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与雾中的故乡
发布时间:2025-07-08 19:19 浏览量:18
户籍薄上那个地名,印得清清楚楚,横是横,竖是竖,跟刀刻似的。可真要往回想想,它早泡在千里之外的雾里了,像枚被眼泪泡过的邮戳,字糊了,分量倒还在。
十二岁那年,我背着碎花布书包离开村子。那书包带子把肩膀勒得生疼,后来初高中的课桌更绝,直接把田埂上的风给锁死了——那些卷着麦香的风,往后只能在晚自习的草稿纸上留下几道褶子。十八岁,火车拖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呼啸而去,故乡在月台上缩成个哆嗦的影子。再后来,读研、工作、瞎逛,日子一圈圈往外扩,故乡成了越来越淡的轮廓,到最后就剩地平线上一道模模糊糊的印子。可怪事就在这儿:离得越远,它的骨头往我肉里扎得越深。
老院子南屋后,曾祖栽的枣树该抽新枝了吧?祖父那棵,枝桠还愣头愣脑地往天上戳吗?枣子青了又红,熟透了就“吧嗒”掉瓦上,跟岁月突然跳出来敲门似的。
半夜里,记忆的闸门总爱“哐当”一声敞亮:
紫燕裁春:东屋房檐下,紫燕每年都来衔泥搭窝。尾巴剪开夏天的热风时,会甩下几滴雨。粪粒星星点点落在木头台阶上,祖母就颠着小脚提来瓷茶壶,弯腰时后襟扫过地面,水珠漫开,能照见她新添的白头发。那对裹成“三寸金莲”的脚,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可撑起一家人的炊烟时,稳当得很。灶上的铁锅总冒着气,跟她的心思似的,从来没凉过。
旱烟袋里的星火:祖父爱歪在墙角的老木椅上,“吧嗒吧嗒”抽旱烟。烟雾里,他那张皱巴巴的脸被烟锅子的火照得忽明忽暗,每道褶子里都装着地里来的安生——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就这样,懂等着,也懂接着。烟锅里的红光,比夏夜草丛里的萤火熟络,暖乎乎的,能照亮墙根那片不说话的影子。
夏夜故事与冰凌匕首:最记得夏夜的树阴下,一家子围成圈坐着。老祖母摇着蒲扇,把流萤的光摇得七零八落,嘴里蹦出狐仙嫁女、僵尸跳棺的段子,吓得我往母亲怀里钻,鼻尖蹭着她粗布衣裳上的皂角味儿。冬天房檐下挂着冰凌,跟水晶匕首似的,太阳一照能看出彩虹。掰一根含嘴里,凉劲儿直冲脑门,牙冻得打颤,人却咯咯笑,冰碴子顺着嘴角往下掉,跟谁偷偷撒糖似的。
乱坟岗上的孤独课桌:十岁那年,我跟当校长的父亲住宋安小学。夏夜一个人守校,月亮把没围墙的操场照得煞白,草叶子的影子都透着寒气。隔壁乱坟岗的磷火飘来飘去,绿幽幽的,风刮过荒草跟哭似的。我用课桌抵着宿舍门,攥着半截蜡烛坐了一宿,火苗在墓碑的光里抖个不停——原来孤独是有模样的,就像张被扔在野地里的课桌,自己啃着自己的影子。
这些零碎事儿都带着刺:河塘里差点淹死时,伙伴的惊叫混着水草腥气往嘴里灌;半大孩子躲麦垛后讲的荤段子,词儿跟青枣似的,涩得舌尖发麻;上坟时,祖父对着坟头念叨“一辈一辈的人烟啊”,嗓子眼里的哽咽,那时候我哪懂是什么分量……它们不是电影里剪出来的怀旧片段,是生命暗房里偶尔显出来的底片,边儿都黄了,中间却烫得像烙铁,碰一下眼眶就发酸。
神经科学家说,记忆就是大脑里的神经元在放电。860亿个细胞里电流一窜,故乡就能电光火石地冒出来:舌尖突然尝到冰凌的凉,手指尖能想起泥鳅滑过的腻,鼻子里总飘着旱烟的呛味儿。可这生化反应堆出来的幻影不靠谱——每次回想,都是在改原始记忆,不知不觉就给往事镀了层自己想要的光。
我总在实验室的显微镜下看神经元切片,那些缠在一起的突触,跟故乡的田埂没两样,流动的神经递质,活像小时候抓不住的风。恍惚间,倒像看清了自己的乡愁是怎么回事:
枣香与坟茔的别扭:考上大学那年除夕,祖父带我去给祖坟添土。纸钱灰在风里打转,跟一群黑蝴蝶似的,他指着坟头冒的新草笑:“人跟草籽一样,落土就生根。”风卷着香灰扑脸,我咳得直弯腰,他塞给我颗蜜枣。甜味刚在舌尖散开,就被香灰的苦拽回喉咙——原来故乡的味儿,是甜和苦在舌头上打架,输赢没定,却早刻在味蕾里了。
