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我爱上了我的老师,毕业那天,我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发布时间:2025-11-14 00:13 浏览量:3
82年的夏天,蝉跟疯了一样,从早到晚,扯着嗓子,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劲儿都在这个夏天用完。
我们技校的电风扇,也跟疯了一样。
挂在天花板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呼啦啦地响,吹出来的全是热风。
我叫李卫国,读机电,还有一个月毕业。
我们班主任,姓林,叫林晓。
她教我们语文。
一个技校,学什么语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的课,基本上就是我们的午睡课,或者自由搏击预备课。
那天下午,又是她的课。
窗外的香樟树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整个教室像个巨大的蒸笼。
我后桌的王胖子,正用圆珠笔,在我后背的白衬衫上画一只惟妙惟肖的王八。
我能感觉到笔尖在我背上划拉,痒痒的,带着一股子坏笑的力道。
我没动。
我在看林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她在黑板上写板书,是首诗,舒婷的。
“我如果爱你——”
她的粉笔字很好看,娟秀,但有劲儿。不像她的人,看起来那么柔弱。
王胖子画完了,还挺得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卫国,看看哥们儿的手艺。”
我猛地一回头,椅子腿跟水泥地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全班都醒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林晓也停下了笔,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我们之前那个更年期班主任的凶神恶煞,就是那么看着我。
好像在问,怎么了?
我看着王胖子那张挤满了肥肉和坏笑的脸,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你他妈有病是吧?”
我一脚踹在他的课桌上。
课桌“哐当”一声翻了,书本、文具、还有他藏在桌肚里的半个馒头,撒了一地。
王胖子愣了。
然后他也火了,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李卫国,你他妈吃枪药了?”
“我吃你妈!”
我一拳就挥了过去。
整个教室瞬间炸了锅。
尖叫声,起哄声,桌椅碰撞声,乱成一锅粥。
我跟王胖子扭打在一起,从教室中间滚到讲台边上。
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团火,烧得我只想把眼前这张胖脸揍成猪头。
“都住手!”
一个声音,清亮,带着一丝颤抖,但很有穿透力。
是林晓。
我没停。
王胖子也没停。
我们俩都杀红了眼。
突然,我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不大,没什么力气,但很凉。
像一块冰,贴在我滚烫的皮肤上。
我下意识地一甩。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我停住了。
王胖子也停住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见林晓跌坐在地上,手捂着胳膊,眉头紧紧地皱着。
她那件淡蓝色的衬衫上,蹭了一大块黑板槽里的粉笔灰,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我脑子“嗡”的一声。
完了。
我闯大祸了。
我打了老师。
这在82年,是天大的事。
教导主任的老脸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脑海里,那张脸跟我们家搓衣板似的,沟壑纵横,写满了“开除”两个字。
王胖子也傻了,站在那儿,像根木桩。
“林老师,你没事吧?”
有女同学跑过去扶她。
林晓摆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她只是扫视了一下全班,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上自习。”
然后她看着王胖子,“你,把桌子扶起来,东西捡好。”
最后,她的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李卫国,你跟我来办公室。”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死囚。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很轻,我的很重。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完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爸是红星机械厂的钳工,我妈是街道糊纸盒的。我能进这个技校,毕业能分配进厂里当个工人,是我们家烧了高香了。
要是被开除,我这辈子就毁了。
我爸会打断我的腿。
真的会。
到了办公室,里面没别人。
她没让我站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
“坐。”
我没敢坐。
她也没坚持,自己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药水瓶子和一包棉签。
她坐下来,挽起袖子。
我这才看见,她白皙的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已经渗出了血丝。
是我刚才甩开她的时候,被我校服上的金属扣子划的。
我的心,像被那道划痕也割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她拧开瓶盖,用棉签蘸了红药水,小心地往伤口上涂。
她疼得“嘶”了一声,肩膀缩了一下。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对不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林老师,对不起。”
她没抬头,继续涂着药水。
“为什么打架?”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他在我背上画王八。”
我说完,觉得这个理由可笑又幼稚。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洗过的星星。
“就为这个?”
我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火一下就上来了。”
“火气这么大?”
