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我开长途车,遇到一个顺路女孩,她说:我没钱,只有自己
发布时间:2025-10-27 14:12 浏览量:6
二十年后,我收到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汇款单,厚厚的一沓,是两万块。
信上只有几行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子力道:“陈大哥,我还清了。当年你没要的,现在我还你。我叫林晓燕,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那张汇款单,我没动。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我没碰那个把自己当成车费的姑娘一样。二十年,我的东风卡车换成了崭新的解放J6,车轮滚滚,碾过大半个中国,见过的人像路边的野草,一茬又一茬。可只有她,那个把自己叫做“晓燕”的姑娘,像一颗钉子,钉在了我1993年的记忆里,拔不出来。
一切,都得从那个国道边,我一脚刹车踩下去的那个瞬间说起。
第1章 国道上的野草
19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路被太阳烤得发软,我的那辆老东风卡车,喘着粗气,像一头跑累了的老牛。驾驶室里,那台小风扇呼啦啦地转着,吹出来的全是热风,混着柴油和汗水的味道,腻得人发慌。
我叫陈建军,那年三十一岁,跑长途运输的第五个年头。从山东拉一车苹果到湖南,再从湖南拖一车柑橘回来,一个月有二十多天都耗在这条线上。老婆孩子在老家,我就是这个家移动的顶梁柱,车轮转动,家里的日子才能转动。
那天下午,我正从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县城出来,眼皮子直打架。收音机里,田震正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吼着《野花》,吼得我心里也跟着长草似的,一片荒芜。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
她站在路边,一个蓝布小包裹放在脚边,人瘦得像根高粱秆,风一吹就能折断似的。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脸蛋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她看见我的车过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招手,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一半是倔强,一半是绝望。
跑长途的规矩,一般不带陌生人,尤其是单身女人,麻烦。我本想一脚油门过去,可鬼使神差地,透过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我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那不像是在拦车,倒像是在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
“吱——”
我把车靠边停下了,轮胎和滚烫的路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摇下车窗,探出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去哪儿啊?”我问,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衬得有些粗。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停车,快步走到驾驶室旁边,仰着头看我。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她顶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脸上还有几颗青春痘,眼神却比许多成年人都要复杂。
“去……去南边。”她声音很小,带着点怯生生的沙哑,“去哪儿都行,只要是往南。”
“往南大了去了。”我皱了皱眉,“我这车到长沙,顺路不?”
她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顺路,顺路!大哥,你带上我吧!”
我打量着她,心里盘算着。这年头,路上不太平。但看她这副样子,实在不像个坏人,倒像个从家里跑出来的学生。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善意,被那双眼睛给勾了出来。
“上来吧。”我拉开车门,“不过我可说好,我这车里味儿大,颠得厉害,你可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她手忙脚乱地爬上车,把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她的全部家当。
车子重新启动,驾驶室里多了一个人,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很拘谨,缩在副驾驶的角落里,离我远远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杨树。
我没话找话,想缓和一下气氛:“家里人知道你出来吗?”
她身子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跟家里吵架了?”
她还是摇头,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识趣地闭了嘴。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萍水相逢,问多了反而不好。我从仪表盘上拿起一瓶凉白开,拧开递给她:“喝点水吧,看你嘴唇都干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感激,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很珍惜的样子。
车子开出去一个多小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过一个小镇,我把车停在一家路边饭馆门口。这种地方叫“司机之家”,管饭管住,还能给车加水。
“下车吃点东西吧。”我对她说。
她局促地摆摆手,“不,不了,大哥,我不饿。”
她的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笑了笑,没戳穿她,自顾自地下了车。“下来吧,人是铁饭是钢,跑长途饿不得。我请你。”
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跟着我进了饭馆。
饭馆里烟雾缭绕,几个光着膀子的司机正大声划拳,空气里混杂着饭菜香、汗臭和烟味。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份最实惠的盖浇饭,一个辣椒炒肉,一个番茄鸡蛋。
饭菜上来,她看着眼前那盘堆得冒尖的米饭和油汪汪的菜,咽了口唾沫,却没有动筷子。
“吃啊,愣着干嘛?”我把筷子递给她。
她接过筷子,却没有夹菜,而是看着我,很认真地问:“大哥,这顿饭多少钱?”
