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上)

发布时间:2025-05-29 04:57  浏览量:5

民国十五年,晋西北。

风卷过干裂的黄土地,扬起阵阵呛人的土腥气。马家大院深处,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红菱狭小的厢房里摇曳,把她单薄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土墙上。她怔怔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一道细小的裂口。门轴“吱呀”一声呻吟,丫鬟小翠端着半盆温水闪了进来,脚步轻得像猫。

“菱姨,”小翠压低嗓子,把盆放下,声音细若蚊蚋,“西院新来的那个铁柱……人真老实,下午劈柴,我差点撞上他,他倒先红了脸,慌得柴禾都掉了。”

红菱心头莫名一跳,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脸上却纹丝不动,只淡淡“嗯”了一声。小翠见她没言语,麻利地拧了把热毛巾递过去,又凑近了些,几乎贴着她耳朵:“听说力气大得很,东家那匹最烈的骡子,前日尥蹶子,谁也近不得身,就他敢上去,三下两下就给摁住了!”小翠说着,眼里带着点稀罕的光,“真是条实心肠的闷牛!”

“少嚼舌根,”红菱接过毛巾,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指尖却微微发烫,“东家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小翠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话,手脚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合拢,厢房里重归死寂。红菱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窄缝。院墙外,牲口棚的方向隐约传来几下沉闷的劈柴声,“笃……笃……笃……”,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那声音一下下,仿佛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她想起前几日远远瞥见的那道身影,高大得像堵墙,沉默地立在烈日下干活,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脊梁上淌成一道道小溪。那宽阔的背脊,莫名让她想起老家后山那道能遮风挡雨的石崖。

她猛地合上窗棂,胸口起伏,指尖的烫意似乎蔓延开来,烧得脸颊也微微发热。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苦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刚刚冒头、又带着巨大恐惧的火星子。

日子在闷热和尘土中熬着,终于到了开镰的日子。整个晋西北仿佛被投进了火炉里,毒日头悬在头顶,晒得空气都扭曲了。马阎王背着手站在地头高处,鹰隼似的眼睛扫视着自家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麦浪。佃户和长工们像蚂蚁一样散在麦田里,挥汗如雨。铁柱在最前面,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块块隆起,镰刀在他手里快得只见一片雪亮的寒光,麦秆一排排整齐地倒下,发出“唰唰”的脆响,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马阎王眯着眼,看着铁柱那身仿佛永远使不完的力气,心里头一次觉得这闷头干活的牲口看着还算顺眼。他叼着紫铜烟锅,慢悠悠踱下田埂,烟锅杆子随意地戳了戳刚割倒的麦捆,忽然停住。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捻起几根被踩进泥里的麦穗,眉头拧成了疙瘩。

“哪个狗娘养干的?!”马阎王猛地站起身,声音像炸雷,震得附近几个佃户一哆嗦,“糟蹋粮食,天打雷劈!都给我滚过来!”

人群畏畏缩缩地聚拢。铁柱也直起腰,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沉默地走过来。

“谁?谁踩的?”马阎王阴鸷的目光挨个扫过那些沾满泥土、惶恐不安的脸。

一片死寂,只有热风吹过麦茬的沙沙声。没人敢吭气。

“不说?”马阎王冷笑一声,烟锅杆子猛地指向铁柱身边一个干瘦的老佃户,“老蔫头,是你这老东西腿脚不利索了?”

老蔫头吓得浑身筛糠,“噗通”跪倒,声音抖得不成调:“东家……东家饶命啊……真……真不是俺……”

“不是?”马阎王一脚踹过去,老蔫头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他目光一转,毒蛇般盯住铁柱,“那是你?”

铁柱胸膛起伏,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

“是我。”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滚油锅里,炸得所有人都是一愣。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红菱不知何时站在了后面,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着下巴,迎着马阎王瞬间变得阴沉暴怒的目光。她手里捏着个小小的布包,是给小翠送水来的。

“好……好得很!”马阎王死死盯着红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没再看地上哀嚎的老蔫头,也没看沉默的铁柱,只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都滚回去干活!”说罢,转身就走,那背影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混乱的人群重新散开,没人敢大声喘气。铁柱弯腰扶起老蔫头,目光掠过红菱站过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旁边几根被踩倒的麦秆,在灼热的风里微微颤动。他的心,也跟着那麦秆,狠狠抽了一下。

浓重的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住了马家大院。梆子声在远处巷子里空洞地响过三更,整个宅子死一般沉寂。牲口棚角落,铁柱像尊石像般坐在一堆干草上,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一把麦粒。白天红菱站出来的样子,她清凌凌说“是我”的声音,还有马阎王临走时那刀子似的眼神,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搅。那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要见血的凶光。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麦粒硌得掌心生疼。

