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意中的故园情长
发布时间:2025-07-08 16:55 浏览量:20
七月,暑气似一只无形且滚烫的巨掌,死死钳住了草房子。烈日高悬,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浓稠得难以化开。就连往日里在墙角活蹦乱跳、扑棱着翅膀喧闹的鸽群,此时也没了声响,瑟缩在屋檐投下的狭窄阴影里,活像几团被人遗忘的、灰不溜秋的旧棉絮。
曹文轩先生因文学活动回到了这片故园,本应是充满温情的重逢时刻,却不巧赶上了这近年来罕见的酷热天气。区里的媒体得知消息后,迅速行动起来,打算拍摄一部内容厚重的专题片,记录这位从草房子走出的作家与故土之间深厚的羁绊。我作为随行人员,这几日便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讲座、访谈、与读者见面等等,一项接着一项。曹先生就像一架精准运转的钟表,在聚光灯和镜头前从容不迫,孩子们满足一一合影留念后的欣喜雀跃,只是先生那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悄然诉说着在这高温之下他所承受的消耗。
第二天要去参加苏州书展,这边活动一结束必须进城看看97岁的老母亲。就在临行前,行程表上突然加进了一项:要补拍一组在老房子前的镜头。午后的阳光,正是一天中最为毒辣的时候,白花花地倾洒而下,地面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扛着沉重的机器,个个汗流浃背。曹先生换上一件素色长衣,缓缓走到那承载着无数童年回忆的老屋前。这里没有树荫遮挡,他就那样直直地站在炽热的阳光下。导演要求拍出一个凝望旧居的深沉侧影,他便依言站定,目光投向那斑驳的土墙、低矮的门楣,仿佛要透过时光的重重尘埃,探寻往昔的岁月。镜头静静地对准他,此时空气里只有热风沉闷的呼啸声,以及摄像机运作时发出的微弱电流声。汗水,一开始只是细密的一层,很快便汇聚成了小溪,顺着他的额角、鬓边蜿蜒流淌,迅速湿透了那件长衣的后背,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水渍,紧紧贴在肩胛骨上。然而,他却纹丝不动,宛如老屋旁一棵沉默的大树,任由骄阳无情炙烤,任由汗水肆意流淌,只为将那一刻对故土深情的凝视,永久地镌刻进影像之中,成为永恒的画面。
终于,导演喊了“过”。他这才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接过旁人递来的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同时也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释然。
拍摄结束后,一行人赶忙钻进等候在路边的接驳车。车门一关,车厢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大蒸笼。空调拼命地运转着,发出阵阵嘶吼,却怎么也驱散不了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几乎快要凝结成实体的滚滚热浪。车窗外的景物在强光的照射下白花花地晃动、扭曲。曹先生靠在椅背上,被汗水湿透的后背紧紧贴着并不透气的椅套,额头上刚擦去的汗珠又迅速渗了出来。
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烈日烤得一片寂静的村庄,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时,他想起此次回来已有好些天,却一直没抽出时间和 97 岁高龄的老母亲唠唠嗑。想到这儿,他心中满是愧疚,暗自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得进城去看看老人家。而身旁的老同学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叮嘱道:“文轩,记得替我向咱老伯母问好啊,这么大年纪,可得多陪陪。”曹文轩点头应下,眼神中满是温情与坚定。
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在刺眼阳光的反射下有些模糊不清,他的指尖也带着未干的汗意。
他熟练地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按下了拨号键。短暂的等待音过后,听筒里传来接通时那微弱的“嘟——嘟——”声,在这如同闷罐一般的车厢里,与空调发出的噪音交织在一起。话筒贴在耳边,信号似乎也在这滚烫的空间里微微颤抖,电流深处传来细微的嘶嘶声,仿佛是热空气在耳道里摩擦。
