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婚姻(5)
发布时间:2025-09-22 12:33 浏览量:11
奶奶家与外婆家对比,孟融显然更喜欢外婆家。她有时候很疑惑为什么外婆要叫“外”婆,明明外婆对她更好更亲。
所以,孟融渐渐把对外婆的称呼改成了阿婆。
这天是星期天,孟融趴在铺了凉席的水泥地上,手里捏着半根快化掉的小布丁冰棍,正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掉了封皮的旧小人书。冰水滴在凉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厨房间里,陈君华正在准备今天的晚饭——一锅熬得咕嘟冒泡的绿豆稀饭,还有一大盆凉拌黄瓜丝,上面撒着几粒蒜末和几滴香油。天太热,吃不下油腻的。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是熟悉的节奏。
孟融抬起头,看向门口。
陈君华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女人。年纪稍大的是姨婆陈君兰,穿着件半新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手里摇着一把印着广告的塑料扇子。旁边是她女儿,孟融的表姨,叫甄红,烫着一头夸张的小卷发,穿着时兴的踩脚健美裤,脸上抹得白白的。
“哟,大姐,红红,你们咋来了?快进来,外面热!” 陈君华热情地招呼着,侧身让开。汗珠还挂在她额头上。
“三姨!” 甄红响亮地叫了一声,眼睛滴溜溜地往屋里扫了一圈,尤其在角落里那台嗡嗡作响的单门冰箱上停留了一秒。
“这不是天儿太热了嘛!家里那破电扇吹出来都是热风,红红吵着说热得心慌,饭也吃不下!” 陈君兰摇着扇子走进来,就坐在了陈君华那张铺着凉席的床上。她用手扇着风,目光落在那台冰箱上,“哎哟,还是三妹家好,有空调!还有冰箱!这大热天的,有口冰的喝就舒服了!”
甄红紧挨着她妈坐下,立刻接口,声音又尖又快,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就是就是!三姨,您家冰箱里还有冰汽水不?我都快渴死了!这鬼天气!”
陈君华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她搓了搓手,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向冰箱。
“有,有,上回燕儿单位发的,还剩两瓶橘子汽水,我给你们拿。”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冰箱门,饭菜和冷气的味道散出来。冰箱内部空间很小,塞得满满当当。陈君华费力地挪开一个装着剩菜的铝饭盒,才从最里面掏出两瓶贴着褪色标签的塑料瓶橘子汽水,瓶壁上立刻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给,喝吧,解解暑。” 陈君华把汽水递过去。
“哎哟,谢谢三姨!您可真是救急了!” 甄红一把接过,迫不及待地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冰凉的汽水顺着下巴流下来也毫不在意。
陈君兰也接过去,慢条斯理地喝着,眼睛却还黏在冰箱里。
“三妹啊,你这冰箱看着不大,倒是挺能装的。我看里面还有位置嘛!我们家今天早上买的西瓜,放家里怕放坏了,这么大热天!要不……”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陈君华,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君华没拒绝过别人,尽管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行吧,那……那拿来吧。放得下就放。”
“哎!我就知道三妹最好了!” 陈君兰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对着甄红一努嘴,“红红,快!回家把那个大西瓜抱来!就放三姨冰箱里冰着!晚上我们就在三姨这儿吃了!凉快!”
