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父亲失忆29年,深夜忽然记起山东有厂,儿子瞬间惊呆

发布时间:2025-10-27 11:52  浏览量:4

在父亲找回自己名字的那个深夜之前,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最大的秘密,不过是我小时候偷偷藏起来的那张不及格的数学卷子。

可我错了。

整整二十九年,他就坐在我们家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顶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过着一段捡来的人生。我给他捶背,给他下面,看着他对着院子里的黄桷树发呆,以为这就是他的一辈子,也是我责任的一辈子。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他空白的过去,像守护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直到那个闷热的夏夜,一声梦呓,将我们全家卷入了一场横跨两千公里的记忆风暴。而故事,要从那天下午,我给他端去的那碗冰粉说起。

第1章 捡来的父亲

我叫李建波,今年三十二岁。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应该叫“何建波”。

我的父亲,叫何平安。这个名字是当年救起他的好心人给的,寓意简单,就是希望他平平安安。

二十九年前,在川东一个叫“双河镇”的地方,有人在河滩上发现了他。他浑身是伤,脑袋上裹着肮脏的布条,人事不省。醒来后,他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的世界,就像一张被彻底擦干净的白纸。

他口音很怪,不像四川人,带着一股硬邦邦的北方味儿。人们问他话,他只会茫然地摇头。镇上的人看他可怜,身板又结实,就留他下来,帮着干点杂活,换口饭吃。

我母亲陈秀兰,就是那时候认识他的。

母亲当时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才一岁多的我,日子过得艰难。这个沉默寡言、来路不明的男人,却总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屋顶漏雨了,他二话不说爬上去,用捡来的瓦片补好;米缸见底了,他会默默送来自己省下的半袋杂粮面。

他从不多话,但那双粗糙的大手,仿佛天生就会干活。任何东西到了他手里,拆拆装装,总能焕然一新。镇上张屠户的绞肉机坏了,请了几个师傅都摇头,他蹲在那儿鼓捣了半天,硬是用几根铁丝和一块废铁皮给修好了。

一来二去,镇上的人都开玩笑,说秀兰啊,这男人老实又能干,干脆就跟他过日子算了。母亲起初总是红着脸把人推开,但日子久了,看着这个男人对我那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的心也渐渐软了。

他会用竹子给我编蚂蚱,用木头给我刻小马,眼神里有种我说不出的温柔。我学走路,摔倒了,他会比我妈还紧张地冲过来,把我抱起来,笨拙地拍着我背上的土。

就这样,在我三岁那年,母亲嫁给了他。何平安,这个捡来的男人,成了我的父亲。

我们家在镇上开了个小面馆,叫“平安面馆”。父亲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但他下的面,筋道;熬的汤,浓郁。他干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和面、揉面、切面,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我们的日子,就像他下的面条,朴素,但有嚼劲。

我从小就知道,父亲的过去是个禁区。

有一次,我淘气,问他:“爸,你以前是干啥的呀?你老家在哪儿?”

他正在擦拭压面机的手,猛地一顿。那台老旧的压面机,是他从废品站淘回来,自己敲敲打打修复的,用了十几年,依然锃亮。他抬起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空洞和迷茫,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不晓得。”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那天晚上,我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问过。我们全家形成了一种默契,像绕开一块礁石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过去”那片海域。

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他喜欢坐在院子里那棵老黄桷树下,对着一堆破铜烂铁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拿着个生锈的轴承,或者一段断掉的链条,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紧锁,仿佛在破解什么天大的谜题。

我知道,他在努力地想,想把自己丢失的那部分人生给找回来。可那段记忆,就像沉入深海的宝藏,无论他怎么打捞,都只有一片黑暗。

随着我长大,我渐渐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我在县城的汽修厂上班,每个周末回家。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捶捶背,陪他聊聊天。聊的无非是厂里的趣事,镇上的新闻,绝口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

他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他的世界很简单,只有双河镇,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只有那碗永远不会变味儿的素面。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平淡,安稳,直到我们都老去。

那天是个典型的四川夏日,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糖稀。下午,我从县城回来,看到父亲又坐在黄桷树下,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爸,天这么热,进屋歇着吧。”我端着一碗刚做好的冰粉走过去。

