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偶然撞见女医生沐浴,第二天她来找我:看完了,你得娶我
发布时间:2025-11-13 17:43 浏览量:2
01 井台边上的白衬衫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燥。
太阳像个不讲理的壮劳力,卯足了劲往人身上夯。街上柏油路都晒化了,黏糊糊的,能粘掉人半只鞋底。我们纺织厂机修车间的风扇,跟得了肺痨的老头似的,呼哧呼哧转,吹出来的全是热风。
我叫周卫国,那年二十二,在厂里当学徒工,跟着老师傅修机器。人长得不咋样,闷葫芦一个,手上的功夫倒还算灵巧。我爹妈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红砖家属区。他们最大的盼头,就是我能早点转正,然后娶个本分姑娘,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可姑娘哪是那么好找的。我嘴笨,见了女同志就脸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厂里倒是办过几次联谊舞会,我被工会主席硬推上去,结果踩了人家姑娘三回脚,差点把人家的白凉鞋踩成黑色的。从那以后,我就成了笑话,再没人给我张罗了。
那天下了班,我浑身被汗浸透,工服黏在背上,像长了层皮。车间里那股机油和棉絮混杂的味儿,钻进鼻孔,怎么都散不掉。我拎着搪瓷饭盒,穿过家属区那条种满了法国梧桐的巷子,只想赶紧回家冲个凉。
我们这片家属区是老式的苏式筒子楼,几家人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夏天洗澡最是麻烦,澡堂子远,家里又没地方。大家都是等天黑透了,在自家门口或者楼道拐角,拿个大盆,胡乱冲一下。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就穿个背心裤衩。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谁也不把谁当外人。
可那天,我实在热得受不了。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估摸着这个点,大家都还在厂里或者在准备晚饭,巷子里应该没人。
我们家住一楼,门口有个小小的院子,用竹篱笆围着。院角有口老井,井水冬暖夏凉,是这片楼里的大宝贝。我爹年轻时在井边砌了个半人高的小隔间,砖头垒的,没顶,也没门,就挂了张厚厚的油布帘子。平时我娘在里面洗衣裳,夏天,这里就成了我们家专属的“露天浴室”。
我提了桶水,一桶井水,一桶刚烧开的热水,兑好了温度,拎进了小隔间。油布帘子一拉,外面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我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舀起一瓢水从头顶浇下去。
那股凉意,像是瞬间钻进了骨头缝里,把一天的疲乏和燥热都给冲走了。我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井边长着一棵野生的栀子花树,风一吹,那股清甜的香味就飘了进来,混着水汽,特别好闻。
那一抹白色
就在我冲得正起劲的时候,油布帘子被人“哗啦”一下掀开了。
我当时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个不长眼的敢闯男人的澡堂子?我下意识地就想吼一嗓子。
可我没吼出来。
掀开帘子的,是许静。
许静是我们这片新来的“名人”。她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被分配到厂职工医院当医生。她家就住我们对门,是医院分给她的一间单身宿舍。
她跟我们这些厂里的姑娘不一样。她不穿的确良的花衬衫,总是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配一条蓝色的长裤。头发剪得短短的,齐着耳朵根,显得特别精神。她走路的时候,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着,像一只白天鹅。
我们这些厂里的半大伙子,背地里都叫她“白天鹅”。只敢远远地看着,谁也不敢上前搭话。觉得她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看的书我们看不懂,她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明白。听说她爹是市里哪个大医院的院长。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学识,在我们这片灰扑扑的红砖楼里,就像黑白电影里突然出现的一抹彩色,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此刻,这抹“彩色”就站在我面前,手里还端着个脸盆,盆里放着毛巾和香皂。她显然也是算着这个点没人,想来井边洗漱的。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光着身子,手里还举着水瓢,水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淌。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先是惊愕,然后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种近乎于审视的平静。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我忘了遮挡,忘了呼喊,就那么赤条条地杵在那儿,像个被剥了皮的木桩。
空气里,栀子花的香味变得异常浓烈,浓得让人发晕。
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可能更短。
她忽然眨了眨眼,嘴角似乎撇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放下了油布帘子。
“哗啦”一声,帘子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僵在原地,半天没动弹。直到一阵风吹过,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才猛地回过神来。我胡乱地冲了两下,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像做贼一样溜回了屋里。
晚饭我一口都没吃下。我娘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我摇摇头,说没胃口。我爹看了我一眼,说:“大小伙子,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是不是在厂里受委屈了?”