甄红应了一声,放下刚喝了一半的汽水就冲了出去。
陈君华看看床上怡然自得、扇着扇子的大姐,还有桌上那盆孤零零的黄瓜丝。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她走到桌边,拿起筷子,想把那盆黄瓜丝再拌拌凉。
“哎,三妹,别忙活了!” 陈君兰瞥了一眼那盆寡淡的黄瓜丝,扇子摇得更起劲了,“就咱们几个,随便吃点就行!红红一会儿就回来,那么大个西瓜呢,冰镇了切开吃,又解渴又顶饱!比啥都强!” 那语气,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在安排着晚餐。
孟融趴在地上,小人书也看不下去了。她看着外婆默默放下筷子的手,看着外婆脸上那难看的笑容,再看看大姨婆那副理所当然、指手画脚的样子,小小的心里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她不喜欢大姨婆她们来。每次她们来,外婆都要多做好多事,家里的好东西也会少好多。她记得上次外婆藏起来舍不得给她吃的鸡蛋糕,就是被大姨婆“顺口”吃掉的。
很快,甄红就抱着一个足有十几斤重、绿皮滚圆的大西瓜回来了,累得气喘吁吁。“三姨!放哪儿?” 她站在冰箱前,看着那狭小的空间,有点犯难。
陈君华叹了口气,她费力地把冰箱里原本码放整齐的蔬菜、剩菜,还有一小块用塑料袋包好的猪肉都掏了出来,堆在旁边的桌子上。腾出最底层那点可怜的空间,才勉强把这个庞然大物塞了进去。冰箱门被西瓜顶得凸起一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好了!冰俩小时,保准透心凉!” 甄红拍拍手,一脸轻松,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转身又拿起那半瓶汽水,继续喝起来。
陈君兰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那堆被挤出来的蔬菜和肉,像没看见一样。她转向陈君华,脸上堆着亲热的笑容:
“三妹啊,还是你这儿舒服!有空调吹着,有冰箱冰着西瓜!以后啊,天热我们就常来你这儿避避暑!一家人嘛,就该这样!你说是不是?”
是啊!一家人,算了不计较了!陈君华每次都这样想着,然而吃的亏却越来越多。
陈燕回来看到冰箱里的东西少了那么多,就知道又是那几个蹭饭的来白吃白喝。于是就跟陈君华吵,说她傻,做那么多别人也不会念她的好,反而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于是吵架就成了孟融童年里的家常便饭。这些年,孟青阳每个星期都要带陈燕和孟融去孟家“吃饭”,听朱素娟的嫌弃,受兄弟姐妹的数落,孟建平的默许更是让孟青阳在孟家抬不起头。
陈燕每次从孟家回来都憋着一肚子火,她开始和孟青阳吵架,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凶。不管陈燕说的有理没理,孟青阳都觉得她是小人之心,觉得自己孟家是大格局赚大钱的,是陈燕远远比不上的。
他的大男子主义,他的软弱和无能,虚伪又可怜的自尊心在结婚后的七年里显得淋漓尽致。
孟青阳想过离婚,但陈燕不同意。有一天孟青阳来找陈君华,谈和陈燕离婚的事,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让陈君华劝陈燕离婚。
陈君华没同意,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看重这个女婿,而是陈燕根本不听陈君华的话,若是陈燕听话的话,当初就不会不顾陈君华的阻拦非要嫁给孟青阳。
离婚的事情不了了之,陈燕也没再去过孟家。孟青阳没办法就带孟融一个人去孟家吃饭,而且去得越来越频繁。
做饭的责任又落到朱素娟那儿,她自然不乐意,于是把气都撒到孟融和孟青阳身上。渐渐地,孟融更不想去了,但迫于父亲的威压,她只能妥协。
这天午后,蝉鸣声嘶力竭,孟家单元楼旁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叶子都晒得卷了边,蔫蔫地垂着,投下大片的阴影。屋子里倒是阴凉些,但也弥漫着陈旧家具和樟脑丸的沉闷气味。
孟融局促地坐在客厅角落那张硬邦邦的小板凳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她穿着外婆新做的碎花小裙子,棉布的,很舒服,但此刻贴在身上,却让她觉得有点紧绷绷的。她不太敢动,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摇椅上闭目养神的奶奶朱素娟。
朱素娟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蒲扇。她没睡着,眼皮偶尔掀开一条缝,扫过角落里的孟融。
“背挺直!” 蒲扇停了,朱素娟的声音冷不丁抽在闷热的空气里。
孟融吓得一抖,赶紧把原本就挺直的背又往上拔了拔,下巴都快贴到胸口了。后颈窝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头抬起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小家子气!”