他没作声,只是出神地看着手里的一样东西。我凑过去一看,是他前几天从河边捡回来的一块形状奇怪的铁疙瘩,上面还有几个齿轮的印子。

“爸,给你解解暑。”我把冰粉递到他嘴边。

他“嗯”了一声,接过碗,用勺子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红糖水和碎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建波,你说……这铁,要是放在炉子里烧红了,再用大锤子砸,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肯定啊,这叫锻造。厂里老师傅都这么干,能把铁块砸成各种零件。”

“零件……”他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快得让我抓不住。他低下头,继续小口地吃着冰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问。

我当时并没在意。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块不起眼的铁疙瘩,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竟会是一场记忆风暴来临前,最诡异的平静。

第2章 深夜的惊雷

那一晚,我睡得正沉,被一阵压抑的、含混不清的呓语惊醒了。

声音是从隔壁父母的房间传来的。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是父亲的声音,急促而痛苦,像是在跟什么东西搏斗。

“……不对……那个角度……不对……”

我心里一紧,怕是父亲哪里不舒服了。我赶紧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们门口。房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床头灯光。

我看到母亲半坐起身,正一脸担忧地轻拍着父亲的后背。父亲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额头上全是汗。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词。

“齿轮……传动轴……要卡死了……快停下!”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惊恐。

“平安,平安,你醒醒!做噩梦了!”母亲焦急地晃着他。

我推开门走进去:“妈,爸怎么了?”

母亲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都带了哭腔:“建波,你快来看看,你爸从刚才就开始说胡话,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心滚烫,还在微微颤抖。我凑近他耳边,大声喊道:“爸!爸!醒醒!”

或许是我的声音起了作用,父亲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和混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仿佛刚从一场生死浩劫中逃离。

“爸,你没事吧?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关切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眼神依旧涣散。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落在我脸上,又转向我母亲。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发出的声音却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干涩而陌生。

“水……”

我赶紧倒了杯温水,扶着他慢慢喝下。一杯水下肚,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但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

“平安,你刚才吓死我了。”母亲帮他擦去额头的汗,眼圈红红的。

父亲靠在床头,没有说话。他环顾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九年的房间,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陌生,就好像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的目光从墙上挂着的我们的全家福,到桌上摆着的旧闹钟,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一双和面、切面、修理了半辈子杂物的手。他举起手,翻来覆去地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我和母亲对视一眼,心里都充满了不安。父亲今天的状态,太反常了。

就在这凝滞的空气中,父亲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们。

“这里……是哪里?”

我心头一颤,母亲的手也抖了一下。难道……难道他连我们都忘了?

“爸,这是我们家啊,在双河镇。我是建波,这是我妈。”我急忙说,生怕他脑子里的记忆又一次被清空。

他听了我的话,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我,眼神里的迷茫似乎消散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

“建波……”他念着我的名字,然后摇了摇头,似乎在否定什么。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顿地,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腔调问道:

“我……我不是叫何平安。”

我和母亲瞬间都僵住了。

二十九年来,“何平安”这个名字就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们家的户口本上,刻在了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里。如今,他却亲口否定了它。

“那你叫什么?”我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这句话。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他闭上眼睛,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回忆。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终于,他睁开眼,目光穿过我,望向窗外无尽的黑夜,用一种无比清晰,又无比陌生的声音,说出了三个字。

“李……栓……民。”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李栓民?

他姓李?那我……我也姓李?

紧接着,他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又说出了一句让我和我妈彻底呆若木鸡的话。

“我在山东……有个厂……机器……还在转吗?”

山东?厂?

这两个词,对于我们这个在四川小镇上开了半辈子面馆的家庭来说,遥远得就像月亮上的桂花树。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的父亲。他花白的头发,沧桑的脸庞,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一个“厂长”的身份联系起来。

“爸,你……你说什么?什么厂?”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的厂……”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苦和焦急,“生产……轴承的……对,轴承!在……在潍坊……一个叫……叫王家庄的地方!”

