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十岁之前,他一直默默无闻
发布时间:2025-06-13 18:30 浏览量:3
公元412年夏日,随着海风轻拂大海,一艘远洋商船缓缓停靠在青州长广郡的海岸线上(今山东青岛)。这艘船从马来群岛西部的耶婆提国出发,原本打算驶向广州,却意外漂泊到了青州——那是在东晋十六国纷争的动荡时期,此地曾短暂归属于南燕,后来被东晋权臣刘裕平定。船员们满脸茫然,操着异域口音,议论纷纷。幸好,船上有一位年逾古稀的汉族僧人,他平静地安抚众人,走下船去,向路过的猎户打听情况。
就在此时,这位高龄老僧——法显,结束了他长达十三载、足迹遍布三十余国的西行求法之旅。法显,就是那位在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高僧。
作为中国最早的天竺取经者之一,法显不仅是陆上丝绸之路西行到印度、再由海上丝绸之路归国的第一人,更是“一带一路”精神的象征。他所著的《佛国记》(亦称《法显传》)详尽记载了他沿途的所见所闻,为后世保存了千年前丝绸之路的宝贵史料。
早年间,他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但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却似开挂一般,所行之事令人叹为观止。
青岛崂山下的片显塑像
与许多“平凡人物”一样,法显的前半生几乎成谜。虽然《出三藏记集》《高僧传》等史料记载,法显本姓龚,出身平阳郡(今山西临汾),幼年时家庭变故使他出家为沙弥,二十岁时受持“大戒”。然而,他之后四十年的生活经历,鲜有记载,无人知晓。
当他正式步入历史舞台时,已是六十有余的老人。在他的《佛国记》开篇中写道:“法显昔在长安,惟惧律藏残缺。于是于弘始二年岁在己亥,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志,同心西行,寻求戒律。”这说明,法显因汉地戒律残缺,决心前往天竺取经。公元399年秋冬,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僧侣从长安出发,踏上漫长的西行之旅。推算之下,此时的法显已逾六十岁。
那时的中国,距离汉明帝夜梦金人、白马驮经入洛已有三百余年。东晋十六国时期,北方胡人纷争不断,中原士民南迁,佛教因此得以繁荣发展。后赵石氏、前秦苻氏、后秦姚氏等统治者推崇佛教,佛图澄、道安、鸠摩罗什等高僧享有盛名,民众渴望脱离苦海、安定天下,纷纷皈依佛门。仅关中地区,便聚集了数万僧人。
然而,这股佛教兴盛的浪潮背后,也暗藏隐忧。法显西行的主要动因,是佛教传入中国后,戒律体系极度缺失。佛教经典统称“三藏”,其中“律藏”尤为重要。起初,中原佛教的经文多为西域大月氏、安息、龟兹等地翻译而成,梵文原典鲜少流传,导致许多经文词不达意、残缺不全。律藏的残缺,使得僧众难以遵守戒律,甚至无戒可守。《弘明集》记载,当时的僧侣“德不称职,行为多违法”,出家后不务正业,从事垦殖、商业、占卜等异端邪说。
戒律的缺失,教义的混乱,让法显心生忧虑,毅然决定前往天竺,寻求完整的律藏。
19世纪英国汉学家毕尔绘制的片显路线图
一个普通僧人的远行,既要靠个人的奋斗,也受到历史大势的影响。公元399年,法显启程西行之时,天下尚不太平。北方战乱不断,前秦分裂割据,群雄逐鹿。长安由后秦姚兴统治,他野心勃勃,频繁用兵,争夺领土。法显一行翻越陇山,途经后秦和西秦的边界,从天水沿渭河逆流而上,进入河湟地区。第一站——河西走廊,也处于动荡之中,但在佛教盛行的河西地区,法显受到热情接待,与多位政治人物交往。
抵达西秦时,正值盛夏,法显在金城(或称苑川,今甘肃兰州)举行“夏坐”仪式。法显在《佛国记》中称此地为“乾归国”,因当时在位的乞伏乾归继承兄长乞伏国仁的基业,在陇西一带割据。夏坐,是佛教僧人夏季禁出、闭关修行三个月的习俗,源自印度,因气候炎热,僧众需在夏天静修。此习俗传入中原后,仍被沿用,法显在多地停留修行,留下了丰富的记载。
秋高气爽,结束夏坐后,法显继续西行,经扁都口抵达张掖。记载中称:“张掖大乱,道路不通。”当时,后凉吕氏势力已衰,河西地区群雄割据,阻碍了法显的行程。幸而,张掖的北凉王段业信奉佛教,邀请法显讲经,还自请为“檀越”,即施主,资助僧侣。
夏季再至,法显在张掖再次举行夏坐,等待道路恢复。终于,敦煌的李暠(西凉政权的建立者)与段业达成协议,战火暂歇,确保商旅与僧众的安全。法显的队伍逐渐壮大,智严、慧简、僧绍、宝云、僧景等人加入。
从张掖出发,沿弱水前行,抵达敦煌。敦煌的王族盛情款待法显,早在三十年前,乐僔和尚曾到此,见到鸣沙山上金光闪耀,心生感慨,凿下莫高窟的第一座佛窟。法显在敦煌驻留一个多月,或许参观了这些佛窟,感受到佛法的深远影响。
莫高窟张骞出使西城图
离开敦煌,越过玉门关,迎接他的是荒漠、戈壁与雅丹地貌。法显必须穿越“沙河”,那是一片荒无人烟、危机四伏的沙漠。据他描述:“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存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望极目,难觅渡口,唯见死人枯骨。”经过17个昼夜、1500里的艰难跋涉,方才穿越此绝域。
