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夜风吹散的恋情

发布时间:2025-06-03 20:48  浏览量:3

夏日的黄昏时分,蝉的叫声嘈杂烦人。

在青瓦房村的老槐树底下,路大有、何三民等几位无所事事的人正围坐在村口小卖部前的石桌四周。他们一边乘凉,一边借着石桌上放着的一碟花生米与半壶散装玉米酒来消磨时光。

傍晚的微风扬起了路旁的沙尘,然而众人谈论八卦的兴致并未因此消散。

“你们听闻了没?路远那家伙据说又在外面和一个女人好上了!”何三民抿了口酒,眉飞色舞地大声嚷嚷着。

路远是白雀寺镇有名的人物,他家从前穷得一贫如洗。后来,路远随村里的人前往南方打工,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路远打了几年工回来,身边竟跟着一位外地的大老板。那几年,路远和这位外地大老板合作弄了艘挖沙船,在嘉陵江里采沙,路远竟借此挖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这下,路远彻底发迹了,他是村里头一户建起乡间别墅的厉害人物。后来,国家禁止私人随意采沙,村里的人都觉得路远这下怕是要没了财路,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当农民。谁承想,那小子就爱折腾,很快又在县城里组建了一支施工队,开始盖楼房。也正赶上城市发展的好时机,短短几年,曾经的穷光蛋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富人。

然而,青瓦房村的村民们对路远并不怎么看重。在这些看不上路远的村民当中,路大有表现得最为明显。

讲起来,路远过去家境贫寒,九岁的时候,他患上了小儿麻痹症,由于没钱医治,路远最终成了瘸子。正因为成了瘸子,路远从小没少遭到何三民这一伙人的嘲讽与欺侮。而当年,鉴于路远和路大有算得上本家兄弟,路大有也挺关照自己这个瘸腿堂弟。

何三民醉意渐浓,摇头晃脑地说:“听闻那女子走路时,腰肢扭动如同水蛇一般……”

路大有猛灌一口苞谷酒,眼睛发亮,问道:“你见到过那个女人吗?”

“还真没有,上次我送家里老爷子到城里看病,在县医院远远瞧见路远那小子和一个女人也去看病,刚一转头,他俩就没影了……我觉着吧,路远那小子多半是陪情人去打胎呢。”何三民脸上挂着猥琐的笑。

有人嘲讽道:“哼,这小子!就仗着兜里有点钱,嚣张得没边了。前几天回村里,竟然还开着一辆叫什么比基尼的高档汽车。”

路大有轻蔑地冷笑一声,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着慢悠悠地说道:“哼,人太嚣张迟早要倒霉……像这种狂妄到没谱的人,肯定会遭报应的。保不准哪天,就被外面的女人把他的钱全卷跑,到时候有他哭鼻子的时候!”

“的确如此啊,我打小就觉得他命中注定穷困潦倒。”何三民随声附和道:“兄弟们,你们说说看,那路远不就是有点臭钱嘛,还是个瘸子,能看上他的女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路大有猛灌了一大口酒,两颊泛起红晕,不停地点着头。可紧接着,他想起了自己的糟心事,心里的愤懑愈发强烈,再开口说话时,声音也大了几分:“在我看来,路远那家伙这辈子注定穷困潦倒,这种人,迟早会在女人身上栽跟头。”

路大有说完后,用力拍了一下石桌,这一拍让桌上的花生米都跟着跳动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将路远那些不光彩的事儿说得活灵活现,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直到月亮升到了树梢,这场在村口的闲聊才宣告结束。

2

路大有在村口的酒会结束后,趁着月色踏上归途,带着醉意的热风,让他的烦躁情绪不断加剧。

轻轻推开那扇布满岁月痕迹的木门,堂屋里的灯光依旧亮着。只见媳妇何彩霞正坐在堂屋门口,借着灯光专心地缝补衣裳。温暖柔和的黄色光芒下,她鬓角散落的头发被映照得闪闪发亮。

路大有凝视着妻子不再青春的面容,蓦地回忆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刚停的午后。

彼时,路远初中毕业没多长时间,正在村头的村办制砖厂搬砖呢。

午饭时分,在砖厂食堂门口的场地上,腿部有残疾的路远在泥地里举步维艰,他的背影显得愈发滑稽。

何三民把他拦住,往他的饭盒中撒了沙子,一帮人瞅着他狼狈躲避的样子哄然大笑。

路大有发出了最响亮的笑声,等他一转头,便瞧见何彩霞双颊泛红,把手中用来擦汗的毛巾猛地朝自己脸上扔了过来。

何彩霞双手叉着腰,像个小母老虎似的质问:“你们凭什么欺负别人?”