他说得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连贯。那些地名,那些专业名词,从他嘴里蹦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击碎了我二十九年来对他的所有认知。

母亲已经完全吓傻了,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建波,你爸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得更重了……说胡话呢……”

我何尝不希望这只是胡话,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可当我再次看向父亲的眼睛时,我动摇了。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熟悉的温和与空洞。那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一种属于“李栓民”的光。那光里,有焦虑,有追忆,有对一个遥远地方的刻骨思念。

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他说的是真的。

这个在我身边生活了二十九年,我以为自己无比熟悉的男人,他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灵魂。

而那个灵魂,在沉睡了二十九年之后,苏醒了。

第3章 一张废纸上的蓝图

那一夜,我们家谁也没睡。

父亲“李栓民”的身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我们家二十九年来最大的波澜。

母亲坚信父亲是病了,是脑子里的旧伤复发,开始胡言乱语。她翻出家里所有的积蓄,执意天亮了就带他去县里最好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什么山东,什么厂长,都是梦话!”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红着眼睛说,“他就是何平安,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不是什么李栓民!”

我能理解母亲的恐惧。二十九年的相濡以沫,她早已习惯了那个沉默、温和、对过去一片空白的“何平安”。现在,一个陌生的“李栓民”突然出现,要夺走她的丈夫,她本能地选择了抗拒和不信。

而我,则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挣扎之中。

理智告诉我,这一切太离奇了。一个失忆二十九年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记起一切?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地名、厂名都出来了。这更像是一种臆想,或者精神错乱的症状。

但情感上,我却无法完全说服自己。父亲醒来后那种判若两人的眼神,那种提到“轴承”和“机器”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专业和熟悉感,都让我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

父亲自己,也像是被困在了两个世界里。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他会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建波,你信我!我真的是李栓民!我的厂……我的厂不能没人管!”

糊涂的时候,他又会变回那个我们熟悉的“何平安”,茫然地看着我和母亲,问我们为什么不睡觉,是不是面馆出什么事了。

两种状态的切换,让他自己也痛苦不堪。

天亮时,母亲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准备带父亲去医院。父亲却异常固执,死活不肯去。

“我没病!”他激动地喊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只是想起来了!你们为什么不信我?”

“栓……不,平安,你听我说,”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去看医生,看了医生就好了,啊?你别吓我们。”

“我不去!”父亲一把推开母亲的手,踉踉跄跄地冲进院子,蹲在他那堆宝贝“破铜烂铁”前,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嘶吼着。

我和母亲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如刀割。

僵持之际,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妈,先别去医院了。”我说,“让我跟爸聊聊。”

我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他依旧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院子里的空气很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

“爸,”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说……你有个厂,在山东潍坊王家庄,是生产轴承的。对吗?”

父亲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你……你信我?”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问题:“那……你还记得别的吗?比如,那个厂是什么样的?有多大?”

这个问题,仿佛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开关。

他脸上的痛苦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神往。他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描述起来。

“厂不大,就两排红砖瓦房……东边那排是车间,里面有四台车床,两台钻床,还有一台我自己捣鼓出来的磨床……西边那排是仓库和办公室……”

他描述得极其细致,连车间窗户是朝南开,办公室门口有棵歪脖子槐树都说了出来。

“我记得……我记得我还在设计一种新的滚珠轴承,精度更高,更耐磨……图纸……图纸应该还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

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眼睛放光地看着我:“纸!笔!建波,快给我纸和笔!”

我愣住了。

“快啊!”他催促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感觉,就像一个真正的厂长在指挥他的下属。

我被他这股气势震住了,下意识地跑回屋里,拿来了我平时记账用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

父亲接过纸笔,蹲在地上,以院子里的石板为桌。他先是闭着眼睛,像是在脑海里构思,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落笔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的手不再是那个揉面时稳定而缓慢的手,而是变得迅捷、精准、充满了力量。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条条直线、曲线、圆弧,一个个精密的符号和数字,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

我虽然不懂机械制图,但我也能看出,那绝不是随意的涂鸦。那是一张结构复杂、逻辑严密的图纸。齿轮、滚珠、内外圈……各种零件的剖面图、装配图,清晰地呈现在那张廉价的作业本纸上。

母亲也走了过来,和我一起蹲在旁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阳光照在父亲专注的侧脸上,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额头沁出汗珠,但他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轰鸣的机器,有飞溅的火花,有冰冷的钢铁和滚烫的理想。

那是一个属于“李栓民”的世界。

十几分钟后,他停下了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耗尽心力的作品。他举起那张画满了复杂图形的纸,递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骄傲和肯定。

“你看,这就是那个新型轴承的设计图……我没骗你们吧?”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它有千斤重。纸上,圆珠笔的油墨还未完全干透。我看着那些我完全看不懂,却又感觉无比精密、无比专业的线条和符号,我的心,彻底动摇了。

一个只念过几年小学的面馆老板,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二十九年的人,怎么可能画出这样的东西?

