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 老屋

发布时间:2025-06-05 10:11  浏览量:3

芒种 · 老屋

石头垒的老屋在内乡县庙湾村、村西头吴岗小组、纱帽山下矮着身子,像一只年迈的龟伏在土崖下。檐口的青苔湿漉漉地向上爬,仿佛要遮住那些日渐稀疏的灰瓦——瓦缝里探出几茎细细的草,黄瘦地站着,风一吹就簌簌打抖。

芒种时节了。

吴大爷坐在屋前被磨得发亮的青石台阶上。往年这时候,满坡的麦浪该翻涌起灿灿的金黄,镰刀碰撞的声响会撞碎清晨的薄雾。如今田垄半荒着,杂乱的野草抢了麦苗的地盘,蔓得老高,纠缠不清,如同缠在老人浑浊眼底的往事。

吴大爷脚边躺着一把锄头,木柄早已浸透了年岁的汗水,被反复攥握的地方光滑油润,泛出温润的光;可那铁锄板却早已蒙上层层顽固的赭锈。吴大爷伸出粗糙枯瘦、布满褐色斑点的手,缓慢地、一下一下抚过那冰冷的锈迹,像是在拂拭一段生了痂的旧疤。粗糙的指尖磨砺着金属粗砺的表面,发出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涩响。抹下的红棕色粉末簌簌落在尘埃里,瞬间失了形迹。

屋里静得只剩下吴大爷的喘息,浊重地敲打在石头墙上,又在空洞的四壁间弹回来。角落里那只老黄狗的黑白照片,摆在旧木柜上,相框的玻璃落满了灰。昔日它常蜷在吴大爷脚边,粗硬的尾巴拂过石阶上日头的余温。而今照片里那双温顺的眼睛,隔着灰尘与时间平静地望过来,穿透了老人周身的寂静。吴大爷浑浊的目光移到照片上,又极快移开,那里面映出的另一段时光,仿佛能灼痛他的眼睛。

吴大爷曾是这方土地最稳的秤砣。他的脚掌像树根一样扎进土里,手掌捏得碎粗砺的土块。他认得清哪块地需要一担粪肥,哪片云藏着救命的甘霖。他扛着犁铧的影子曾是黎明里最深的刻痕,春播秋收的旋律全凭他起调定音。如今,他的力气如同这芒种时节的风,无声无息地泻入了无边的荒野。曾经轻易就能抡起的锄头,如今沉重得几乎挪不动;曾经洪亮的吆喝,如今咽在喉咙里只剩下含混的呜咽。

老黄狗咽气那晚,骨头似的冷月挂在瓦檐上。土坯墙沉默地听着吴大爷压抑了一整夜的、喉咙深处滚动的呜咽。那是一个巨大的寂静被突然撕裂的声音,最终沉寂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抽离了这所石头老屋的芯子。从那晚开始,墙角那把靠在墙边几十年的老铧,似乎也更深地把自己锈蚀进墙壁里去。

空气仿佛凝滞的浊水,沉甸甸压迫着肺腑。偶尔,几声虫鸣像是从记忆深处浮起的涟漪,倏然穿透这滞重的静默,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连回音都荡不起来。村东隐隐传来些新麦收获的嘈杂人语与机器轰鸣,那生机勃勃的声音越清晰,吴大爷肩胛骨就越往下塌陷一分,脊背弯得越发厉害,宛如不堪重负的老柳枝。他努力竖起耳朵去捕捉,可那些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然,浑浊地流过去,再不属于他。芒种节气那特有的、裹挟着泥土与成熟麦浪气息的温热风,吹到这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回响。

吴大爷扶着膝盖,终于缓慢地站起身。骨头关节里发出细微艰涩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艰难地扭动、碎裂。他把那柄擦出一片光滑亮色的旧锄重新靠回墙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庄重。日光西斜,石阶上先前他坐的地方,只留下窄窄一方薄薄的微温——那是这沉闷死寂的老石头身上,唯一一点尚能感知到的、残存的生命的热意。

芒种时节,是大地最丰盈饱满的怀孕,也是这石头老屋最空旷的剥离。一把锈锄守着被遗忘的田埂,老人枯坐的门槛上,时光一层层铺展如同落尘,却再也抹不去那个空洞的形状。当石阶上的余温散尽,老屋沉入更深的哑默。生命的喧哗在别处升起,麦芒的新刺闪闪发亮,只有这方寸之地,被芒种的暖风绕过,只剩下孤独与锈迹,在暮色里彼此应答。(内乡同城吴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