一阵极轻、极细碎的脚步声,像受惊的兔子踩在落叶上,由远及近。铁柱浑身一僵,屏住了呼吸。

牲口棚低矮的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不属于这里的皂角清香。

“铁柱哥……”声音又轻又颤,是红菱。

铁柱霍然站起,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却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你……你咋来了?”他嗓子干得发紧,声音粗嘎。

“我……”红菱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怕……东家他……”后面的话被恐惧堵住了,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铁柱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白天她站出来那一刻的勇气,和此刻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恐惧,像两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割。他笨拙地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那单薄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着令人心悸的凉意。

“莫怕……”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挤出这两个最无力的字眼。

红菱却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扑进他怀里,滚烫的眼泪瞬间浸透了他粗硬的汗衫。“铁柱哥……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这地方……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她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铁柱高大的身躯瞬间僵硬如铁。带她走?这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他混沌的脑子,炸得他魂飞魄散。她是东家的小妾!他是马家卖了死契的长工!逃奴拐带主家女眷,抓住就是沉塘、点天灯!他仿佛已经看到马阎王那双淬了毒的眼睛,看到村民们举着火把的狰狞面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猛地推开红菱,自己也踉跄着退后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柱上,震得棚顶簌簌落下灰尘,“这是要命的勾当!俺……俺死不要紧,不能害了你!”

黑暗中,红菱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绝望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比刚才更令人窒息。半晌,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忽然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认命的死寂:“我明白了……我……我回去了……”她摸索着转身,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就要融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她的手触到冰冷的门板那一刻,铁柱猛地扑了过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她,手臂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嘶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走!俺带你走!死也走!”

麦子收尽了,田野裸露出大片大片焦渴的黄土。打谷场成了新的战场,金黄的麦粒小山般堆起,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麦香和呛人的灰尘。铁柱和几个长工赤着膊,抡着沉重的连枷,“啪!啪!啪!”地敲打着铺满场院的麦穗,汗水混着灰土,在黝黑的脊背上冲出道道泥沟。几个时辰下来,胳膊酸麻得像是要断掉,每一次挥动连枷都扯得肩背肌肉生疼。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管家提着水罐过来,吆喝一声:“歇口气,喝口水!”长工们如蒙大赦,纷纷丢下连枷,围拢过去,抓起瓢就往喉咙里猛灌。铁柱落在最后,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泥,也走过去,刚接过一个粗陶碗,眼角余光却瞥见场院边上那堆刚垛好的、小山似的麦秸垛后面,一点熟悉的蓝色衣角飞快地一闪,隐没在垛子巨大的阴影里。

是红菱!他的心猛地一撞,手里的碗差点脱手。

“铁柱,愣着干啥?快喝,喝完接着干!”管家不耐烦地催促。

铁柱胡乱“嗯”了一声,仰头灌下那碗浑浊的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骤然腾起的野火。他强压下狂跳的心,放下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巨大的麦垛。

“柱子,瞅啥呢?麦垛里有金子?”旁边一个长工看他神色不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打趣道。

铁柱猛地回过神,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瓮声瓮气地掩饰:“没……没啥,俺去撒泡尿。”说着,也不管别人反应,闷头就朝麦垛方向走去,脚步快得有些踉跄。

他绕到麦垛巨大的阴影背面,阳光被完全隔绝,一股混合着麦秆清香和泥土腥气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果然,红菱就蜷缩在垛根最凹陷的角落里,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一双杏眼里满是惊惶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疯了!”铁柱压低声音,又急又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纤细的手臂冰凉,“这地方人来人往,你不要命了?!”

红菱被他抓得一痛,却没挣脱,反而抬起眼,死死盯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我等不了了!他……他昨晚……”她声音抖得厉害,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噎住,只化作急促的喘息和无声的眼泪。

铁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马阎王昨晚又对她做了什么?他不敢细想,那足以让他胸腔炸裂。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满是绝望的脸,白天所有的恐惧和犹豫瞬间被一股更凶猛、更原始的力量冲垮。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头里。

“莫怕……莫怕……”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耳边,像受伤野兽的低吼,“俺……俺一定……”

干涸的土地骤然迎来暴雨。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瞬间被点燃,焚毁。铁柱脑子里那根名为“后果”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裂。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手臂箍紧红菱纤细的腰肢,将她死死抵在粗糙扎人的麦秸垛上。麦秆发出不堪重负的“簌簌”声,簌簌落下细碎的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