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墨生香

发布时间:2025-05-25 10:02  浏览量:4

张继涛

梅雨季的潮气漫进老屋的砖缝时,我总爱掀开樟木箱盖。霉味裹着纸页特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那本用蓝布条捆扎的《聊斋志异》歪斜着躺在箱底,暗褐色书脊上“铸雪斋抄本”五个字,被岁月啃噬得缺了边角,却依然像蛰伏的狐仙,在每个阴雨天勾着我的魂。

记得十岁那年深冬,父亲从供销社带回这本旧书。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晃,他戴着老花镜,哈着白气将冻僵的手指贴在书页间缓缓翻动。父亲的烟斗随着故事的讲述轻轻颤动,火星子忽明忽暗,在《画皮》的绣像插图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我缩在棉被里,既害怕又好奇,直到月光从窗棂爬进来镀了层银霜,才敢伸出冰凉的脚趾,去够散落在床边的书页。

后院的老槐树见证过无数个偷读的午后。蝉鸣最盛时,我踩着树瘤攀到枝丫间,把《七侠五义》夹在膝头。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裤管,书页被热风掀起又落下,白玉堂夜探冲霄楼的惊险情节,混着槐花的甜香钻进鼻腔。有次读到展昭与恶徒交手,激动得晃了晃身子,书“吧嗒”掉进树下的水缸。我慌得连鞋都顾不上脱,扑进齐腰深的水里,湿漉漉的书页贴在掌心,仿佛能摸到英雄们滚烫的血。

母亲总说这些旧书是“破纸片子”,可她纳鞋底时,会把顶针别在《浮生六记》的扉页间。一个夏夜,我偷听到她对着月光念“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苍老的声音裹着叹息,在“芸娘”二字上顿了顿。后来才知道,那本边角磨得发亮的《红楼梦》,是她做姑娘时藏在嫁衣箱底的宝贝,抄满批注的《古诗十九首》,是她送给父亲的定亲信物。

离家求学那日,母亲偷偷在我的行李夹层塞了本《千家诗》,泛黄的扉页上用蓝墨水写着“平安”二字。异乡的冬夜,我蜷缩在出租屋的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里,忽然想起老屋窗台上那盆水仙,和父亲读“凌波仙子生尘袜”时含笑的模样。翻到夹着银杏叶书签的《秋声赋》,叶脉间还留着老家后山的阳光,恍惚间,仿佛又听见母亲摇着蒲扇哼童谣的声音。

如今每次返乡,我都要在老屋待上半日。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旧书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父亲的批注依旧躺在《古文观止》的空白处,母亲缝衣所用的顶针锈迹斑斑,卡在《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段落。山风穿堂而过,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与二十年前槐树下的蝉鸣、油灯旁的私语,在记忆深处轰然相撞,化作心头那不退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