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万川归海丨朱辉新书《万川归》上市

发布时间:2025-06-05 19:31  浏览量:3

在新作《万川归》里,朱辉描画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图景。这部作品是60后知识分子在时代浪潮中共同成长的生动记录:企业家、工程师、普通职员等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的记忆紧紧交织,多线并进。疾病与健康、婚姻与家庭、生活与事业……他们的理想追寻与现实挣扎精准投射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在“万川归海”般的故事里,我们或许也能照见自己的影子。

在理想与现实的永恒拉锯中,既有坚守初心的纯粹光芒,也有向现实妥协的困顿迷茫。我们该如何直面那些人生的艰难课题?《万川归》折射了时代的集体焦虑,也为我们揭示了心灵救赎的许多可能。

以下是《万川归》节选。

太阳已经偏西,周围的云彩都像镶了金边。彤云舒卷,长空万里,时明时暗的光线投射在大地上,渺远的景物似乎在飘移。

远处的白云如雪山,似沙滩,万风和在空中俯瞰大地。飞机起飞后不久,他透过舷窗看见了黄河,午后的黄河金光闪闪,没有船,也不见帆。他知道飞机很快将从淮河上飞过,还有大运河,像一根血管,连接着黄河与长江。等到飞机从平飞开始下降,他又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遮光板,机翼下正是长江。蜿蜒的长江在云层的缝隙中时隐时现。飞机越飞越低,阳光是河流的显影剂,数不清的大小河流汇入长江,水银般闪亮。这是大地的血脉。他看见了江上的大桥,看到了航标,江上的船来来往往,像穿梭的游鱼。

下方的公路就像是翠绿花布上弯弯绕绕的白带子,一些奇异的虫子在上面穿梭,那是汽车。它们乐此不疲,永不停息。它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万风和突然觉得有点累。

他总是很忙,虽然已算是事业小成,但有时还是不得不亲自出马。早些年,他经常出差,有时候几天就要换一个酒店。常常是,夜里起夜,他摸不到开关,不知道床的方位,不知道厕所在哪里。早晨醒来,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住宾馆就留了心,提前记住床和开关的相对位置,没想到有一次还是出了事。那家宾馆其实很不错,他注意到有个贴心的夜灯设置,就是说,他下床时只要脚踩到地,脚下就有夜灯自动亮起。他半夜起来,循着夜灯的指引走向洗手间,拐个弯,却突然看见左侧有一个人!脚灯从下面照上来,那个人黑黢黢的,头发凌乱,面孔惨白。他大吃一惊,这是谁?!摸向开关的手顿时软了下来,整个人也软了,他蹲到了地上。这时他当然明白了,这是自己,是自己的镜像,因为那个人也蹲在地上。

也许从那时起,万风和就有了偶尔心悸的毛病。不过当时还年轻,他甚至都没有去医院看,慢慢也就淡忘了。再住宾馆,他就先记住镜子,告诉自己:这是你,这是你自己。

千禧年已经过去六年了,万风和依稀还记得 2000 年的元旦格外热闹。大街上披红挂彩,年轻人涌上街头迎接新千年的来到。当时他公司甫创,忙得不可开交,只觉得新千年到底是从 2000 年算起还是从 2001 年算起都还是个问题,这不过是人类的一个计数游戏。比起那个元旦,他觉得 2001 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才是更重要的时间节点。转眼间就到了现在,他还是在路上。

飞机停稳了,廊桥直接连接着航站楼,万风和乘电梯直达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子。他当然有司机,但这一趟他要从机场再去另一个离南京不远的苏南城市,还是自己开车更方便。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他扶着方向盘,自如地掌控着方向和车速。雨后的高速公路上蒸腾着热气,前方的视线有些虚化。对面的车道上一辆辆车飞速掠过,看不清任何一辆车的车牌,只能看见一道道颜色从眼前闪过。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弯曲,车前的路看起来几乎是直的,但慢慢地,太阳从右侧移到了车的正前方。太阳继续在云层中下落,周围的白云变成了铅灰色。车里很凉爽,胎噪和风噪均匀而轻柔,他开得不紧不慢。一辆辆车从他左边超过,闪着左后灯远去,他一点不急。他早已过了开斗气车的年龄了,低档车开出超跑的架势,那是小家伙们干的事。这车是他两辆自用车里的一辆,都是好车,但这辆低调不炫目,皮实,而且空调也更好一些。他怕冷也怕热。此时的温度适宜,太阳也柔和多了,除了阳光直射的手臂上略有温感,他仿佛已置身于宜人的秋季。他的车迎着阳光奔驰,太阳好像很近,又遥不可及。冲出了云层的太阳悬在云朵边,隔着车窗看去,宛如一轮明月。

