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谷的坟包:十座土凳上,风正吹着想家的痛

发布时间:2025-07-10 03:27  浏览量:16

风卷着尘土掠进凤凰谷村东,第十座新坟的土色还洇着水汽,像大地没揩净的泪。我立在二叔坟前——他是父亲最后一个叔伯兄弟,此刻十张土凳总算坐满了人。日头烤得脊背发烫,脚底却钻起透骨的凉,才懂父亲当年的话:“村东的坟场,是活人给自个儿排的座次。”逝者的寒冬早结了冰,活人的寒冬才刚起了头。

户口本在衣袋里焐得发烫,当年父亲蘸墨添名字时,指腹的温度还凝在纸页的褶皱里。如今指甲划过那些被墨圈吞了的名字,纸页撕裂的脆响,像厚土合拢时的闷哼。曾为我们盖出生红印的人,要我们在死亡证明上签字;曾把我们挂在嘴边的人,如今只剩黑白影像悬在墙上。薄薄几页纸,竟裹着一整个家族的轮回,生生死死都在里头翻涌。

凤凰谷村东的坟包一年年鼓起来,像大地慢慢拱起的骨节。母亲落葬那天,阴阳先生枯瘦的手指点着坟前空地:“这是给你们留的。”三十多岁的我懵懵懂懂点头,哪晓得领了张通往永恒的票。直到父亲弥留时,听见夜半车铃叮当,才猛醒:要走的人,都揣着条只有魂魄认得的归途。他挣扎着拾掇蓝布包袱,说要“回家”,眼底亮得惊人,早忘了八十多年的光阴——原来魂魄认路时,肉身不过是件沉手的行李。

中元节的纸钱在热风里打旋,跪在黄土上点火时,火苗里浮起父亲清瘦的影子。他走时我已四十多,记忆早被风沙磨成毛边的旧相,只剩个农人的瘦剪影。这才懂墙根下晒日头的老人:他们不是在等死,是用剩下的日子缝往生的寿衣。五十岁备下白生生的柏木棺,六十岁漆上朱砂红,等七十岁丧锣一响,哀事就成了贺永生的席——死亡原是门要预习的课,偏我的课桌总空着。

灶台上那只豁口的粗陶碗,不知啥时成了通灵的物件。母亲走后第三年,我在老屋碗橱深处摸到它,碗底还沾着那年除夕饺子的麦香。指腹擦过豁口的刹那,襁褓里儿子的哭、父亲劈柴的闷响、我在炕角的夜咳,全顺着指尖撞进耳朵。最利的刀,原都藏在最温软的旧物里,不经意就挑开岁月结的疤。

前夜梦见父亲赶牛车过月下的桥,车辙在雪地上弯成蛇,载着他往祖坟去。想起村里人总迷路的老人,此刻定也寻着了归途——肉身成了囹圄,唯魂魄识得返乡的近路。忽然懂了二叔临终时,为啥死盯着窗外的谷子地,他浑浊眼里晃的,定是童年那片翻金浪的秋田。

凤凰谷的炊烟还每日三回升起,准时得像大地的心跳。新坟旁的柏树苗在热风里颤巍巍站定,根须正往父亲叔兄弟十位化的春泥里钻。我抓起把坟土攥紧,土粒从指缝簌簌漏,像时光在倒流。父辈们在地底聚了,我们接着在户籍册上涂画生死,等哪天我的名字也被墨圈吞了,自会有株酸枣树从心口钻出来,枝上挂满星月喂熟的果。

柏枝在风里划着长弧,像给生者招手。最后一缕青烟散了处,父亲叔兄弟十座坟茔静得像秋收的麦垛。远处打麦场的石磙哼着年复一年的调子,玉米叶的香漫过东坡,缠在坟头摇的狗尾草上。生死在这片黄土上换了手,像农人递过用旧的镰刀,刃口还留着去岁收割的暖。

暮色合了时,我掬起新坟的湿土按在胸口。这抔土终要渗进血脉,等我肉身归了大地,会有新麦苗从骨血里钻出来,在清明的雨里,替我们守着这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