我还是摇头。
我没法说。我能怎么说?说我光着屁股被人家大学生看见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周卫国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做人?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许静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我从里到外照了个通透。没有羞怯,没有鄙夷,就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可越是这种平静,越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我完了。我想。我这辈子都完了。
02 她来了
第二天,我揣着一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去上班。
我特意绕了个大圈,从家属区的另一头走,就是为了避开许静家门口。一路上,我觉得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好像他们都知道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路边几个大妈在聊天,我走过去,她们突然不说了,齐刷刷地看着我,然后捂着嘴笑。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我低着头,走得飞快,几乎是跑进了车间。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老师傅让我给一台精纺机上油,我差点把机油加到传动轴承里。老师傅骂我:“卫国,你小子今天魂丢哪儿了?是不是谈对象了?”
周围的工友们一阵哄笑。我的脸更红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又开始犯愁。回家,就意味着有可能碰到许静。不回家,我又能去哪儿?
我在车间里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把工具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车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才硬着头皮往家走。
天已经擦黑了,巷子里升起了家家户户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炒辣椒和酱油的味道。我像个侦察兵,一步三回头,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快到家门口时,我看到许静的宿舍亮着灯,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她在家里,应该不会出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家门口,刚要掏钥匙,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周卫国。”
是许静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井水。
我身子一僵,慢慢地转过身。
她就站在门口,还是那件白衬衫,只是外面罩了件蓝色的确良外套。她手里没拿东西,就那么抱着胳膊,倚着门框看着我。巷子里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眼睛,在暮色里,依旧亮得惊人。
“许……许医生。”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都变了调。
“嗯。”她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就这么站着,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空气像是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还有邻居家收音机里传出的《渔舟唱晚》。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我鼓足勇气,想说点什么,比如“昨天对不起”,或者“我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这种事,越描越黑。
就在我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她开口了。
“你过来。”她说。
我愣住了。过去?过去干嘛?
她见我没动,又重复了一遍:“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了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走到她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脚上那双白色的塑料凉鞋。
“昨天的事,”她顿了顿,我心头一紧,知道正戏来了,“我看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比昨天还响。完了,她果然是要来算账的。在那个年代,“耍流氓”可是大罪。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毕竟被她撞见了。她要是去厂里告我,我的工作、我的前途,就全完了。我爹妈一辈子的脸,也得被我丢光。
我的腿开始发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等着她的下一句话。是痛斥,是辱骂,还是威胁?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说:“看完了,你就得娶我。”
一辈子的赌注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巷子里的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的胸膛,在审视我那颗惊慌失措的心脏。
“许……许医生,你……你别开玩笑。”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这事是我不对,我……我给你道歉,我……”
“我没开玩笑。”她打断了我,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周卫国,你听清楚了。我,许静,医学院毕业,干部家庭出身。你,周卫国,初中毕业,工人家庭,一个机修学徒工。我们俩,本来八竿子打不着。”
她每说一句,我的头就低一分。这些话像鞭子,抽在我的自尊上。是啊,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她话锋一转,“昨天,你让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也让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在这个地方,这种事传出去,你不好过,我更不好过。”
我心里一咯噔。是啊,这种事对一个女同志的名誉损害更大。尤其是她这样一个“外来”的、备受瞩目的大学生。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我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也不想我爸妈在市里抬不起头。”她继续说,“所以,这事得有个了断。”
“那……那要怎么了断?”我颤声问,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是不是要我赔钱?还是要我写检讨?
“我刚才说了。”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娶我,我嫁你。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这事,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会再提。”
我彻底懵了。
娶她?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劈得我外焦里嫩。我?娶许静?娶这只“白天鹅”?这比让我去开飞机还离谱。
“不……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许医生,这不行!我们……我们不合适!我配不上你!”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拿什么配她?我一个月二十几块钱的学徒工资,住着破旧的筒子楼,除了手上这点修机器的本事,我一无所有。而她,前途无量,身边肯定围着一堆跟她一样优秀的追求者。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周卫国,我问你,你觉得我长得丑吗?”
