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我被要求退伍,我问领导:你认识我舅吗?

发布时间:2025-09-05 03:36  浏览量:9

我在部队的最后一个月,鞋底磨得跟煎饼一样薄。

鞋跟一蹬地,能听见那种“啪嗒啪嗒”的空响,像夏天街边摊煎韭菜盒子的油泡在炸。

我那天正蹲在营房后面抠着鞋底看,连长把帽檐一押,影子罩到我眼睛上。

他说,支队来人了。

我说,来就来呗。

他低声,别顶嘴,这次是组织部的。

我“哦”了一声,心里往下一坠,像有人拿根细线从我胸口拉出一颗玻璃珠,啪嗒落地,不响,但碎了。

先把话摆明,我叫季城,94年,二十四岁,河西人,老家在郑河边那个凹进去的小湾儿,西风一刮,家里窗缝儿呜哇呜哇叫,像有人吹笛子。

我进部队的时候,皮肤黑黑的,口音重得能砸死人,连长第一次点名,“季程?”

我说,“到!”

他皱眉,“你是不是‘城’?”

我说,“是。”

他叹了口气,“以后别喊跟敲盆似的。”

我心里骂一句,他也没给盆我敲。

支队那天来的两位,一个穿草绿色短袖,手臂青筋像跳水运动员,另一个白衬衫塞进皮带,肚子绷着,像吃饱了撑着来工作的。

办公室窗户开着一条缝,风进不来,灰进来了,卡在窗沿儿,像一层半旧的呢。

白衬衫把纸一放,说,名单你看到了吧。

连长点头,说,嗯。

他看我,“季城?”

我站起来,“到。”

他上下打量我,眼角褶子一合一合的,像我妈家炉灶上那片锡纸。

他问,文化程度?

我说,高中。

他又问,家庭情况?

我说,爸妈在家种地,有两个妹妹。

他说,好的。

然后他翻了翻纸,“你们这次要减员,指标下来,综合考虑……季城,你退伍。”

我笑了一下,嘴角往上一挑,那笑不像笑,更像是脸抽了抽,或者心里那根筋被拽了一把。

连长咳了一声,没看我。

白衬衫把笔在纸上点了点,像点句号,定音。

我说,为什么是我?

他说,综合考虑。

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平平的,像一道蒸鸡蛋,没盐没味儿,一切都在盘子底下泅着,看不见摸不着。

我说,具体点。

他说,你入伍时间、年龄、兵种、各项指标……综合考虑。

我笑了一声,这回是有点儿气的笑,嘴里冒出来就热的,“综合考虑,是不是也综合了我没送礼?”

白衬衫眼皮都没抬,“请你注意言辞。”

我心里那个馒头被虫咬了一口。

我说,我能见见支队领导吗?

连长瞟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去。

白衬衫收起纸,“时间紧,等会儿政工科有安排。回去收拾吧。”

我没动,像钉在那儿了,鞋底粘着地面,动一下都粘得掉丝儿。

白衬衫看不惯了,眉毛往上一挑,“还有什么意见?”

我看着他,“你认识我舅吗?”

一屋子空气“咔嚓”一下,像玻璃杯磕在桌角。

连长手指偏了偏,指甲刮了刮桌面的泡沫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白衬衫轻笑,眼尾一勾,“你舅是谁?”

我说,郑河一中的季教导。

这下他笑没了。

他“哦”了一声,“季教导,那是在县里有点影响的。”

他说“有点影响”的时候,语气像是把一颗花生米丢嘴里,随便嚼了嚼,咽了,没有水,卡嗓子了。

我接着说,“他不光在县里有影响,他当年还是你们支队那谁谁的同学。”

白衬衫低头翻纸,“同学多了。”

我说,“他也当过县里的先进个人,省里表彰的时候上过报,还写过一篇文章,讲的就是教育体制的自我净化。”

我的话一串儿把自己给逗笑了,教育体制的自我净化,呵。

白衬衫抬头看我,脸上那层油光在灯下晃了一下,“小同志,这不是靠关系的地方。”

我说,“我也没靠关系,我就是想问一句,你认识我舅吗?”

这句话其实不是问他认不认识,是问,他认不认。

人的关系,有时候比事实更实。

他淡淡,“不认识。”

我嗯了一声。

我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白衬衫正拿笔敲桌面,像在打点子,莫名很烦人。

我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指标你们也要完成。

我说,可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两年在边上驻点,冻成狗的时候也没有退下来,我妈寄来的棉鞋走了一个月才到,我脚后跟烂了一层又一层,滴血我都没吭声。

我说,这次不让我在机修连,还是把我退回去,理由就四个字,综合考虑。

我笑了,真笑了,笑得有点憋气,“你们这综合考虑,是不是把我名字顺着表按到这四个字里,就踏实了?”

白衬衫说,“别搞对立情绪。”

我说,“我没有,对立我也对不起你,我就是问问,你认识不认识我舅。”

房间里静了半分钟。

我听见楼下有人搬煤球,咣当咣当,像不耐烦的心。

连长后来把我拽出来,拽到走廊窗户边,说,季城,你收拾一下,别冲动。

我点烟,火柴拉出来的瞬间,那个黄火头在我的手指上跳了一下,像想扑到我脸上。

我深吸一口,烟没味儿,苦,辣。

连长盯着我,“你舅?”