彼时,何彩霞在食堂负责做饭,每次打饭之际,总会特意关照路远。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何三民那伙人对路远愈发看不顺眼。

何彩霞搅乱了众人的兴致,大家一下子纷纷散去。

路大有心里满是酸涩,在即将离开时回头一望,只见何彩霞把路远扶了起来,悄悄往他手心塞了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半只尚未绣完的鸳鸯。

路远攥着手绢,凑到何彩霞耳畔轻声嘀咕了几句。刹那间,何彩霞的脸变得绯红。

路大有刹那间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紧握双拳冲上前去,飞起一脚把路远狠狠踹倒在地。

何彩霞又一次挡在了路大有面前,大声质问道:“你要干什么?”看样子像是准备跟路大有拼命。

路大有头一回揍路远的那次,路远和路大有都像丢了魂儿一样,一个坐在泥地里,一个站在打谷场上,眼睁睁看着何彩霞对路大有又踹又捶。

何彩霞维护路远时的模样,好似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签,重重地烙入了路大有眼中。

没过多长时间,村里就流传开了一个说法,说是何彩霞的父亲打算给何彩霞物色个对象。

路远手持枣木拐杖,敲响了何家的大门。他前来求亲,带来的聘礼有:用竹编提篮装着的、积攒了半年之久的鸡蛋,以及从后山挖掘而来的半筐野山参。

何彩霞的父亲坐在堂屋中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灰纷纷落在满是补丁的裤腿上,他说道:“路瘸子还想娶我女儿?除非能拿出两只山羊、一头牛,另外再加上三千块钱。”

何老汉所言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亦惊灭了路远眼中的光亮。

消息传播开来的那天,路大有在自家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蹲着磨镰刀。

何三民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笑着说:“大有,你不是看不上那个瘸子吗?路瘸子都有胆量去提亲,你咋就没这胆子呢?”

锋利的刀刃与青石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路大有默默无言。他是心存畏惧吗?不,他只是满心不甘罢了!

他明白何彩霞心里并未有他。

那天夜里,路大有再次喝得烂醉如泥,借着酒劲,他双眼通红,揣上家中积攒多年的钱财,去敲响了村里李媒婆的家门。

实际上,第二天路大有酒醒后便懊悔不已。他去找李媒婆想要把钱退回来,然而却没见到人。

路大有从李媒婆家出来后,瞧见何彩霞正蹲在路旁的池塘边暗自咬牙切齿。

何彩霞腮帮紧绷,宛如一匹愤怒的小马驹,质问着:“你非得掺和进来吗?”

路大有总被何彩霞在路上拦住,这天清晨,李媒婆揣着路大有准备的彩礼钱,迈进了何彩霞家。

路大有挠着脑袋,一时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他回想起小时候总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黄发小姑娘,那时的她是多么惹人喜爱,模样宛如一个洋娃娃。他爬到大伯家的杏子树上,为她偷摘杏子,而她则在树下藏着,仰起一张小脸,不停地抹着嘴角流出的口水。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了小姑娘眼中满是崇拜的光亮。

为何人一定要成长呢?

路大有时常会这么思索。人一旦长大,便会滋生欲望,而欲望一旦产生,痛苦也随之而来。

3

短暂的恍惚过去后,路大有脚步不稳地走进堂屋。

何彩霞瞟了路大有一眼,把正在缝补的破衣服收了起来,站起身佯装生气地说道:“又喝这么多酒……那酒有啥好喝的?”