“不……不丑。”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要是算丑,那我们厂里就没漂亮的姑娘了。
“那你觉得我人品有问题吗?”
“没有。”她虽然看着冷,但对谁都客客气气,给邻居看个头疼脑热也从不推辞。
“那不就结了。”她说,“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了一晚上。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对你,对我,都好。”
“可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啊!”我急了,“不能这么草率!”
“那你想怎么办?”她反问我,“等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你被厂里开除,我被医院退回,然后我们俩都成了一辈子的笑话?”
我哑口无言。
她看着我,目光深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周卫公,我知道这事很突然,对你也不公平。但现在,我们俩就像是被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我选了活路,现在看你的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我不想再过那种被人安排好的生活了。嫁给你,也许……也许是我自己能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决定。”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在昏暗的暮色里,我第一次发现,这只骄傲的“白天鹅”,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遥不可及。她的肩膀很瘦,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眼神里,除了坚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在赌博一样的决绝。
她在赌,用她的一辈子在赌。
而赌桌的另一头,坐着的是我,周卫国。一个除了力气和一颗真心,什么都给不了她的穷小子。
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理智告诉我,这太荒唐了。可情感上,我却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我手里的女人。
“给我……给我点时间想想。”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好。”她点点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给我答复。”
说完,她转身回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巷子里的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我摸了摸滚烫的脸,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03 一只搪瓷碗
接下来的三天,我活得像个游魂。
白天在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都盖不住我心里的鼓噪。老师傅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有好几次都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只能摇头,说没事。
晚上回到家,我爹妈也看出了我的反常。饭桌上,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卫国,”我娘终于忍不住了,给我夹了一筷子咸菜,“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跟娘说说,是不是有啥难处?”
我放下筷子,看着我娘鬓边冒出的白发,和我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心里一阵发酸。我能说什么?说一个大学生,一个漂亮的女医生,要嫁给我?说出去,他们不觉得我疯了,就得觉得人家姑娘疯了。
“没……没事,娘。”我强笑了笑,“就是厂里活儿多,有点累。”
这个借口连我自己都骗不过。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静的话,像烙铁一样,一遍遍在我脑子里烙印。
“你娶我,我嫁你。”
这六个字,有千斤重。
我承认,我对许静,是有那么点念想的。哪个年轻小伙子不爱慕漂亮的姑娘?但那是一种遥远的,近乎于仰望的念想。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你知道它亮,它美,但你从没想过要把它摘下来。
可现在,月亮自己说要掉到你怀里来。你接,还是不接?
接了,我拿什么托住她?我的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转正,提级,熬到退休,一辈子守着这些轰隆作响的机器。我能给她什么?粗茶淡饭,筒子楼,还有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她习惯吗?她会后悔吗?
不接?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那双决绝的眼睛。她说,这是她自己能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决定。如果我拒绝了,那根绑着我们俩的绳子就断了。她会怎么样?我不敢想。而我,就算这事没传出去,我心里这道坎也过不去。我会一辈子记着,有一个姑娘,因为我,可能毁了一生。
我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周卫国,你是个男人,敢作就得敢当!另一个说,周卫国,你别犯傻,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会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第二天晚上,我实在憋不住了,揣着两瓶厂里发的啤酒,去找了我的发小,赵建军。
建军跟我一个车间的,比我早进厂两年,已经转正了。他脑子活,嘴巴甜,是我们这帮兄弟里的“主心骨”。
我们在厂后面的小树林里坐下,一人一瓶啤酒。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当然,我隐去了“撞见沐浴”这个最关键的情节,只说是我们俩之间发生了点误会,影响不好的那种,现在她提出要结婚来了结。
建军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啤酒。
“卫国,”他抹了把嘴,看着我,“这事……是真的?”
