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少年将军能一箭射穿百步外匈奴狼旗,却见不得我半点委屈
发布时间:2025-08-09 03:00 浏览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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缰绳破空掷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捞,牛皮绳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烫。
脚刚踏上马镫,腰间陡然一紧——
裴琰竟单臂将我托举上鞍。
少年粗粝的掌心隔着薄衫压住腰窝汗湿的凹陷,烫得我脊椎发麻。
「坐稳了!」
他喘息粗重,喉间带着驯马后的血腥气,
「这畜 生性子躁,只认我——」
话音未落,玉狮陡然人立!
马背倾斜的瞬间,裴琰反手扣住我脚踝狠按向鞍环,自己却借力倒翻。
碗口大的铁蹄擦着他额角砸下,「咚」一声闷响,
黄沙暴起如金雾,蒙了半边昏黄的日头。
一时间,我只觉心神和周遭的声音一起模糊晃荡。
人群中惊呼声尚未炸开,尘烟里已跃出一道黑影。
裴琰抹了把额角淋漓的血渍,颧骨擦伤处混着沙粒,血线弯弯曲曲漫进衣领。
他却冲我咧嘴一笑,白牙映着日光晃人眼:「瞧见没?」
指尖弹了弹玉狮颤动的耳朵,
「它舍不得伤我。」
柳絮被热风卷着,雪片似的落满他肩头。
混着地上的土灰劈头盖脸,哪里还瞧得出半分刚刚的风光。
我这才想起呼吸似的,略略抬了抬手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
见我脸色不对,他赶忙抱我下马。
知道闯了祸,抿起嘴巴,只剩一双清亮的眼睛滴溜溜转。
蓦地,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层层剥开时,黏腻的糖浆混着血污沾了满手。
他低头瞧见,有些局促地蜷了蜷手指。
「还好还好,没弄脏……」
两颗挤瘪的梅子躺在掌心,琥珀色的蜜汁沾满了皱巴巴的油纸,从指缝滴落。
「西市胡商新到的!」他献宝似的往前递,「甜得很!」
梅肉入口的瞬间,酸锐直冲腮帮,五感悉数回笼。
我眼眶骤红。
然而泪花刚沁出睫羽,裴琰已乱了方寸。「别哭啊!」
指腹带着薄茧胡乱揉过我眼角,沙砾蹭得皮肤生疼。
「定是那胡佬以次充好!」
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玉狮长嘶一声。
「我这就砸了那摊子!」
2
建昭十七年冬月十八。
长安积雪压折枯枝的脆响里,镇北侯府百丈红绸漫卷朱雀街。
裴琰玄色婚服肩头金线狻猊怒张须爪——恰是上月弱冠礼后新制的侯爵仪服。
玉带却系得歪斜,因暗格里塞满西市新熬的麦芽糖。
糖纸窸窣声震得他勒缰的指节发潮。
他心心念念十一年的小姑娘素日最是嗜甜,如今终于要是他的妻。
「侯爷,新娘子到街口了!」
他觉着喜婆嗓门极洪亮,震得他握缰绳的手止不住颤。
沃盥、却扇、同牢、合卺。
他一向最是厌恶繁文缛节,却在婚礼的这些仪程上分外紧张仔细,生怕触什么忌讳。
