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馒头掰两半,哥哥把大的给了弟弟,弟弟功成名就后回来找他
发布时间:2025-08-29 02:28 浏览量:13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用一把旧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碎掉的手机屏幕玻璃。那块玻璃比指甲盖还小,边缘闪着碎钻一样的光。我的小店开在一条老街的深处,午后的阳光从爬满藤蔓的窗户斜着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出一道明亮的豁口,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舞蹈,像一群无声的金色浮游生物。
“喂?”我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一阵细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电流声。然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哥。”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片小小的玻璃从镊子尖端滑落,掉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哥。
这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插进我记忆深处一把从未被触碰过的锁里,然后缓缓转动。锁芯发出“咔哒”一声,一整个被尘封的世界,连同那个世界里的气味、声音和光线,瞬间奔涌而出。
“……阿辉?”我试探着问。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干涩许多。
“是我,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又很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说他回来了,想见我一面。他说他就在街口,问我方不方便。
我能说什么呢?方便,或者不方便?这两个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放下镊子,站起身,骨头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抗议声。我走到门口,推开那扇会发出“吱呀”声的木门,午后的热浪夹杂着街上小吃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街口停着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黑色轿车,车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头蛰伏在老街里的黑色巨兽,与周围灰扑扑的建筑和慢悠悠的行人显得格格不入。车门打开,他走了下来。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个子高了,肩膀宽了,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点怯懦和依赖的孩子的眼神。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平静,深邃,带着一丝成年人特有的疲惫和审视。
但他走路的姿势没变。左脚落地时,重心会习惯性地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小到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小时候,他为了追赶我,从田埂上摔下去,左脚的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从那以后,他走路就留下了这个细微的习惯。
他朝我走来,皮鞋踩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这声音不像我,我穿的是一双鞋底磨平了的布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一只猫。
“哥。”他又叫了一声,站在我面前,比我高了半个头。阳光照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正好将我笼罩其中。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还是该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或者,只是简单地拥抱一下?但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那身昂贵的西装,那副精致的眼镜,那辆停在街口的黑色轿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进来坐吧。”我侧过身,让他进到店里。
他弯下腰,才勉强通过那扇低矮的门。店里很小,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焊锡、助焊剂和老旧电子元件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他一进来,这个狭小的空间似乎变得更加拥挤了。他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我工作台上一片狼藉的零件和工具,扫过墙角堆着的等待维修的旧电器,最后,落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上。
“你……就住在这里?”他问。
“后面有个小隔间。”我指了指挂着一帘褪色布幔的门口,“够住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眼神里的某种情绪变得更加复杂。我给他倒了杯水,用的是一个印着“劳动最光荣”字样的搪瓷杯,杯口有一处小小的磕痕。他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杯身时,我看到他微微颤了一下,或许是杯子里的凉水让他感到意外,或许是别的什么。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他捧着那杯水,却没有喝。阳光从窗外移动,光柱的角度也随之变化,那些飞舞的尘埃,渐渐沉寂下去。
“我这次回来……”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是想……是想接你过去。”
“过去?”我看着他,有些不解。
“去我那里,去城里。”他说,“我买了房子,很大。你可以不用再做这些了,哥。你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用一种方式来补偿,或者说,来偿还。偿还什么呢?偿还那个饥饿的午后,那个被掰成两半的、硬邦邦的杂粮馒头吗?
那天的记忆,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直藏在我的脑海深处。那是一个冬天,很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们蜷缩在漏风的屋子里,听着肚子“咕咕”地叫。母亲病了,家里最后一点钱也买了药。唯一的食物,是邻居给的一个杂粮馒头。
我把它拿在手里,那个馒头又冷又硬,像一块石头。我用尽力气,把它掰成两半。一半大,一半小。大小的差异其实很微小,但在那个饥饿到眼冒金星的时刻,那一点点微小的差异,就意味着整个世界。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他的嘴唇干裂,小脸冻得通红。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把大的那一半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噎得直翻白眼。我把我的那一小半,也分了一点给他,让他就着雪水咽下去。
从那天起,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那里面除了依赖,还多了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后来,他读书,很有天分。我辍了学,去工厂打工,每个月把大部分工资寄给他。他上大学,去了很远的城市,我们开始通信。他的信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几页纸,到后来的几行字,最后,变成了一张汇款单的收据。再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怪过他。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像一只鸟,翅膀硬了,总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而我,只是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看着他越飞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
现在,这只鸟飞回来了,带着一身华丽的羽毛,想把这棵老树连根拔起,移植到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去。
“不用了。”我轻轻地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我在这里挺好的。”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解,甚至是一丝……失望?