除非……

除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是李栓民,他真的有一个轴承厂,他也真的……是那个画出这张蓝图的工程师。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一脸震惊、说不出话的母亲。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我这辈子最大胆,也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妈,”我对母亲说,“我们不去看病了。”

“我们去山东。”

第4章 两千公里的追寻

做出“去山东”这个决定,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

这个决定在母亲那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建波,你疯了?!”她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地喊道,“你就凭他画的几笔道道,就要跑那么远?万一他是胡说的呢?我们娘俩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妈,你先冷静点。”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觉得,爸这个样子,是装得出来的吗?他画的那些东西,别说他了,就是我,一个修车的,都画不出来。那不是乱画的。”

母亲沉默了,她也看到了那张图纸,看到了父亲画图时判若两人的状态。那种专注和专业,是无法伪装的。

“可是……可是山东那么大,我们去哪儿找?就凭一个‘王家庄’?”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总得试试。”我看着父亲,他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我心一横,说:“就算是假的,就当带爸出去旅游散散心。如果……如果是真的,那我们找回来的,是爸丢失的二十九年人生。这个家,才能算真正完整。”

“完整”这两个字,戳中了母亲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二十九年来,这个家虽然温暖,但始终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那就是父亲的过去。我们不敢触碰,但它始终存在。

最终,母亲妥协了。她擦干眼泪,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那双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的手,虽然在颤抖,却异常坚定。

面馆暂时关了门,我在厂里请了长假。我取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跟几个要好的朋友借了些钱,凑了去山东的路费。

出发前一天晚上,父亲的情绪异常稳定。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是完全进入了“李栓民”的状态。他坐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张他画的图纸,嘴里念叨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技术参数。

看着他,我心里五味杂陈。期待,又害怕。

期待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能帮他找回过去。又害怕这一切终究是一场空,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彻底失望,那份打击,他能承受得住吗?

两天后,我们坐上了开往山东的绿皮火车。

这是父亲二十九年来第一次出远门。火车启动时,他趴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四川丘陵,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感慨。

“这里的山,真秀气。”他喃喃道,“跟我们山东的不一样,我们那儿的山,平。”

他说“我们山东”,语气自然得仿佛他昨天才从那里离开。

长途旅行是枯燥而疲惫的。母亲一路上都忧心忡忡,几乎没怎么说话。我则不停地跟父亲聊天,试图从他嘴里套出更多关于“王家庄”和那个“轴承厂”的线索。

可他的记忆,就像一部被损坏的老电影,只有一些零星的、破碎的片段。

他记得厂名叫“民生轴承厂”,这个“民”字,取自他的名字“栓民”。他记得厂里有个姓王的会计,是个戴眼镜的瘦老头。他还记得,厂门口那条路,一到夏天,两边的洋槐花开得特别香。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甚至于他为什么会离开山东,为什么会受伤失忆,流落到四川,这些最关键的信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每当我想引导他回忆这些,他就会头痛欲,脸色发白,我和母亲只能赶紧打住。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了两天一夜,我们终于抵达了潍坊。

走出火车站,一股与四川湿润空气截然不同的干燥热浪扑面而来。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是这个味儿……麦秆和泥土的味儿。”他轻声说。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那份不确定,又被驱散了几分。

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接下来,就是最困难的一步:找“王家庄”。

潍坊下辖的县市区很多,叫“王家庄”的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们没有任何行政区划的线索,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一个地问。

我买了张详细的潍坊地图,把所有叫“王家庄”的地方都圈了出来。然后,我们从离市区最近的开始,坐着公交车,或者租一辆三轮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跑。

“师傅,请问你们这儿以前有没有一个叫‘民生轴承厂’的厂子?”