她把棉签扔进垃圾桶,盖好瓶盖。
“是不是觉得,反正快毕业了,无所谓了?”
我没说话。
我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李卫国。”
她叫我的名字。
“你抬起头。”
我慢慢抬起头,跟她对视。
“你觉得,你这辈子,就是跟王胖子这样的人,为了一只画在背上的王八打一架,然后进厂,当个工人,熬到退休,就完了?”
她的问题,像一把锥子,扎进我心里。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爸,我爸的同事,我们大院里的叔叔伯伯,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
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矮一个头,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混着红药水的味道。
“你是不敢想。”
“你上我的课,从来不睡觉。我讲的每一首诗,你都听进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愣住了。
“你写在作文本上的东西,比班上任何一个人的都有想法。虽然字写得跟狗刨似的。”
她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像个小小的括号。
“你只是觉得,想那些没用。对吗?”
我的心跳得厉害。
她……她都看到了?
那个在作文本里,偷偷写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李卫国,那个觉得工厂的齿轮和机油味会困住自己一辈子的李卫国,她都看到了?
“打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只会让你离你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今天的事,我不追究。教导主任那边,我会去说。”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我急切地问。
“第一,去跟王胖子道歉。”
我嘴巴张了张,想说凭什么,但看着她胳膊上的那道红印,我把话咽了回去。
“好。”
“第二,”她顿了顿,“把你那些‘狗刨’的字,给我练好。毕业之前,每天交一篇大字给我。”
“啊?”
“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点头如捣蒜。
“第三,”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毕业之前,不准再打架。任何理由,都不行。”
“我保证!”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真正地笑。
不是嘴角那个小小的括号,是整个眼睛都亮起来,像有阳光从里面溢出来。
“回去吧。”
我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像踩在棉花上。
太阳已经偏西,走廊被拉得很长,光影斑驳。
我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
那扇门,好像成了一个分界线。
门外是浑浑噩噩的李卫国。
门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种下了。
从那天起,我真的变了。
我真的去跟王胖子道了歉。
王胖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卫……卫国,你没事吧?是不是被林老师……那个了?”
我没理他猥琐的表情,我说,“对不起。”
说完我就走了。
我开始练字。
我去废品站,花五毛钱,买了一大沓旧报纸。
每天晚上,等我爸妈睡了,我就在小小的饭桌上,铺开报纸,一笔一划地练。
第二天早上,我会把我练得最好的一张,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她从来不当面评价,但是,有时候我交作业的时候,会看到她把我的字,压在玻璃台板下面。
只有一张。
是写得最好看的那一张。
我的心,就会像喝了汽水一样,咕嘟咕嘟冒泡。
我上她的课,不再是坐着。
我是站着听的。
我跟她说,我怕坐着又跟人打起来,我站着,目标大,随时接受全班同学监督。
她没同意,也没反对。
于是,语文课上,全班都坐着,只有我一个人,像根旗杆一样,戳在教室最后面。
一开始,大家还笑我。
后来,就习惯了。
我能看到她。
她也能随时看到我。
有时候,她讲到一首好诗,会下意识地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秒,然后迅速错开。
那一秒,比一辈子还长。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
学校里开始弥漫着一种焦躁又兴奋的气氛。
大家都在讨论分配的工厂,讨论谁和谁好了,谁和谁又吹了。
只有我,心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沉甸甸的,又带着一丝甜。
我爱上她了。
我爱上了我的老师,林晓。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吓坏了。
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她是老师,我是学生。
她是大学生,前途无量。
我呢?一个技校生,毕业了去工厂拧螺丝。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
不,是隔着一个银河系。
我开始躲着她。
我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
交大字的时候,我都是趁办公室没人,偷偷溜进去,放下就跑。
上课的时候,我低着头,假装在研究鞋子上的泥点。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
有一次,下课,她叫住我。
“李卫国。”
我身体一僵。
“最近的字,退步了。”
她说。
“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没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被我吓了一跳。
我看到她眼里的错愕和一丝受伤。
我后悔了。
“对不起,林老师,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怎么了?”她走近一步,轻声问。
我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肥皂香。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落荒而逃。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出教学楼,冲到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
直到我跑得肺都快炸了,才停下来,躺在长满了杂草的足球场上。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我的脑子里,全是她。
她皱眉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她讲课的样子,她用红药水涂伤口的样子。
我完了。
李卫国,你真的完了。
你爱上了一个你根本配不上,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那几天,我像个游魂。
王胖子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卫国,你是不是失恋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了他一眼。
“滚。”
毕业考试很快就来了。
考语文的时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我看着这四个字,愣了很久。
我的理想是什么?