“哥,你听我说。”他身体前倾,语气有些急切,“你不用再过这种日子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车子,房子,钱……只要你开口。”
我看着他,这个我用半个馒头喂养长大的弟弟。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里的那种真诚,以及真诚背后隐藏的、一种急于摆脱某种负担的迫切。
他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些吗?
“阿辉,”我叫他的小名,“你觉得,我守在这里,是为了等你回来给我这些东西吗?”
他愣住了。他或许设想过一千种我们重逢的场景,设想过我可能会有的反应——激动,流泪,甚至抱怨。但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平静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我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巨大的压迫感。他把那个搪瓷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哥,你好好想想。”他留下这句话,转身,低头走出了我的小店。
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走了,像它来时一样。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我拿起桌上那个他没有喝过的搪瓷杯,把里面的水倒掉。杯底,沉淀着一些细小的、白色的水垢,像时间的残骸。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再来。
我的生活恢复了原样。每天早上,被窗外第一缕光和邻居家的收音机声唤醒。然后是开店,修理那些被主人遗弃的、带着各种各样毛病的旧电器。电饭煲的指示灯不亮了,收音机的旋钮失灵了,手机的听筒里充满了杂音。这些都是些小毛病,在它们的主人看来,或许换一个新的更加省事。但在我这里,它们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我喜欢这个过程。拧开螺丝,打开外壳,看到里面精密的、布满灰尘的电路板,就像在探索一个微缩的城市。用万用表测量电压,用电烙铁融化焊锡,看着一缕青烟升起,带着松香的味道。当那个失灵的部件被重新连接,当那个沉默的机器再次发出声响,我会有一种满足感。这是一种很纯粹的感觉,与金钱无关。
但阿辉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无波的生活。
我开始在修理东西的时候走神。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那个他停车的街口。我会想起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想起他说话的语气,想起他眼神里那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为什么要回来?如果只是为了“补偿”,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寄一张支票过来?那不是更简单,更符合他现在这个“成功人士”的身份吗?他亲自回来,站在这里,对我说那些话,这本身就说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他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开车,而是自己走过来的。他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他看起来不再那么遥远,那么有距离感,更像是记忆中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男孩了。
他没有进店,只是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哥,”他有些局促地说,“我……我买了点菜。”
我看着他手里的袋子,里面有排骨,有青菜,还有一小捆翠绿的葱。这些东西,和这条老街的气氛如此协调,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我沉默着,让他进了屋。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后面的隔间,那个被我当作厨房和卧室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电磁炉,一口用了多年的铁锅,和一个小冰箱。他把菜放在小小的灶台上,卷起袖子,开始洗菜。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水花溅得到处都是。但他洗得很认真,一根一根地清洗着青菜上的泥土。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曾经那么瘦小,总是躲在我的影子里。现在,它变得宽阔而坚实,足以撑起一片天。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排骨。”我听见自己说。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他的眼圈有些红。
“是啊。”他声音沙哑地说,“我走了很多地方,吃过很多昂贵的餐厅,但……没有一个味道,能和哥你做的相比。”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处地方,忽然就软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那个狭小的隔间里,吃了一顿饭。电磁炉的功率不大,排骨炖了很久才烂。青菜也炒得有些老了。但我们都吃得很多。
我们聊了很多,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聊起夏天在河里摸鱼,被水蛭咬得哇哇叫;聊起秋天去山上摘野果,结果被马蜂蜇了满头包;聊起冬天围在火堆旁,听收音机里说书人讲故事。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被一一打捞上来,擦去灰尘,重新变得鲜活。我们笑着,说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虽然贫穷但却无忧无虑的年代。
只是,我们都刻意回避了那个关于馒头的话题。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碗筷。我看着他在那个小小的水槽前,笨拙地洗着碗,忽然开口问:“阿辉,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洗碗的动作停了下来。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说:“哥,我想带你看看我现在的世界。”
“你的世界?”