“比真金还真。”我苦着脸说。
“那许医生……她图你啥?”建军问出了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我哪儿知道。”我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她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建...军沉默了。他点了根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卫国,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这事,你要是怂了,你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我愣住了。
“你想想,”建军接着说,“人家一个大学生,黄花大闺女,把一辈子都押你身上了。为啥?甭管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赌气,她选了你。你要是这时候缩了,你算个什么男人?以后你在厂里,在我面前,你腰杆还挺得直吗?”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再说了,娶个大学生当老婆,你亏吗?以后你儿子生下来,起码比咱俩聪明!你爹妈知道了,不得乐疯了?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还在这儿愁眉苦脸的!”
建军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我一直在想我配不上她,一直在想我会不会拖累她。可我忘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我,是在考验我,也是在信任我。如果我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我还算什么男人?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人儿,忽然站直了腰杆。
他的决定
第三天,是许静给我的最后期限。
我一整天都攥着拳头。下班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车间。我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职工医院。
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心里又开始打鼓。我甚至不知道许静在哪个科室。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我看见许静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脱了白大褂,还是那身干净的衬衫长裤。她看到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来了。”她说。
“我来了。”我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
医院门口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带着我,绕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花园里有个小亭子,我们找了个石凳坐下。
“你想好了?”她问,眼睛看着别处。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让我莫名地镇定了下来。
“我想好了。”我说。
她转过头,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那是我爹当年进厂时,厂里发的一只搪瓷碗。白色的,碗沿是蓝色的。碗身上印着红色的“劳动最光荣”五个大字。这只碗,我爹用了半辈子,后来传给了我。碗身上磕磕碰碰,掉了好几块瓷,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铁皮,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这是我身上,最值钱,也最有意义的东西。
“许医生,”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叫周卫国,二十二岁,机修学徒工。我家里穷,没钱,给不了你城里姑娘过的那些好日子。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我身上,只有一身力气,一颗真心。”
我指了指那只碗:“这只碗,是我爹传给我的。今天,我把它给你。你要是愿意……愿意跟我,以后这碗里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我会用我这辈子,对你好。”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这是我这辈子,说过最长,也最认真的一段话。
许静的目光,落在那只破旧的搪瓷碗上。
她看了很久很久。
花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紧张地看着她,手心全是汗。
过了不知多久,她伸出手,轻轻地把那只碗拿了起来。她的手指很长,很白,握着那只斑驳的碗,有一种说不出的画面感。
她把碗捧在手心,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周卫国,”她轻声说,“我不要你的碗。”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我要你这个人。”
04 一张结婚证
我跟我爹妈摊牌的那天晚上,我们家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气氛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
我爹坐在小板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娘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件准备缝补的衣服,针却半天没扎下去。
“卫国,你再说一遍,你要跟谁结婚?”我娘的声音有点发颤。
“许静。就是住咱家对门的那个许医生。”我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遍。
“胡闹!”我爹猛地把烟袋锅在桌上磕了磕,烟灰撒了一桌,“你小子是不是发昏了?人家许医生是什么人?大学生!干部家庭!你看上人家,人家能看上你?”
“她……她同意了。”我小声说。
“她同意了?”我娘的音调一下子高了八度,“她为啥同意?卫国,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对人家姑娘做了啥不好的事?”
我脸一红,连忙摆手:“没有!娘,你想哪儿去了!我们……我们是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我爹冷笑一声,“你连跟厂里女工说话都脸红,你还跟大学生自由恋爱?你骗鬼呢?”
我知道他们不信。这事搁谁谁也不信。
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把那天井边上的事说出来吧?
“爸,娘,你们别问了。总之,我们俩是真心想在一起的。我们已经决定了,过几天就去领证。”
“不行!”我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事我不同意!我们周家是本分人家,不能干这种攀高枝的事!你这是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推!以后人家后悔了,戳着你脊梁骨骂,我们周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爹一辈子老实本分,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和名声。在他看来,我们家和许静家,门不当户不对,结合在一起,就是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爸,她不会后悔的!”我急了,也站了起来,“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你怎么对她好?你拿什么对她好?”我爹指着我的鼻子,“你一个月挣几个钱?你住的这地方,连个独立的厕所都没有!人家姑娘在家里是娇生惯养的,跟着你吃糠咽菜,受这份罪?你忍心吗?”