孟融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她努力看向奶奶的方向,但视线一碰到奶奶那审视的目光,又像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垂了下去。
“啧!” 朱素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蒲扇烦躁地摇快了些,“跟你说了多少遍!女孩子要大方,要文静!你看看你,坐没个坐相,头抬不起来,话也不敢说!连你弟弟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将来怎么带得出去?丢我们孟家的人!”
弟弟?孟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另一头。她的小堂弟,五岁多,正在铺着凉席的地上爬来爬去。口水流了一下巴,小手沾满了灰尘,正“咯咯”笑着把一个木头小鸭子往嘴里塞。朱素娟的目光扫过去时,脸上那层严厉的冰霜瞬间融化,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宠溺,嘴角甚至还弯起了一丝纵容的笑意。
朱素娟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孟融身上,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重新变得挑剔而冷漠。
“坐要有坐相!肩膀打开,腰杆挺直!手放好!别抠抠索索的!女孩子,第一要紧的就是仪态!懂不懂?” 她一边训斥,一边用蒲扇不耐烦地指点着孟融的姿势。
孟融僵硬地按照奶奶的指示调整着,手紧紧攥着裙角。她感觉自己像外婆菜板上被拍扁的面团,被无形的力量揉捏着,塑造成一个陌生的形状。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痒痒的,她也不敢擦。
“还有说话!” 朱素娟继续她的“教导”,“声音要清亮,吐字要清楚!别跟蚊子哼哼似的!问你话,要大大方方地回答!别问三句答不出一句!你看看你妈,就是乡下带来的那股子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你可不能学她!听见没?”
孟融不喜欢奶奶这样说妈妈。妈妈虽然有时候凶,但外婆说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听见没?哑巴了?” 朱素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听见了。” 孟融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小脑袋垂得更低了。
“大声点!没吃饭吗?” 朱素娟的蒲扇“啪”地拍在摇椅扶手上。
“听见了!” 孟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红了。
朱素娟这才似乎满意了一点,鼻腔里哼出一声,重新慢悠悠地摇起蒲扇。“听见了就要记在心里!规矩是做给人看的!是门面!懂不懂?以后到了外面,人家一看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教养!丢的是我和你爷爷的脸!”2004年,孟融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她所在的班级有57个学生。
这天16:20,放学铃像是扯着脖子嚎破了音,尖利又迫不及待地撕破了下午沉闷的空气。
憋了一天的孩子们,顿时像开了闸的洪水,嗷嗷叫着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
楼梯口瞬间人满为患。
脑袋挨着脑袋,书包挤着书包,蓝白相间的校服汇成一股躁动不安的洪流,嗡嗡的说话声、笑闹声、被踩了脚的尖叫抱怨声,混成一大片噪音,在狭窄的楼道里轰轰作响。
空气变得又热又浊,弥漫着橡皮屑、灰尘和孩子们身上那股汗津津的味道。
孟融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下挪。
她人小,力气也小,只能紧紧背着旧书包,努力在人缝里钻。
前面是黑压压的后脑勺和不断晃动的书包,后面是不耐烦的推搡。
她有点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只能低着头,盯着前面同学的脚后跟,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生怕一脚踩空,或者撞到谁。
她的正前方,隔着两三个人,是她们班的班长,李娜。李娜今天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系着个崭新的粉色蝴蝶结,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她似乎有点着急,不停地往前挤,嘴里还嚷嚷着:“让让!快点让让啊!磨蹭什么!”
楼梯拐角的地方最要命,地方窄,人却最多,一下子堵得更厉害了。前面不知道谁绊了一下,或者被后面推了一把,人群一个趔趄,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惊呼。
孟融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推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前顶了一下,胳膊肘好像碰到了什么。
就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走在她前面的李娜,突然回头!
那张平时在老师面前总是笑得甜甜的小脸,此刻拧着眉毛,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烦躁和厌恶。她的目光剜向刚刚不小心碰到她的孟融。
根本不容孟融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李娜尖利的声音就刺破周围的喧嚣:
“挤什么挤!烦死了!”