只是愈是紧张愈容易出错。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朗声念着却扇诗,尾音却卡了壳。
满堂宾客的哄笑里,
我隔着金丝团扇看他耳尖漫上赤色,像极十四岁那年朱雀街上被我嘲笑绣工差劲的少年。
扇面坠落的刹那,他掌心突然贴上我后颈。
「这双手替我驯过烈马,挡过冷箭……」
到底是臊得狠了,他大肆掠夺我口腔中的氧气,喉结在烛光下滚动如战鼓,
「往后只许为我解玉带,画眉黛,抱……」
我红了脸,有些仓皇伸手打他。
他只闷声作笑,又低头来索吻。
3
二十三岁,裴琰承袭镇北侯爵。
北戎铁骑压境那日,朱雀街积雪没踝。
我攥着刚兑的银票往军营跑,却撞见粮草官抬着空箱唉声叹气。
「侯爷,是朝廷拨的饷银未到,让弟兄们先饿两日……」
话音未落,裴琰的鞭子已抽在粮官背上:
「放屁!城外流民都吃上粥了,我的兵饿着肚子扛刀?」
眼下外有异族来势汹汹,内有皇后秦氏麾下一干外戚左右朝政。
朝廷怕事主和,官官相护,且只管中饱私囊。
再加上裴琰意气太盛,手握重兵不说。
光是一张嘴,就不知道惹了多少朝臣。
此时派他打仗,却又不给粮草军饷。
风雨招摇,人心惶惶。
4
遥想起十九岁那一年,他中突厥将领一箭,从边疆回来,九死一生。
我素日里并不迷信,却还是走进大慈恩寺为他拜了再拜。
俯身叩地时,住持在边上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施主所求为何?」
「但求佛祖佑他平安。」
「……」
住持垂眸又道了句罪过。
「罢了,这平安符中绣线若过遭心头血,施主所求,庶或万一可济。」
我眉头一跳。
「只是施主,此法甚是凶险,
稍有不慎则……」
「多谢指点。」
我出声截断住持未尽之语,在他的叹息里报以一笑。
到底已经为他疯过不知多少次。
这一次该是散尽家财。
裴琰,让我沈缨这守财奴做到这般地步,日后必要狠狠打劫你一笔捞回来才是。
5
裴琰一脚踹开户部大门时,我正被衙役推搡出来。
「裴夫人,您这三千两不够填缝啊!」
主簿翘着胡子冷笑,「军粮采买需现银,您拿钱庄票据糊弄谁?」
玄铁马鞭抽裂桌案,裴琰将我拽到身后:
「睁大狗眼看看!长安十二家商号联保的银票,够买你十个脑袋!」
他踹翻火盆,炭火滚到主簿脚边。
「明日辰时不见粮车,老子烧了你这衙门!」
当夜,我典当最后一支金簪换了现银。
押粮出城那日,他在风雪里解下大氅裹住我。
月色雪地将满城照得惨白,少年曾经清亮的双眼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幽深得望不见底,
如今静静凝望着我,眸光晃动。
「等我回来。」
铁甲寒凉如冰,心跳却震得我掌心发麻。
北风卷起平安符一角,朱砂浸透玄色丝线,像雪地里一捧滚烫的血。
6
上苍保佑,那一战打了八个月,终得凯旋。
我跟着人群去长街迎他,少年将军被边境磋磨出些许沧桑,稳稳当当坐高头大马,目不斜视。
「此次裴将军与北戎苦战已久,边疆苦寒,战士们缺吃少穿,能胜利归来,还要多亏了户部尚书秦家千金的慷慨相助。」
军营里的兄弟心直口快。
我点了点头,「那真要多谢她才是。」
裴琰错开我的目光,颔首,「秦小姐确是女中豪杰。」
「你莫要多想,我只是借她之手打通户部的关节。」
「不能再让兄弟们打这种送死的仗。」
因他的盛赞,我有一瞬心酸,说出口的话却很是真诚——
「嗯,我知晓。」
我是真的感激她。
7