以前,我的理想是能进个好点的厂,最好是烟厂或者酒厂,福利好。
现在呢?
我抬起头,看向讲台。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的理想。
我低下头,开始写。
我没有写工厂,没有写工程师。
我写了一首诗。
写得很烂,像我的字一样,狗刨的。
但我把我的心,都掏出来,放在了那张卷子上。
考完最后一门,毕业就真的来了。
学校里跟赶集一样,搬东西的,告别的,哭的,笑的。
我们班搞了最后一次聚餐。
在校门口的小饭馆,要了十几瓶啤酒,几盘花生米。
大家都在说以后。
“我去纺织厂,听说那儿姑娘多。”
“我分到机修厂了,跟我爸一个单位。”
王胖子喝多了,搂着我的脖子,满嘴酒气。
“卫国,你呢?你分到哪儿了?”
“红星机械厂。”我说。
“那不错啊!大厂!”
他用力拍着我的背,“以后哥们儿要是混得不好,你可得罩着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一件疯狂的,我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的事。
聚餐散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大家勾肩搭背,唱着跑调的歌,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没回家。
我走回了学校。
学校里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亮着,把树影子拉得老长。
我走到了教师宿舍楼下。
我知道她住在哪一间。
二楼,最东头的那一间。
那扇窗户,我曾经在操场上,看过无数次。
今天,那扇窗户里,亮着灯。
昏黄的,温暖的灯光。
我站在楼下,像个傻子。
站了多久,我也不知道。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咬了我好几个包。
我兜里揣着一个东西。
那是我用厂里实习时偷偷藏下的一块不锈钢,在砂轮上磨了好几天,磨成的一个戒指。
很粗糙,上面还有划痕。
但我把它磨得很亮很亮。
我在想,我要不要上去。
上去了,说什么?
说,林老师,我爱你?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会不会一巴掌扇过来,然后报警把我抓起来?
我害怕了。
我怂了。
我转身想走。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那扇窗户,突然打开了。
林晓的头探了出来。
“李卫国?”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她看见我了。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她问。
“我……我路过。”
我找了一个全世界最烂的借口。
“路过?”她笑了,“你家住东边,学校在西边,你从这儿路过?”
我的脸,火辣辣的。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夏夜的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有事吗?”她又问。
我深吸一口气。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李卫国,你都站在这儿了,你还想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吗?
“有事!”
我冲着楼上喊。
“你等我一下!”
我冲进了楼道。
楼道里黑漆漆的,感应灯坏了。
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地往上跑。
我的心跳得比跑步还快。
我跑到二楼,跑到最东头那扇门前。
门虚掩着,透出一条光缝。
我能听见她屋里的收音机,在放邓丽君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我推开了门。
她就站在屋子中间。
她换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散着。
灯光下,她像……像我作文里写的那首诗。
我看着她,脑子里所有准备好的词儿,都飞了。
我变成了个哑巴。
“你……”她看着我,也有些紧张,“到底什么事?”
我从兜里,掏出了那个不锈钢戒指。
我的手在抖。
戒指在我手心里,冰凉,沉重。
我往前一步,单膝跪了下去。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个姿态,可能是在哪本被翻烂的外国小说里看来的。
我觉得自己傻透了。
但我还是跪了下去。
我把那个丑陋的戒指,举到她面前。
“林晓。”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没有带“老师”两个字。
她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我叫李卫国。”
“我今年十八岁。”
“我没钱,没文化,只有一个技校毕业证,和一个红星机械厂的工人名额。”
“我抽烟,喝酒,打架,不是什么好学生。”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的声音在抖,但我努力让它听起来很镇定。
“但是,我想给你一个家。”
“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我想一辈子,都对你好。”
“我爱你。”
我说完了。
我说出了那三个字。
说完,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等待着审判。
可能是暴风骤雨,也可能是无情的嘲笑。
屋子里,只有邓丽君还在唱。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
然后,我感觉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那只手,还是那么凉。
“你这个傻瓜。”
我听见她说。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猛地抬起头。
我看见她在哭。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上滑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笑。
“你才十八岁,懂什么是爱,懂什么是一辈子吗?”