我说,“真有。”

他说,“你可别乱动主意。”

我看着楼下那一堆煤球,“我什么主意都没有。”

我说完,自己心里也不信。

连长拍了拍我肩,“收拾,等通知。”

他走了。

我靠着窗台,年久失修的木头上蹭了一手灰,指腹糊了一层粉儿,像没洗干净的糯米。

我抬手看那层灰,忽然想笑,又没笑出来,喉咙里卡了一声,像老屋的木梁被风吹得一下响一下响的,挺久。

我打了个电话给舅。

电话那头一接,是他学生,他说,“季老师正在上晚自习辅导。”

我说,“我等他。”

学生说,“你谁?”

我说,“他外甥。”

学生“哦”了一声,撇了一口气,“你等。”

把电话放旁边,我听见教室里粉笔在黑板上划的声音,“唰唰唰”,还有一个女生咳嗽,盖子盖上,水杯碰桌角,茶叶和水滚动的那种“哗啦”声,在我耳朵里像电影。

等了二十分钟,舅接过来。

他嗓子老了,带点烟砂,“怎么了,城子?”

我吸了口气,鼻腔里都是烟,“舅,我可能要退伍。”

那边沉了一下,“怎么回事?”

我说了四个字,“综合考虑。”

舅没说话。

我听见他吸烟的声,“嘶——”,像夏天河边蚊子一群团在一起。

他在那头叹了口气,“你回来也不丢人。”

我说,“我不丢人,我就……不甘心。”

他“嗯”,又“嗯”。

他说,“你别冲动,先等等。”

我说,“我问了他们认识不认识你。”

他在那边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你说这个干嘛?”

我说,“我想看看他们嘴硬不硬。”

他沉了半秒,“城子,你别把路走窄了。”

我说,“我知道。”

他说,“我会给你打个电话,但我只说情况,不求情。”

我说,“好。”

他又说,“你自己,别犯浑。”

放下电话,我把烟头按在窗台上,按了一下又一下,那火星子在木头上熄了又亮,像小孩子的玩具灯。

我想起去年冬天,腰上系着麻绳,把一只坏了的压缩机吊起来,我一手扶一手撑,冻得鼻涕在上唇结成一层脆的壳儿。

那天我把麻绳扯得手指肚都开裂了,晚上洗手的时候,水一碰,疼得眼前一黑。

我舌头舔了舔牙齿,牙龈里像又冒出那股血腥的甜。

又想起隔壁老王打电话来,说他家小孩儿要去市里看病,借二百块,我在床底下掏出一卷油腻的纸,抽出几张毛爷爷,递给他,他接了,眼圈红,“兄弟,我记你一辈子。”

我当时笑着说,“别记一辈子,记半辈子就行,我怕你嫌我。”

那些细碎的画面,在这会儿可笑得跟散了线的珠子,绕着我脚边滚。

我站久了,腿麻,脚底下的鞋跟,啪的一声,真的裂了。

我低头看,裂口像人的嘴,裂得挺委屈。

晚上营里吃茄盒,油不干净,炸出来有点子黑。

胡子哥夹了一个给我,“吃,多吃点,回去了你妈给你炖鸡。”

我说,“我妈那鸡不是给我炖的,是给我妹妹补身子的。”

他笑,“你就跟那鸡抢去。”

我笑了,牙齿上还沾了点苋菜叶子,舌头顶了顶,顶不下来,咽了。

吃完回宿舍,床上的蓝军被单洗过,太阳晒过,带点被面晒过的那股香,在夜里也有。

我躺下,天花板有裂缝,像地图,一条条支脉,像河。

我就在那张地图上游来游去,说不上哪儿是起点哪儿是终点。

我睡不着。

耳边有人打呼,像一只老拖拉机,突突突。

我翻身,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张张硬币一样硬的照片。

第一张,是我刚来那年,十五公里拉练,汗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第二张,是去年夏天,暴雨里我们在山沟里抢修,泥花溅在脸上,我像一只落汤鸡,偏还笑得像朵花。

第三张,是年前,大家在营门口合影,连长靠边站着,我站他旁边,嘴角抬着,眼睛亮。

照片的边角有点起毛,像时间在上面咬了一口。

我把照片再放回去,下意识摸了一下枕头侧面,摸到一个硬硬的小颗粒,扣出来,是一粒沙。

不知道跟着谁的鞋跟进来的。

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来,薄薄一层,像糯米纸。

我把役装收拾好,叠得方方正正,放箱底。

胡子哥过来,手里拿着一瓶二锅头,是去年他纪念日家里寄来的。

他说,喝一点?

我摇头,“上午就喝,连长能把我拎起来摔。”

他说,“那晚上喝。”

我点头。

上午去政工科登记,左边墙上贴着一张“光荣退伍”的红纸,红得刺眼,金色字在太阳底下闪,像鱼鳞。

政工科的老李戴着眼镜,镜片上有大道道儿,我怀疑那不是度数,是油。

他看我,“名字。”

我说,“季城。”

他在本子上划了一下,点头,“嗯,综合考虑。”

我笑了,“知道。”

他抬眼,“情绪稳定吧?”

我说,“我不是火山。”

他没笑,鼻孔里呼出气,像被风筒吹的那种热风。

他说,“回去等通知,时间很紧的。”

我点头,“好。”

走到门口,他叫我,“小季,你别误会。”

我回头,“我没误会你。”

他说,“这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我说,“我知道。”

我是真知道。

但知道有什么用?

出政工科,我在营门口踱了一会儿步,鞋底疼得厉害,裂开的地方像咬我的肉。

胡子哥追出来,塞了包烟给我,“拿着。”

我说,“我有。”

他说,“拿着!”

他声音一高,眼睛红一下。

我笑,“你哭什么,我又不是死了。”

他骂我一句,“滚。”

我真的滚了两步,他笑骂,“拍你脑袋!”