二十八岁,他不再穿我补的甲。
库房堆着西域新贡的锁子甲,轻便如纱,刀箭难透。
我蹲在箱笼边擦拭旧甲,亲卫低声劝:
「夫人别擦了……侯爷说这甲过时,早该熔了打锄头。」
熔炉的火光映亮西窗时,他带着满身寒意回府。
「今日兵部述职,耽搁了。」
他扯下大氅丢给侍从,衣衫晃动间,袖口一道嫣红唇印晃得刺眼。
我撇开眼,端上煨了三时辰的参汤,他抿半口便推开:「腻得很。」
炭盆里火星噼啪,我轻声问:「上月北境雪灾,我名下的粮铺捐了八千石……」
「捐便捐了,何必报我?」他揉着额角翻军报,忽地想起什么。
「是了,兵部要采买新弩,你那几个掌柜路子广,明日去递个帖子。」
汤碗搁在案上,热气腾空,凝成霜花。
平安符的丝线愈发黯淡,像块枯涸的血痂。
是某天在府中打扫出来的,当时我只道是裴琰着急上朝忘了,便让婢女先收起来之后再给他。
却不曾想等到问起,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我说的是何物。
「那个啊,丢便丢了,时间那样久了,你给我再做个新的戴上便是。」
「更何况,我不信神佛,你是知道的。」
「阿缨,只有世俗的实权握在手里才是真的。」
他轻轻一叹。
我咽下后半句符已在府中找到,「嗯」了一声。
「夫人,那这符……」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枝丫上新发的桃花,
「丢了吧。」
8
三十岁生辰宴。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酣,松脂香气混着暖意浮在满室华光里。
宾客的喧笑仿佛还粘在梁上未散,
案头堆着的礼单红得刺眼——
南海珊瑚、西域玛瑙、北境雪参,皆是镇北侯夫人该有的体面。
我瞧着满眼金玉,脑子里却想起十七岁那年他翻墙送来的染血狼牙。
裴琰掀帘进来时,铠甲未卸,玄色披风卷进一股子雪腥气。
铜盆里的血水被他一掷,「哐当」晃荡着,浮起几缕猩红的丝。
他拧着布巾擦拭护心镜,指节被冻得发青,那道三寸长的箭痕在烛火下泛着冷铁的光——上月我熬了三夜重锻鳞甲,才让这处要害少受半分力。
「库房三十副新甲,偏用这旧的。」
寒意刺得喉间发痒,我捻着帕子咳了一声。
他动作顿了顿,没抬头:「旧甲伏贴。」
我恍然,点头。
原来物件到底和人不同,新旧并无碍。
9
十年岁月从铠甲缝隙里淌过去。
十九岁,他中箭濒死。
我剜心取血混着朱砂绣平安符;
他说那符丢便丢了,换个新的便是。
二十三岁,北境粮绝,
我典当嫁妆换三万石军粮;
他与将士们凯旋,说此一役多亏了秦千金。
二十八岁,他嫌新甲沉重,我翻遍兵书改制鳞片叠法……
他道,旧甲服帖。
言下之意,要我不要再做这些多余之事。
炭盆「噼啪」爆开火星,
映亮他眉骨一道新疤,那是三日前为护秦尚书千金受的伤——
那姑娘鬓间赤金步摇,还是我库房里取的金丝。
……
「裴琰。」
铜盆里血水渐平,映出我簪着累丝金凤的脸,凤喙衔的东珠摇摇晃晃。
「你还爱我吗?」
布巾坠进血水,「咚」地闷响。
他转过身,眼底沉着我看不懂的墨色,像塞外终年不散的雾:「阿缨,三十岁的人……」
喉结滚了滚,尾音化在炭火哔剥声里,
「谈情说爱,像不像小孩子过家家?」
「……」
琉璃盏从指间滑落,碎成三瓣浮在血水上。
一片映着他骤然蹙起的眉,
一片映着我松开的手,
最后一片沉进盆底,晃着十三年前朱雀街上少年通红的耳尖。