“是。”他说,“我想让你知道,你当年的那一半馒头,没有白给。”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都记着。他把那个馒to掰两半的瞬间,当成了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他努力地往上爬,努力地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到我面前,告诉我,他的成功,有我的一半。
可他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阿辉,”我走到他身边,关掉了水龙头。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偶尔发出的嗡嗡声。“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欠我什么。我给你的,是一个哥哥该给弟弟的。那不是一笔交易,也不是一项投资。那是家。”
“家?”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身体微微颤抖。
“是,家。”我说,“只要你还记得这里,记得我,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但不是为了‘还债’,只是因为,你想家了。”
他终于转过身来,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看到,那个在外面世界里无所不能的成功人士,在这一刻,变回了那个在我面前会哭鼻子的小男孩。
“哥……”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的身体很僵硬,但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靠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我的肩头,被温热的液体浸湿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靠着。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然后又归于沉寂。这个夜晚,漫长而又短暂。
第二天,他没有提接我去城里的事。我也没问。
我们一起去了趟城郊的公墓。父母的墓碑并排立在那里,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我们拔掉杂草,用湿布把墓碑擦拭干净,摆上带来的水果和鲜花。
阿辉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很久都没有抬起来。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一定也很辛苦吧。他所经历的那些我不知道的艰难,他所承受的那些我无法想象的压力,他又能向谁诉说呢?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用成功和财富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或许,他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偿还”我,也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港湾。
从公墓回来,他说想在这条老街上走走。
我们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这条街我走了几十年,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我都无比熟悉。但这一次,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他,这条街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还记得吗?”我指着一个已经关门的糖果店,“小时候,你最喜欢趴在橱窗上看里面的大白兔奶糖,一看就是半天。”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是啊。那时候觉得,要是能天天吃大白兔奶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还有那里,”我指向一个拐角,“你跟邻居家的胖子打架,被人打哭了,是我帮你打回去的。结果被我爸用竹条抽了一顿。”
“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趴在床上,是我偷偷给你上的药。”他也想了起来。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被我们一点点地拼接起来,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童年画卷。我们走过我们曾经的家,那是一座低矮的平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我们走过我们曾经的学校,那座破旧的教学楼已经被推倒,原地盖起了一栋崭新的居民楼。
物是人非。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我们之间的那份情感。它被时间冲刷,被距离拉远,但它的内核,依然坚固。
走到街尾,是一家小小的面馆。老板是个驼背的老头,我们小时候就经常来这里吃面。
“王伯,”我朝里面喊了一声。
王伯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我们,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是小江啊。这位是……”
“我弟弟,阿辉。”我说。
“阿辉?”王伯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天,才恍然大悟,“哦哟,是那个读书最厉害的小阿辉啊!都长这么大了,出息了!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
“王伯好。”阿辉有些腼腆地打招呼。
“来,快进来坐!”王伯热情地招呼我们,“想吃点什么?还是老样子,两碗阳春面?”
“好,老样子。”我说。
我们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木桌旁。面很快就上来了,白色的瓷碗,清澈的汤底,几根翠绿的葱花,一勺喷香的猪油。简单,却又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还是那个味道,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
阿辉也学着我的样子,低头吃面。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碗面见底,他抬起头,眼睛里又有了那种湿润的光。
“哥,”他说,“真好。”
我没问他什么好,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好的是这碗面,是这条街,是这些还记得他的人,是这份失而复得的、家的感觉。
吃完面,我们走出面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
“哥,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忽然说。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公司里还有很多事。”他解释道,“这次……是我擅自跑回来的。”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还会回来的。”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回家看看。”
“好。”我说。
我们走到街口,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司机或者助理,恭敬地为他打开了车门。
他没有马上上车,而是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把钥匙。一把很旧的、黄铜色的钥匙,上面还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我们老房子的钥匙。房子早就没了,但这把钥匙,我一直以为也早就丢了。
“你……”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一直带在身上。”他说,“当年离开家去上大学,我就带走了这把钥匙。我想,只要钥匙还在,家就还在。”
