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之雨:家有杏树

发布时间:2025-06-11 18:03  浏览量:3

倒退四十年,老屋算是村里的一号建筑。

沧海桑田,如今那些和老屋毗邻的房舍脱胎换骨,养花种草,垒山凿池。相比之下,老屋着实凄凉,上面的砖瓦历经风雨剥蚀,让人想到垂暮老人脸上的寿斑。而触发我思念之幽情、迟迟不翻新旧宅的根源,是院里的那棵老杏树。

老杏树在院落的西南角,树冠丰满,极尽苍劲。干热风吹来的时候,旋黄鸟叫着,杏树从苍翠欲滴向橘黄色变着。这杏树,是我和姥爷栽下的,我小时它也小,我天天绕着它转圈圈。后来,它高过檐头,把我的童年举向半空。姥爷把树上结的杏子叫御杏,我也随着姥爷叫。御杏个大,橘黄,色泽艳丽,入口糯甜。

第一次吃杏,不知道是杏,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第一次见姥爷,不知道是姥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那天,日挂中天,白晃晃的阳光一缕一缕,洒满大街小巷,一个老头从光芒里蹚出来,背个筐子,母亲很愉悦地喊他爸爸,让我叫他姥爷,那筐子里圆滚滚的东西便是杏。中午饭,母亲和姥爷吃凉面,我哭着闹着只吃杏。

杏,让我满口生津,鼓腹而歌。饭饱后,我缠上姥爷,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姥爷用大手摸着我的头,怜爱地说:“姥爷家有吃不完的杏,但要答应我,听话,不多吃。”跟着姥爷走,七八里的土路,像一条根深蒂固的藤蔓。姥爷背着筐,这筐装得下清风明月,装得了满天星辰,现在装着我的任性和向往。

就这么走到一大片杏园。于我,这杏林像天上降落的大片锦绣,所有的惊喜,在这里集聚。青枝绿叶间,小青杏,有纽扣大小,青如碧玉,半遮半掩。有黄澄澄的,在柔荑枝条上,排挤得满满当当。有着色的,青绿中泛着粉红。当然,也有明亮的橙红色,这就是九成熟的模样……偶尔有风吹来,叶片轻摇,状如小扇,风致宛然。轻轻一嗅,那种清甜的、自然的杏香,像清风拂面,一丝一丝钻入肺腑。我怡然自得,觉得这大片杏园是我自己的。

姥爷精心于杏园。杏园的每个早晨,总是被他唤醒,或修剪,或喷药,或除草;像一叶扁舟,翩然于绿叶团簇间,一渡就是几十年。终于有一天,姥爷说:“你那么喜欢杏,想来想去,还是在院里栽一棵吧!”姥姥告诉我,那天姥爷徒步走到30里外,回来都累瘫了,他舍脸求来了一棵御杏的苗子,把这棵嫁接好的小树苗,种在院落的西南角,微风一吹,小树摇摆着手,像冲着姥爷说“谢谢”。

杏树开花是在迎春花后。迎春花开的时候,墙阴下的积雪还未化尽,因此那一丛金黄格外醒目。当迎春花开后又长出一蓬葳蕤的绿时,杏花就开了。杏花开放,应时应机,所以它开在灿烂里。这一棵杏树,足以把春天震翻。花瓣是那种壮观的粉白,看上去花壁较薄,透明一般。点点芝麻黑像在花蕊上沾着,颤颤巍巍。我答应了前邻家二丫让她吃杏的,可她趁我不在家,折了两枝杏花,回家插在梅瓶里,让春的气息去她床头氤氲。我没有理由怪二丫,美好的东西谁都愿意拥有。叶子长出来了,杏子也在长。这棵杏树很奇特,挂枝成串,叶子咋样杏咋样,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模样。成熟的杏子果皮橘黄,果肉橘黄,肉汁细韧,起沙,汁液略带纤维,黄黄香香甜甜的,吃一口齿唇留香。

这杏树成了姥爷的杰作,“御杏,御杏”在别人的嘴里已成嘉言懿行。但姥爷还是走了,御杏的树根盘结而下。此时我坐在老宅台阶上,眼里的杏树,一条枝依偎着另一条枝,抱成一团烟的颜色。我觉得杏树就是姥爷,我还要跟它在这个院子里一起住很久。

原刊于《西安晚报》2024年5月24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