“大娘,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栓民的人?大概三十年前在这里开过厂。”

“大哥,打听一下,你们村有没有一棵歪脖子槐树?”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抱着巨大的希望去问,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摇头和失望。

“没听说过。”

“三十年前?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

“我们这儿姓王的是大姓,可没听说过什么厂长。”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带出来的钱也越来越少。母亲的焦虑写在脸上,她好几次劝我:“建波,要不……我们回去吧?可能真的是你爸记错了。”

我不是没动摇过。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旅馆,看着地图上被划掉的“王家庄”越来越多,剩下的圈越来越少,我心里的绝望也在一点点滋生。

最让我担心的,是父亲的状态。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满怀期待地四处张望,努力地辨认着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子,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而每一次失望,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脆弱的记忆上。他的话越来越少,脸上的光彩也一天天黯淡下去。

好几次深夜,我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发出压抑的哭声。

我不知道,我把他带到这里,究竟是帮他,还是在伤害他。

那天,我们跑了地图上圈出的倒数第二个“王家庄”。结果依然是否定的。回到旅馆,天已经黑了。母亲看着钱包里剩下不多的几张钞票,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建波,我们回家吧,我求你了。你爸他……他快撑不住了。”

我看着坐在床边,像一尊石像一样沉默的父亲,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苍老和孤独。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

放弃吗?

就这么带着一个破碎的梦,和一个更深的失望回去吗?

我不甘心。

我拿出地图,指着最后一个被圈起来的,也是最偏远的一个“王家庄”,它隶属于一个叫“安丘”的县级市。

“妈,爸,明天,我们去最后一个地方。”我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如果再找不到,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父亲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他点了点头。

第5章 歪脖子槐树下的真相

去往安丘那个王家庄的路,异常颠簸。

我们先是坐了长途汽车到安丘市,又转了一趟几乎要散架的乡镇班车,最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口下了车。司机告诉我们,沿着这条土路再走五六里地,就是王家庄了。

七月的山东,烈日当头。我们三个人走在田埂上,两旁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热风吹过,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叹息。

父亲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但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片村庄的轮廓。

“应该就是这儿了。”我抹了一把汗,心里却不敢抱任何希望。

走进村口,一块斑驳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王家庄。

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村子很安静,午后的阳光下,只有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根下睡觉。我们沿着村里的主路往里走,父亲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

“槐树……”他嘴里喃喃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震。

就在那个院子的门口,长着一棵老槐树。那棵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主干粗壮,但不知为何,整个树冠都朝着一边歪斜着,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有些倔强的姿态。

一棵歪脖子槐树。

这和我父亲在记忆碎片里描述的场景,一模一样!

“爸!”我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

父亲没有理我,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步一步,缓缓地朝着那棵槐树走去。母亲也捂住了嘴,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那棵树下的院子,已经破败不堪了。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几排空荡荡的红砖房。房顶的瓦片掉落了不少,窗户的玻璃也碎了,黑洞洞的,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睛。

这哪里像个厂子,分明就是一片废墟。

可父亲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藏。他走到大门前,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走了进去,我们也赶紧跟上。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没人高。东边的确是两排厂房,西边也有一排像是办公室和仓库的矮房子,布局和他描述的丝毫不差。

父亲穿过杂草,径直走向东边最大的一间厂房。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尘封多年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阳光从房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可以看到飞舞的尘埃。厂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台被拆得只剩下底座的机器,静静地卧在那里,像几具巨大的钢铁骨骸。

父亲走到一台最大的机床残骸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冰冷的铁锈,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就是它……”他声音沙哑,“我亲手装的……德国货……”

他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水滑落。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回过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老大爷,拄着拐杖,正站在门口打量着我们。

我赶紧走上前,客气地解释道:“大爷,我们没恶意,就是……就是来找个地方。”

老大爷眯着眼睛,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我父亲的背影上。他端详了许久,脸上的表情从警惕,慢慢变成了疑惑,最后,化为了震惊。

“你……你……”老大爷的拐杖“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他指着我父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也听到了声音,他缓缓地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和老大爷的目光相遇时,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都愣在了原地。

“王……王会计?”父亲试探着,叫出了一个尘封了二十九年的称呼。

“厂……厂长?!”老大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李厂长?!你……你不是……你不是早就……”

他没有说出那个“死”字,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活着……我回来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位王会计,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父亲的手,激动地上下打量着:“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我跟母亲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幅久别重逢的画面,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找到了。

