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空调的夏天

昔日江南夏日，酷热蒸腾，空气浓稠得犹如水汽氤氲的蒸笼，我们却无空调可避。于是，日子被反复掂量，每一缕风、每寸阴凉都无比珍贵，精打细算地度过夏天，成为我们生活里最要紧的账本。

那时节，每一扇窗的启闭都需掐准时机。拂晓天刚蒙蒙亮，祖母便已轻轻推开了东窗，只为吸纳晨露中那点初生的微凉。及至骄阳当空时，窗户便紧闭起来，垂挂起厚厚的布帘，把滚烫的热浪挡在门外。待到太阳西斜，西窗才被徐徐推开，盼着能引动一丝穿堂风，轻轻拂过堂屋。祖母手持蒲扇坐在门槛边，目光如尺，仔细丈量着风与日影的移动，扇子摇动起来时，仿佛把热风兑换成零星碎风，悠悠然分派给屋里每一个人。

夏夜，竹床被拖到天井中央，凉席躺在上面，宛如浸透了月光般清凉。人躺上去时，竹床便吱呀作响，像哼唱起一首轻柔的催眠曲。最奢侈的享受，莫过于用井水浸泡过的西瓜了，吊桶在井里沉下去时“咕咚”一声，清凉甘甜的井水便如蜜汁般沁入瓜瓤，再切开来，红瓤黑籽，冰凉沁甜，驱散了多少酷暑的烦躁！

暮色四合，左邻右舍都聚拢到我家天井里，七嘴八舌地闲谈着，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漂浮在夜气中的萤火虫。祖母的蒲扇轻摇着，扇动起来的凉风，好似在夜空中为我们铺开一条静谧的银河；竹床上的童谣、故事还有那些吓人的鬼怪传说，也奇妙地融进这柔和夜气里，悄然抚平了白日里热浪掀起的焦灼。我常常在大人絮语中沉沉睡去，浑然不觉的汗水，早将凉席浸出了深深浅浅的人形印痕。

如今空调机轰鸣不绝，整个夏天被锁在了窗外；那些窗扉的开阖节奏、井水的甘冽清甜、竹床的吱呀声响以及祖母摇扇的柔和画面，却已然成了我们记忆深处最珍贵的消夏账簿。当人工冷气隔绝了夏日的真实触感，我们的感官也随之褪去了对温度流转的敏锐。

岁月这账簿，在泛黄页上记下的，并非只是几度凉热；其中珍藏的，是那些旧日里不靠机器仅凭智慧去熨帖身心的从容时光。那些朴素节制的日子，反而在炎夏里凿通了清凉的泉源——原来那被遗忘的生存智慧，正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最无价的降温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