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裂处有春生

发布时间:2025-06-09 15:34  浏览量:1

天阴下来,窑炉的暗红色才真正显出光亮。浓灰天色压着,炉膛内赤色翻卷,光影如赤龙扑跃。窑内陶坯沉默静卧,泥骨深处却已在烈吻中悄然转胎成玉。我伫立在窑口,感受热风舔舐皮肤带来的灼刺。祖父曾告诫,烧窑如熬炼人心,火候过处,恰是窑裂春生的起笔之处。彼时少年懵懂,而此刻滚烫的风拂过眉睫,才惊觉火焰的呼吸比言语更会开释秘密。

陶胎在烈火中无声改变。釉色本是泥坯的外衣,此刻也在高温中慢慢流动融化。绿釉似凝脂流淌,青釉像早春河水般滑过陶身。然而真正的变易,总生于不可控处——当火候过烈,那看似平整的胚腹悄然涨裂出蛛网纹;当温度略欠,釉面便凝固成未消融的浅霜。陶工们称为“窑变”,如同命运般无法掌控。

犹记初学时,捏制的陶胚笨拙歪斜。将陶胎递予祖父时,他却将粗胚轻贴颊边,微笑低语:泥中自有气脉。后来我亲见火舌吻过胎腹,一只歪口陶杯的边沿不意烧出月晕般的冰裂斑驳。裂纹弯延如游丝,是火焰在陶胎上留下的足迹。祖父以浓茶点入杯中,氤氲热气透过裂缝蜿蜒升腾。茶烟漫舞的姿态,竟让胎体的残缺处化作灵动的呼吸出口。从此方知——缺陷亦有光华。

窑炉深处正进行着不可逆的变形。火焰灼烧万物,亦重塑万物。那些曾小心翼翼抹平的表面纹路,却在烈火中重新裂开缝隙;那些悉心涂绘的色彩线条,融作混沌未分的光影交错。热浪扑面如击鼓,震响我年轻的心脏。所谓完美,不过是未在温度之下充分暴露的稚嫩期许罢了。烈焰不摧者,未必坚实深厚;而坼裂处显露的纹理,才叫人心看见物魂的深痕。

炉火终于平息。陶器出窑时微温还保留在掌心。细看一件冰裂纹梅瓶,瓶腹浅碧底色中斑驳如雪网,裂痕处却渗入焦茶色釉浆,似古绢上年久沉淀的墨韵——那焦色正是柴窑中火焰未曾熄灭的心魂。当清水注入瓶内,裂痕在折射下如流光游走,瓶身的“残损”处反倒最令人长久凝神。祖父手抚瓶身裂纹笑道:“好器皿是火留下的情书。”

当窑门再启时,满目霞色。一只彩陶小碗腹部竟炸裂数道深痕,碗缘因高温而歪扭如孩童笑意。裂开的釉色中,青绿与赤褐竟交融回旋,灼出星河灿烂。祖父双手捧起这只残碗,暖意在掌心传递:看,正是火候过烈处,烈焰才在此签上了最深情的姓名。

原来陶器上深陷的裂痕是火赐予的烙印勋章。那些不曾被烈火亲吻的陶件,纵使完好也终显苍白;那些在煅烧中开裂的缺口,恰似生命被磨砺后留下的深刻记忆的刻痕。窑变之处,釉彩在破碎中流动成全新的山水画幅,宛如凤凰在焰中拍打双翼、旋转重生。

烈火不止锻造陶器本身,亦锻造看器的眼睛。泥胎上如刀刻的痕迹是火焰的笔体,勾勒出物的精神图式。真正懂得烧窑的人,不会惧怕烈火烧裂美玉般的表象,他们深知——最深的灼痛,最终会留下永不褪色的奇异花纹。

捧起一件刚出窑的陶瓶,冰裂处清冷如玉痕,指尖传来温润之感。那印记自火焰深处熔炼而出,如命运之吻烙下的胎记。在瓷面曲折延长的裂痕里,我仿佛看见灼烧本身就是火焰最深的拥抱,而我们都在命运的窑中完成着自己一次次的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