“没多少,几块钱的事。”我扒拉着饭,含糊地说道。
她却很执着:“你得告诉我,我得记着。”
我有点无奈,只好说:“两份饭,十块钱。”
她点点头,像是记下了这个数字,然后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饿坏了。我心里有点发酸,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把我那份辣椒炒肉里的肉片,多半都夹到了她的碗里。
她注意到了,停下筷子看着我。
“我最近牙口不好,吃不了肥的。”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些肉片吃了。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按照惯例,我会在这种店里开个房间睡一觉,明天一早再走。可现在多了个她,这住宿就成了问题。
结了账,我走到她面前,有些为难地开口:“那个……今晚我得在这儿住下。你看你是……”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给她点钱,让她自己也开个房间,或者她有什么别的去处。
她却误会了我的意思。
她抬起头,眼睛在饭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也格外决绝。她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大哥,我没钱。”
我愣住了,等着她的下文。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那个蓝布包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我只有自己。”
第2章 方向盘上的分界线
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我平静如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只有自己。”
饭馆里依旧嘈杂,划拳声、吆喝声混成一片,可在我耳朵里,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了,只剩下她那句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话。
我看着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跑了五年长途,自认见过些世面,也听过不少荤段子,可在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是该愤怒地骂她不知羞耻?还是该轻佻地顺水推舟?
都不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在用她唯一认为值钱的东西,去换取一点点生存下去的可能。那不是交易,更像是一种悲壮的献祭。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比她还红。那是一种被冒犯,但更多是被刺痛的尴尬。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把身后的凳子都带倒了,“哐当”一声,引得旁边桌的司机都朝我们看来。
“你……你胡说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肩膀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那种倔强覆盖。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仿佛在说:我没有胡说,这就是我能给的全部。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我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扭头就走,“在车上等我!”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饭馆,外面夜晚的凉风一吹,我才感觉脑子清醒了一点。我靠在卡车巨大的轮胎上,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心情却越来越烦躁。
这叫什么事儿!我陈建军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但也是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我停车载她,是看她可怜,是动了恻隐之心,可她倒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烟抽了一半,我又开始反思。她一个年轻姑娘,说出这种话,得是逼到什么份上了?她不怕吗?她就不怕我是个坏人,把她带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不敢再想下去。
或许,她只是太天真,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一场等价交换。
我在车下站了足足十分钟,抽了两根烟,把心里的那股邪火和乱七八的念头都压了下去。等我再回到饭馆门口,她还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抱着那个蓝布包裹,一动不动。
看到我回来,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忐忑。
我没看她,径直走到柜台,对老板说:“老板,再开个房。”
老板是个胖子,一脸精明相,他瞟了我身后的姑娘一眼,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好嘞,还是要一个房间?”
“两个!”我加重了语气,把钱拍在柜台上,“开两间最便宜的,单人的。”
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麻利地拿了两把钥匙给我。
我把其中一把钥匙塞到她手里,依旧没好气地说:“拿着,这是你的房钱和刚才的饭钱,算我借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我没说“不用还”,因为我知道,对她这样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借”比“给”更能让她接受。
她捏着那把冰冷的钥匙,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水汽。
“早点休息,明天五点半出发。”我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安稳。隔壁就是她的房间,我能听到她偶尔翻身的轻微声响。我把门反锁了好几道,心里却像是有只猫在抓。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陈建军,你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别犯糊涂。可脑子里却总是回荡着她那句话,和她那双又倔强又无助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洗漱完毕,我去敲她的门。敲了半天,没人应。我心里一咯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或者……她走了?
我让老板打开门,房间里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块。桌上,放着那把房间钥匙,钥匙下压着几张叠起来的毛票,皱皱巴巴的,总共一块两毛七。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失落,又有点释然。走了也好,省得一路尴尬。
我发动车子,准备上路。车灯划破黎明的黑暗,就在我准备挂挡起步的时候,我看到车前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碎花衬衫,抱着那个蓝布包裹,看到我的车灯亮起,她朝我挥了挥手。
我把车开到她身边,摇下车窗,没好气地问:“你站这儿干嘛?不是走了吗?”
“我……我怕睡过头,耽误你赶路。”她小声说,“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了。”
原来,她一夜没睡。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我叹了口气,拉开车门:“上来吧。”
她上了车,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她似乎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打破了沉默:“你叫什么名字?”