我们俩就这样,站在太阳底下,晒得像两只鱼干。

中午,我给家里打电话。

我妈接的。

她那边有鸡叫,咯咯咯,像有人在挠我耳朵。

她问,“怎么啦?”

我说,“妈,我可能退伍。”

她“哦”了一声,静了一下,然后小声问,“咋回事?”

我说,“名额到了。”

她就“哦”,又“哦”,最后,“回来也好,回来也好,家里不缺你吃喝。”

她说“吃喝”的时候,声音软软的,像咬了一口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还烫嘴。

我鼻子酸了。

我说,“我还没定。”

她说,“听安排。”

我说,“嗯。”

挂了电话,我眼睛有点潮,太阳反而像变大了,刺刺的。

下午,舅给我回电话。

他说,“我问了下,确实在减员。”

他停了下,“城子,我老同学在支队,但……”

我说,“我知道。”

他轻笑,“你就知道。”

他又说,“小地方的人情,很容易变味,我不想让你以后心里有个钩子。”

我“嗯”。

他问,“你想怎么做?”

我说,“舅,我想自己去问问。”

他沉默了一下,“去吧,但不许闹。”

我说,“不闹。”

他告诉了我一个名字。

我把那个名字在舌头上滚了两圈,“张……”

舌尖碰到上颚,发出“zhang”的时候,我有点喘不上气。

第二天,我请了假,连长看我一眼,“别出格。”

我说,“不出格。”

他挥挥手,像赶一只不听话的小狗,“滚。”

我笑,“我滚。”

我穿着那双裂了嘴的鞋,穿过营门,阳光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的影子一会儿像我,一会儿像谁也不是。

城市并不远,三十分钟的车程。

公共汽车上,椅子上的海绵被坐出一个个坑,像蜂窝。

车窗上贴着几张旧广告,“疤痕修复”“成人自考”,颜色褪得像泡久了的红丝线。

我坐在窗边,手指沿着玻璃窗滑,玻璃上一个小划痕,从左上角斜斜下来,像有个人把故事写到半截,划了一刀,停了。

下车,去支队大楼。

大楼门口两棵法国梧桐,叶子上灰,摸一下,手上就白一层。

门卫不认我,说办事吗。

我说,找张科长。

他看我衣服,“什么事?”

我笑了,“私人。”

他上下打量我,打量到我的鞋,裂口像把他盯得不舒服,他哼了一下,打了个电话,“张科,有人找。”

他听了一会儿,冲我点头,“进去吧,三楼,右拐。”

我说,“谢。”

走廊地面是那种旧水磨石,灰白相间的点子,中心有个花纹,形状像一朵风车,永远不动。

我敲门。

里面“请”的声音不响,但却挂着一点攒着的威势,好像他没用力,我也该听懂他用了力。

我进去。

张科长穿简单,短袖衬衫,白,袖子卷起来一点,露出两条不多不少的毛。

他的脸没想象中那么油,反而像一块病好的伤疤,没什么表情。

他看了我一眼,“你是?”

我说,“季城。”

他“哦”,眼睛一扫,“事我知道。”

我心里一紧。

他说,“怎么,来找我?”

他把“找”咬得很轻,像掉在地上那种豆子,滚了滚。

我说,“我想问问,为什么是我。”

他抬手,拿桌上的笔,转了一圈,又放下,“指标嘛,综合考虑。”

我笑了,来了,又是这四个字。

我说,“综合了啥?”

他看我,“小季,你有火气。”

我说,“我也不想有。”

他靠椅背,眼睛里像有一根绳子,拴着一只气球吊在天花板上,“你要是想留,办法也不是没有。”

我的心猛地提起来。

他说,“你手上有啥技术证书吗?比如电工上岗证、焊工证?”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我都是跟着老赵他们干,凭手上活。”

他嗯了一声,“那就难了。”

他把“难”字拖了半秒,像故意给我一片带点刺的葡萄皮。

我说,“我可以去考。”

他挥手,“时间来不及。”

他又说,“再一个,你年龄不小了,组织也考虑转岗培养,但你没有证,就很被动。”

他说这些的时候,很稳,像一张平整的纸压在桌上,把每个字的角都压住,不让它飞。

我说,“那……你认识我舅吗?”

他看我,眼皮眨了一下。

他说,“你舅是谁?”

我说,“郑河一中的季教导。”

他笑了一下,那笑不是对我,是对他自己忆起的某个东西,“认得,老季啊。”

他又笑,“你们家出了个硬脾气。”

他把笔放在桌边,突然正色,“但你别拿这个说事。”

我抬眼,直直看他,“我拿来提醒你们,我不是孤儿。”

他嘴角一抽,“你小子,话糙心不糙。”

我笑了,“我就是想让您看看,纸上那四个字后面有个活人。”

他看着我,半晌,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不想这样。”

他看着窗外,窗外的梧桐叶动了一下,被谁走过带起的风拨了一把。

他说,“上面指标下来,减员,当然优先考虑文化程度、岗位不可替代性、年龄、未来转岗可能性,还有,现实情况。”

他停了一下,像一个老师要讲重点了,“现实情况,包括有人明确举荐,有人明确提出培养,有明确的计划。”

他说到“明确”的时候,用了三次。

我懂了。

我舌头抵了抵牙,牙齿咯吱了一声,我说,“张科,您直说——有人顶我的。”

他看着我,没说话。

他不说话,就等于说话。

他说,“你要是现在能拿到你说的那个什么证书,加上连长的意见,可能调整。”

“可能。”