我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哑口无言。
就在我们父子俩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我娘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许静。
她还是那身打扮,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叔叔,阿姨,我来看看你们。”她微笑着,很自然地走了进来。
我爹和我娘都愣住了。
“哎……哎,是小许啊,快……快坐。”我娘反应过来,连忙给她搬了个凳子。
我爹把烟袋锅收了起来,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许静把苹果放在桌上,然后很自然地坐在了我爹对面的板凳上。
“叔叔,”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跟卫国的事,他都跟你们说了吧?”
我爹“嗯”了一声,没说话。
“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这事很突然,也觉得我们俩不合适。”许静看着我爹,目光坦然,“卫公……周卫国他是个好人,踏实,肯干,有担当。我跟他在一起,觉得心里安稳。”
她顿了顿,又说:“我爸是医生,我妈是老师。他们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看人品,不能看家世。过日子,是两个人踏踏实实地过,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只要我们俩一条心,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她的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我爹和我娘都听呆了。
“至于你们担心的,我会不会受委屈,”许静笑了笑,那笑容像黑夜里亮起的灯,“叔叔,阿姨,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长大的。我爷爷奶奶都是农民,我小时候也在乡下待过,什么苦没吃过?只要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吃点苦,不算什么。”
她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我没想到,她会为了我,跟我爹妈说这些话。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把她自己,说成了一个不畏艰苦、追求真爱的进步女性。
她为我们这段荒唐的开始,编织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
我爹沉默了很久,又重新拿起烟袋锅,装上烟丝,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姑娘,”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你想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叔叔,我想好了。”许静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爹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摆了摆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儿大不由爹。既然你们都想好了,我……我也不拦着了。只是,卫国,你给我记住了,”他猛地转向我,眼神严厉,“你以后要是敢对小许不好,我打断你的腿!”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领证
一个星期后,我和许静去区里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我们俩都穿着最干净的衣服。我穿了件我爹的蓝布中山装,许静穿了件红色的确良衬衫。
办证的同志看了我们俩半天,又看了看我们的户口本和单位介绍信,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惊讶。但他什么也没问,公事公办地给我们办了手续。
当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递到我们手里时,我感觉轻飘飘的,像在做梦。
我,周卫国,真的娶了许静。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手里那本红色的证书,上面的合照里,我们俩都笑得很僵硬。
“我们……去哪儿?”我问她。
“去照相馆,重新照一张。”她说。
我们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家照相馆。照相的师傅是个上海人,很会调动气氛。在他的指挥下,我们俩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来,新郎靠近新娘一点,笑一笑,对,想想开心的事情!”
我看着镜头旁边的许静,她也正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叫许静的女人,就是我的妻子了。
我要用我的一辈子,去守护她,去兑现我在那个黄昏许下的诺言。
05 婚后生活
我们的婚事,在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是谁?一个不起眼的机修学徒工。她是谁?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医生。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
一时间,流言四起。
有人说,是我走了狗屎运,骗了人家单纯的女大学生。
有人说,是许静脑子有问题,放着那么多条件好的不要,偏偏找了个我这样的。
更难听的,说我们俩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奉子成婚”。
那些天,我走在厂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议论。车间里的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疏离。连最好的兄弟赵建军,跟我说话时都变得客气了许多,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我心里憋屈,但又没法跟人解释。
回到家,许静看出了我的郁闷。
