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细处
发布时间:2025-06-20 17:08 浏览量:2
天还没透亮,林秀梅已经轻手轻脚起了身。院子里晨雾弥漫,她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进东屋。婆婆半边身子瘫了十二年,此刻像一片枯叶陷在旧棉絮里。林秀梅熟练地为她擦洗身体,避开那些因长期卧床而泛红的骨节处。老人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秀梅凑近听懂了:“苦了你了……”她手上动作不停,只轻声道:“妈,您养大志通才真苦,我这点算啥。”
小院渐渐苏醒。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净的衣物床单,在晨风里飘荡如旌旗——婆婆时常控制不住便溺,一天换洗两三回是常事。七岁的女儿小禾揉着眼睛站在门边:“妈,我饿。”灶房里,秀梅麻利地搅动玉米糊,眼睛却时时望向婆婆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呛咳声,她扔下勺子冲进去,扶起婆婆轻拍后背,那嶙峋的肩胛骨硌得她手心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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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阳光淌过窗棂,秀梅把婆婆抱上轮椅推出屋门。小菜园新韭吐翠,蒜苗支棱着挂满露珠,几树桃花开得喧腾,像笼着一团团粉雾。她推着婆婆沿着田埂慢行,不时俯身指给她看:“妈,瞧这麦子蹿得多高,穗都饱满了。”婆婆歪着头,含混地应和,浑浊的眼里映出些微光亮。几个扛着锄头的村邻迎面走来,远远就招呼:“秀梅又带婆婆透气啊?老太太有你这媳妇,前世积德喽!”秀梅脸上发烫,婆婆却努力牵动嘴角,喉咙里滚出几个字:“好……媳妇……”
然而生活总在刚喘口气时露出獠牙。一场倒春寒后,婆婆发起了高烧,半边麻木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地抽搐。深夜,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摇着头:“怕是又梗了,得上县医院。”秀梅攥着老人枯柴般的手,拨通了丈夫志通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沙哑:“我明早就辞工回来!”她却突然斩钉截铁:“别回!你回来这个家就真垮了——妈在,家就在,钱断了拿啥治病?”
积蓄很快见了底。秀梅翻出压箱底的银镯子——那是她娘给的嫁妆。当铺老板掂了掂:“成色一般,最多八百。”她咬咬牙递过去,攥着那叠薄钞去药房抓药。黄昏的村道上,她推着婆婆回家,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禾懂事地跟在车后,突然小声说:“妈,我长大也这样推着你好不好?”秀梅喉咙猛地一哽,仰头把泪逼回去,只重重“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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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如沸的午后,秀梅伏在婆婆床边打盹。连续三夜的看护抽干了她的力气。蒙眬中,她感觉有东西拂过鬓角,轻得像一片羽毛。睁开眼,竟是婆婆那只尚能微动的手,正笨拙地触碰她散落的碎发。老人浑浊的眼里蓄满水光,嘴角抽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秀梅怔住,十二年的晨昏颠倒、屎尿侍奉、冷眼酸话突然潮水般退去,只剩那只颤抖的手的温度烙在皮肤上。
她轻轻握住那只枯手贴在自己脸颊:“妈,我在呢。”窗外,小禾正踮脚收下晒透的衣裳,皂角清香弥漫一院。晾衣绳下新栽的月季不知何时已鼓出花苞,在热风里轻轻点头。
后来婆婆还是走了,静悄悄的,在一个落霜的清晨。出殡那天,村邻们挤满了小院,几位老太太抹着泪念叨:“程婆子瘫了十二年,身上没半点褥疮,屋里没一丝异味,秀梅这心啊,是观音土捏的……”
志通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风尘和半头早生的白发。夫妻俩对坐在灯下时,他掏出一个褪色的红绒盒:“镯子……我给你赎回来了。”秀梅摩挲着失而复得的银镯,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尖。她望向墙上婆婆的遗像,老人眉眼舒展,竟似带着笑。
夜深了,志通忽然闷声问:“这些年,怨不怨我?”秀梅没答话,只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木窗。月光泼洒进来,院里的月季开得正盛,夜风裹着清甜拂过脸颊。小禾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安稳绵长。
她想起婆婆最后抚摸她头发的那天,想起小禾说“长大也要这样推着你”。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可只要人心里那点热气不散,再难的日子也能过成歌——那热气是志通赎回的银镯,是小禾安睡的鼻息,是月季无声绽放的暗香,更是婆婆留在她鬓角那一抹永不冷却的指纹。
院角的泡桐树影婆娑,恍如时光低语。秀梅轻轻握住丈夫粗糙的手,望向沉睡的村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人间烟火煨着漫漫长夜,静待天光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