路大有脚步不稳地一下子将何彩霞紧紧抱在怀中。

有人传言,路瘸子在城里另外找了个女人。

路大有醉态尽显,口中念念有词,然而他的目光却十分清亮,直直地望向妻子的双眸。

何彩霞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然而转眼间,她便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这与我有何相干!”何彩霞一阵猛咳之后,从路大有的怀中挣脱出来,匆匆朝着厨房走去。“下午吃酸菜面剩下了些浆水汤,我给你热一热,喝了能解酒。”

路大有不经意地问道:“你近段时间怎么老是咳嗽啊?”

何彩霞白了丈夫一眼,转过身像逃避什么似的快步走进了厨房。

路大有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怒气。他虽已醉意上头,但并非不明事理。就在刚才,路大有分明察觉到,何彩霞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她有什么资格失落呢?她与自己成婚已有十载,怎么还对那个瘸子念念不忘?

路大有满腔怒火,既想破口大骂,又想动手打人。然而,他最终只是身子晃晃悠悠,一头栽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路大有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见它在眼前飞速转动起来。那些五彩斑斓的线条越转越快,宛如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将他吞噬。

在那个五彩斑斓的漩涡把路大有吞噬之前,路远的身影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虫鸣随着夜风闯入窗户,带来一阵凉意,路大有不禁打了个哆嗦,从一场杂乱的梦境中苏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

路大有把灯打开,身旁却不见何彩霞的踪迹。

床边的柜子旁搁着何彩霞为他温热过的浆水汤,只是早已凉透。路大有抄起碗来大口猛喝,随着喉结上下滑动,十年前李彩霞望向路远时饱含深情的眼神,和当下她满脸厌烦看向自己的模样,在路大有脑中混成了一团乱絮。

路大有再度呼喊了两声何彩霞,然而家中却无人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路大有心底油然而生,他赶忙起身瞧了瞧挂于门口的石英钟。

路大有本以为时间已然很晚,不料才刚过十点。

路大有再度高声呼喊了何彩霞两次,这一回可以肯定,她竟不在家中。

都这个时候了,她会去做什么呢?

路大有内心烦乱不堪,随手抄起一件汗衫便离开了家门。

路大有手持着手电筒在村子里到处晃动,那手电筒的光线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映照出零散的光点。

当他路过村头那口老井的时候,从井边芦苇丛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让路大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彩霞?”这一喊,惊得两只夜枭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路大有好似突然从梦中惊醒,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转身朝老丈人家的方向走去。

都这时候了,她还能去哪里呢?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猜疑妻子会在半夜和路远私下见面。

路大有沿着一条石板路前行,没走多久,看到在村西头何彩霞家附近的路边老槐树下,站着两个人影。

月光穿过枝叶,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零碎的光亮,路大有微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那女人身上穿的碎花衬衫,和何彩霞今晚在家时所穿的一模一样。

路大有将手中的手电筒照射过去,看清了和他老婆站在一块儿的男子,而这名男子正是让路大有恨得牙根痒痒的情敌。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瘸子!”路大有冲上前去,把在老槐树上筑巢的喜鹊吓得飞了起来。

路大有猛地抓住路远的衣领,然而对方却迅速反手按住他的手腕。如今的路远养得白白净净、体态丰腴,手腕上戴着金表,就连衬衣袖口都散发着香水的味道。这股味道让路大有回忆起何三民口中所说的“水蛇腰女人”。

何彩霞冲过来拉住他的手臂:“大有,你犯什么癔症呢!”她鬓边的散发被汗水打湿了,脖子上还粘着草末。“路远是来给咱们送钱的!”

路大有呆立当场。路远放开手,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说道:“嫂子说你打算承包后山种果树,还缺五万块钱。”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年要不是嫂子庇护我,我早就被何三民他们那些人欺负惨了。”

路大有如同遭蛇猛噬,险些惊跳而起。他猛地挥开了路远递来的牛皮纸袋,纸袋掉落在地,随后被夜风吹起,裹挟着远方嘉陵江的水汽飘向各处。

路大有瞅见何彩霞慌里慌张地弯下腰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钞票,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的场景,那时她同样蹲在池塘边,将绣着鸳鸯的手帕递给路远。

“我把这钱借给你,可不单单是因为嫂子的缘故……”路远轻哼几声,说道:“咱俩难道还算不上兄弟吗?”