“别理他们。”她一边给我收拾换下来的脏工服,一边淡淡地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我们自己过。过得好不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看着她熟练地把我的工服泡在盆里,倒上肥皂粉,用力地搓洗着,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她那双手,是拿手术刀的,是写药方的,现在却要给我洗这沾满油污的衣服。
“许静,”我走过去,想把盆抢过来,“我来洗。”
“不用。”她没抬头,“你上了一天班,累了,歇着吧。”
“可……”
“周卫国,”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没有谁该做什么,谁不该做什么。你累了,我多做点。我累了,你多做点。这才是过日子。”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井台边的对话
我们的婚房,就是我家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我爹妈搬到了隔壁一间更小的储物间里,把主屋腾给了我们。屋子中间拉了块布帘,里面是床,外面是吃饭会客的地方。许静的嫁妆很简单,就是几箱子书,和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她把她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台上,把那只我送她的搪瓷碗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这个狭小、简陋的家,因为她的到来,好像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有轻微的洁癖,每天都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的臭袜子再也不能随处乱扔,换下来的工服也必须立刻拿去清洗。她还买了几盆绿萝,放在窗台上,给这个灰扑扑的屋子增添了一点生气。
她开始学着做饭。起初,她连煤油炉都点不着,炒个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我娘心疼她,想过来帮忙,都被她笑着请了回去。
“妈,您歇着,我慢慢学。”她说。
她从旧书摊上买回来一本菜谱,每天晚上就在灯下研究。手上被热油烫了好几个泡,她就从自己的医药箱里拿出烫伤膏抹一抹,第二天接着做。
慢慢地,她做的菜,越来越有味道了。
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融入这个家,融入我的生活。
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东西。
我们像一对最客气的室友。白天各自上班,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她看她的医书,我看我的钳工手册。到了睡觉的时候,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却不敢伸手去碰她。
我怕我的唐突,会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也怕我的靠近,会让她想起那个不堪的开始。
那个夏天,井台边上的那一幕,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俩心里。谁也不提,但谁也忘不了。
一天晚上,我又在井台边那个小隔间里冲凉。
冲到一半,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就抓起了旁边的衣服。
“周卫国,是我。”
是许静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有些紧张。
“你……有事吗?”我隔着油布帘子问。
“我跟你聊聊。”她说。
她就站在帘子外面,我能看到她的影子印在油布上。
“卫国,”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别扭?”
我的心猛地一跳。
“没有。”我嘴硬道。
“你有。”她的声音很肯定,“你不敢碰我,不敢跟我开玩笑,甚至不敢大声跟我说话。你把我当成一个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供着。可我不是瓷器,我是你老婆。”
我没说话,只是听着水滴从我身上滑落,滴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我知道,你觉得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我。”她继续说,“你觉得我们俩的开始不光彩,所以你总想补偿我。你拼命干活,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我,自己连一瓶啤酒都舍不得喝。你对我爹妈比亲儿子还好,每天给他们打洗脚水。你做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卫国,我嫁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把我当成菩萨供起来的。我是想找个男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想有个家,一个能让我笑,让我哭,让我觉得累了可以依靠的家。”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天在井边……我承认,我当时是吓坏了。但是后来,我想了一晚上。我想,这也许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机会。一个让我摆脱我爸妈安排,自己选择人生的机会。我选了你,不是因为我走投无路,而是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老实和本分。我觉得,你是个能靠得住的男人。”
“周卫国,”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能不能……别再把我当成‘许医生’了?你就把我当成你媳妇,行吗?”
油布帘子外,传来了她压抑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猛地掀开帘子,也顾不上自己还光着身子,一把将她拉了进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子很瘦,很软,在我怀里微微地颤抖。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闻着那股熟悉的清香,一遍遍地说,“对不起,许静,对不起……”
那一晚,我们俩都哭了好久。
我们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不安、和隔阂,都哭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终于塌了。