我把那个词在喉咙里嚼了两下,嚼不烂。

我说,“我不求您给我开后门,我也不求情。我就想问个明白。”

他说,“你问了。”

我点头,“那我回去了。”

我起身。

他忽然说,“你舅确实给我打了电话。”

我停住。

他说,“他没求我,他就跟我说,‘张某,孩子有个底线,你别叫他觉得做老实人吃亏。’”

他看我,“我也想让老实人不吃亏。”

他说完这句,笑了一下,笑得像喝了口凉水从牙缝里渗过去,凉且疼,“但是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我拉开门,又关上。

走廊里有个人拖着拖把,水在地上铺了一层,太阳照进来,亮光一条一条的,像鱼的鳞片。

我抬脚,鞋底裂着嘴,在水里“啪嗒”一下,溅了我一裤腿。

我低头看那水珠顺着裤缝往下流,透着点光,像细小的玻璃,透明的,凉的,滑的,我忽然有点累。

出去大门的时候,门卫朝我点了点头,我也点头,两个陌生人互相承认一下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公交车到站,我上了车,车上人不多,几个人拎着菜,有蒜,有韭菜,味道冲。

旁边座位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孩子眼睛提溜圆,伸手抓我衣袖,我笑了,回他抓了一下我的指头,他咯咯笑,一嘴口水。

笑声很轻,却把我心里的那股气,像有人拿手拨了一拨。

晚上回到营,胡子哥问,“怎么样?”

我说,“四个字。”

他一撇嘴,“我就知道。”

晚上我们喝了酒,二锅头辣到喉咙,我一下又一下往下吞,吞到胃里,胃热了,脑子冷了。

喝到后来,我站起来,拿杯子去倒水,杯子碰到水龙头,叮的一声,清脆,像一块冰掉在碗里。

第二天,连长把我叫去,递给我一个通知。

他没看我,眼睛落在我肩膀上方一点的地方,像那里有个他熟悉的钉子。

他把纸给我,“下周。”

我接过纸,纸很薄,我能摸到它的纤维,一个小小的毛刺扎进了我食指,疼很小,但真。

我说,“好。”

那几天,我在营里做得更勤快了。

大家都以为我要挥挥手留个好印象,其实我就想把能背的背了,把能看一眼的再看一眼。

仓库那把坏了柄的扳手,我给它找了个新柄,柄上的木头还带着木刺,我拿砂纸搓了半小时,搓到它顺手。

库房角落那个破灯,我拆了、擦了灯罩,装回去,灯光一下亮了一圈儿,连老鼠都不敢抬头。

老赵看我这样,骂,“你这小子,像要嫁人离娘家似的!”

我笑,“我还要带两口箱子过去。”

他飞过来一个帽子,砸我头上,“滚!”

最后一个晚上,我回宿舍,拉开床底的铁箱,里面有一些碎碎的东西:一块黑布,是我当初擦枪的,现在它上面一层灰;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我妹妹从集上买的糖,人家买的时候说是“进口的”,其实是外面裹了层色纸的果仁,甜得发腻,舌头都黏在上颚;还有一张入伍通知书复印件,角上有咖啡色的渍,像一个人哭过。

我把这些一件件拿出来,翻,摸,闻,像在和一个人分别,那个叫“这两年”的人。

窗外有风,松树摇了两下,发出沙沙声,像在拍手。

灯灭了,宿舍里黑,只有最远那张床上一个人抽鼻涕,像一只小猪在拱地。

我翻身,脑子里有一个主意,像一个猫爪子,抓挠着,不到皮开肉绽不肯罢休。

第二天一早,我跟连长说,我要请两天假。

他看我,像在看一台刚修好的机器,“干嘛?”

我说,“回一趟家,安排点事。”

他盯我两秒,“别太久。”

我说,“保证按时回来。”

他“嗯”。

我又走出了营门。

这次我没坐公交,我搭了一个拉煤球的三轮儿。

三轮老头嘴里叼着一支烟,灰长得比烟还长,他也不抖掉。

他问我,“去哪儿?”

我说,“郑河。”

他把车把一扳,“上。”

我坐在车斗里,煤球味儿冲,像一锅熟过头的米饭糊了。

我把手伸出车斗,风吹在指缝里,凉。

老头有时候唱歌,哼两句,调子不准,词也不对,但气口足,一句拖很长,像一条狗在街上嗅来嗅去。

到了镇上,我掏钱,老头摆手,嘴角抿了一下,笑,“你们的,算了。”

我问,“认得我是你们的?”

他说,“腿上那个军绿色裤子一看就知道。”

我低头,裤子确实洗得发白,但那股子硬气,还在。

我笑,“谢谢。”

他说,“不谢。”

家门口那棵槐树长得更粗了,树皮皱得像老人的手。

我推门进去,门轴“吱呀”,像跟我抱怨它被我忘了。

我妈正用一块粉红色围裙擦手,围裙本来花花的,现在沾了几块酱油点子,像星星。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睛又酸又笑,“咋回来啦?”

我说,“回来看看。”

她手就忙了,给我倒水,抓花生,打开柜子拿出鸡蛋。

我说,“别忙,我不吃。”

她瞪我,“不吃也得吃。”

我笑,“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我爸从院子里出来,肩上扛着锄头,葫芦瓢一样的脸上有泥,眼睛眯了一条缝,看到我,装作不意外,嘴巴一撇,“回来啦。”

我说,“嗯。”

他把锄头往墙上一靠,靠的位置刚好是墙上一个凹处,锄头柄咔的一下卡住,像回家。

我说,“我要退伍。”

他“嗯”,再“嗯”,然后说,“回来就找个活儿,不丢人。”

我说,“我不丢人。”

我把舅跟我说的和我去找张科的事说了。

我妈听着,拧毛巾的手不停,水从毛巾里挤出来,一条水线落在洗脸盆里,“啪嗒啪嗒”。

她最后说,“回来吧,在家也能混口饭吃。”

我说,“我回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爸吸了一口烟,烟叶“噼啪”炸了两下,“那你要干啥?”

