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际人生
发布时间:2025-05-23 17:07 浏览量:3
茶际人生
胡军
清晨八点,英吾斯坦河面还泛着银灰色的睡意,塔克拉玛干的热风已经穿过纱窗。我取出珍爱的行军壶,军绿壶身上那些磕碰的凹痕,像极了当年大队花名册上被铅笔反复勾画的记号。滚水冲进壶中,茯砖茶的碎末在沸腾的水花里翻滚,腾起的白雾里裹着戈壁滩特有的土腥气。这是四十多年前在南疆部队时养成的习惯——壶嘴对嘴,人嘴接嘴,灌下去的是甘苦辛涩,提上来的是精气神。
转业后进了地方医院,那只行军壶换成了罐头瓶改的玻璃杯。每天早晨抓把不知名的茶叶,看枯黄的叶片在沸水里渐渐舒展成边疆的春天。同事老黄总笑我这是"牛饮",我不理会,在病历堆里抬头猛灌半杯,茶梗卡在牙缝间,竟嚼出几分意外的清甜。那些年喝茶就像抢救伤病员,常常在最关键时才想起抿一口,杯底积着褐色的茶垢,倒成了计算值班天数的年轮。
真正懂得喝茶,是那年进修遇见杭州来的老刘。这个西湖边长大的茶客,看我往玻璃杯里塞他送的明前龙井,急得直跺脚:"老弟,这是要煮茶叶蛋么?"他带我去茶城选器具,我才知道原来泡茶要"关公巡城",斟茶要"韩信点兵"。第一次用他的朱泥小壶,我仰脖子就要灌,他按住我手腕:"且慢,让茶汤在舌尖打个转。"那一刻,兰花香突然从喉头窜上鼻腔,我怔住了——原来茶真有魂,只是从前都被我囫囵咽下了。
后来我的茶桌渐渐丰盈起来。行军壶、玻璃杯、老刘送的青瓷盖碗,在核桃木茶盘上各得其所。不同的时辰用不同的器具:上班时还是玻璃杯痛快;落日时分偏爱紫砂壶的沉稳;长假徒步时行军壶最实惠方便;沙尘暴天就爱捧搪瓷缸,滚烫的缸壁贴着手心,恍惚又回到给新兵们发预防药的训练场。
今年整理旧物,翻出战友送的普洱茶砖。黝黑的茶块用《兵团日报》包着,掰开时陈香扑鼻,沸水冲下去的刹那,茶汤红得像托木尔峰的晚霞。我突然笑出声——这茶分明就是我:表面是粗粝的边疆汉子,内里却藏着被岁月熬煮的温柔。
今晨泡的是老刘去年寄来的白茶。玻璃杯里,银毫在阳光下浮沉如雪。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却清晰映出三个影子:握行军壶的军人、捧玻璃杯的医师、对茶发呆的老头,在茶汤里渐渐融成同样的琥珀色。
茶过三巡,窗外白杨树开始摇晃。摩挲着紫砂壶底"一期一会"的刻痕,想起老刘进修结束回杭前的告别。他执意留下这套茶具:"器具要遇知音,就像好茶要等懂它的人。"当时不解,现在忽然明白——茶具如挚友,看似是我们选择它们,实则是它们在漫长的光阴里,默默选择了与我们相伴。就像那个壶嘴变形的行军壶,始终在茶盘一角守着它的位置。
暮色染红窗台时,我给搪瓷缸续了最后一道水。茶叶早已褪尽颜色,喝在嘴里淡若清水,却让我想起操课完疾渴喝茶被呛出眼泪的糗事。四十多年过去,终于品出些门道:
茶如挚友,初遇时往往不识真味。就像当年嫌茯砖土腥,如今却念那口粗砺的醇厚;好比初见老刘觉得矫情,后来才懂那是真性情。好茶要慢慢醒,好友要淡淡交,急不得。
茶有浮沉,友有冷暖。茶叶在壶中三起三落方得真味,朋友经世事沉浮才见真心。玻璃杯里的茶一目了然,紫砂壶中的茶欲说还休,恰似有的朋友痛快明朗,有的却需细品慢懂。
茶具越养越润,朋友越处越真。那只养了二十年的紫砂壶,如今白水也能泡出茶香;而交往三十年的老刘,沉默对坐也是享受。最深的交情,往往就藏在这些不言而喻的默契里。
茶至淡时方见本性,友到老时才知分量。如今喝什么茶都不再计较名贵,就像老友们不必客套。茶渣最后都要归土,可那抹余香永远留在记忆里——这才是茶道,也是友道。
轻轻放下茶杯,杯底残留的水痕映着灯光,像极了当年英吾斯坦河的月光。那些陪我饮过茶的人啊,有的天涯,有的咫尺,都在这茶香里永远年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