声音里是满满的恶意和嫌弃,完全没有平时在班里发作业时的装模作样。
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带着惊讶、好奇,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兴味。那些目光像聚光灯,打在孟融脸上,火辣辣的。
为什么?
我……我只是跟着走……我没挤她啊……就算不小心碰到了……也不是故意的啊……
李娜骂完,像是掸掉了一粒碍眼的灰尘,脸上那副嫌恶的表情一秒都没多停留,极其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就转回头,马尾辫甩出一个弧度。
她用力扒开前面挡路的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挡道”、“讨厌”,像条滑溜的鱼一样头也不回地挤下楼,迅速消失在继续涌动的人潮里。
周围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人流重新恢复了喧闹和蠕动,仿佛刚才那恶毒的一幕从未发生。同学们推搡着,说笑着,从僵立原地的孟融身边经过,偶尔有人好奇地瞥她一眼,但很快就被后面的人推着走了。没人停下来问她一句,更没人替她说句话。
…”那三个字,像粘在鞋底嚼烂的口香糖,甩不掉,恶心了一路。
孟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出校门的,她脑袋里昏昏沉沉,一副呆呆的样子。
而来接孟融放学的孟青阳因为想着股票的事情并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
回到筒子楼,推开外婆家的铁皮门,屋里熟悉的暖香和昏暗的光线包裹上来,却没能立刻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陈燕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炒着青菜,油烟味有点呛人。
陈君华也在一旁洗着芋头。
听到门响,陈燕头也没回,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回来了?今天怎么好像晚了点?”
没人回答。
陈燕和陈君华都觉得不对劲,转过头。看到孟融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门口,低着头,书包带子都快被她揪断了。
陈君华眉头拧紧了:“咋了?融融!谁欺负你了?”
陈燕忙着炒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孟青阳也仿佛刚反应过来,开始把注意力放到女儿身上。
孟融把放学时在楼梯口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她说得很简单,很混乱,重点反复强调着那句恶毒的骂人话。
“……她……她就突然回头……骂我……骂我…说我挤她……烦死了……我没有挤她……我就是跟着走……人那么多……我不小心……碰到她了吧……她就……她就那么骂我……”
她抬起眼,渴望地看着外婆和妈妈,希望能得到一点安慰,一点理解。
然而,陈君华听完,刚想安慰,陈燕却率先埋怨上了。她脸上的担忧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其不耐烦的、甚至可以说是恼怒的神情。
她想象中的欺负,可能是推搡,是抢东西,甚至是打了几下。结果,就这?就为了一句骂人的话?还是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一股邪火“噌”地就窜上了陈燕的心头。
她今天在厂子里干活也不顺心,累得腰酸背痛,回来还要忙活晚饭,心里本就憋着火。
女儿这副哭哭啼啼、为了一句骂就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在她看来,简直是懦弱、没出息到了极点!尤其是在联想起自己在孟家受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委屈和刁难后,女儿这点小事更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点矫情。
她非但没有安慰,反而沉下脸,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声音变得尖利而严厉:
“哭什么哭?就为这点破事?!”
孟融被妈妈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大跳。
陈君华想阻止,但挡不住陈燕的气势汹汹。
“她骂你你就骂回去啊!长着嘴是干什么用的?没用的东西!人家骂你你就受着?就知道哭!哭能哭死她啊?”
“她凭什么骂你?啊?你就不会吼回去?‘你会不会说?哑巴了?怪不得人家能当班长,你呢?屁用没有!知道回家哭!”
陈燕骂得口不择言,把自己在生活里积压的怨气和不甘,全都倾泻在了眼前这个只会哭泣、不懂反抗的女儿身上。
她看着孟融那副吓傻了、只会掉眼泪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仿佛看到了在那个家里同样懦弱受气的自己,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暴怒彻底掌控了她。
“行了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陈君华制止住陈燕,给了她一记眼神警告。但陈燕并没有善罢甘休,反而将火气转移到陈君华身上。
“妈你怎么什么都要管啊?我在教育孩子,能不能别插嘴!”
