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三记

夏日的暑气一浪一浪，如蒸笼般闷裹着整条巷子。

巷口面馆的老板穿着汗衫坐在店门边，摇着一把蒲扇，眼睛半眯着，懒洋洋望向远处。

对面卖杂货的老人，却弯着腰，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似的，在店门口搬运着沉重的货箱，汗珠如小虫般蜿蜒爬满了黝黑的脸颊，喘息声沉重地散在热风里。

旁边摇扇的老板忽然笑着朝他打趣：“老哥，忙成这样子，是想去海边看海吗？”老人吃力地直起腰，擦一把汗，也笑了：“海？咱这巷子里的水深火热，天天都在眼前呢，够看喽！”

巷子里的水与火，也并非只是眼前光景，得用心去领会，才得见其中真滋味。

午后，天色骤然暗沉，层层叠叠的云朵沉重堆积着，压得人胸口都闷得慌，连风都滞涩了。暴雨骤然而至，噼噼啪啪敲打着大地。

老人慌忙收摊时，纸箱被淋湿后软塌塌垮下来，东西撒了一地。恰在此时，巷子深处跑出几个避雨的孩子，嬉闹着在雨水中踩水花，欢快的声音穿透雨幕。

一个正路过避雨的邻居青年，没说什么，却冒雨帮老人拾起散落的东西，又帮忙搬进店里去。老人感激地递过毛巾，青年头发上的雨水已顺着脸颊滑落，微微笑着接过去。

雨点急急密密地倾盆而下，噼啪砸在屋檐上、街面上、树叶上，也捶打着万物，也捶打着——人心上；而人心的微光却如檐下雨帘里迸溅的星点水光，映亮着灰暗的雨幕。

傍晚，雨停了，我踏着湿润的路面回家。妻子已做好晚饭，面条的香气热腾腾萦绕在屋里。窗边风扇摇头晃脑，吹散了面条的热气，也把窗外雨后的清凉丝丝送进屋里来。

我吃着面，胃里便暖融融的，心也安适下来。妻子顺手把一小碗绿豆汤推给我，碗壁上还凝着凉凉的水珠。她笑道：“热天多喝些水，心里凉了就再多吃点东西。”

我低头吸溜着面，点点头。原来生活最本真的护持，就是这热天里一杯清水，心凉时一碗热面。

这巷子之中，有人悠闲如赏海，有人劳碌如涉深水。但无论深浅，生活皆非仅浮光掠影的经过；它需要我们在炎凉交替的尘世里俯身细品，在捶打磨砺中心生感应。

富与贫自难轻易选择，而帮自己过河的舟楫，却总握在己手——心凉时，那热腾腾的面条便入肚暖身；暑气蒸腾之际，一碗清冽的绿豆汤就是消夏的恩物。

所谓读懂人间，不正是如此？在巷中，在雨里，在碗间，读懂烈日暴雨的暴烈，亦读懂一碗面的温热；读懂别人眼中的海，亦读懂自己肩上的箱。

原来最要紧的学问，不过是守稳一己之身心，在冷热交替的世间自渡——每一日里以热肠对付冷雨，以温粥抚慰寒心，这便是我等凡夫安顿灵魂的舟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