“林晓燕。”她回答,“晓天的晓,燕子的燕。”
“我叫陈建军。”我说,“以后别再说什么‘只有自己’的浑话了。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要懂得保护自己。这世上,坏人比好人多。”
她的脸红了,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我知道了,陈大哥。”
从那以后,她开始叫我“陈大哥”。
车子继续往南开,驾驶室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僵硬。方向盘就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我们各自守在自己的那一侧,保持着一种安全的距离。我们开始聊天,虽然大多时候是我问,她答。
我知道了她老家在河南的一个小山村,家里穷,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读到初中毕业,成绩很好,但家里没钱,就不让她读了。
“那你这是要去长沙干嘛?有亲戚在那边?”我问。
她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没亲戚。就是想去大城市看看,找份活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挣钱。”
“那你家里人……”
提到家里人,她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些:“别提他们!我爹……他为了给弟弟娶媳妇凑彩礼,要把我嫁给邻村一个瘸子!那瘸子比我爹年纪还大!给了八百块钱彩礼,就把我给卖了!”
我心里一震,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逃出来,也明白了她说那句话时的绝望。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来说,这跟推进火坑有什么区别?
那一路上,她断断续续地讲着她的事。我默默地听着,偶尔递上一瓶水,或者在服务区多买一个热乎的肉包子给她。我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麻烦,而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妹妹。
我的车厢,这个充满汗味和柴油味的铁皮盒子,成了她暂时的避风港。而我,这个开车的糙汉子,成了她临时的守护神。
第3章 一碗阳春面
从河南到湖南,一千多公里的路,在1993年,那是一段漫长得看不到头的旅程。路况不好,国道上到处是坑,车子像摇篮一样晃晃悠悠。我们走走停停,饿了就在路边小店吃碗面,困了我就在驾驶室里打个盹,让她在后面卧铺上休息。
晓燕是个很懂事的姑娘,话不多,但手脚很勤快。我休息的时候,她会用抹布把驾驶室擦得干干净净。我吃饭狼吞虎咽,她会提醒我慢点,对胃不好。她甚至会唱几首家乡的小调,虽然跑着调,但在枯燥的旅途中,也算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像兄妹,或者说,更像一对临时搭伙的父女。我比她大了十几岁,看着她,有时候会想起我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
第三天傍晚,我们到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县城。车子出了点毛病,水箱开锅了,得找地方修。我把车开进一家路边的修理铺,师傅检查了一下,说要换个零件,得等到明天才有货。
这意味着,我们又得在这里住一晚。
我找了家小旅馆,还是开了两间房。经历了上次的事,晓燕没再提钱的事,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安顿好之后,天已经擦黑,我带着她出去找地方吃饭。
县城不大,只有一条主街,路灯昏黄,照着稀稀拉拉的行人。我们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馆。
“想吃什么,自己点。”我对她说。
她看着墙上的菜单,看了半天,指着最便宜的那个说:“陈大哥,我就要一碗阳春面吧。”
“阳春面有什么好吃的,光秃秃的。”我皱了皱眉,对老板喊道,“老板,两碗牛肉面,多加肉!”
“不,不要!”晓燕急忙拉住我,“陈大哥,我……我就想吃阳春面。”
我看着她坚持的样子,只好随她了。“行吧,那就要一碗牛肉面,一碗阳春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我的牛肉面,大块的牛肉铺在面上,香气扑鼻。她的阳春面,清汤白面,只有几根青菜点缀,看起来寡淡无味。
她却吃得很香,一小口一小口地,很珍惜。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心里不是滋味。我夹起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块牛肉,放进她的碗里。
“陈大哥,你干嘛?”她惊讶地抬头。
“吃吧,女孩子家,不多吃点肉怎么行。”我说。
她却把那块牛肉又夹回我的碗里,固执地摇着头:“不,陈大哥,这是你的。我吃我的就行。”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我有点生气了。
“你一路上已经帮我够多了。”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不能再占你便宜了。这碗阳春面,我自己能付钱。”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毛票和一堆硬币。那是她全部的家当,是她从家里逃出来时带上的,可能还包括我上次“借”给她的房钱剩下的。
她认真地数出五毛钱,放在桌上。
我看着那五毛钱,再看看她那碗清汤寡水的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我没再勉强她,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面,但那香喷喷的牛肉,吃在嘴里却感觉有点发苦。
吃完面,我们往旅馆走。县城的夜晚很安静,能听到路边草丛里的虫鸣。
“陈大哥,”她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她说,“也谢谢你……没有当个坏人。”
我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月光洒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种超越她年龄的澄澈和真诚。
“晓燕,”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记住,女孩子的身体,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用来交换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拿这个做交易。糟蹋了自己,就什么都没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还有,”我继续说,“别总想着占便宜或者还人情。人跟人之间,不全是算计。有时候帮一把,就是图个心安。你这一路,把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给我唱歌解闷,这不也算付了‘车费’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那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笑得这么灿烂,也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那个夜晚,我们聊了很多。她问我家里有几口人,我女儿多大了,我老婆好不好看。我拿出钱包里那张已经磨得有些模糊的全家福给她看,告诉她,我女儿学习很好,每次都考第一,我老婆是世界上最贤惠的女人,我跑车挣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她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陈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她说。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个普通开车的,想老婆孩子的糙老爷们。只是,我也有女儿。我希望我女儿以后出门在外,如果遇到难处,也能碰上一个像我这样,愿意给她一碗牛肉面,而不是算计她的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说出了一句特别了不起的话。
第二天,车修好了。我们继续上路。离长沙越来越近,晓燕的话也越来越少。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对未来的迷茫。
快到长沙的时候,我问她:“到了长沙,你有什么打算?”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一片茫然:“不知道。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再去找活干。”
“你有身份证吗?”