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流的微澜中传来,带着岁月磨砺后的粗粝质感,却又因那始终不变的乡音,瞬间点亮了记忆的灯芯——恍惚间,少年时那个衣襟上总沾着鸽羽、双颊被晒得红扑扑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鸽哨清脆的声音仿佛再次划破心头的蓝天。
“是我,文轩。”他的声音带着方才暴晒和此刻闷热带来的双重疲惫,略显沙哑,但依旧温和而低沉,“刚在老房子那儿拍完,现在在车上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车窗外白得晃眼的田野,“这次……我们就不见了罢。”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天太热,你别出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听筒里隐约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也许只是被热浪蒸腾得虚弱的呼吸,随后才回应道:“是……是啊,热得人都要发昏了。你……还好吧?村里人都瞧见了,说你顶着大太阳站着,也70出头的人了……要保重”
“嗯,拍完了,没事。”他努力让语调轻快了一些,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他抬手抹了一把,“我八月里还会回来一趟,”语气中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仿佛是在给这难耐的酷暑一个美好的盼头,“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这“喝两杯”三字,恰似一阵久违的凉风,刹那间将岁月拉回到从前。月光下,蝉鸣声中,粗瓷碗里的米酒倒映着少年那稚气未脱的脸庞和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
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仿佛一下子驱散了车厢里的些许闷热,让人感觉年轻了几十岁:“好!好!八月,我等着!鸽子都热得没精打采了,等你来,让它们也精神精神!对了,记得替我向伯母问好啊!”
通话结束,他轻轻按下结束键,手机屏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车厢依旧颠簸,闷热依旧,空调的噪音还在顽强地与窗外的酷暑对抗着。他把手机放回衣袋,仿佛是将一段沉甸甸的、夹杂着疲惫与温情的故事妥善安放。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似乎正是养鸽人小院的轮廓。屋檐下,依稀能看见几团灰扑扑的影子,翅膀紧紧贴着身体,像是被烈日钉在了阴影里,既不飞也不叫,静静地守着那份默契的等待。
后来,我再次路过那个熟悉的小院。院门半掩着,夕阳的余晖让温度稍稍降了几分。那个身影依旧坐在门槛边的竹椅上,眼神静静地投向院中空荡荡的鸽笼。笼门敞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鸽子们或许在更为阴凉的地方栖息。他凝视着空荡的鸽笼,眼角的皱纹里沉淀着一种沉静而安详的神情,仿佛在守护着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归期。金色的光线缓缓流淌在栅栏上,为这略显空寂的巢穴勾勒出温暖的轮廓。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那尚未饮下的两杯酒,早已超越了杯盏本身的容量。它浸润着午后老屋前那灼热的汗水,承载着镜头下那无声的深情凝视,也饱含着在闷热车厢里拨出电话时,对这难耐酷暑的体贴与退让。原来,有些约定的深意恰恰在于尚未实现——它悬于明日,却早已在心灵深处悄然酿成了琥珀色的醇酒,温柔地包裹着昨日的少年、今日的白发,以及那在烈日下为了一份记录而湿透长衣、在闷热车厢里擦着汗拨通电话的坚毅身影。
当一个人历经万水千山,在聚光灯下忙碌奔波之后,再次站在出发的地方,才会发现,故园给予的最深慰藉,有时竟藏在“这次就不见了”这般体贴的退让里,也藏在为了铭记故园而甘愿承受的烈日炙烤之中。酷暑中的草房子,将喧嚣与疲惫一同沉淀下来。养鸽人守着空巢,我也伫立远望。那八月的酒约,宛如一只被期待填满的帆,在时间的长河里,不紧不慢地驶向一个必定温柔而醇厚的港湾。——原来,故人之间,有些情谊无需用热闹非凡的相见来证实;它静静地潜藏在岁月深处,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其深邃与宁静,足以映照出两个灵魂共有的那片星空,也足以包容那为记录这份情谊而洒落的滚烫汗水,以及那通在移动蒸笼里带着汗意拨出的电话。同时,也深藏着对老母亲那一份牵挂与愧疚交织的温情,和老友间问候关怀的细腻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