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花生的江湖

发布时间:2025-08-25 17:33  浏览量:17

花生这东西,一钻进土里,就像隐入了自己的江湖。无声无息,却自有一番深广天地。

谷雨前后,天暖和了,地气也上来了。农人们就闲不住了,卷起裤腿,赤脚踩进还带着点凉意的沙土地里,弓着腰,开始点花生。我祖母种花生是行家。她粗糙的手指捏着粒粒饱满的种子,嘴里常念叨着那个老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念完,手指在松软的土里轻轻一摁,一粒微红的种子就妥妥帖帖地落了窝。泥土那股子温厚的腥气,在垄沟间弥漫开,像土地和种子之间,悄悄说了句贴心话。

种子入了土,日子就慢下来了。它在幽暗处扎根,酝酿着向上的力量,却终将果实深深藏匿于地下。花生叶子慢慢长开了,绿茸茸的一片,铺满了地。它的花,小得可怜,淡黄色,躲在叶子底下,羞答答的,像村里刚过门的小媳妇,头一回见人。风一吹,那小花就颤颤巍巍的,像是在低语。怪就怪在这儿,这花不像别的花,开得热闹招人看,它不声不响地就结了籽,还一股脑儿把果子都埋进土里——这是花生自个儿的聪明劲儿。花开花落,谁也没瞧见它怎么就把那点甜香,偷偷掖进了大地的怀里。

花生皮实,不挑地儿。沙土地、薄田头,甚至屋角墙根,随手丢几粒,过些日子,就能冒出一簇簇鲜亮的绿来。夏天日头毒得像下火,晒得别的庄稼都蔫头耷脑,花生叶子却油亮亮的,在热风里轻轻晃悠,像自个儿哼着小曲儿,透着股子韧劲儿。赶上老天爷不下雨,地裂开了口子,农人蹲在地头,愁得直嘬牙花子,忍不住骂:“这天杀的日头!”可扭头一看,花生秧子还硬挺挺地绿着,在毒日头底下不哼不哈地撑着。骂完了,农人也会叹口气,带点佩服:“这花生,骨头是硬!”

白露一过,就是挖花生的时候了。地里热闹起来,农人们互相招呼着,扛着锄头铁锹下地,去掏那些藏在地下的宝贝。锄头下去,手腕一抖,土块翻开,一嘟噜一嘟噜裹着泥的花生就蹦了出来,湿漉漉、沉甸甸的,活脱脱一群刚从泥塘里滚出来的胖娃娃,憨头憨脑。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欢叫着扑过去,小手在泥里扒拉着抢,笑声、喊声、泥土翻动的沙沙声,搅和在一起,就是秋天最动听的调子。

刚挖出来的花生,带着浓浓的泥土气,摊在门前的场院上晒日头。阳光暖暖地照着,花生壳慢慢由嫩白变成了温和的浅黄,那股子新鲜的泥腥味,在日头底下蒸腾着,变成一种干燥的、朴实的暖香,是土地最厚道的味道。孩子们在花生堆里疯跑,瞅准机会偷偷抓一把饱满的,溜到墙脚,手指头一使劲,“啪”地剥开,露出里面裹着红皮的白胖仁儿,急急地塞进嘴里。一股清甜里带着点生涩的汁水,立刻在嘴里漾开,这是土地送给嘴巴头一遭的、最干净的甜。

晒得干透的花生,就分头去闯生活的江湖了。一大部分被送到油坊。油坊里热气熏人,光着膀子的汉子,汗珠子顺着油亮的脊背往下淌。花生仁倒进那笨重的铁家伙嘴里,机器“轰隆隆”一响,金黄油亮的汁子就汩汩地流了出来,滚烫滚烫,香气霸道得很,直往人鼻孔里钻,撞得人心里都跟着热乎起来。这油,沉甸甸的香,就这么一点一滴,熬进了农家的锅碗瓢盆,成了日子底子里的香。

剩下的花生,主妇们就收进了坛子罐子。灶膛里柴火噼啪响,大铁锅烧得滚烫,沙子在里面“沙沙”地跳舞。花生倒进去,在热浪里翻着跟头,“噼噼啪啪”地炸响,热闹得很。炒熟了,花生壳变得焦黄酥脆,手指头轻轻一捻,“喀吧”裂开,露出里面微红饱满的仁儿,香气“呼”地一下窜出来,钻进鼻孔就不走了。这股子香,是家的味道,盘绕在房梁灶台间,像日子本身,浸透了每一寸光阴,久久不散。

祖母年纪大了,手脚慢了,可每年收了花生,她总要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挑出那些最大最饱满的,一颗颗晾得干干的,再小心翼翼地收进她那个宝贝的旧陶罐里。她摩挲着罐子,轻声念叨:“得给明年留好种。”那罐子里装的,哪里只是种子?那是她对脚下这片泥土的信赖,是对又一个年头的念想。等到来年谷雨,她又会颤巍巍地捧出罐子,把那些金贵的种子,一粒一粒,重新摁回温热的泥土里——这年复一年的传递,是把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悄悄埋进未来的时光里。

我没事也爱剥花生。有时捏开一颗,“啪”一声轻响,壳里却是空的,轻飘飘的,没着没落,让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想想也是,这人世间的事,哪能都像种瓜得瓜?费劲巴力,有时也落个一场空。可你看农人们,年复一年,该弯腰时还是弯下腰,该下种时照样把种子埋进土里。这份近乎固执的重复,骨子里不就是一种最朴素的信仰——明知道未必颗颗都饱满,还是一锹土、一粒种地侍弄着。这土里刨食的韧劲儿,本身就是对老天爷,对日子,一种无声却硬气的回应。

花生的江湖,藏在深深浅浅的泥土里,不起眼,没声响,却稳稳地托着灶上的烟火,碗里的饭香。它默不作声地钻进黑暗,把果实悄悄藏起,最终却在那跳跃的灶火旁、昏黄的油灯下、坛坛罐罐的深处,散发出一种暖老温贫的、扎扎实实的香气。

说到底,最深最厚的江湖,不在那热闹喧腾处,就在这沉默的泥土底下,在那些肯弯腰、能忍耐、一年年把种子和指望都埋进土里的寻常日子里——生命的分量,从来就在这些甘愿深埋自己,又执拗地把一点甜香捧给这人间的泥土和人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