陈君华又气愤又无奈,她没有选择和陈燕争执,因为结果只能是越吵越凶。
孟融呆住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比刚才还要白得吓人。她像是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从头到脚都麻木了。耳朵里嗡嗡的,妈妈那些难听又戳心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屁用没有”、“丢人”这几个词,反复烫烙着她的意识。
这比被班长骂的,更甚百倍千倍。
陈燕骂完了,烦躁地一挥手:
“以后这种破事别跟我说!没出息!自己解决去!”
铁锅被重新打开,火苗蹿起,油锅再次滋啦作响,炒菜的声音掩盖了一切。
孟青阳没有插嘴,他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看一场别人的闹剧。
屋里,油烟弥漫,饭菜的香味开始飘散。
屋外,最后的天光正在一点点被灰蓝的暮色吞噬。人性是复杂的。
陈燕虽然时常情绪不稳定,但总体来说对孟融还是不错的。
孟青阳很重视人际关系,有时候想起来就会叮嘱孟融主动加入同学的活动,主动去交朋友,说朋友多了路好走。
孟融在前两年的小学生活中交到了三个好朋友,她们时常在课间一起踢毽子、玩一二三木头人或者是一些自创的奇奇怪怪的小游戏,不亦乐乎。
三年级上学期开学,班主任照常分配座位,孟融又被分到与许铭做同桌。
许铭这个人十分邋遢,每次打完篮球都捂着一身臭汗回来上课,他周边的同学都深受其害,尤其是与他做了三年同桌的孟融。
这天傍晚,孟融回到家中,吃饭的时候偶然提及了这件事,陈燕觉得有必要跟班主任说一声给孩子换个同桌。
……
教师办公室里,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班主任李老师,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人,正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批改作业。听到敲门声,她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陈燕。
“李老师。”
陈燕挤出个笑,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她身上还穿着厂里的工装。
“哎,孟融妈妈啊,快请进快请进。”李老师放下红笔,脸上展现出热情的职业化笑容,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有事啊?坐下说坐下说。”
陈燕坐下,挨着椅子边,身体微微前倾:“李老师,打扰您了。是有点小事,想麻烦您一下。”
“什么事?你说,别客气。”李老师笑容可掬,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是关于我家孟融座位的事。孩子回来跟我说这三年调座位,她都跟那个叫许铭的男生同桌。她说那孩子身上汗味儿比较大,夏天天热,靠得近有点熏得慌,孩子说有点影响她听课……”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李老师的脸色:“我知道,老师您排座位肯定有您的考虑,要顾全大局,不容易。我就想问问,下次调座位的时候,您看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给她换个同桌?随便换谁都行!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反而显得更加亲切和体贴了。她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语气温和得甚至带上了几分歉意:
“哎呀!是这事儿啊!孟融妈妈,你看我,一天忙得晕头转向的,真是没注意到这个情况!怪我怪我!”她推了推眼镜,身体也往前倾了倾,显得格外推心置腹,“你放心!这完全是小事情!孩子学习环境要紧嘛!这许铭同学……嗯,确实是活泼了点,男孩子嘛,夏天是容易出汗。孟融同学文静,爱学习,受影响确实不好。”
“下次!下次月考完肯定要重新排座位!我会给孟融换个周围环境好点的位置!这你放心!”