我说,我要办一个小机修铺。

我爸眼睛抬了一下,类似“哦?”的那种抬。

我说,“咱镇上拉煤车、打谷机、抽水泵,全坏了都靠隔壁镇小赵那一家,小赵收得贵,抠抠搜搜的。咱自己开的钢笔尖儿的店,小活儿不断,足以养家。”

我像报计划一样,分析了半天,跟谁学的?也许是跟我的舅,他总是在课堂上把道理分得条条是道。

我在部队的机修连,油打在我指甲缝里的味儿,进脑子了,我知道那个扳手扭一圈会听到啥声音,哪一个是边缘要崩,哪一个螺丝后头有锈。

我说,“舅会帮咱联系学校那边的旧设备,能淘一些二手器具;老赵可能愿意借我几套工具;咱家里院子里,把北屋腾一下,正好。”

我妈听得热起来,眼睛亮,“这好,这好。”

我爸眼睛眯了一下,“钱呢?”

我有点心虚,舌头抵牙,牙被顶了一下,“我手里还有八百。”

我爸“八百?开啥铺?”

我说,“我还想跟舅借点,他肯定给,但……我不想白借。”

我爸沉着,“要打借条。”

我说,“打。”

我妈在旁边拉我,“你舅不在乎那钱。”

我说,“我在乎。”

我妈笑,“你这小子,死心眼。”

死心眼就死心眼吧。

我脑子里有一条线,拉着我跑。

那天在支队出来的时候,那条线就栓上了我的腰。

晚上,舅过来。

他脚上穿着一双老布鞋,后跟被他踩塌了,走路的时候“啪嗒啪嗒”,像跟我这鞋底是亲戚。

他坐在炕沿,“说。”

我把计划再说一遍,他听,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很轻,像雨点落在檐下。

他说,“你想清楚了?”

我说,“想清楚了。”

他点头,“借你两千。”

我咽口水,两千在我们那会儿是一笔大钱,能买一头半小猪。

我说,“我打借条。”

他伸手,“纸笔。”

我拿来,他笑,“你读书的时候,字比我好看,我现在倒要检查检查。”

我写完,他看了看,点头,签了个字。

他把钱从一个旧皮夹里拿出来,皮夹角上裂了,像鱼嘴。

他递给我,“拿着。”

我接的时候,手心冒汗,钱贴在手心上,捻一下,会滑。

他看着我,“你要记住,你退伍,不丢人。”

我“嗯”。

他说,“你是拿着另一种枪回来了。”

我笑,“那枪可能得自己造。”

他笑,“你这嘴。”

第二天,我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了几样东西,电线、钳子、焊锡、绝缘胶布、手套、纱布。

供销社大姐看着我,“季家的?”

我说,“季城。”

她笑,“你是季老师外甥吧,他骂学生骂得动听。”

我笑,买单。

回到家,我把北屋里的杂物清出来,堂屋里的旧柜子搬进去,拿毛刷刷干净,刷下来的灰一团团,我在地上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都冒出来。

我妈在门口看,“你把帘子挂上。”

我说,“挂。”

帘子是蓝白格子的,是我妹妹小时候夏天盖过的薄被,我今天拿来做门帘,布边上还有她小时候用铅笔画的一个兔子,兔子笑得很天真,有点傻。

我心里软了一下。

第三天,我去隔壁镇找老赵。

老赵的店一进去,油味儿冲,我像回了营里,你没看错,机修的地方就那味儿。

他看到我,笑,“季小子,退回来了?”

我说,“还没呢,先提前谋生。”

他说,“哈。”

我说,“借我两套扳手,和一套套筒。”

他眯眼,“借?你要开业?”

我说,“嗯。”

他啧了一声,“你在我这学过啥?”

我说,“你当年让我帮你扛过一箱轴承。”

他笑骂,“滚,谁没扛过轴承。”

我说,“我在部队修过的不比你少。”

他把嘴一撇,“你在那修军用的,这修农用的,一样,不一样。”

我说,“心一样,手一样,油一样。”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里那个光忽明忽暗,像烧煤炭时候,一阵一阵的红。

他说,“借。”

他从柜台底下拿出来两套新买不久的扳手、套筒,包得好好的,“拿着,弄坏了赔,一样的。”

我说,“好。”

他又在一个抽屉翻,翻出两个旧的,他扔给我,“这两个先给你替用,不谢。”

我接住,手心沉,“谢谢。”

他骂,“谢个屁。”

回到家,我把东西摆好,墙上挂了个牌子,拿一个白板写,“季城机修”。

字是我写的,歪歪扭扭,却挺正经。

第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一个小孩推来一辆儿童自行车,链条掉了。

他哭着说,“我爸要打我。”

我说,“拿来。”

他站在门口,抽鼻子,眼睛红红的,像刚被泡过的红豆。

我拿出钳子,咔咔两下,链条上,油摸到我手,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滑,我手上动作比脑子快,三分钟,搞定。

我拿布擦擦他车座,“坐。”

他跳上去,一脚踩,哧啦哧啦,跑了两圈,回来脸上笑开了,一嘴牙亮亮的,像剥了皮的荔枝没有核。

他从裤兜里掏了一把糖,都是那种粘兮兮的水果味糖,“给你!”