她摇摇头。那时候农村户籍管得严,很多人都没有身份证。
我叹了口气。一个没身份证、没学历、没亲戚的年轻姑娘,想在省城立足,谈何容易。
车子进入长沙市区,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晓燕的眼睛里充满了新奇,也充满了不安。
我把车开到一个长途汽车站附近,这里人多,也乱,但机会也多。我停下车,对她说:“晓燕,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我得去郊区卸货。”
“嗯。”她点了点头,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等等。”我叫住她。
第4章 300块钱的重量
我从驾驶座下面摸出一个信封。这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我提前取出来放在身上的,准备路上花销和回家交给老婆。
我从里面数出三百块钱。九十年代的三百块,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是我跑一趟车纯利润的一半了。我把钱塞进另一个干净的信封里,递给她。
“拿着。”
晓燕看着那个信封,像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不,陈大哥,我不能要你的钱!绝对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我板起脸,学着我爹教训我的口气,“这是我借给你的!你不是说要还吗?饭钱、房钱,还有这一路的‘车费’,我都给你记着账呢!等你以后挣了钱,再一并还给我。”
我把话说得很重,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身上没钱怎么行?租房子要钱,吃饭要钱,找工作也得花钱。这三百块,你省着点花,先找个安稳的地方住下来。记住,别信那些花言巧语的,说什么包吃包住工资高,多半是骗子。就找那种小饭馆,问问要不要洗碗工,虽然累,但至少实在。”
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江湖经验,都掏心掏掏肺地告诉她。我甚至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下了我老家的地址和我的名字。
“这是我的地址。以后要是混出头了,想还钱,就往这儿寄。要是……要是混不下去了,也别做傻事,买张火车票回家,至少家里还有口饭吃。”虽然我知道,那个家或许是她最不想回的地方。
晓燕捏着那个信封,手指都在发抖。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一抽一抽的。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哭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没说“谢谢”,也没说“不要”,只是接过那个信封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的蓝布包裹里,放在最贴身的位置。
“下车吧。”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她拉开车门,站到地上。巨大的卡车旁边,她的身影显得愈发瘦小。
她没有立刻走,而是绕到我的车窗前,仰着头,看着我。
“陈大哥,”她哽咽着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地址背一遍给我听?”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识字不多,怕记错了。”她说。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个初中毕业、成绩很好的姑娘,却说自己识字不多。我明白,那是贫穷和自卑在她心里刻下的烙印。
我耐着性子,把“山东省临沂市河东区平安镇陈家村,陈建军收”,一字一顿地,念了三遍。
她跟着我,也小声地念了三遍,直到确认自己记住了,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大哥,你多保重。”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也是,自己小心。”我发动了车子,不敢再看她。
卡车缓缓驶离,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她没有走,就站在原地,抱着那个蓝布包裹,一直看着我的车,直到我的车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空落落的。
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开,驾驶室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收音机里还在放着歌,可我却觉得格外吵闹。我关掉收音机,车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
我习惯性地往副驾驶看了一眼,那里空荡荡的,仿佛林晓燕从来没有出现过。可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淡淡的洗发皂的香味,仪表盘上,还留着她擦拭过的痕迹。
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到底对不对。三百块钱,对她来说,是救命钱,还是把她推向另一个未知的深渊?我给了她地址,是给了她一个念想,还是给了她一份还不清的压力?