陈燕听到这话,一直悬着的心扑通一下落回了肚子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没想到李老师这么好说话,这么通情达理。
她连声道谢:“哎呀!太谢谢您了李老师!真是太麻烦您了!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
“客气什么!这都是我们老师应该做的嘛!”李老师笑着摆摆手,态度好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孩子在学校有什么情况,你们家长及时沟通,这是对的!我们互相配合,都是为了孩子好嘛!”“是是是!您说得对!太感谢您了!”陈燕站起身,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才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李老师脸上那亲切热情的笑容,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撇了撇嘴,拿起刚才放下的红笔,在一本作业本上用力划了个叉,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娇气。”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和烦躁,“事儿真多。”
……
第二天,语文课。
上课铃声刚落,李老师抱着教案走进了教室。她照例先扫视了一圈全班,目光在同学们脸上缓缓掠过。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
李老师没有立刻开始讲课。她把教案放在讲台上,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沉重表情。同学们都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李老师推了推她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犀利,缓缓地开口了,展露出班主任式的威严:
“同学们,今天上课前啊,老师有点题外话,想跟大家聊聊。”
她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们呢,是一个集体。一个班,就像一个小家。同学之间,应该是什么?应该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对不对?”
底下有同学小声附和:“对——”
李老师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缓和,反而更加严肃了:“但是呢,最近老师发现,我们班里啊,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苗头。”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师指的是什么。
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慢悠悠地扫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那目光在孟融的方向停顿了一瞬,极快,但又足以让周围一片区域的同学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
孟融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抠着铅笔盒上的锈迹。
“有些同学啊,心思不用在学习上,不用在提高自己身上。反而一天到晚,光盯着别人的缺点看!哎,就觉得别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对。”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明显的讥诮和不满:“说别人说话声音大了,说别人习惯不好了,说别人影响她了……挑三拣四,嫌这嫌那。”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变轻了。所有人都听出了老师话里有话。
孟融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里冒出了冷汗。她不敢抬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虽然老师没有点名,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些话……就是说给她听的!昨天妈妈刚去找过老师……今天……
李老师仿佛没有看到底下那些细微的反应,继续着她的“教诲”:
“老师就想问问这些同学啊——”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再次审视全班。
“你在说别人不好,嫌弃别人的时候,有没有先低下头,好好看看自己?嗯?”
“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你自己太娇气了?太挑剔了?是不是你自己心胸太狭隘了,容不下别人一点点跟你不同的地方?”
“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就你觉得受影响?别人怎么没事?是不是你自己也有问题?”每一个反问,都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在孟融的心上。她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
坐在她旁边的许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偷偷瞟了孟融一眼,眼神复杂。
李老师看着底下一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的学生,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她最后总结道,语气沉重,毫不掩饰其权威: “做人要懂得包容!要懂得体谅!要看到别人的长处!不要整天斤斤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样下去,只会影响班级团结,破坏同学感情!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我希望,有这种思想的同学,能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把心思放正!放在学习上!”
她说完,又用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视了一圈教室,仿佛要把这些话刻进每个学生的脑子里。
然后,她才像是终于完成了这项重要的“思想教育”任务,拿起粉笔,敲了敲黑板,语气恢复了平常:“好了,题外话就说到这里。现在,把语文书翻到第三十二页,我们今天讲新课……”
课堂终于进入了正常的讲课环节。
但对于孟融来说,这节课,才刚刚开始变得无比漫长和煎熬。
她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根本听不进老师后面讲了什么,耳朵里反复回响着刚才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娇气”、“挑剔”、“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不明白。
明明是妈妈去跟老师好好说的……老师当时答应得好好的……那么亲切,那么通情达理……
为什么一转身,就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这样说她?虽然没点名,但和点名有什么区别?大家肯定都猜到了!一定都在心里笑话她!觉得她事多!娇气!讨厌!
旁边的许铭似乎刻意往另一边挪了挪凳子,保持了更远的距离。
整个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充满恶意的灰暗滤镜。
原来,大人说的话,是可以完全不一样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来,寻求帮助,换来的不是解决,而是更隐秘、更伤人的羞辱。
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怀疑,像毒藤的种子,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埋进了她幼小的心田深处。
讲台上,李老师正抑扬顿挫地讲解着课文,声音平和,仿佛刚才那场尖锐的“教诲”从未发生过。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鸟儿还在叫着。
但孟融的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更灰暗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