我的手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这把钥匙,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要珍贵。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牵挂,一种念想。
“哥,”他上了车,摇下车窗,最后对我说道,“下次我回来,你教我做红烧排骨吧。我想学。”
“好。”我笑着答应。
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街口,站了很久。手心里,那把钥匙的轮廓,清晰而又温热。
我回到我的小店,关上门。店里一片黑暗,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小小的台灯还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光。我走到工作台前,坐下来,拿起之前那块摔碎的手机屏幕。
我打开台灯的放大镜,拿起镊子,重新夹起那块比指甲盖还小的玻璃碎片。在灯光下,它闪烁着,像一颗遥远的星星。
我的生活,还会继续。修理电器,守着这个小店,在这条老街上,日复一日。但从今以后,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守候。在遥远的城市里,有一个人,他带着我们共同的记忆,带着对家的牵挂,在努力地生活着。
这就够了。
我低下头,将那块小小的玻璃碎片,精准地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然后,我拿起胶水,小心翼翼地,将它粘合。
就像拼接那些破碎的时光一样。
日子像老街门前那条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在脚下无声地延伸。
阿辉走了之后,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比如,我开始在晚饭后,放下手中的活计,沿着老街散步。以前我很少这么做,总觉得这条街闭着眼睛都能走完,没什么可看的。但现在,我走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两旁熟悉的店铺,看着偶尔走过的街坊邻居,心里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会走到街尾的王伯面馆,要一碗阳春面,或者有时候,只是和王伯聊聊天。王伯年纪大了,记性时好时坏,总是一遍遍地问我,阿辉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过得好不好。我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他。我说他在一个很大的城市,做着很了不起的事情,过得很好。每当这时,王伯布满皱纹的脸上,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的小店,生意还是一如既往。送来的东西千奇百怪,有吱吱作响的老式风扇,有接触不良的遥控器,甚至还有一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黑白电视机。它的主人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他说这是他结婚时买的,一直舍不得扔。我花了两天时间,翻遍了所有的旧零件,才终于让那块小小的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当雪花点的屏幕上出现模糊的人影时,那个男人眼里的光,比这屏幕要亮得多。
偶尔,我会接到阿辉的电话。
他不再谈论要接我去城里的话题,只是像普通兄弟一样,问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生意好不好。他会跟我说他公司里的一些趣事,说他最近又去了哪个国家出差,看到了什么新奇的风景。他的声音不再像第一次打电话时那样遥远和客套,而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他按照我说的步骤,尝试着做了一次红烧排骨。“哥,味道……差远了。”他有些沮丧地说,“糖放多了,有点腻。”
我在这头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下次少放点,火候再小一点,多炖一会儿。”
“好,我记下了。”他认真地回答。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心里忽然觉得,那座遥远的、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冰冷城市,似乎也变得有温度了一些。因为我知道,在那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属于我的弟弟,正在笨拙地、努力地,学习着“家”的味道。
秋天的时候,我收到一个包裹。很大,很重。快递员用小推车推到我店门口,还让我搭了把手。我签收时,看到寄件人是阿辉。
我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会寄什么东西给我。我用小刀划开纸箱,里面是层层叠叠的泡沫和填充物。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套全新的、专业的电子维修工具。德国产的,每一件都泛着金属的冷光,躺在精致的工具箱里,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有各种型号的螺丝刀,有防静电手环,有高精度的数字万用表,还有一台我只在专业杂志上看到过的热风枪。
这些东西,对于我这个小小的维修店来说,太过奢侈了。我甚至不知道其中一些工具该如何使用。
纸箱的角落里,有一张卡片。我拿起来,上面是阿辉的字迹,比以前更加遒劲有力。
“哥,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钱,也不会愿意离开你的小店。我也不再勉强你。但我想,至少可以让你工作得更轻松、更安全一些。这些工具,不是‘补偿’,也不是‘礼物’。就当是……一个在外工作的弟弟,给家里添置的一点东西吧。”
我抚摸着卡片上那熟悉的字迹,又看了看工具箱里那些崭新的工具。我的眼睛有些发酸。
这个傻小子。他终于用一种我能够接受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心意。他不再试图用他的世界来取代我的世界,而是选择走进我的世界,为它添砖加瓦。
那天下午,我没有开店。我把那套新工具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仔细地擦拭,然后摆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它们取代了那些已经陪伴我多年的、伤痕累累的老伙计。我的工作台,一下子变得专业而又光亮。
我拿起那把新的电烙铁,它的手柄设计得非常贴合手掌,重量也刚刚好。我插上电,几乎是瞬间,它就达到了预设的温度。我用它修复了一个旧收音机的电路板,焊点圆润而光亮,像一颗颗小小的珍珠。
我忽然明白,阿辉送给我的,不仅仅是一套工具。他送给我的是一种尊重,一种理解。他尊重我的选择,理解我的坚守。而这份尊重和理解,比任何物质上的给予,都让我感到温暖。
冬去春来,老街上的那棵大槐树,又一次长出了新芽。
阿辉回来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是一个季度,有时候是半年。他不再开那辆扎眼的黑色轿车,而是坐火车回来,然后自己打车到街口。他会带一些城里时兴的点心,但更多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地回来,然后拉着我去菜市场买菜。
他做饭的手艺,在我的“远程指导”和他的不懈努力下,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红烧排骨的味道,还是和我做的有些许差别,但他已经能烧得有模有样了。我们常常在那个小隔间里,就着一盘他烧的排骨,一盘我炒的青菜,喝上两杯。
他会跟我讲他生意上的烦恼,讲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讲他在深夜里感到的孤独。在外面,他是雷厉风行的陈总;在我这里,他只是阿辉,一个会抱怨,会迷茫的弟弟。
我很少给他什么具体的建议,因为他的世界,我并不懂。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听着,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倒上一杯酒,告诉他,没关系,慢慢来。
有一次,他喝得有点多,趴在桌子上,忽然问我:“哥,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后悔吗?后悔为了供他读书,早早地辍学,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能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吗?