他攥着挤烂的糖渍梅子,手忙脚乱抹我眼角的泪:「酸就吐出来!我、我明日再去西市挑甜的……」
炭灰簌簌落在脚边。
原来年少赤诚烧尽了,余烬也会呛得人落泪。
10
雪埋到膝盖那日,我搬进南巷小院。
账本堆满桌案,拨算珠的手指冻得发痒。
铺门被风撞开时,谢珩立在阶下,玄色大氅覆满雪粒子。
十四年前他被逐出书院,瘦骨伶仃跪在丞相府外,我偷塞盘缠给他时也是这样的暴雪天。
青年长身玉立,早已不复当年狼狈。
玄青伞面承着碎玉般的雪,伞骨透出的阴影斜斜切过他下颌。
巷风卷起貂氅的银狐毛领,伞沿缓缓抬起时,露出伞下那双眼睛。
瞳孔是砚台磨到最浓时的墨色,映着漫天飞雪却燃着两点幽火,像荒野孤坟里不灭的长明灯。
雪粒子粘在睫毛上,将坠未坠地悬着。
似乎倘若今夜北风不将门撞开,他就真要在此枯站到天明。
「东街布庄压价三成,因他搭上了秦尚书。」
他抽走算盘,手从貂氅袖口探出,骨节嶙峋似竹枝。
指尖划过北境军粮的条目,
「今冬三万石粮草出自你手,裴琰的铠甲是你锻的钢,战马是你贩的茶喂肥的——」
官袍下摆的歪脖子竹绣样在灯下晃动,
「你却连生辰宴上一盏热汤都要自己温?」
炭盆爆开火星,我收起账面。
仰头看他:「首辅大人来教商道?」
呵出的白气拂过睫毛,他俯身逼近:「不敢。」
「于商道,沈老板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男人语气愈发缥缈而不着边际,「只是这冬日是太长了。」
「谢某身娇体弱,难禁风霜,此来,」
他垂眼,「只为向沈老板讨春风一缕。」
言罢他抬眼瞧我,墨色瞳孔里映着隆冬雪色。
「只望沈娘子好心,渡我一渡。」
我顿了顿,「好说。」
「沈老板现在想在京城开茶楼。」
我咬牙,「苦于户部那帮老蛀虫盘剥,谢大人怎么看。」
谢珩愣怔半晌,闷笑,「沈老板志在四方,谢某岂敢不从。」
11
行商生财,京城有京城的规矩,江南有江南的规矩。
谁来了都得依规矩办事。
龙膏酒的甜腥气裹着胡姬腕间肉桂香扑来,青玉骰盅推过嵌螺钿的酒案。
对面波斯商人哈桑的蓝眼睛在烛火下像淬毒的猫眼石:「三局两胜——夫人若输,江南漕运特许权归我粟特商团。」
「若阁下输了呢?」
指尖掠过冰凉的骰盅,案下忽然传来轻叩
——檀木地板缝隙间透出缕缕沉香,
那是楼上雅间特有的伽南香,
熏得我袖口暗袋里的漕运批文都染了苦味。
哈桑大笑着拍开鎏金酒坛,羊乳般浓稠的酒液倾入海玛瑙杯中:「这坛龟兹二十年陈酿,抵夫人货船三艘!」
第一局摇骰定酒令,哈桑抽中「抛打令」。
胡姬捧来鎏银香球,琵琶声起,缀满金铃的绣球在席间飞旋如流星。
满座胡商击箸高歌,香球挟着玫瑰露香气撞进我怀中的刹那,楼上忽传来笔洗轻叩声——
「彩!」
胡姬们娇笑着斟满夜光杯。
波斯烈酒灼过喉间时,我瞥见楼栏缝隙间垂落的玄色袍角,银线绣的歪脖子竹枝在烛火下粼粼如蛇。
第二局哈桑择了骰盘令。
青玉骰盅在他毛茸茸的掌中晃如鬼啸:
「六六大顺!」
盅开却见四点朱砂红——原是骰子裂缝里渗着陈年血垢。
满座哄笑中,我袖中突然滑落枚金瓜子,正正撞翻骰盘。
气氛陡转直下,冷汗划过后颈。
「……天意呢。」
我含笑拾起金瓜子,边缘谢氏私印的棱角硌着掌心。
这是今晨他系在我腰封暗扣里的,说「胡商若耍诈,用此物剜他眼珠」。
哈桑脸色忽青,猛将匕首插进酒案:「最后一局,生死刃!」
嵌满宝石的波斯弯刀在酒瓮中搅起漩涡,哈桑舀出混着蒜末与冰片的猩红酒液:
「此乃大食‘修罗酿’,夫人敢否?」
酒气熏得梁柱间垂落的茜纱都簌簌发抖。
我端起碗,楼板缝隙突然飘落张墨迹未干的状纸,
劲瘦字迹刺入眼帘——
诉状首行:
建昭二十八年元月二十三,波斯商哈桑·巴迪尔以刃逼饮.……
最末朱批:
沈老板若醉死,明日我参那胡商谋杀,夷三族。
酒碗边缘映出我倏然弯起的唇角。
原来那人在楼上不是熏香,是在蘸血写诛心刀。
12
南巷铺子的桐油灯总在子时后才熄。
谢珩撩开棉帘时,我正蘸着朱砂批注运河漕运的货单,冻裂的虎口被墨渍腌得刺痛。
「三万石粮草走漕运,三十七处闸口批文已签妥。」
玄色貂氅落在我肩头,混着青年身上的苦竹味,将寒意隔绝。
他指尖捻过账册上「北境军需」四字,灯影在睫毛下投出小片阴翳。
「但批文压了三日——沈娘子可知为何?」
炭盆里银骨炭哔剥炸响,我抬眼看他官袍下摆晃动的歪脖子竹绣样:「首辅大人要讨利息?」
「是讨债。」
他倏地抽走我手中笔,药膏在掌心化开,
「三日前裴琰拦你粮船,你徒手攀缆绳解铁钩,冻疮裂了三道血口。」
指尖蘸着温热的药膏抹上伤口,海棠色的胭脂混着血丝在灯下蜿蜒。
「这双手锻过北境军的钢,贩过江南道的茶,为负心人流血,不值。」
窗外更鼓沉沉,他忽然托着我腕子举到唇边。
温热气息拂过伤痕时,我瑟缩了下,却被他更紧地扣住:「当年你在地窖救我,腕骨也是这样红。」
二十年前的腐土气息漫进记忆——
十岁的我把他推进地窖躲避追兵时,腕子正因白日格挡惊马缰绳而肿胀不堪。
后来,父亲荐他去书院,谢珩便一直做我西席。
直到十六岁那年,书院将他赶走,说实在容不下这尊大佛。
届时我才知,这位清冷似竹的俊俏先生,原是丞相嫡子。
至于这出走又回归,其间个中原委是谢家家事,我并不知。
「所以如今首辅大人要以身相许报恩?」
我抽手去勾算盘,却不慎打滑,被他连人带珠揽进怀里。
见我并无大碍,他收回手,从袖中抖出卷明黄绢布。
说出口的话远不如动作克制有礼。
「是逼债主收抵押。」
漕运总督的调令朱砂未干,末尾却添了行凌厉小字:「押江南道首辅官印,抵沈娘子玉玲珑一摇。」
玉玲珑,乃是两月前我押商船去扶桑前,他在码头赠我之物,要我记得早点回家。
倘若迷路,就摇一摇。
如今正系在我腰间——他说「摇一声铃,大运河三十七处闸口,我替你开」。
13
裴琰踹开铺门时,谢珩正替我染冻裂的指甲。
波斯螺子黛混珍珠粉,在他掌心调成海棠红。
碎木随剑锋溅上我脸颊,谢珩蘸着药膏抹过伤口:「镇北侯当街毁损民产,按律当徒三年。」
风雪卷过裴琰结冰的铠甲:「阿缨,北境缺粮草……」
胭脂笔在账本勾出朱砂,淋漓如血:「侯爷说笑了。」
「秦尚书如今对侯爷早已如对自家人般,自是鼎力相助。几车粮草,哪里轮得着侯爷发愁。」
裴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所做托辞荒唐,面色几变,猛地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
「你至少该给我一个原因,阿缨。」
「就因他位高权重?当年在狗洞前……」
那时的谢珩形容境遇之狼狈,就有如一条丧家之犬!
「是。」
我打断他的话,一根根掰开他手指,腕骨新愈的疤硌在他掌心。
「当年你替我挨鞭子,我替你剜心头血。」
风雪灌进他骤然空荡的眼底,「如今两清了。」
至于原因。
他又想听我说些什么呢?