他打开巡航,脚离开了油门踏板,轻轻旋转着酸痛的脚踝。心也有点发虚,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很不寻常,恐怕还是那次被宾馆的镜子吓出的后遗症。他按下车窗,留一道缝,风声呼啸着冲了进来,如秋的温度顿时被热辣的盛夏呼啦啦搅和了,半边脸顿时就感到了热。他立即关上车窗,短暂的冷热交加让他打了个寒战。一阵晕眩。万风和定了定神,他看见了前方的路牌。虽没看清上面的字,但能确定拐向右边就是省道。他解除巡航,下了高速。他头脑里常年填满了各种东西,似乎只有飞快的车速能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扯出车外。他很喜欢这种贴地飞行的感觉,这也是他常常自己开车的真正原因。此后许多年,万风和多次回想那一天的经过,但只剩下一些片段,大部分区域是模糊的,飘忽不定,难以确定。记得的是,他把车在省道的边上停下,下车点上了一支烟。他汗如雨下。公路上汽车飞驰,一辆巨型拖挂车驶过,路面一阵震颤。他站在路边发呆,看着太阳,脑子里却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光速是多少?每秒三十万公里——他现在脸上的阳光,其实是太阳八分多钟前射出的。恍若月亮的太阳正在西坠,因为靠近了地平线,它显现出比正午时更大的面积,但它其实是八分多钟前的太阳,八分多少秒却记不清了。万风和扔掉烟蒂,试图想起这个完全无所谓的数据,却发现脑子里空荡荡的。又是一阵晕眩,日月旋转,天地混沌,他扶着自己的车身,手被前舱盖烫了一下。茫然四顾,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候,他还没有察觉自己陷入了失忆。

找不到任何标志物。公路,田野,热风。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天际上,东面有几点孤星在云中出没。一架飞机剪影似的在天幕上滑动,闪着航灯,很慢,没有声音。万风和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里, 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这是要往哪里去。他似乎还在飞机上,看着站在公路边的自己。

身边的车熟悉而又陌生。连车牌都是陌生的。车窗上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面容,他知道这是他自己。可是他问:我是谁?

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又一辆卡车驶过,一粒迸起的石子从他眼前呼啸而过,当一声打在车身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大喊一声:喂!想问什么,但那司机轰一声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满目烟尘。太阳映红了地平线,预示着它坠落的位置。此时他已不辨东西,不辨晨昏。天地间晦明交织,茫然中他又去摸烟,点上,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连咳嗽声都是陌生的。突然他身边的车灯亮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才发现车一直没有熄火,是暮色让它的前灯自动开启了。车灯照亮了前方的杂草地,更远处是一片模糊的树影。他的脑子嗡嗡的,有无数的声音在耳中轻微地震颤,似乎有无数没心没肺的昆虫钻进了他的车里。他打开车窗扔出烟头,公路上间歇性的喧嚣倒让他明确了此时的位置。可他除了明白自己的肉身是在公路边上,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事后万风和当然知道了,这是失忆。几近完全彻底的突然失忆——一种叫嗜铬细胞瘤的东西,长在他的肾上腺里。他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在十天后的医院里了。

他被自己的记忆抛落在公路边。还记得的是知了。空空如也的大脑里,居然飘进了聒噪的蝉鸣。暮色中的树影里,至少有两只蝉儿在叫,声嘶力竭地交替着鸣唱,提示着两个不同的声源,像两盏明灭闪烁的灯。事后万风和曾多次辩解,他这时并不是完全失忆, 至少,他还辨得出百虫吟唱中有知了在叫。他知道它们叫起来的样子:双翅纹丝不动,肚子里的两片膜在振动。

蝉鸣中,万风和的眼睛开始模糊。他掏出手机,手指在上面乱滑。他提醒自己不要慌乱,他查找短信,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但这也是徒劳的,屏幕开始模糊,那一列列汉字和数字那么遥远, 如同水里的游鱼,他很难抓住。汗液流进了他的眼角,腌得生疼。他强忍着心悸和胸闷,颤抖着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他不管那是谁的号码就拨了出去。屏幕的光线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惨白。

在等待接听的时候,他抬起了迷蒙的眼睛。看不见的电波在天空扩散。

夜空上,一轮明月。

图书介绍

书名:《万川归》

作者:朱辉

出版时间:2025年6月

这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万风和、丁恩川、归霞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大学生,他们各自在时代浪潮中启航、坚守、迷惘与顿悟,最后又在奇异的“血缘”下汇聚。他们的生命册与时代同频,叠奏出民族与家族、时代与个人、名利与奉献的多声部乐章。刻骨之恋、锥心之痛与感恩之心,共同构成了一部悲欣交集的生命之歌。

作者简介

朱 辉

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和中短篇小说集十余部。已出版《朱辉文集》(十卷)。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编辑:王若凡

周泽昊

二审:樊金凤

三审:胡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