进入塔里木盆地后,途经鄯善、焉耆、于阗、竭叉等古国。法显的《佛国记》详细描绘了这些地区的风土人情。
鄯善,亦称“楼兰”,今在新疆若羌一带。法显到时,正值楼兰衰败之际,但仍见繁荣的商贸。当地信奉佛教,融合中原习俗,衣着与中原类似,只是用料不同。法显指出,“地崎岖贫瘠”,或许正是其衰败的原因。
20世纪初,在罗布泊的遗址出土了李柏文书,这是东晋十六国时期,西域长史李柏写给焉耆王的信件。东汉以来,中原王朝在西域设有长史,掌管军事与行政。李柏在任期间,曾与焉耆王商讨联兵讨叛的事宜。
从鄯善北上,经过十五天艰难行程,法显来到焉耆。这里是西域的重要大国,但法显发现,当地僧众虽多,却“不修礼义,遇客冷淡”。信仰小乘佛教的焉耆人,对法显一行表现出疏离,甚至不允许他们住在寺庙里。
幸运的是,一位名叫“苻行堂公孙”的贵族出手相助,为他们提供庇护。此人极可能是前秦苻坚的后裔。得此救助后,法显继续西行,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来到“东方小西天”——于阗国(今新疆和田地区)。在此,法显参加了盛大的佛诞庆典,观看抬佛像游行,装饰繁华,队伍浩大。
随后,他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面对雪山、毒龙(雪崩)等天险,历经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佛教的发源地——北天竺(今印度北部)。
在漫长的旅途中,队伍逐渐散散合合。最初陪伴法显的众多僧侣中,只有慧景与道整坚持到最后。途中,慧景在风雪中精疲力竭,告别法显:“我已难以为继,你继续前行,不要让我拖累你。”慧景去世后,法显忍痛攀登高山,终于到达佛教的故乡。
在中天竺,法显游历了摩头罗、僧伽施、拘萨罗、毗舍离、巴连弗邑等佛教圣地。在拘萨罗,他参观了佛祖曾居住的祇洹精舍,心情沉重。此时,他已七十多岁,身心俱疲,却心怀感恩。
他在天竺的日子里,终于找到《摩诃僧衹众律》《萨婆多众律》等律藏的手抄本,留学三年,深入学习梵文,抄写经文。最后,他发誓不再返回中原,甘愿在天竺长居,追求佛法的究竟。
经过十年的艰辛旅程,义熙五年(409年),法显决定东归。但他选择了海上丝绸之路,避免陆路的危险。从天竺出发,他从多摩梨帝国(今印度西孟加拉邦)起航,经过孟加拉湾,抵达斯里兰卡(“宝石之国”),这里盛产佛教圣物摩尼珠。
在斯里兰卡,法显参与了盛大的佛牙游行和供养法会,拜访古城阿努拉德普勒,搜集佛经,暂缓归途。期间,他感叹:“自离开汉地,山川异域,山水草木皆陌生,同行者多已散尽,只剩我一人,心中满是思乡之情。”在浩瀚的梵音中,他孤身一人,心怀惆怅。
从斯里兰卡启程返回,已是义熙七年(411年)。途中,他在东南亚的耶婆提国乘坐一艘商船,朝广州方向航行。然而,耶婆提并非佛国,船上的婆罗门商人将他视为异教徒。在途中遭遇暴风雨,危在旦夕。商人们误以为法显带来了灾祸,准备弃他于海,但一名檀越挺身而出,以中原皇帝的威名威慑众人,救了法显一命。
船只迷失方向,越过广州,漂流至青州。船员们饥饿难忍,几乎要自相残杀。长广太守李嶷得知此事,迎请法显到青州治所——即今即墨区。法显未能返回长安,更倾向于南下建康(今江苏南京),在南朝继续佛教事业,完善戒律体系。
最终,法显在江陵辛寺圆寂,享年约82岁或86岁。他虽在乱世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那横跨丝绸之路、历时十三年、游历三十余国的壮丽旅程,通过《佛国记》流传后世,彰显了一个坚韧不拔、伟大的精神。
他的远行,不仅仅是为了取经,更是一场关于信仰、探索与坚持的史诗。作为第一批穿越葱岭、到达印度的僧人,他用脚步丈量了丝绸之路沿线的风土人情。《佛国记》不仅记载了中国,也展现了中亚、南亚、东南亚的地理、宗教、物产与风俗,被誉为研究五世纪亚洲的重要史料。
令人敬佩的是,法显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依然勇敢前行,至今难以想象如此壮举的背后,是怎样的坚韧与信仰。
他的精神激励后人。南朝的僧人昙无竭听闻法显事迹后,立志西行求法;唐代的玄奘,以法显为楷模,踏上西行之路,著有《大唐西域记》;而义净也仰慕法显,远赴天竺,详细记载南海诸地的风土人情。
僧人们舍身求法,留下了不朽的足迹,成为中国丝绸之路历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近代学者梁启超曾盛赞法显:“他穿越雪山,携带佛典归来,著有《法显传》,成为我国首个印度之行的记录者。无论艰难险阻,他都毫不畏惧,奋勇前行,所创造的伟业令人敬仰。后人若能继承其精神,必能振奋。”
法显的坚韧与志向,至今仍照耀着后世的追求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