我们真的找到了。这里,就是父亲的过去。

在王会计的搀扶下,我们走进了旁边一间还算完好的小屋。那是他现在住的地方,他是村里派来看管这片废弃厂房的。

一杯热茶下肚,王会计向我们讲述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原来,二十九年前,我父亲李栓民,是这个王家庄乃至整个安丘县都赫赫有名的能人。他不是本地人,是年轻时闯关东过来的技术员,后来自己钻研,白手起家,办了这家“民生轴承厂”。

他为人仗义,技术又好,厂子办得红红火火,带着村里不少人发家致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夏夜,厂里因为线路老化,突然着了火。当时父亲正在车间里调试一台新机器,为了抢救那张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画出来的设计图纸,他冲进了火场。

等人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一根烧断的房梁砸下来,正中他的头部。

他被送到医院,昏迷了好几天。等他醒来时,人就变得痴痴傻傻,问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当时厂子被烧毁,欠了一屁股债。父亲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在一个雨夜,带着他们当时只有两岁的女儿,离家出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而父亲,也在一个深夜,自己从医院里跑了出去,不知所踪。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是死在了外头,要么就是精神失常,再也找不回来了。厂子倒闭后,这片地就被村里收了回去,一直荒废至今。

听着王会计的讲述,我感觉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我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会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四川。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他的工厂,也烧毁了他的记忆,他的人生。

父亲静静地听着,他的手一直在抖。王会计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把生锈的锁。那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晰。

火光,浓烟,灼热的疼痛,还有……图纸。

“图纸……我的图纸……”他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我的手,“建波,那张图纸!我画的那张!”

我连忙从包里掏出那张被我们一路珍藏的、画在作业本上的设计图,递给他。

父亲展开图纸,他的目光和二十九年前那个冲进火场的青年重合了。

“对……就是它……就是它……”他抚摸着图纸上的线条,泪如雨下。

那不是一张简单的图纸,那是他曾经的梦想、事业,和他全部的人生。

而现在,时隔二十九年,他终于,把它找回来了。

第6章 回不去的故乡

真相大白于天下,带来的并非全然是喜悦,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复杂的况味。

父亲李栓民还活着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王家庄。许多上了年纪的村民都闻讯赶来,围在废弃的厂房门口,对着父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同情,也有一丝疏离。

二十九年的光阴,足以改变一切。当年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老人,当年的孩童也已成家立业。对于这个村庄而言,李栓民是一个早已被时间埋葬的符号,他的突然“复活”,让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

父亲被这些熟悉的陌生人包围着,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安。他能叫出其中几个老人的名字,但对方的回应,却总是带着客套和距离感。

故乡,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王会计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把我们安顿在他家。晚上,他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老酒,和我父亲对酌。

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王会计叹着气,说起了这些年的变迁。

“厂长,你不知道,你走之后,村里也尝试过再把厂子办起来,可没人有你那技术,没两年就黄了。后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他又说起了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和姐姐。

“你媳妇……唉,也是个苦命人。当年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看着厂子没了,你也傻了,估计是彻底绝望了才走的。这么多年,也再没回来过,不知道是死是活。”

父亲默默地听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他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找回了过去,也意味着要直面过去的伤痛和失去。

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割裂。

他是李栓民,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厂长。但他也是何平安,是那个在四川小镇上安稳生活了二十九年的面馆老板。

李栓民的故乡在这里,可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家。

何平安的家在四川,可那里的人,却不知道他的前半生。

他像一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无论栽到哪里,都感觉脚下是虚浮的。

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建波……建波……”

然后,他突然冒出一句:“我对不起……也对不起你……”

我知道,他说的“”,是指我四川的母亲陈秀兰。

我心里一酸,拍着他的背,说:“爸,你没对不起谁。你只是……生病了。”

第二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找到了王会计,向他打听,这片厂房的地皮现在值多少钱。

王会计愣了一下,说:“这片地是村里的集体用地,早就荒了,不值钱。你们……是想把厂子要回来?”

我摇了摇头:“不是。爸这个样子,也开不了厂了。我就是想问问,如果把这地卖了,大概能有多少钱?”