说,他曾说过这双手替他驯过烈马,挡过冷箭,往后只许为他解玉带,画眉黛。
——如今亦是为他亲手所伤。
还是说,秦闻语早在七年前便与我示威,我只管把嫁妆当了个精光。
她笑我一届商贾之女,为了男人散尽家财,以后凭什么立身。
我答,此举不只是为裴琰,更是为黎民黔首。
思来想去,值得讲的只有一句。
「侯爷,和离书,请尽快签字罢。」
他踉跄退进雪地,喉头嗬嗬如困兽。
「不……休想……我的阿缨……」
仓皇间,他喉间哽咽伸手要抓我。
谢珩伸手拨开他,四两拨千斤一般。
「侯爷仔细些,莫要弄花了娘子指甲。」
素日「沈娘子」长「沈娘子」短的,偏偏这时候吞了个字进去。
气得裴琰又是一阵大骂。
14
押粮船破冰那日,谢珩立在船头替我系防风兜帽。
运河浮冰撞得船板闷响,他忽然将暖炉塞进我袖中:「裴琰在风陵渡设了关卡。」
「以清查走私为名,扣我十二条粮船?」
我望着雾凇遮掩的渡口,兵戈寒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侯爷忘了,运河批文盖的是首辅印。」
话音未落,渡口响起尖锐哨声。
箭雨破空而来时,谢珩旋身将我压进舱壁,雕翎箭「夺夺」钉满方才站立处。
「他要的是你。」
温热液体滴落颈间,他肩胛赫然插着半截断箭,官服血色漫成暗河。
「十四年前你为我赌命,今日该我还你。」
他刻意控制着与我的距离,好让血污不沾染我的衣裙半分。
耳边箭雨风息破空声不断,我瞧着他的双眼,喃喃,「不过举手之劳,值得吗。」
渡口传来裴琰嘶吼:「放火船!烧了奸夫的船!」
炽焰顺流而下,谢珩的手却稳稳扶住我后颈。
玉玲珑在混乱中狂响,他咬着我耳垂闷笑:「夫人摇得这么急,是心疼船,还是心疼人?」
江风卷起火浪扑面而来,我反手扯落他腰间荷包
——十五年前我丢进火盆的那个,焦痕里的「缨」字早被摩挲得模糊。
「都心疼。」
我扬手将荷包抛进火海,「所以赔首辅大人个新的。」
他瞳孔骤缩的刹那,运河上游闸口轰然洞开。
滔天巨浪倾泻而下,十二条火船瞬间没顶。
千里江堤烽燧次第燃起,赤焰照亮天际玄龙旗——羽林军伏于两岸已三日。
圣上有心除秦氏久矣。
皇后秦氏伙同其弟户部尚书,在六部官员中结党营私,牵涉甚广。
如今终于借着裴琰这把火烧了个干净。
「你早算准……」裴琰的咆哮被浪声吞没。
谢珩攥着我按在伤口的手,鲜血从指缝渗出,烫得像熔化的铁:「从你为我摇铃那刻起,我的命就是你的刀。」
「是吗?」我闻言莞尔。
「谢大人难道不是奉命查办秦氏一案的钦差?」
青年表情骤然幽怨。
我不由得大笑。
「嘶——」长眉一皱,俊颜蓦地苍白,我这才发现他肩上的伤早已崩裂。
「莫急,无碍。」
——这次反轮到他笑了。
15
拔箭那夜,船舱弥漫着血与苦艾混杂的气息。
御医替他剜出倒钩箭簇,他苍白的唇忽然擦过我额角:「平安符……还在心口吗?」
……谢珩一介文臣,也去求过平安符?
指尖探进他衣襟,触到粗粝布片
——十九岁为裴琰绣的平安符,竟被他贴身藏着。
「剜心头血绣的符,凭什么便宜外人?」
他喘息着扣住我手腕,将染血的平安符压进我掌心。
「我的铠甲你来补,你的心伤合该由我缝。」
烛泪堆成赤珊瑚时,他忽地含住我冻伤的指尖。
药香混着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我颤栗着抽手,却被他按在渗血的绷带上:「当年你喂我吃糖渍梅子,也是这般抖。」
——十六岁城隍庙分别那日,我塞给他的碎银里埋着颗梅子。
此刻他喉结滚动,仿佛又尝到那酸涩滋味:「北境风沙大,将军的魂早吹散了。但江南的梅树……」
染血的手捧起我脸颊,「我替你种了满山。」
更鼓透过舷窗时,我蘸着血在他心口画符。
朱砂混着血珠渗进肌肤,像开出朵朵红梅。
「首辅大人心跳太快。」
他闷笑着咬住我束发丝带:「因为这里跳着的,是沈缨十六岁那年从狗洞塞进来的银票,是二十岁在火场攥住的裙角,是三十岁……」
丝带散落,青丝铺满他染血的胸膛。
「豁出命接住的玉玲珑。」
16
秦氏一族风光几世,最终落得个抄灭满门的下场。
