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贞有恒命寒情热傅山的晚年时光

发布时间:2025-10-27 08:00  浏览量:5

草书“读宋南渡后诸史传”傅山

江深草阁图傅山

“咣当”一声,刑部大牢的门打开了,在狱卒阴冷的目光中,傅山缓步走出牢房。烈日当空,热风拂面,他微闭双眼,脸部尽是伤痕,青衫上也留有一块块血迹;由于长时间戴脚镣,脚踝处磨出的伤口还未结痂。

顺治十二年(1655)夏,因“朱衣道人案”被捕的傅山,于庭审时拒不认罪,加之查无实证,在关押一年后出狱。随即,他开始南游,表面上寻访山水,实则探求反清复明的可能。历史负责洗牌,个人负责出牌,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轻言放弃。

顺治十六年(1659),傅山得知郑成功的义军围困南京,大喜过望,疾行而至,无奈郑军已兵败撤退。站在燕子矶头,薄云惨淡,放眼江面,尽是清军的兵船,傅山一声悲叹,心被蒙蒙细雨淋湿。岁月不为壮士留,魂不灭,恨未休,大江东去,浪淘尽,何处觅风流?他意识到,无论是南明政权还是郑成功,都无力一统;此时若出仕新朝,凭借学问和声望,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却以诗明志:“众鸟趋新林,孤云危岫依。势力不可忽,素心讵易违?”在鸟儿纷纷投奔新树林之时,为坚守初心,他宁愿做一片“孤云”,环绕在险峻的峰峦。

自顺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十七年(1678),傅山隐居松庄十八年。

松庄位于太原东山脚下,三间茅舍、五畦青苗,成为傅山的皈依之所。但他没有望峰息心,沉溺于餐松饮涧的日子——隐而不出,为的是“著书存志”。

傅山明白,唯有对谈高士、荡舟书海,才能收拾这一地萧瑟。他研读典籍,专注文化传统的梳理与发扬;思接千载,不断拓展心性与灵魂的疆域。坚守不是固执,是信念催生的花朵;执着并非冥顽,是气节滋养的高贵。

明朝覆灭,促使傅山反省程朱理学的空疏与误国。宋朝处在社会发展的巅峰期,明朝也很有“骨气”,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两个朝代的共同点是“崇尚理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特指《六经》的经学被奉为正统,至宋朝,以程颢、程颐、朱熹为代表,在经学的基础上发展成理学,建构起所谓“千古不变”的道统;到了明朝,理学占据绝对统治地位,自诩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无论是讲理学的宋人,还是声称“以理胜人”的东林党人,都没有摆脱“夷狄入华夏”的命运。

傅山一眼洞穿,尽管清军早就觊觎中原大地,却是打着替明朝复仇的旗号入主的。康熙说“自古得国之正,无如我朝”,明朝及李自成农民政权被清朝取代,是顺天应人之举,因为气数已尽,这与程朱理学相符合;康熙自称“夙好程朱,深谈性理”,不过是为清朝的统治寻找理论依据,在他眼里,真正的理学并非书斋里的高头讲章,而是外儒内法。正是康熙承续了顺治朝开启的文字狱,手段残酷,而降清士大夫推崇理学,则为屈膝仕清挂起一块“遮羞布”。

为追求真理,傅山开创了诸子学研究。在他心中,学术研究应该是一个八音盒,每种声音都可以找到共鸣;“经”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今所行五经四书”,不过“注一代之王制,非千古之道统也”。对皇权,他不屑一顾,视其为旅舍,只有一心为公的人掌握“神器”,才能使“天德”昭示于天下。对程朱理学,他没有一棒子打死,承认“四书五经”自有其精华,只是不赞同后世儒者的循规蹈矩。他博览经史子集,参研佛经道经,精通音韵学与逻辑学,擅长金石遗文研究,如一片深邃的天空,包容阴晴雨雪、风云雷电,得“学海”之誉;他叩问真理的足音,关乎自然、关乎社会、关乎人生,诸多识见远高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

无论是黑云压城,还是阴雨绵绵,傅山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义士。众所周知,他医术高超,书法精绝,是彼时“天花板”级别的存在。晚年在《墨池》一诗中,他盘点人生,心有悔意:“投笔于今老,焚方亦既迟。”为什么?孙思邈的医德为人敬仰,王献之的墨迹流传至今,却难以革除社会的积弊与沉疴;自己身怀薄技,为世人称道,依然改变不了国家的命运……家国情结浓烈的人注定如此:即便生命燃烧殆尽,留在世间的依然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无私大爱。

傅山的山水画,同样注入了江河一般的激情,充满孤高兀傲之气。有论者发现,“明末清初之际,奇节异行之士,痛祖国之沦亡,哀异族之宰割,而又无力反抗,其牢骚抑郁不平之气……遂一寄于画”。傅山晚年的画,是他情感的另一种表达,风兴云蒸,残阳斜挂,千里阵云,无尽天涯,比人间岁月更显沧桑。观其画,可以想见他作画时的情景:提笔,剑眉微蹙;落墨,气冲丹田。画中景色哪里是山川静物?分明是挺拔嶙峋的生命绝唱。

傅山为晋祠题写过一副楹联:“茶七碗,酒千盅,醉来踏破瑶阶月;柳三眠,花一梦,兴到倾翻碧玉觞。”满是纵酒狂歌、放荡不羁的模样。这不过是傅山的应酬之作,心中充溢亡国恨的诗人,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为追求递进的意境,饮上七碗茶,继而千盅买醉,踏碎玉阶冷月?或者,一日三眠,向花一梦,兴致来了就纵酒狂歌?