我笑,“你拿着吧。”

他把糖往柜台上放,“我爸说做工要给钱。”

我看着那几颗糖,像看着一堆金矿,我说,“你回去,让你爸来。”

他跑了,跑得像风。

晚上,他爸来了,是我认识的,隔壁村的小马,爱吹牛,但心不坏。

他说,“小季,孩子打扰你了。”

我说,“没打扰。”

他拍腰间的烟盒,拿出一根烟递我,“抽。”

我说,“抽。”

他说,“修这些小活儿,你收啥?”

我说,“随意。”

他说,“不行不行,规矩不能坏。”

他放了五块钱在柜台上,钱有点旧,边角卷起来,我压一下,平了。

我说,“好。”

他笑,“以后有啥活儿,找你。”

就这样,第三天,第四天,活儿慢慢来了。

有人拿着坏了的抽水泵,我扒了它的壳,里面一层密密的泥,像某种很腻的糕,抹上手就不肯下来。

有人拉着一辆拖拉机,点火不着,我把火花塞拔出来看,刮了一下上面的积碳,黑的灰掉下来像黑豆粉,吹一下,飞得到处都是。

我把我的旧棉布撕成一条条,挂在墙上,写了“擦用”。

忙的时候,一天不喝水,口干得像嚼了半把盐,嘴唇开裂,喝口凉水,痒,疼,甜。

晚上,睡觉的时候,新扳手在我手边,亮,我摸一摸,像摸到一个人的骨骼,结实。

我妹回家,站在门口,“哥,你厉害。”

她眼睛里真的是光,像两颗小灯泡。

我说,“我厉害,你快去写作业。”

她吐舌头,跑了。

没几天,村里人就都知道季家的大儿子开了个小修理铺。

有人来,有人看,有人站在门口抽烟,评论我,“这孩子手脚利落。”

也有人撇嘴,“ mł小孩,能修啥。”

我装听不见。

有一天,来了一辆县里路政的车。

车好,车身蹭得半条漆掉了。

司机下来,打量我,“你修得了吗?”

我说,“试试。”

他拿出烟,“抽?”

我说,“忙完再说。”

他把烟掖回去,站着看我。

我拆车门,螺丝松得像人心,我一拧就动。

里面暴露出来一个断裂的挂钩,是焊点开的。

我拿焊枪,火花一冒,蹦蹦跳跳的,在我眼前像银色的小蝌蚪。

我心里真的有种久违的兴奋,火,工具,金属的响,像我在营里那会儿,夜里加班修发电机,老赵骂我:“你小子手笨。”我一气之下,第二天拆了整台机,拼回去的时候,两手抖得像老年人,拼成了。

焊好了,我拿水冷一下,滋滋的声音有一种爽感,像把一口气吐出来,软了。

装回去,试,稳了。

司机点头,“行。”

他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以后有事找我。”

我塞到柜台里。

二十天后,我收到了退伍证。

连长给我发证的那天,脸上像块冰化了一点,他拍我肩,“小季,走吧,回来看看。”

我眼睛里居然有点热,像夏天下暴雨前的那种闷里还带着湿。

我把证收好,冲他敬礼。

他还礼。

那一瞬间,我手臂稳,肩膀硬,像最后一次把一个动作做到标准。

回家的路上,天很蓝,云像三块发面馒头。

我想起那天在办公室问“你认识我舅吗”的时候,现在想来,像一个小孩拿着一把木剑,在成人的世界里砰砰撞,撞疼了自己,木剑还断了口。

但我不后悔。

有些话,不说,憋得人发霉。

退伍后的第二个月,我的小修理铺,真正变得像个店。

我给它刷了白漆,灰色的地方都掩住了。

墙上挂着我的“收费标准”,纸张用塑封膜包了,写得清楚明白,哪项多少钱,不乱要。

我学会了刷机油的时候在地上垫一块纸板,既不滑,也不脏。

我还在门口摆了一个小椅子,供过路的老人坐一坐。

我妈笑我,“你这店还管老年服务啊。”

我说,“做口碑。”

她笑,“鬼精鬼精的。”

有一天,舅过来,他拿着两本书,“给你。”

一本是“机械常识”,一本是“电工入门”。

我说,“舅,我一线工人,你给我这个干嘛?”

他看我,“不要看不起‘书’,你手上有活,脑子里也得有活。”

我说,“好。”

晚上,我在床上翻书。

书里有些图,我看得眼睛都酸,但有些字我不明白,我拿笔在旁边写标注,“查”。

第二天去镇上书摊,找那本更高级的,卖书老头挑着眼皮,“你看得懂吗?”

我说,“慢慢看。”

他笑,“看不懂也能看出个样。”

我把书买回去。

一段日子之后,我做了一个看起来很冒险的决定——去考证。

焊工证、电工证,一个一个报。

舅喊我,“你现在忙了赚钱,还去考这个?”