“去…他妈的谁跟你称兄道弟!”路大有双手抱头,在路边蹲了下来。

何彩霞恶狠狠地朝路大有踹了一脚,说道:“这钱又没招惹你,要是被风给吹跑了,多让人觉得可惜啊!”

路大有抬头瞅了瞅妻子,月色中,何彩霞正满脸愧疚地朝着路远憨笑。

她有什么资格朝着他露出笑容呢?路大有的内心刹那间又涌起了强烈的醋意。

这些年来,她原来一直都记着那个瘸腿少年,反观自己拼命去讨好的模样,简直就是个笑话。

4

最终,路大有并未收下路远给的那五万元。

何彩霞告知今晚不返家,路大有宛如犯错的孩童一般,送她前往老丈人家。

看到何彩霞走进门,路大有最终还是没胆量拉着老婆的手返回家中。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路大有找出了放在箱子最底下的旧相册。在那些已经泛黄的照片里,何彩霞梳着麻花辫子,正踮起脚去够树上的杏子,路远则站在旁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纪尚小,心中既没有嫉妒,也没有算计,更不存在藏在心底的芥蒂。

路大有心里一阵阵地发慌,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一瓶原本打算端午时喝的酒。他拿起酒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接着,他像条没了气的狗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空荡荡的床上。

一阵汽车的鸣笛声将路大有从睡梦中唤醒,他醒来后,趴在窗台上,瞧见路远的车正停在自家的院门口。

路大有倚着门框,望着路远将何彩霞的一只小挎包搁到了汽车后座。

何彩霞在黎明时分归来,然而此刻她却又要离去。何彩霞耷拉着脑袋,手指捏着衣角,宛如十年前那个被父亲催促去相亲的少女。

前些日子我陪着嫂子到县城的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知她肺部存在阴影,还让我们今天再去复查一次。路远打破了沉默说道:“嫂子咳嗽都三个月了,一直没跟你说。”

路大有只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前些日子,何彩霞老是说自己咳嗽,他还以为是干农活太累所致,压根没往生病那方面想。猛然间,他忆起昨晚床头柜上那碗早已变凉的浆水汤,刹那间,喉咙好似被野山参的根须紧紧缠住,又涩又疼。

汽车启动之际,何彩霞摇下了车窗,她全神贯注、细致入微地端详了路大有一番。“等我回来,你先抓紧把承包后山的手续办妥当,果树育苗的事儿也得找镇上农技站的技术员再好好探讨探讨……你等着我,咱俩还要一块儿种果树呢。”

晨风吹拂,撩起她鬓角的碎发,耳后那一抹淡淡的红痕随之显现。那是在她年轻时,和路大有一同去偷杏子,被树枝划伤后留下的印记。

路大有在院门口蹲着,望着路远开车带起的尘土慢慢消失不见。草丛之中,一片闪闪发亮的东西引起了路大有的注意,他弯下腰,拾起一片碎瓷片,这是不知他何时喝醉后摔破的酒碗,尖锐的边缘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寒光。

路大有牢牢攥着那片瓷器残片,直至手心被割出一丝鲜红的血痕。

路大有感觉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又回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

在梦境当中,何彩霞依旧是扎着双马尾的少女模样,路远的腿也并未残疾。他领着两个同伴,三人顺着嘉陵江旁的星光,追逐着萤火虫前行。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将何彩霞的手帕卷进了江中,他伸手去抓,却不慎一头掉进了漩涡,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到岸上的路。

何彩霞进城看病当日,路大有也收拾行囊,告别了故乡。离开前,路大有告知何三民,他打算进城务工,等赚了钱就返乡。

之后,路大有从外面给何三民打了两次电话,在得知何彩霞的病并无大碍后,他便匆忙挂断了电话。从那之后,村里的人再也没有得到路大有的任何讯息。

故乡后山的杏子林一茬接着一茬变红,何彩霞每年都守着她亲自栽种的杏林,她在盼着那个曾偷过杏子的男子。

说不定,他明天便会归来。

或许,他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