我甚至有些后怕。万一她拿着这钱学坏了怎么办?万一她在长沙出了什么事,我岂不是成了帮凶?
可转念一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停车,如果我没有给她那三百块钱,她的命运会是怎样?是被卖给那个老瘸子,还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真的用“自己”去换取一点微薄的生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踩下刹车的那一刻,在我把牛肉夹给她,在她吃那碗阳春面的时候,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花季的姑娘,不该就这么被毁了。
车子到了卸货的仓库,工人们忙着往下搬苹果。我坐在车里,抽着烟,看着远处长沙城的轮廓,心里默默地念叨:晓燕,你可得争气啊。
回程的路上,我路过了我们分别的那个汽车站。我特意放慢了车速,朝四周看了看,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然,什么都没有。长沙那么大,人海茫茫,一个不起眼的姑娘,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哪里还能找得到。
回到家,老婆看我这个月交的钱少了三百,问我怎么回事。
我撒了个谎,说路上车坏了,修车花了三百。
老婆没怀疑,只是心疼地摸着我手上因为修车沾上的油污,絮絮叨叨地说:“跑车就是辛苦,以后路上多注意安全。”
我看着贤惠的妻子,心里一阵愧疚。那三百块钱,是我们的血汗钱,是女儿的学费,是家里的嚼谷。我却把它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傻事。
第5章 消失的燕子
日子就像车轮,一圈一圈,单调地向前滚动。
送走林晓燕之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拉货,卸货,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地奔波在那条熟悉的国道上。
起初的几个月,我每次路过长沙,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忍不住会朝那些小饭馆、小工厂多看几眼,幻想着会不会在某个角落,看到那个扎着两条辫子的瘦弱身影。
我甚至在跟别的司机聊天时,会有意无意地打听,有没有在长沙见过一个叫“晓燕”的河南姑娘。得到的,自然是别人莫名其妙的眼神。
时间长了,这种期待也就淡了。
一年,两年,五年……中国的变化日新月异,国道越修越宽,路边的平房变成了高楼,我的东风卡车也换成了马力更大的解放。我不再年轻,眼角爬上了皱纹,女儿也上了初中,个子快赶上她妈了。
林晓燕这个名字,连同那个闷热的夏天,那碗阳春面,那句“我只有自己”,都像是被我压在了记忆的箱底,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
偶尔,在某个深夜,独自一人行驶在寂静无人的高速公路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黑暗,我会突然想起她。她现在怎么样了?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她还在长沙吗?还是回了老家?她还记得那个叫陈建军的卡车司机吗?
我想,她大概早就忘了。
对于她来说,我可能只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时期,偶然抓住的一块浮木。一旦上了岸,谁还会回头去看那块浮木呢?萍水相逢,缘尽于此,本就是人生的常态。
我也渐渐释然了。那三百块钱,就当是我为自己的良心买的一份心安吧。我不求回报,只希望那个倔强的姑娘,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安稳的角落。
有一年回家过年,村里一个远房亲戚来串门,他也在长沙打工。酒过三巡,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你在长沙,听说过一个叫林晓燕的河南姑娘吗?”
亲戚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听过。长沙那么多人,叫晓燕的得有好几千个吧。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我端起酒杯,把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和着辛辣的白酒,一并咽进了肚子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林晓燕。她就像一只飞出我视野的燕子,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时间来到了2013年,距离那个夏天,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年。
我快五十岁了,多年的劳累让我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不能再开长途了。我用多年的积蓄,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小的物流公司,自己当起了老板,虽然还是辛苦,但至少不用再风餐露宿。女儿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也谈了男朋友,生活看起来一切都好。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单据,村里的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信。
我很是意外。现在这个年代,谁还写信啊?电话、手机、后来的微信,早就取代了这种古老的方式。
我拿起信封,信封很普通,邮票也是,但上面的字迹却让我心里一动。那是一种很秀气,但又透着一股劲道的字体。寄信地址是湖南长沙,收信人写着:山东省临沂市河东区平安镇陈家村,陈建军(大哥)收。
那个括号里的“大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撕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银行的汇款单,和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我捡起汇款单,上面的数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两万块。
我展开那张信纸,上面就是那几行字:
“陈大哥,我还清了。当年你没要的,现在我还你。我叫林晓燕,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落款是:林晓燕。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讲述她这二十年的经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开。
我拿着那封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把那张汇款单照得有些刺眼。
二十年了。
我以为她早就忘了,我以为那三百块钱早已石沉大海,我以为那段尘封的往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可她一直都记得。
她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的地址,记得那笔在她看来是“欠款”的钱。
三百块,变成了两万块。她信里写的是“还你”,而不是“谢谢你”。这个倔强的姑娘,过了二十年,还是那么倔强。她用这种方式,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告诉我,她不是一个占便宜的人。
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在小面馆里,她固执地把那块牛肉夹回我碗里,然后从手帕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五毛钱放在桌上的样子。
原来,她一直都没变。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第6章 回响
老婆看我拿着一封信发呆,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地问:“谁给你寄这么多钱?林晓燕是谁?”