“我懂!”我说,“跟你在一起,就是一辈子!”
“你拿什么养我?拿你那身力气,还是你那手狗刨的字?”
她明明在训我,可我听着,却觉得那么甜。
“我能干活!我能挣钱!我能养活你!我的字,以后也会练好的!”
我急切地辩解。
她看着我,眼泪还在流,笑容却越来越大。
“戒指呢?给我戴上啊。”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她伸出她的左手,到我面前,“给我戴上。”
她的手,在灯光下,纤细,白皙。
像一件艺术品。
我的那个不锈钢疙瘩,配得上这只手吗?
我颤抖着,拿起那个戒指,小心翼翼地,套上了她的无名指。
尺寸,刚刚好。
不大,不小。
她举起手,在灯光下看着。
“真丑。”
她说。
我的心一沉。
“不过,”她又说,“我喜欢。”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李卫国。”
“嗯?”
“你刚才说的话,都算数吗?”
“算数!一辈子算数!”
“好。”
她踮起脚,凑过来。
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羽毛,拂过水面。
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一片空白。
只剩下邓丽君还在唱。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教师宿舍的。
我只记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的星星,特别亮。
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盏灯,都在对我笑。
我回到了家。
我爸妈已经睡了。
我爸的呼噜声,像我们厂里的鼓风机。
我摸黑进了自己的小屋。
躺在床上,我看着天花板,一夜没睡。
我一直在笑。
像个傻子一样,咧着嘴,无声地笑。
第二天,我揣着户口本,去了她家。
是她告诉我的地址。
一个很安静的老式家属院。
我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
“你找谁?”他问。
“我找林晓。”
“你是?”
“我是她……对象。”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红了。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然后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爸,让他进来吧。”
林晓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我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但很整洁,到处都是书。
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那就是她爸妈。
未来的,我的,岳父岳母。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叔叔好,阿姨好。”
我鞠了一躬。
林晓的爸爸,也就是林叔叔,指了指沙发。
“坐吧。”
我坐下了,坐了半个屁股。
林晓给我倒了杯水。
“爸,妈,这是李卫国。我们……我们准备去登记。”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
林叔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胡闹!”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林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什么人?你的学生!一个技校生!你呢?你是大学毕业生,人民教师!你们俩在一起,你让别人怎么看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林妈妈也急了,放下锅铲走过来。
“晓晓啊,你别犯糊涂啊。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这么草率啊。”
我坐在那儿,像个罪人。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是的,我配不上她。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看着林晓,我想,只要她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立马就走。
我不会拖累她。
但是,她没有。
她站在她父母面前,站得笔直。
“爸,妈。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但是,我爱他。”
“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学历。我只知道,他对我好,他真心想跟我过一辈子。”
“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脸面,有那么重要吗?难道比你们女儿一辈子的幸福还重要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林叔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你这是要气死我!”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会面对什么。我都想好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
“李卫国,你呢?”
我站了起来。
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在微微发抖。
我用力握紧。
我看着林叔叔和林妈妈,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我知道,我配不上林晓。”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我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一切,去对她好。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我会努力工作,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请你们,相信我一次。”
林叔叔看着我,又看看林晓,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不说话了。
林妈妈看着我们紧握的手,眼圈红了。
“你们……你们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那天,我不知道在他们家坐了多久。
最后,是林叔叔开了口。
“户口本带了吗?”
我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带了!”
“身份证呢?”
“也带了!”
他看了林晓一眼。
“你们要去,就去吧。”
“但是,李卫国,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如果你敢对晓晓不好,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用力点头。
“叔叔,你放心!”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红本本。
阳光刺眼。
我看着红本本上,我们俩并排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照片上的她,也笑着,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林老师。”
我叫她。
“嗯?”