谢珩将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运河边上检点货物,没了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如今正是生意风生水起之际。
我忍不住想起秦闻语——想起她傲气又凌厉的眼睛。
作为尚书嫡女和族中女眷一并流放琼州,想起她当年问我的那句「值得吗」。
为了一个裴琰。
现下有几分理解她彼时的心境了。
「至于裴琰——」谢珩压低声音,尾音拖拖拉拉。
「圣上削了他的爵位,但尚未收他兵权,仍命他出征北境,戴罪立功。」
我又合上一箱茶叶,在货单上打钩,「嗯」了一声,并未多想。
意料之中,此用军之际,贸然更换将领绝非明智之举。
圣上固然在意他的天下是否稳固——前提是,先有天下苍生,再谈权柄握于谁手。
若非如此,谢珩恐怕也不会甘愿辅佐其左右。
这好像也不是可以乱讲的话。
清点完货物,我活动了一下肩颈。
身旁人适时伸手为我揉捏按摩,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我这才意识到这话痨已经许久没开过口。
转过头果不其然见到他敛着眸子,抿着唇,一副遭了欺负的模样。
「醋劲太大可做不成贤夫。」我失笑,戳他心口。
他闷笑将狐裘裹紧我:「夫人,错了。」
江面碎金落进他瞳孔:「全天下都知道裴琰的铠甲是你锻的——」
吻落在我腕间旧疤,「却不知谢某的命,早系在夫人商船桅杆上。」
暮色沉入运河时,他解开荷包。
褪色的银票裹着颗糖渍梅子,梅肉早风干成褐色的核。
「当年你塞盘缠时,偷放了颗梅子。」
他托着干瘪的核,「你总说北地梅子甘甜,我却觉得……」
桨声灯影里,他眉眼温柔。
「长安的梅子,我每次吃,都酸得人掉泪。」
17
一年后,北境传来战报。
黄沙漫天的残阳里,裴琰孤身冲入敌阵。
箭雨贯穿胸膛时,他攥着半片烧焦的平安符,血浸透褪色的朱砂。
据说那平安符是他临行前一夜,去寺里三步一叩九步一拜求来的,却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求。
谢珩展开军报时,我正在称茶。
「他临终前……」
「不必说。」茶勺轻叩秤杆,「银针三斤,雨前龙井五斤——发往江南的船几时启航?」
他忽地扣住我手腕。
平安符的灰烬落进掌心,混着半枚染血的狼牙——十七岁他出征前夜,翻墙塞给我的匈奴信物。
「副将说,将军最后一句话是……」
谢珩喉结滚动,「‘那胡商果真骗人,北境的梅子,比长安还酸’。」
手里的茶秤顿了顿,银针细碎干净,像十九岁那年少年背我走过十里砾路时洒落一地的月光。
「知道了。」
他抽走笔,将暖炉塞进我怀里。
「江南新茶到了。」
窗棂外飘进雪霰,他掌心拢住我冻红的手。
「尝尝甜不甜?」
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水汽蒙了满窗。
水雾深处,十七岁的裴琰打马过长街,怀里油纸包散落一地梅子。
少年急得去捡,抬头时撞见我笑出的泪花,耳根红透如玛瑙。
「别哭啊!」
他慌得用袖子乱抹我脸颊,「酸就吐出来!我、我明日再去西市挑甜的……」
第二日,少年鲜衣怒马当街而过。
朱雀街的喧嚣扑面。
胭脂铺的娘子倚着描金窗棂娇笑:「小将军,新到的口脂,石榴红衬您家姑娘——」
打整个长安城问一圈,谁人不知小将军有个心尖尖上的姑娘,名唤沈缨。
东西两市的稀罕玩意无不被他捧到小姑娘跟前去,只为讨佳人展颜一笑。
有钱不赚王八蛋,商贩走卒们自然也乐得帮他献这个殷勤。
水红纱袖云霞般拂向马鞍,裴琰却扬鞭劈开香风:「挡什么道?」
马蹄踏碎一地玉簪花,他怒喝声撞在楼阁间嗡嗡回响,「昨日诓我梅子甜的是哪个?」
满街货郎笑浪掀天。
糖画摊子的老头敲着铜锣起哄:「裴家小子!梅子酸哭的心上人,得用蜜来哄!」
裴琰耳根红得透亮,像极了掌心那颗熟烂的梅子,连脖颈都漫开霞色。
玉狮踏过青石板,蹄声疾雨般奔向长街尽头,将一城嬉笑远远甩在身后。
……
水沸声里,谢珩的叹息拂过鬓角。
「甜不甜?」
茶汤滚烫,舌尖漫开清苦,回甘却丝丝缕缕攀上喉头。
我望着窗上融化的霜花,轻轻应了一声。
「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