了欣喜。

瘸着就瘸着吧, 总要找到她, 免得悔恨终生。

大夫说他病得很重,要养一两年。

病得很重么?

张君山其实不大记得了。

只记得葡萄被人逼退到角落里,抬起头看见他时满眼欣喜。

只记得葡萄哭着要他把自己卖了,眼泪落在他脖颈上滚烫。

只记得不管天高路远, 自己总要找到她, 带她回家吃顿饱饭。

正想着,身旁葡萄猛地从梦中惊醒, 心有余悸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张君山, 我梦到我的二黑了。」

二黑是葡萄最惦记的小狗。

也是张君山死都不肯承认跟他很像的一条狗。

一只瘸了腿, 爱狗叫,脾气大,却会在天黑时找她回家吃饭的狗。

葡萄被卖那天, 担心二黑会被旁人捉去吃掉, 就偷偷解了他的绳子,拿着棍子哭着把二黑撵进山里了。

后来张君山去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只找到一只才断奶的小黑狗,兴许是二黑的孩子。

葡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张君山心里揪着疼。

从前习惯说刻薄话的嘴,如今搜肠刮肚想着哄她的话:

「二、二黑给我托梦了, 说他如今在山里当狗大王,乐不思蜀,就不来找你了。」

葡萄狐疑地盯着张君山:

「真的么?有没有说从前跟我在一块的事?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不许骗我!」

……

对啊, 一只狗怎么跟他说呢。

说葡萄啊,你要听张君山的话, 多吃两碗饭?

说葡萄啊, 你要跟张君山好好过日子,多吃两碗饭?

不对不对, 二黑又不认识他张君山,怎么会帮他说话呢。

「二黑他、他是这么说的,他说……」

编不下去的张君山只好握住葡萄擦眼泪的手, 摊开手掌,

无可奈何把脸放上去哄她,低声叫了声: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