“不对,应该叫老婆了。”
她脸一红,捶了我一下。
“贫嘴。”
我把红本本揣进怀里,揣得紧紧的。
“老婆。”
“干嘛?”
“我怎么感觉跟做梦一样?”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这不是梦。”
她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疼吗?”
“疼!”
“那就不是梦。”
她笑了。
我们也领了证,但林叔叔提了个要求,婚礼要等我工作稳定了再办。
我没意见。
能娶到她,我已经觉得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拿着技校的毕业证和分配单,去红星机械厂报到了。
红星厂很大,烟囱高耸,机器轰鸣。
我被分到了二车间,当一名学徒钳工。
我的师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姓刘。
刘师父不爱说话,整天板着个脸,但手上的活儿,是整个车间最好的。
锉刀在他手里,跟画笔一样,能把一块铁疙瘩,修得跟艺术品似的。
第一天,刘师父扔给我一块铁块和一把锉刀。
“把它锉平。”
我拿着锉刀,使出吃奶的劲儿,锉了半天。
刘师父拿过来,用卡尺一量,摇了摇头。
“回去。”
我知道,这是嫌我活儿糙。
我不服气。
别人下班了,都去澡堂洗澡,去食堂吃饭。
我不走。
我就在车间里,对着那块铁疙瘩,一遍一遍地练。
手上磨出了血泡,破了,又磨出新的。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铁块上,滋啦一声,蒸发了。
晚上,林晓会来厂门口等我。
她通常会带一个饭盒。
里面是她做的饭菜。
有时候是白菜炒肉,有时候是土豆烧鸡。
我蹲在厂门口的大槐树下,狼吞虎咽。
她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着我吃,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给我扇风。
“慢点吃,别噎着。”
“好吃!”我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
她笑了,“好吃明天还给你做。”
她看到我手上的泡,会很心疼。
拿出红药水,给我涂上。
跟那天在办公室里,一模一样。
“疼不疼?”
“不疼!男子汉,这点伤算什么!”
我吹牛。
其实疼得钻心。
但看着她,我就觉得什么疼都忘了。
厂里的工友,都知道了我娶了个老师当老婆。
一开始,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不理解和看笑话。
“嘿,卫国,你小子行啊,把老师都拿下了。”
“大学生老婆,啥感觉啊?是不是天天给你念诗啊?”
我听了,也不生气,就笑笑。
日子是过给我自己的,不是过给他们看的。
一个月后,我拿着我锉好的铁块,又交给了刘师父。
那块铁,已经被我锉得又光又亮,像一面镜子。
刘师父拿着卡尺,量了半天。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还行。”
从他嘴里说出“还行”两个字,比拿了奖状还让我高兴。
那天,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小子,听说你娶了个大学生?”
“嗯,我媳妇儿。”
“好好干。”他说,“别让人家姑娘跟着你吃亏。”
“我知道,师父。”
我的工资,第一个月是十八块五。
我把钱,一分不少地,都交给了林晓。
林晓数了数,抽出五块钱,塞回我手里。
“这是你这个月的零花钱,用来买烟,或者请工友喝汽水。”
“我不要,你拿着。”
“让你拿着就拿着。”她板起脸,“男人身上,不能一分钱没有。”
我看着手里的五块钱,心里热乎乎的。
我们住在她家分的单身宿舍里。
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
但我们把它布置得很温馨。
墙上,贴着我们的结婚照。
桌上,放着我送她的那个不锈钢戒指,被她用一个漂亮的小盒子装着。
她不戴,她说太珍贵了,怕干活弄丢了。
她戴的,是我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一枚银戒指。
花了八块钱。
我心疼了好几天。
但她戴上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
她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生活很清贫,但我们很快乐。
晚上,她备课,我就在旁边练字。
我的字,已经不像狗刨了。
虽然还不好看,但至少,横平竖直。
有时候,她会给我念她备课的课文,或者一些她喜欢的诗。
我就枕着她的腿,听着。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我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然后,她会轻轻地把我推醒。
“去床上睡,这儿凉。”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
她挽着我的胳膊,跟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为了一毛钱,能争半天。
我看着她,觉得她一点都不像个老师了。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会过日子的小媳妇。
但就是这样的她,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当然,生活不全是甜蜜。
我们也会吵架。
有一次,我跟车间的工友喝酒,喝多了。
回家晚了。
一进门,就看到她坐在桌边等我,脸色很难看。
“去哪儿了?”