我说,“我怕以后我自己也用那四个字堵回去。”

他一愣,看我半天,点头,“去。”

我白天干活,晚上看书,手上油没洗净,翻书的时候把纸页弄得有点黄,我妈唠叨,我不听。

考试那天,我穿了件干净衣服,看起来比平时白一点。

老师监考,一脸阴沉,像没被早饭喂饱。

我看题,手心有汗,汗湿了黑色的钢笔握位,滑。

我深呼吸,逼自己慢一点,写一个字看一眼,打一个勾想一下,做工一件件做,考试也一样。

考完了,我腿软,站在门口抽烟,烟味冲得我想咳,却咽了。

一个星期后,成绩下来。

我过了。

那一瞬间,我笑得像一个傻子,牙齿要飞出来。

我跑去舅那里,挥着证。

他笑,“行。”

他拿证看了一眼,递还给我,“这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你自己看的。”

我说,“我知道。”

第三个月,厂里的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大活,镇上的粮库有一台传送机老坏,一天停两次,领导要把人骂死。

我去看,链条轨道上有一个位置设计得就不合理,容易跳链。

我蹲在那儿看了两小时,屁股都麻了,脑子里嘀嘀咕咕,“要是把这块的角度调一点,或者加一个导向轮……导向轮——”

我眼前一亮,站起来找人拿了一个闲置的导向轮,加在我要的位置上,再重新校正一下。

装好,试。

跑了一小时,没甩链。

领导来,看了一会儿,点头,“不错。”

他也拍我肩,“以后多来看看。”

这个活赚的比我之前一个月的多。

晚上,我把这一叠钱放在桌上,我妈数,我坐在她旁边,看她手指头灵活地数,心里有一种踏实,像う铺的地板没有裂缝。

她数完,笑。

她笑的那皱纹像不是皱纹,而是被风吹起来的一层水。

我爸抽烟,烟灰缸里一堆灰,像小山,他也不清,拍了拍他的裤腿,“行。”

冰冻三尺,老爸夸我一句都得冰化。

我说,“我拿一半还舅。”

我妈瞪,“先留着。”

我说,“先还。”

我把钱塞到一个封好的信封里,拿到舅那儿。

舅没打开,直接推回来,“先攒。”

我说,“舅——”

他不看我,“你攒个三个月,再说。”

我没推,拿回来,放柜子里。

屋里,钟滴答,滴答。

那种滴答,像人在提醒自己:别快。

我的店慢慢扩大了,墙上多了几件工具,台面上放了一张干净的抹布,门口我换了一个布帘儿,蓝色的,新,是我妹妹新给我缝的,她在家里跑来跑去,拿着一团线像个猫,缠到哪儿是哪儿。

我给她买了一个铅笔盒,上面印着一只大眼睛的熊,她开心得像捡到了整个世界。

小城不大,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风景,有一个人总是绕着我的店走,那是隔壁村的牛大叔,他腰硬,一直不大愿意承认自己眼有问题。

有一天,他把车推来,车子的刹车坏了,踩了没反应,人差点跟车翻沟里。

他坐在门口,抽烟,脸上要强的那口气,落了一会儿,又自己鼓起来,“小季,你慢慢修,我不着急。”

我说,“今天给你弄好。”

他说,“不急,我就在这儿坐会儿。”

他说着,把掰歪的眼镜扶正。

我心里有点疼,这种疼不是为他,是为我们这一代人里那些硬,硬到不肯承认自己疼。

鞋底裂开的那天,我以为世界就裂了一口,后来发现,世界在另外一个位置补了个口子。

日子就该这样,补补补,补到一个像样的样子。

某一天,支队来了一个人。

我正在店里焊一块破碎的铁板,焊花噼啪,亮得刺眼。

一个影子挡在门口,我抬眼,是张科长。

我愣住。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没卷袖子,袖口很规矩,自带一股气儿。

他看我笑,“忙着呢。”

我把焊枪放下,摘了防护眼镜,眼前一片黑斑,晃了几下才散。

我说,“怎么有空来了。”

他看了一圈,“看看你。”

他看到了我的证书,挂在墙上,塑封,两个,焊工、电工。

他点了点头,像有点满意,也像在替什么人松了一口气。

他说,“在这边过得还好吗?”

我说,“比原来累,比原来自在。”

他笑了。

他拿出一包烟,递我一根,“抽。”

我抽。

烟味很淡,是贵烟,我尝不出牌子,但能尝出那股配的料比我们抽的好。

他说,“那天你说话,冲了一点。”

我说,“我也觉得。”

他说,“你舅给我打电话之后,我心里更难。”

他看着我的店,“你做得挺好。”

他顿了顿,“我们那边,有个转岗培训,三个月,技术岗,你要是愿意,可以来,拿一个证,之后不是非要回去,就算你不回去,证你也有。”

我觉得耳朵热了一下。

他又说,“不是补偿,这不是给你一个面子,这是你自己争来的。”

我笑,“谢谢。”

他说,“我们也在改变,慢,慢。”

我说,“知道。”

他拍了拍我的肩,“别丢那股劲。”

他说完,走了。

我站在门口,想着他那句“慢”,鼻子里吸进来的是铁粉的味儿,怎么都带一点甜。

其实那个培训我去了。

去的时候,店就暂时交给了我爸,他嘀嘀咕咕,“我哪儿会这个?”

我说,“接单就行,周末我回来赶工。”

他“嗯”。

培训班里,我看到了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手上硬茧,心里火热。

老师站在台上讲,有时候讲得像念报纸,我们底下就打盹;有时候他说到一个我们在场的人都遇到过的小故障,全班人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交头接耳,谁也不让谁。

我那个时候,真的觉得,人有意思。

我原来以为,结构就是那三样,谁先谁后,后来我发现,不,人是最复杂的构件。

三个月转瞬即过,我回到店,店里的那盏灯还是我自己修过的那盏,亮。

案板上有一杯凉了的茶,茶水上飘了一层薄薄的茶油,灯光照着,像瓦亮的膜。

我爸坐在门口,抽着烟,看到我,嘴角一抬,“回来啦。”

我说,“嗯。”

他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按了一下又一下,像把某种烦躁也一起按灭。

我坐下,正准备洗手,我爸说,“今天有个大活。”

我问,“啥?”