带电的亲嘴:父亲从地里回来,蓝布衫后背的汗碱印得跟地图似的,领口还沾着草渣。他弯下腰,用结茧的额头碰我眼皮,泥土腥气混着汗酸味一下子把我裹住,像被整个田野抱住。现在才明白,那不是随便碰一下,是在灵魂上烙了电路,每次回忆的电流一过,就能把整片记忆的原野叫醒——麦浪怎么起伏,稻穗有多沉,连田埂上蒲公英炸开时多轻,都清清楚楚。
难怪普鲁斯特一块玛德琳蛋糕能想起一座城。枣香的甜、汗味的咸、纸灰的苦,这些玩意儿通过神经突触在脑子里炸开时,故乡就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了,成了用血肉堆的生化反应炉——它不乐意存在硬盘里,看不起二进制解码,就愿意在一呼一吸、心跳之间,烧起转瞬就灭又永远不灭的火苗。
现在每年回乡,我总在村口的水泥路上磨蹭,跟个找不着北的过路人似的:
枣树还在,讲故事的人变土了:曾祖栽的枣树早被刨了,我偏觉得它没没,是被圈进了民俗观光园,枝头上挂着带二维码的塑料牌,一扫就能看“百年古树传说”,可再没人指着某根枝桠说:“这根当年被雷劈过,你祖父小时候总爬上去掏鸟蛋。”祖父种的那棵遭雷劈后,剩下的木头做了景区长椅,木纹里还有我当年刻的歪名字,只是坐上去,再没人递过冒烟的烟袋锅,说“尝尝?这烟叶是你祖母种的”。
燕巢空着,听故事的孩子散了:东屋房檐装了塑钢雨棚,光溜溜的塑料板,紫燕没法搭窝,旧燕巢被铁丝网罩着,跟个封存的标本似的。原来的乱坟岗被推平了,盖了水泥广场,傍晚广场舞的音乐碾过原来墓碑的地方,地面都跟着颤。当年听鬼故事吓哭的伙伴,有的在南方开厂,有的在北方教书,微信里发的表情包,早代替了当年挤一张床说的悄悄话。
河水还浑,没人再为它玩命:村外的大河改成了景观带,栏杆上挂着鲜亮的救生圈,岸边栽着一排垂柳。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用网兜捞锦鲤,笑声脆生生的,他们哪懂我们当年为摸条泥鳅,在泥里陷到膝盖,被呛出胆汁的疯劲儿;也不会懂,那条浑水里藏着多少关于胆子和朋友的秘密。
赫拉克利特说的够狠:“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柏油路盖了田埂,二维码替了烟袋,故乡成了时间博物馆的标本——我们看着它,再也摸不着它的温度。熟悉的标记一个个没了,像地图被橡皮擦掉,我们成了找不着回家路的异乡人。
可记忆这东西怪得很:越是物是人非,那些蒙尘的碎片越亮。神经突触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里使劲放电,拼出越来越清楚的画面:
枣子掉瓦上的“吧嗒”声,带着太阳的温度;
差点淹死时抓住水草的感觉,滑溜溜里藏着活下去的倔;
烛光里墓碑反光的冷,照见少年攥着蜡烛的手指头……
它们不是往事的复制,是每个当下对过去的重新瞎编。就像祖父坟前的那捧土——当年他亲手放我手里,粗糙的手掌包着我的小手,说:“攥紧了,土里有根。”现在摊开手,沙子从指缝簌簌往下掉,落在异乡的水泥地上,没一点声儿。
可沙子落地的瞬间,我明明听见枣树的根在黑地里往深了钻,穿过水泥地,穿过时间,一直扎到记忆最里头。
户籍页上的字早晚要褪色,枣树的年轮也会被风雨磨平,可有些东西,灭不了,磨不掉:
父亲额头的茧子印成了神经里的电流,祖母的小脚刻进了基因的褶子里,祖父的烟袋锅在心脏壁上敲出火星。它们在灵魂深处凑成一盏晃悠的灯——火苗是枣树刚冒的嫩芽,灯油是冰凌化成的春水,灯芯是乱坟岗上没烧完的半截蜡烛。
我们提着这盏灯在人间走,光扫过的地方,水泥路变回田埂,二维码变成飞燕,墓碑上长出草,像老朋友在招手。灯光有时候被风吹得晃,刺得眼眶发烫,可偏要固执地亮着:
因为这微光照见的,从来不是地理上的故乡,是我们一直改、一直没完成的自己。
回家的路在雾里,亮着是故乡,灭了也是。
(有时候做梦想起这些,分不清是真的还是瞎想……只知道,故乡、亲人,是我心里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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