06 日子
日子,就像我们车间里那台老旧的织布机,“咔哒、咔哒”,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我和许静,也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了。
我会记得在她下夜班的时候,提前烧好热水,等她回来泡脚。她会记得在我上中班前,把饭菜温在锅里,还用纸条写上“少喝点酒”。
我们开始有了共同的语言。她会跟我讲医院里遇到的各种病人,哪个大爷又因为不肯吃降压药跟她吵架,哪个小孩打针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我呢,就跟她讲车间里的趣事,哪个师傅又发明了什么小窍门,哪个徒弟又操作失误被骂了。
我们的话题,从一开始的客气寒暄,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琐碎。
冬天,筒子楼里没有暖气,冷得像冰窖。许静怕冷,一到晚上手脚就冰凉。我就把她的脚捂在我的肚子上,直到捂热了为止。她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也就习惯了。她会靠在我怀里,一边看她的医书,一边给我讲书上那些我听不懂的人体构造。
那段时间,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也最踏实的日子。
厂里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渐渐少了。大家看我们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变成了“看日子”。他们看到,许静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相反,她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会笑着跟邻居的大妈们打招呼,会帮东家的孩子看感冒,会借给西家一头蒜。
她用她的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大家不再叫她“许医生”,而是改口叫她“卫国媳妇”。
这个称呼,让她听了特别高兴。
那一笔钱
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厂里搞技术革新,从德国进口了一批新的纺织机。
机器是好机器,但太金贵,说明书全是德文,厂里的老师傅们谁也看不懂。结果装上没多久,就出了一次大故障,整个车间都停产了。厂长急得满嘴起泡,请了市里的专家来,也束手无策。
那几天,我天天泡在车间里,跟着老师傅们一起研究。我把那本厚厚的德文说明书翻来覆去地看,虽然字一个不认识,但里面的机械构造图,我却看懂了七七八八。
我发现,问题可能出在一个很小的液压阀门上。德国的设计跟我们原来的苏式机器不一样,对油压的要求特别精准。
我把我的想法跟老师傅说了,老师傅半信半疑。我又跟车间主任汇报,主任觉得我一个小学徒工是在异想天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把这事跟许静说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发发牢骚。
没想到,许静听完,眼睛一亮。
“德文说明书?你拿回来我看看。”她说。
我愣了:“你看得懂?”
“我大学选修过德语。”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当时就傻了。我怎么忘了,我媳妇是个大学生啊!
我连夜跑回车间,把那本说明书“偷”了出来。
那个晚上,我们家的灯亮了一宿。许静就着昏暗的灯光,一个词一个词地给我翻译。遇到专业的机械术语,她就让我画图解释。我们俩一个说,一个记,竟然把最关键的那几个章节给啃了下来。
第二天,我拿着连夜整理出来的中文操作要点和我的维修方案,直接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厂长一开始还不想见我,但听我把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我试试。
结果,我真的把机器修好了。
当车间里重新响起机器的轰鸣声时,所有人都沸腾了。厂长当场拍板,给我记大功一次,并且直接让我转正,破格提拔为技术员。
年底,厂里给我发了五百块钱的奖金。
五百块!在那个年代,那可是一笔巨款。我爹妈一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到这个数。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手都在发抖。我第一时间跑回家,把钱塞到许静手里。
“媳妇,这是你的!”我说,“没有你,我拿不到这笔钱。”
许静掂了掂那个信封,笑了。
“这是我们俩的。”她说。
她把钱分成几份。一份给了我爹妈,让他们去买几件新衣服。一份存了起来,说是以后给孩子上学用。剩下的,她拉着我,去了市里最大的百货大楼。
她给我买了一身崭新的毛料中山装,一双锃亮的黑皮鞋。然后,她给自己,只买了一块最便宜的上海牌手表。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块小小的手表,心里酸酸的。
“怎么不给自己买件好点的衣服?”我问。
“衣服够穿就行了。”她看着手表,眼睛亮晶"的,“我是医生,得有块表,看时间方便。”
我知道,她是在为这个家省钱。
从那以后,我在厂里的地位,彻底不一样了。我不再是那个闷头干活的学徒工,而是成了厂里公认的技术骨干。连以前那些看不起我的老师傅,见到我都会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周工”。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许静给我的。
是她,把我从一个自卑、怯懦的穷小子,变成了一个有底气、有担当的男人。
07 永远的秘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我们这个老旧的纺织厂,也在这股浪潮中,摇摇欲坠。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开始有工人下岗。人心惶惶。
而我,因为技术过硬,成了厂里少数几个还算“安稳”的人。我已经成了机修车间的副主任,工资也涨了不少。
我和许静,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叫周念。意思是,念念不忘。
我们从筒子楼里搬了出来,在市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虽然面积不大,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许静再也不用去井台边洗漱了。