他说,“铁桥那边有人要换一根承重的旧杆子,钱不少。”

我惊住,“找谁?”

他说,“找你。”

我笑,这笑里有汗、有累、有那股要伸手往前抓的心,“干。”

我走到工具柜前,柜门拉开,一阵熟悉的吱呀响,忘了什么时候该加点油了。

我抬手,摸,工具一个个在这儿,像老友,“在。”

出去的时候,门帘掀起来,光一片片落在店里,落在桌上,落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一层油泥光,光照上去,像某种隐秘的荣耀。

路过的人叫我,“小季。”

我应,“哎。”

他问,“忙啊?”

我说,“活儿来了嘛。”

他笑,“好。”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串子,像放在锅里的饺子一个个浮起来,“综合考虑”。

我现在也用“综合考虑”,我考虑我的店,我考虑我家,我考虑我手上这活儿安全不安全,我考虑我是不是能带一个小徒弟,再考虑一点点,我以后是不是能带两个。

我在那个一开始把我踢出去的世界外面,搭了一块自己的地。

我想起那句话,叫“人活着不是为了被安排”。

我不是天生要逆着走的人,我就想站得稳一点,不那么容易被拱走。

一年后,我店里带了两个徒弟。

一个叫阿福,家里穷,吃饭狼吞虎咽;一个叫小光,人机灵,眼睛里总藏着笑。

我对他们严,有时候我说话冲,他们委屈,我知道,但我不改,我心里那股劲,还是硬。

我教他们的时候,不光教手,也教脑。

我让他们看书,做笔记,遇到问题先在脑子里画图,再动手。

阿福说,“师傅,我文化不高。”

我说,“文化不高也能高。”

他挠头,笑。

我们几个人,一边干,一边说笑。

有人说修理铺是苦活,我说,“苦活里有甜。”

我妈呢,把店门前那块地种了几颗辣椒,红绿红绿,像灯。

她每天早上把辣椒摆一盆在门口,谁经过随手拿一把,她笑,“免费。”

她嘴上说免费,眼神里是在说,“你看我儿子店里人来人往。”

我爸在屋里收拾,每天按时跑到供销社取报纸,回来一张一张摊在桌上看,看了就骂,“这新闻都是假的。”

他骂归骂,第二天还看。

家里有时候会把包子包大了,我带两袋到店里,客人来,我掰一个,递,“吃。”

客人说,“不好吧。”

我说,“不白给钱。”

他笑,吃。

外头也有坏消息,有人说现代化设备进来,咱这种小铺迟早没活;有人说以后都去正规维修点了,小店拴不住顾客。

我听着,心里也发凉,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听外面狗叫,狗叫完了,鸽子咕咕两声,天就会亮。

天亮的时候,我又信了,“活路总有的。”

那一年秋天,城里修路,施工作业车队来过我们镇,停在我们这儿,车多,人多,活也多。

我一天修了五台,回家脱衣服,汗把衣服贴在背上,揭的时候连毛都带疼了。

那天深夜,我突然想起那个张科长,那四个字擂在我心口的声音:“综合考虑”。

我不觉得他们错,只是我的位置小了,我就被考虑出局。

现在,我的位置多了一点,我自己的位置。

我有时候会去城里,去支队门口走两圈,看那两棵梧桐,梧桐长了,叶子还是吸灰的叶子,枝干还是那样,很不近人情,却给你阴凉。

你说这个世界冷吗?冷。

你说这个世界给不给你夏天?给。

我偶尔能看到站岗的小兵,我远远看一眼,不打扰,他也不认识我。

有次,我看到连长,他从里面出来,快步走。

我拦了他。

他看我,先是愣,后来眼里那层雾退了,“小季!”

我笑,“连。”

他抓住我的肩,“你黑了。”

我说,“晒的。”

他问,“好不好?”

我说,“挺好。”

他点头,“就好。”

他把手从我肩上拿下来,拍了一下,像在那里放了一道印。

我们啥也没说那些难听的话,我们也没说那些有点自以为是的道理,我们就站在门口,风吹,灰微微飘,阳光从梧桐叶缝里碎下来,一粒一粒打在我们脸上,像人间的尘土,也像人间的糖。

他走了。

我站了会儿,走。

从那之后,日子还在往前走,我的店有时旺,有时淡,人们来来去去,留下过一本本眼神,有些凶,有些善。

我渐渐学会的不只是修东西,还有修自己。

有人说我脾气冲,我试着把冲放慢;有人说我嘴碎,我试着把嘴闭严。

有时候我也会重新拿起那些老照片,拿出那张我哭笑不得的脸,看一眼,放回去。

过年那天,我柜台上放了一瓶花,是我妹在学校门口花摊买的,五块钱,花瓣有点柔,有点俗,有点香。

我突然觉得,人这一生,可能真的就是在各种“综合考虑”里,把自己考虑进去。

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拧紧那颗属于我们自己的螺丝。

我知道,这句话很像鸡汤。

但我喝,它暖。

我这故事,不是告诉你英雄的崛起,也不是告诉你世界公平。

我只想让你知道,有一个叫季城的人,在1994年,被要求退伍,问了一句“你认识我舅吗”,后来回家开了一个机修铺,日子不坏,不好,真实。

有一天傍晚,我收店门,天边一条橙色的光,像谁用橘子皮擦过。

我把扳手一把一把收进柜子,柜门关上,锁咔哒一下,像一个句号。

句号不代表结束,它只是提醒你,该喘口气了。

第二天还得把句子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