我看着窗外,夜色如墨。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天边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晕。我这一生,就像这条老街,平淡,安静,没有波澜壮阔的风景,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不后悔。”我说。
这不是一句为了安慰他的客套话,而是我的真心话。
我的人生,或许没有他那么精彩,没有那么多掌声和鲜花。但我拥有这个小店,拥有这些需要我的旧电器,拥有这些和我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街坊邻居。我拥有内心的平静和安宁。最重要的是,我拥有一个无论飞多高、走多远,都还记得回家路的弟弟。
我的人生,是完整的。
“阿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有任何负担。你飞得越高,我只会越为你高兴。你的人生,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和我那个馒头,没有关系。”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或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真正解开那个系在他心头多年的结。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又一个夏天,老街因为市政规划,面临拆迁。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在平静的街区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街坊邻居们议论纷纷,有的期待着拿到补偿款,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楼房;有的则像我一样,对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充满了不舍。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辉。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哥,那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还没想好。”我说,“或许,拿着补偿款,找个清静的地方,继续开我的小店吧。”
“来我这里吧,哥。”他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当初的急切和理所当然,而是带着一种商量和请求的意味。“不是让你来享福,也不是要你放弃你的店。城里也有很多老社区,那里的人,也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修理师傅。我帮你找个合适的店面,离我住的地方近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一起吃饭了。”
我握着电话,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样的场景:在一个陌生的社区里,一间和我现在这个小店差不多的铺面,我坐在工作台前,修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到了傍晚,阿辉下班回来,提着菜,对我说:“哥,今晚想吃什么?”
那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我没有立刻答应他。我说,让我想想。
搬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街上的店铺一家家地关了门,贴上了封条。往日热闹的老街,变得越来越冷清。我依然每天开着店,但已经很少有生意上门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在那里,听着风穿过空旷街道的声音,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我开始收拾东西。那些跟了我几十年的旧工具,那些堆积如山的电子元件,那些修好了还没来得及被取走的旧电器。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段记忆。
在整理一个旧抽屉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我打开它,里面是一个已经干得像石头一样的、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我当年吃剩下的,那一小半馒头。
我甚至已经忘了,我把它留了下来。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躺了几十年,见证了所有的时光流转。
我把它托在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它那粗糙的质感,和它所承载的、那个年代特有的饥饿与希望。
一个馒头掰两半,大的给了弟弟,小的留给了自己。
弟弟带着他的那一半,走向了广阔的世界,把它变成了财富,变成了成功,也变成了心头沉重的负担。
而我,守着我的这一小半,守在这条老街上,把它活成了一种平淡而安稳的人生。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而现在,这两条路,在走了很远很远之后,似乎又要重新交汇了。
搬迁的前一天,阿辉回来了。
他没有叫搬家公司,而是自己开了一辆半旧的货车过来。他说,我们的家,要我们自己来搬。
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店里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上车。我的那些宝贝工具,他用最柔软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那些我舍不得扔掉的旧零件,他分门别类地装进一个个小盒子里。
最后,只剩下那张陪伴了我多年的工作台。它太重了,我们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抬上车。
当小店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焊锡和松香的味道。
“哥,我们走吧。”阿辉在我身后轻声说。
我点点头,关上了那扇会发出“吱呀”声的木门,在上面挂上了一把新锁。
货车缓缓驶离老街。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条熟悉的街道,那些熟悉的建筑,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另一个时代,正等待着我。
车子开上了通往城市的高速公路。两旁是飞速后退的风景。阿辉开着车,很专注。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阿辉,”我忽然开口。
“嗯?”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用布包着的小半个馒头,递给他。
他愣了一下,接过去,打开。当他看到里面那个黑乎乎的硬块时,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
“我的那一半。”我说,“现在,我把它也给你。”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看着前方,城市的轮廓已经在地平线上出现,“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背着那个馒头走路了。你没有欠我什么。我们是兄弟。这就够了。”
他握着那个小小的布包,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把车缓缓地停在了紧急停车带上。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任由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方向盘上。
我伸出手,像几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一样,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辆,是这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
而车窗内,是我们兄弟二人,是我们迟到了几十年的,真正的和解。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关于馒头的故事,才算真正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我们的人生,还有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