“跟……跟同事喝酒去了。”我满嘴酒气。
“李卫国,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我错了。”
“你每次都说你错了!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她眼圈红了。
我借着酒劲,也上了火。
“我不就是喝了点酒吗!至于吗!厂里谁不喝酒?我是个男人,我在外面应酬,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应酬?你一个学徒工,需要你应酬什么?”
她的话,刺痛了我。
是啊,我算什么东西?
一个臭钳工。
我凭什么娶她?
那些压抑在我心底的自卑和不甘,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对!我就是个臭钳工!我配不上你!你后悔了是吧?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走!没人拦着你!”
我吼了出来。
吼完,我就后悔了。
我看见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
她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小板凳上,酒醒了一半。
我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样。
我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李卫国,你这个混蛋!
你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
我站起来,去敲门。
“晓晓,开门。”
“晓晓,我错了,我混蛋,你打我,你骂我,行不行?”
“晓晓,你别不理我……”
我叫了半天,里面没动静。
我急了,一脚踹在门上。
门没开,我把脚给崴了。
疼得我抱着脚,在地上直蹦。
门开了。
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又气又想笑。
“你活该!”
她把我扶起来,检查我的脚。
“肿了。”
她去拿了药酒,给我搓揉。
“嘶……轻点……”
“还知道疼?”
我看着她,一把抱住她。
“对不起,晓晓,我再也不说那种混蛋话了。”
她在我怀里,没动。
过了很久,她说,“卫国,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只是担心你。我怕你喝坏了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了。”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喝醉过。
不是不喝,是知道分寸。
我知道,家里有个人,在等我。
我不能让她担心。
我的技术,在车间里,进步得最快。
刘师父开始把一些重要的活儿交给我。
三年后,我出师了。
我成了厂里最年轻的四级钳工。
工资涨到了三十六块。
我们办了婚礼。
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十桌。
我爸,我妈,林叔叔,林妈妈,都来了。
我的工友,她的同事,坐得满满当当。
那天,我穿着借来的西装,她穿着自己做的红裙子。
我们俩,给每一桌敬酒。
刘师父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卫国,好样的!没给你师父丢脸!”
王胖子也来了,他现在在肉联厂上班,更胖了。
他塞给我一个大红包,“卫国,你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
林叔叔看着我,眼睛里有泪花。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晓晓交给你,我放心了。”
我看着身边,满脸通红,笑得像朵花的林晓。
我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又过了两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取名叫李想。
理想的想。
是她取的。
她说,希望我们的儿子,能有自己的理想,并且,能为之奋斗一生。
儿子的出生,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也更加完整。
我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回来,就抢着抱儿子。
小家伙软软的一团,身上有股奶香味。
我抱着他,怎么也看不够。
林晓当了妈妈,好像更温柔了。
她看着我们父子俩,眼睛里,总是盛满了笑意。
80年代,像一列飞驰的火车,呼啸而过。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们的小城,也一天天在变。
高楼拔地而起,马路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汽车。
厂里的效益,时好时坏。
有的人下了海,去做生意,发了财。
也有的人,守着铁饭碗,过着不好不坏的日子。
有人劝我,说卫国你手艺这么好,出去自己开个铺子,肯定比在厂里强。
我不是没动过心。
我跟林晓商量。
林晓问我,“你自己想去吗?”
我看着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还是喜欢待在厂里。闻着机油味,听着机器响,我心里踏实。”
她笑了,“那就待在厂里。钱多钱少,够我们过日子就行。”
我知道,她懂我。
她知道我骨子里,就是个工人。
我离不开那片熟悉的车间,离不开那些跟我一样,满身油污的兄弟。
90年代,厂里进行了改革。
我因为技术过硬,人也踏实,被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
虽然还是个工人身份,但总算是个小领导了。
我搬出了单身宿舍,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虽然是旧楼,但我们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搬家那天,我把那个不锈钢戒指,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它还像当年一样,亮亮的。
我把它戴在了我的手上。
林晓看到了,笑着说,“怎么想起来戴了?”
