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里的日晷:夏至手记
发布时间:2025-06-20 19:58 浏览量:4
文/蒋世峰
当风掠过南北通透的窗户时,第一声蝉鸣正撞碎在纱窗上,在耳膜间鼓荡。六月中,暑气把光阴熬成粘稠的蜜,日光在正午达到极致——这是夏至,二十四节气里最炽烈的标点,像一枚被太阳烧红的铜印,钤在季节的册页上。
晨露未晞时,和妻子外出散步前,我总在庭院里看日影。竹制日晷盘上,晷针的投影短得近乎羞怯,仿佛太阳在此刻屏住了呼吸。古籍里说“夏至,阳极之至,阴气始生”,这奇妙的转换藏在蒲扇边缘漏下的风里,明明是热风,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
这时节,南湖池塘里的荷花正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花瓣托着金黄的蕊,像举着一盏盏小太阳,而荷叶下的游鱼总在日头最盛时聚成墨色的云——老人们说,这时的太阳“立竿无影”。我曾在正午立起竹竿,见影子缩成小小的圆点,像太阳在地面盖了邮戳,宣告盛夏启程。阳光是液态金箔,泼在青石板上烫得蚂蚁绕道,唯有墙角马齿苋顶着圆鼓鼓的叶子,把阳光酿成酸甜的汁液。
二十四节气真的很奇怪,如同一架古老的纺车,夏至是其中最关键的枢纽。它承接着春的尾声,又开启夏的繁盛,在阴阳交替中保持微妙平衡。《恪遵宪度抄本》写:“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这“极”字里藏着中国人的智慧,所以古人在夏至祭地祇、祀祖先,用仪式提醒自己:在光明最盛时,要敬畏暗中生长的力量。记忆里的夏至总带着面香,母亲清晨揉面时,案板上的面粉像落了层薄雪,“冬至饺子夏至面”,手擀面在滚水里翻涌,过一遍井水,浇上番茄鸡蛋卤,抓一把新摘的黄瓜丝。吃面时窗外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后来读到杜甫“夏至一阴生,稍稍夕漏迟”,才懂这碗面里藏着对时光的敬畏——食物衔接节气,让日子有了可触摸的形状。
翻开古籍,夏至的页面落满故事。战国女子戴五彩丝缕称“长命缕”,让阳光把祝福织进丝线;宋代汴京市集摆满“冰酪”,小贩吆喝“沙糖绿豆冰水”。文人笔下的夏至总带闲情,苏轼在炎热里写“谢安舟楫风还起,梁苑池台雪欲飞”,陆游则道“昼漏频移夜漏迟,微风扇暑著轻纱”。老家至今保存着夏至祭神古礼,族长带族人焚香跪拜,香炉青烟与窗外蝉鸣缠绕上升,孩子们记挂着祭典后的“夏至饼”,用新收麦粉做成,印着精巧花纹。老人们说这是向土地神致谢,族谱被烟火熏黄,祠堂梁间的燕子见证着节气里的人文传承。
傍晚雷阵雨总在夏至前后光临,刚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乌云压到屋檐,豆大雨点砸在梧桐叶上。雨过天晴时彩虹斜架天际,东边天空还挂着太阳,西边云朵透着湿润的蓝,这让我想起《周易》里的“中孚”。现代人追逐效率,却忘了夏至藏着的生命节奏——当阳光最盛,草木反而放缓生长,它们懂得在极致光明里积蓄阴凉的力量。就像老槐树下摇蒲扇打盹的老人,看似慵懒,却是与时节达成和解。我们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奔波,是否该在夏至这天停下脚步,看日影如何缩短,听蝉鸣如何织网,让紧绷的生命在盛极处找到向内收缩的余地?
暮色漫过院墙时,蝉鸣不再像正午般焦灼,多了分悠长,像哼唱光阴的老歌。庭院日晷已被夜色淹没,但我知道,晷针的影子正在暗中拉长,如同岁月在看不见的地方写下新章节。夏至不是终点,而是转折,就像人生不会永远停在炽烈正午,总有时刻需要我们在光明极致处学会与阴影和解,在繁盛顶点听见生命深处的低语。
此时风带着荷香拂过额角,仿佛提醒:盛极而衰是天道,而在盛衰之间保持顺应时节的心,才是对光阴最好的致敬。就像这夏至,把最满的日光交给蝉鸣,把最长的白昼留给人间,然后在暮色里悄然埋下日渐缩短的伏笔——如此循环往复,岁月便有了动人的韵律。
【作者简介】蒋世峰(快乐老头),一生潦倒半生狂,恩仇快意诗酒量,卸甲米俸可养气,归隐笔墨拓新荒。人老,入不死列,余年,唱晚风歌;为赋新词不说愁,秋凉画意,与君细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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