王会计估算了一下,说最多也就十来万块钱,因为位置太偏了。

十万块。

这个数字,对于我们那个靠一碗碗面条积攒起来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但对于一个曾经的工厂来说,它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没有告诉父亲和母亲我的想法。我私下里和王会计商量,请他帮忙联系村委会。我说,我们愿意放弃这块地的所有权,只希望能得到一些补偿。毕竟,当年我父亲为了这个厂,投入了他全部的心血。

村委会那边开会研究了几天,最后同意了我的提议。他们也觉得李栓民当年的遭遇很可怜,村里对他有所亏欠。最终,他们凑了八万块钱,作为对我们家的补偿。

当我把那张存有八万块钱的银行卡交到父亲手上时,他愣住了。

“这是……”

“爸,这是厂子给你的。”我平静地说,“厂子没了,但它没忘了你这个厂长。拿着这笔钱,我们回四川,把面馆重新装修一下,好好过日子。”

父亲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手抖得厉害。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或许想留下来,重建工厂,重拾当年的辉煌。但他也明白,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他已经不再是二十九年前那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了。

最终,他把卡递给了我母亲陈秀兰。

“秀兰,”他看着我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母亲没接那张卡,她只是摇了摇头,眼圈红了:“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你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咱们……回家吧。”

“回家。”

父亲重复着这两个字,泪水终于决堤。

离开王家庄的那天,很多村民都来送行。王会计拉着父亲的手,嘱咐了半天,让他以后常回来看看。

父亲点着头,却始终没有回头再看那片废墟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与他的过去,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故乡,回不去了。但幸好,他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第7章 平安面馆的新招牌

回到双河镇,一切都好像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镇上的人听说了我们的经历,都觉得像听天书一样。他们围着父亲,好奇地问东问西。父亲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何平安”,他会笑着跟大家聊几句他在山东的往事,口音里,不自觉地夹杂着四川话和山东话,听起来有些滑稽,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开朗。

我们家的面馆,停业了半个多月,重新开张了。

第一件事,就是换招牌。

我找人做了一块崭新的招牌,上面不再是“平安面馆”,而是换成了四个大字——“李记面馆”。

当新招牌挂上去的那一刻,父亲站在门口,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阳光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何平安”,他做回了“李栓民”。

但我们一家人,还是习惯叫他“平安”。这个名字,承载了我们二十九年的记忆和情感。母亲说:“管他叫李栓民还是何平安,他都是我男人,是建波的爸。”

父亲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关于那场大火之前的很多细节,关于他和我亲生母亲、姐姐的生活点滴,他依然很模糊。但那段在山东开厂的经历,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脑子里。

他变了。

以前,他只是默默地和面、煮面。现在,他开始琢磨着“技术革新”。

他把那八万块钱拿了出来,买了一台全新的和面机和压面机。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整整一个星期,拆了装,装了拆,在原有的机器上加了几个自己打磨的齿轮和传动装置。

我妈心疼那些新机器,抱怨他瞎折腾。

可一个星期后,当父亲满脸油污,却一脸兴奋地把我们叫进厨房时,我们都惊呆了。

经过他改造的压面机,压出来的面条,比以前更薄,更均匀,下到锅里,口感也更加筋道爽滑。

“我就是调整了一下齿轮的转速比,改变了滚轴的压力参数。”他用一种专业的口吻,向我们解释着原理,眼神里闪烁着当年那个工程师李栓民的光彩。

“李记面馆”因为这独特的面条,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很多人都慕名而来,想尝尝“工程师”下的面。

父亲的名声,也从一个“可怜的失忆人”,变成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技术大拿”。

他的“发明创造”远不止于此。

他用废弃的自行车链条,给邻居张大爷的轮椅装了一个省力的传动装置。他用几个旧轴承,给我修车厂里一台报废的鼓风机改造成了面馆里夏天吹风的“土空调”。

那些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破铜烂铁”,在他手里,仿佛都活了过来。

我看着父亲每天忙忙碌碌,捣鼓着他的那些小发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多。我明白,他虽然失去了山东的工厂,却在四川的这个小厨房里,找到了另一种方式,延续着他的热爱和价值。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们小心翼翼保护的病人,而是重新成为了这个家的主心骨,一个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让生活变得更好的男人。

一天晚上,面馆打烊后,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父亲拿着他画的那张轴承设计图,给我讲解着上面的每一个细节。那些我曾经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在他的解释下,仿佛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

“爸,你说……我那个姐姐,现在会在哪里?”我忍不住问。

这是我们回家后,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

父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知道。也许……她过得很好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多的伤感。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对他来说,找回过去,并不是为了追讨什么,也不是为了沉溺于悲伤。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完整,为了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至于那些已经失去的,无法挽回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人最重要的,是过好当下,珍惜眼前。

“爸,”我说,“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我跟厂里申请了,想去参加一个成人技术培训,学数控机床。你以前不是说,那是未来的方向吗?我想……让你去给我当个‘技术顾问’。”

父亲愣住了,随即,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要得!”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用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说,“你老汉的技术,还没过时!”