“戴着它,我心里踏-实。”
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儿子一天天长大。
他很聪明,像他妈妈。
读书从来不用我们操心。
但他也很调皮,像我。
经常在学校里惹是生非。
每次被老师叫去学校,都是林晓去。
回来之后,她也不骂我,就看着我。
“李卫国,看看你儿子,跟你当年,一模一样。”
我嘿嘿地笑。
“那说明是我亲生的。”
然后,我就会被她追着打。
儿子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电脑。
那时候,电脑还是个稀罕物。
一台要上万块。
是我好几年的工资。
儿子求我给他买。
我没同意。
我觉得那是玩物丧志。
我们俩大吵了一架。
儿子冲我吼,“你根本就不懂!你就是个老古董!”
那句话,像一刀,插在我心上。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儿子捂着脸,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恨。
他跑了出去。
林晓追了出去,没追上。
那天晚上,儿子没回家。
我和林晓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
我们俩坐在客厅里,一夜没睡。
林晓一直在哭。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恨我自己。
我怎么就动手了呢?
天快亮的时候,门开了。
儿子回来了。
他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痕。
他走到我面前,低下头。
“爸,我错了。”
我看着他,心疼得不行。
我把他拉过来,抱在怀里。
“是爸错了,爸不该打你。”
后来,林晓跟我说。
那天晚上,儿子是去了王胖子家。
王胖子现在自己开了个电脑公司,生意做得很大。
儿子在他那儿,待了一晚上。
王胖子跟他说了很多我当年的事。
说我怎么为了他妈妈,跟人打架。
说我怎么为了学技术,手上磨的全是泡。
说我怎么为了这个家,拼命地干活。
第二天,我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跟刘师父和王胖子借了点钱,给儿子买了一台电脑。
儿子看到电脑的时候,哭了。
他抱着我,“爸,谢谢你。”
我说,“傻小子,以后好好学。”
后来,我儿子真的考上了名牌大学的计算机系。
毕业后,他进了王胖子的公司。
几年后,他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我和林晓,都老了。
我从厂里退休了。
她也从学校退休了。
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儿子给我们换了大房子,有电梯的。
但他工作忙,不常回家。
大多数时候,还是我们老两口。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
她还是挽着我的胳膊,就像当年逛菜市场一样。
我们走得很慢。
走一会儿,就要找个长椅坐下来歇歇。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看到一群年轻人,在拍婚纱照。
那个新娘子,穿着洁白的婚纱,很漂亮。
林晓看着,眼神里都是羡慕。
“真好看。”
我心里一动。
“你也穿过。”
“我哪儿穿过,”她白了我一眼,“我结婚那天,就穿了件红布裙子。”
是啊。
当年,我们太穷了。
连一张像样的婚纱照,都没拍过。
这是我心里,一直的遗憾。
第二天,我偷偷去了市里最好的影楼。
我给林晓,订了一套最贵的婚纱照套餐。
我把我存的私房钱,都花光了。
当我把她带到影楼,让她换上那身洁白的婚纱时。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了。
我也看呆了。
我的晓晓,还是那么美。
岁月好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是让她,更加温婉,更加动人。
摄影师让我们摆各种姿势。
让我们拥抱,让我们亲吻。
我们俩都有些不好意思。
像两个初恋的年轻人。
最后,摄影师说,“大爷,您给大妈戴上戒指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不锈钢戒指。
它已经被我摩挲得,更加光亮了。
我单膝跪下,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在那个夏天的夜晚一样。
我把戒指,举到她面前。
“林晓。”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下辈子,你还愿意嫁给我这个,臭钳工吗?”
她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笑。
“我愿意。”
“李卫国,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愿意。”
我给她戴上戒指。
摄影师的闪光灯,亮了起来。
咔嚓一声。
把我们这一刻,定格成了永恒。
我看着镜头里,笑中带泪的她。
我想起了82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淡蓝色衬衫,在讲台上写诗的她。
那个为我涂抹红药水的她。
那个在灯下,对我说“我喜欢”的她。
真好啊。
能爱上你。
能娶到你。
能跟你,过一辈子。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