不错,傅山嗜酒,但年近迟暮、旧梦渐远,身旁未了事与昔日壮士忧,都齐聚心头;酒,不再是放飞自我的“真淳之液”。秋风晓月庐中卧,浅酌低吟肯定是有,三杯尽解忧愁去,换得浮生一日眠。风退尽,云自殇,温酒断愁肠。人这一生不乏起伏跌宕,智者在潮起时会踏浪而行,在潮落时会凝神静思,他们不曾心如死水,短暂的平静,是为了更决绝的抗争。傅山为晋祠题写的楹联还有一副:“万竿逸气争栖凤,一夜凌云见箨龙。”箨龙即竹笋,这才出于他的本心:万竿逸气,超凡脱俗;一夜凌云,新笋又生。艰难是必须穿越的风雨,信念终究不会被时光切割。笃定之人每走一步,都是对信念的丈量,不然,怎会有如此悲壮的书写:“日上山红,赤县灵金三剑动;月来水白,真人心印一珠明。”

日月为明;是“珠”明,也是“朱”明。傅山没有一刻不为心中的信念起舞。

隐居期间,云游亦成为傅山的生活日常。他云游是为疗伤、存志、寻访,只闭门读书,会被古人的陈说束缚,变成井底之蛙。他甚至认为,对求学者来说,家无异于牢,他曾指着“家”字问孙子,宝盖下的“豕”和宝盖下的“牛”有什么两样?

桑榆晚照,傅山的足迹遍布山林。他在如水的夜色中穿行,在绚丽的朝霞中守望,与猿鹤为伍,和鸟雀合鸣,一路留下不少诗文。越是靠近真理,越能感受到真理的迷人,继而被真理倾倒,甘愿为真理献身。在孙子的陪伴下,七十岁的傅山登顶泰山,于天烛峰顶极目四望,顿觉自己化作一片海,烦愁成为海上朵朵激情的浪花。触动之余,他赋诗言志:“登此不自振,虚俯齐鲁青。”“凌云顾八荒,浩气琅天声。”

一时间,傅山通体康泰,豪情万丈,像极了传说中的长生花——花开单蒂,留香万年。

康熙十五年(1676),傅山那被岁月雕刻的脸上布满皱纹,所幸腰板还挺直,如奇峰之松;眼神还深邃,装得下星辰大海。岁月匆驶,荒草成灰,有一种情愫在他心中发酵,时间越久,越是醇厚:“家国哀哀雁,行藏跕跕鸢。”原来,时光可以将一片废墟掩埋,可以将一段记忆沉淀,却无法将植根于心的种子扼杀;它会顽强生长,直至成为世间一道永恒的风景,水秀山明。

康熙十八年(1679),傅山被举荐参加博学鸿词科,这是康熙为巩固清朝统治,启用散落于民间的汉族知名学者而下诏特设的。傅山“屡辞屡获”,几乎是被地方官强行用轿子抬入京城,却又以病重为由卧床不试;他当然明白批逆龙鳞的后果,早已想到最坏的结果,甚至连葬身之地都选好了。鉴于傅山的巨大影响力,康熙闻报,特旨免试,赐他内阁中书一职。面对这“天大的恩典”,傅山再次被人抬着入朝谢恩,行至午门,他泣涕涟涟,扑身倒地,并未叩头,真可谓“华发寻春不见梅,一路坎坷雪成堆。寒风不改春天志,牡丹虽谢心相随”。

就像旷野中一束绚烂的山花,傅山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康熙二十一年(1682),傅山复盘自己的过往,无愧于心,遂作《迎春花》以抒怀,其中有“凡花浅心向人输,此花之心深更无。不向丽人云鬓戴,不期墨客吟咏污。坚贞有恒正在此,命寒情热亦耐死。不厕繁华娇养群,独得我贵知音稀”。不向往富丽堂皇,不惧怕谤言加身,“有恒”,源自矢志不渝的民族气节;“情热”,出于对故国的一往情深。

傅山晚年对自己的诗文极为看重,那是他用心血浇灌的花朵,开在生命甬道的两侧。残月枯灯之下,他嘱咐后人将自己的文章保存好:“人无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间,可以增光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念之,念之。”但他也深知,自己的诗文“不合时宜”,很难留下,便说倘若有遗编残句流传,千万不要“妄以刘因辈贤我”。傅山认为刘因先仕元,后以母疾为由辞官归隐,算不上有风节,他不屑于和刘因相提并论。

康熙二十三年(1684),因爱子先一步而去,傅山深受打击,悲痛异常,与世长辞。临终遗命:以朱衣黄冠殓。

至死,他也没有与这个世界妥协。

时人有诗赞曰:“衮衮皆清要,惟公固采荣。百年谁不死,千载尔犹生。调度方山峻,风流晋水清。太原有遗老,今日始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