我把那段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国道上遇到那个瘦弱的姑娘,到她说出那句惊人的话,再到那碗阳春面,和那三百块钱。
老婆听完,沉默了很久。
我心里有些忐忑,毕竟当年我是瞒着她,把家里的救急钱给了一个陌生人。
“你啊……”老婆叹了口气,却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当年,你做得对。”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熟悉的温柔和理解。“要是换了我在场,可能也会这么做。建军,你没给咱家丢人。”
得到妻子的理解,我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那张两万块的汇改单,我最终没有去取。我把它和那封信放在一起,夹在我最珍视的相册里,那一页,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信上没有留电话,只有一个地址,似乎她也并不期望我回复。她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还清一笔“债”,然后让这件事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可在我心里,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我开始好奇,这二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农村姑娘,是如何在长沙立足,又是如何挣到这笔钱的?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那几行简短的文字背后,该是怎样一部漫长而艰辛的奋斗史?
我甚至有种冲动,想去一趟长沙,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过去,亲眼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可我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她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了结,或许就是不想再被打扰。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我这个二十年前的“陈大哥”,冒然出现,或许只会给她带去尴尬。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或许,这样远远地知道她过得还好,就足够了。
几个月后,女儿从长沙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些当地的特产。她是我公司的业务主力,经常全国各地跑。
吃饭的时候,女儿突然说:“爸,我这次去长沙,办完事还有点时间,就顺便帮你办了点私事。”
我愣了一下:“什么私事?”
女儿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笑着说:“我去帮你‘侦察’了一下。你那个‘晓燕妹妹’,现在可了不得了。”
我急忙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是一家服装店的门面,店名叫“晓燕服饰”,装修得很雅致。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她正在店里,认真地帮客人量尺寸。她盘着头发,穿着得体的连衣裙,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婉和干练,却让她显得格外有气质。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虽然胖了些,成熟了些,但那眉眼间的轮廓,还是二十年前的林晓燕。
第三张照片,是她和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的合影,应该是她的全家福。照片里,她笑得很幸福,很灿烂。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忠厚,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里满是爱意。
“我没直接进去找她。”女儿说,“我就是装成顾客,进去逛了一圈。跟店员聊天,才知道老板娘就是林晓燕。听说她人特别好,自己就是苦日子过来的,所以店里招的员工,大多是跟她一样的外地打工妹。她老公是本地人,以前是个裁缝,两人一起白手起家,把这家店做起来的,在当地还挺有名气。”
女儿顿了顿,继续说:“爸,你当年的三百块钱,没有白给。你救了一个好人。”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眼神里充满绝望和倔强的女孩。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扎下了根,开了花,结了果。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欣慰,是感动,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满足感。
原来,善良是真的有回响的。
那次回响,不是那两万块钱,而是这张照片,是知道了她过得很好。
后来,我把那两万块钱,以女儿公司的名义,捐给了我们县里的一个贫困女童助学基金。我想,这笔钱,应该用在更需要它的地方,去帮助更多像当年林晓燕那样的女孩子,让她们不至于因为贫穷,而走到那绝望的一步。
如今,我也快退休了。有时候,我会拿出那张全家福,看看照片里幸福的林晓燕,再看看夹在相册里的那封信和那张早已失效的汇款单。
我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夏天,那条滚烫的国道,和那个把自己当成车费的姑娘。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踩下刹车,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上,可能会少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善良的女老板,多一个被命运碾碎的可怜人。
而我的人生,也会缺少这块最温暖,也最沉重的压舱石。
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卡车司机。我做的,也只是一件凭良心出发的小事。但这件事却让我明白,有时候,我们不经意间伸出的一把手,一句温暖的话,一碗热腾腾的面,或许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而这份改变,最终会以某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给我们,让我们知道,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虽然有风雨,但也同样,充满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