许静也成了医院的骨干医生,评上了副主任医师。她越来越忙,经常要加班,做手术。但不管多晚回家,她都会先去女儿房间看看,给她掖好被子。
我们的日子,就像所有普通的中国家庭一样,平淡,琐碎,但很温暖。
我们很少再提起我们的开始。那段荒唐又惊心动魄的往事,像一块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石头,沉淀在我们的心底。
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默契:永远不跟女儿提起这件事。
我们想让她觉得,她的爸爸妈妈,就是因为爱情,才走到一起的。
井台的消失
有一年,我回老家属区看我爹妈。
那片我们生活了半辈子的红砖楼,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很多老邻居都搬走了,住进来的都是外来打工的。
我走到我们原来住的那栋楼下。院子里的那棵栀子花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
但那口老井,和井边的那个小隔间,都不见了。
原地被推平了,盖上了一个小小的水泥花坛。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个见证了我们命运转折的地方,就这么消失了。
晚上,我跟许静说起这事。
她正在灯下给女儿织毛衣,闻言,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拆了就拆了吧。”她淡淡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心里也不平静。
那个地方,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它既是我们不堪回首的起点,也是我们全新人生的开端。
没有它,就没有我们后来的故事。
最后的真相
女儿上大学那年,许静的父亲,我的老丈人,病重了。
我们赶到市里的大医院。老丈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他曾经是一个那么威严、那么有气场的院长,现在却虚弱得像个孩子。
临终前,他把我们叫到床边,单独跟许静说了几句话。
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后来,许静出来,眼睛红红的。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很沉默。
“卫国,”她突然开口,“你知道我爸最后跟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许静的声音很轻,“他说,他不该逼我,不该给我安排好一切。他说,看到我现在过得幸福,他也就放心了。”
我心里一动。
“他还说,”许静转过头,看着我,目光复杂,“他说,谢谢你。”
我愣住了。
“谢谢我?”
“嗯。”许静点点头,“他说,谢谢你当年,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台阶?”我更糊涂了。
许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国,有件事,我瞒了你一辈子。”她说,“其实,当年……我早就知道你在井边洗澡。”
我如遭雷击,猛地踩下了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那天下午,”她的目光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我下班回家,路过你家院子,就听到里面有水声。我从篱笆的缝隙里……看到了你。我当时……就躲了起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为什么要掀开帘子?”她自问自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因为,那段时间,我快被我爸逼疯了。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市领导的儿子,要我跟他交往。那个人,我根本不喜欢。我抗争过,吵过,但他就是不松口。他说,这是为我好。他说,我的婚姻,必须对我的前途有帮助。”
“那天,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跑了出来,心里又乱又绝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我看着你在井边冲凉,看着水从你结实的后背上流下来。我突然觉得,你身上有股劲儿。那种属于普通人的,踏实的,鲜活的生命力。那种劲儿,是我身边那些‘有前途’的年轻人身上没有的。”
“所以,我掀开了帘子。”她说,“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大胆,也最疯狂的一件事。我是在赌。我在赌你是个好人,赌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我用我一辈子的名誉,去赌一个我自己选择的未来。”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偶然的撞见。
那是一场,由她精心策划的,蓄谋已久的,“意外”。
她才是那个,真正掌握着命运方向盘的人。
而我,只是那个被她选中的,幸运的“共犯”。
“那你第二天来找我,说要我娶你……”
“也是我计划好的。”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笑意,“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把我们俩彻底绑在一起。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摆脱我爸的控制。”
她伸出手,握住我冰凉的手。
“卫国,对不起,我骗了你。”她说,“但是,嫁给你,跟你过的这几十年,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鬓边夹杂的白发。
我突然笑了。
我也伸出手,紧紧地回握住她。
原来,我们故事的开始,不是一场尴尬的意外,而是一场勇敢的奔赴。
是她,用她的智慧和勇气,为我们两个普通人,撬开了一条命运的缝隙。
那个藏在我心里几十年的秘密,那个关于“配不上”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解开了。
我不再是那个占了便宜的穷小子,她也不是那个被迫下嫁的白天鹅。
我们是共犯,是战友,是彼此的救赎。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窗外,夕阳正红。我知道,我和许静的故事,还会继续“咔哒、咔哒”地,走下去。一直走到,我们都变成老头老太的那一天。
而那个关于一九八二年夏天的秘密,将永远,只属于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