我们都笑了起来。母亲在一旁,看着我们父子俩,也欣慰地笑了。

院子里的黄桷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写满了理解、成长,和对未来的希望。

第8章 一碗面的传承

自从决定去学数控机床,我和父亲之间的话题,就彻底被各种机械原理和技术参数占领了。

他成了我最好的老师。他虽然不懂电脑编程,但他对机械构造的理解,对材料力学的掌握,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常常能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用最朴素的语言,一语道破问题的关键。

“你看这个刀具角度,偏了零点一度,加工出来的零件精度就会差很多。这跟切面是一个道理,刀要正,手要稳,面才能切得均匀。”他总能把高深的技术,和生活中的小事联系起来。

我常常觉得,我不是在学习一门技术,而是在重新认识我的父亲。

我认识了那个二十九年前,在山东那片土地上,凭借一腔热血和过人天赋,白手起家的李栓民。他的坚韧、他的智慧、他对技术近乎痴迷的热爱,都通过这一次次的交流,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也更深刻地理解了那个在四川小镇上,沉默了二十九年的何平安。他并非没有思想,只是他的思想被困在了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里。他日复一日地与那些“破铜烂烂”为伴,其实是在用一种本能,去寻找那座迷宫的钥匙。

现在,钥匙找到了。李栓民和何平安,这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生,终于在我父亲的身上,融为了一体。

他会一边哼着山东的戏曲小调,一边用四川话招呼客人:“老板,二两杂酱,多放海椒哈!”

他会在厨房里,一边用游标卡尺测量新到的面粉的筋度,一边跟我妈讨论晚上是该吃回锅肉还是麻婆豆腐。

他变得完整了。

我的技术培训很顺利,因为有父亲这个“超级外挂”,我学得比任何人都快。培训结束后,我凭借优异的成绩,被提拔为厂里的技术小组长。

拿到第一个月小组长工资的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镇上最好的首饰店,给我妈买了一只她念叨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银手镯。

当我把手镯戴在她手腕上时,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你这孩子,花这冤枉钱干啥……”她嘴上埋怨着,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

父亲在一旁,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满是欣慰和骄傲。

那天晚上,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吃饭的时候,他给我倒了一杯酒。

“建波,你长大了。”他说,“比当年的我,有出息。”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滑过喉咙,我却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父亲找回的,不仅仅是他的记忆,更是我们这个家失落已久的传承。那是一种精神上的传承,是关于一个男人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创造价值,去撑起一个家的责任感。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生活还在继续。

“李记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用赚来的钱,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小房子。父亲把他那些宝贝工具和图纸,都搬到了新家的书房里,那里成了他的“工作室”。

他偶尔还是会坐在窗前发呆,但眼神里不再是迷茫,而是思索。我知道,他或许是在想念山东那片土地,或许是在追忆那些逝去的亲人。

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琢磨一个新的发明,或者在帮我解决一个技术上的难题。

过去,是一本书,他已经读懂了,然后轻轻地合上了。未来,是一张图纸,正由我们父子俩,一笔一划地,共同绘制。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二十九年前那场大火没有发生,父亲会是怎样的人生?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拥有巨大的财富。而我,或许会成为一个衣食无忧的“厂二代”。

但那样的我,会比现在更幸福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虽然平凡,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温暖。我拥有一个完整的父亲,一个教会我什么是坚韧、什么是热爱的父亲。

这笔财富,比任何工厂、任何金钱,都更加珍贵。

就像我们家那碗面,看似简单,只有面、汤和几勺佐料。但只有用心去和面,用心去熬汤,用心去调味,才能品尝出其中最醇厚、最悠长的滋味。

而人生,大抵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