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妈88年买下1套四合院,移居国外后归来,见到院子当场怔住

发布时间:2025-10-14 03:02  浏览量:6

我把拉杆箱拖在石板路上,那轮子哐哐响,像敲醒一条睡了很多年的弄堂。

我抬头看见那块旧木匾还吊着,歪歪斜斜,漆掉了半截,“沈宅·一九八八”,字还在,像一个老朋友在门口瘦着身子等我。

我愣住,我不记得那道门这么亮过。

我之前的院门是青砖灰瓦,门洞像一个老人的眉眼,有褶子有脾气,现在门楣上挂了一串小灯泡,凌晨的阳光一打,它们像随时要开个派对。

我往里迈一步,鞋底稳稳踏在门槛上,掌心捏紧了护照,我怕自己一放手,里面就跳出来一群陌生的生活把我推开。

一群年轻人在院子里忙,抱着木板、搬着椅子、踩着梯子,有人拿着手工画刷墙,有人对着手机直播,边直播边笑说“今天给你们看看阿拉百年老院的改造现场”。

我站在那口旧石缸旁边,那口石缸当年我买的时候里面还养过鱼,现在养的是一盆盆多肉,肉嘟嘟的,我不知道它们怎么熬过上海冬天的风。

一个短发女孩从假山旁跳下来,裙摆一甩,冲我笑,“阿姨要喝点水伐?”

我口干,我点头,“喝。”

她递给我一纸杯温温的水,杯沿软,水有点像路边阿姨卖的冬瓜茶,甜里面带点陌生的香。

我问她,“这是——谁家?”

她把水杯又给我按了按,让我捏稳,“院子现在归我们‘小巷汇’托管,是社区共建点,阿姨您是?”

我看她,我的嘴唇像刚爬上岸的鱼,干得发白,“我是这院子的主人。”

她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秒,“主人?”

我也停了一秒,我突然觉得这个词从我嘴里出来的时候带着尘土,“我一九八八年买的。”

她拿着手机的人在旁边把镜头略略偏了偏,我看见屏幕上那条评论飞过去,“哇,连主人都来了,太有故事了”。

她把手机收了,朝我笑,“那您先进来坐坐吧,今朝太阳正好,院子热。”

我走进去了,我把拉杆箱停在假山旁,那个假山我当年嫌它丑,想拆掉,周凡说留着吧,上海人喜欢假山,石头没事就喜欢看它发霉,我笑他老。

周凡不在了,他走得安静,连最后一次咳嗽都轻,像怕吵到隔壁邻居。

我坐在太师椅的影子里,那椅子我认得,是我的椅子,椅背上那块稍微黑一点的木纹,是当年谁用手指扣过的痕。

短发女孩把电风扇移到我这边,“阿姨叫我小梅,我是这里的志愿者,您从哪能回来的啊?”

我抿一口水,我看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它居然还在,枝条长得又乱又敢,“加拿大。”

小梅的眼睛亮了一下,“远的。”

我点头,“远,远就像把人拉长,拉到陌生掉了半截。”

她笑笑,不说话。

我突然就问了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也不躲,“阿姨,我们是街道合作的团体,搞文化活动,弄堂集合,把活力拉回来,这院子之前空了很久,门锁是破的,我们跟街道打了招呼,帮忙打扫,修些亮灯,慢慢就有人来,孩子来跑跑,老人来坐坐,蛮好的。”

我听着,我心里冒出一句话,像从一张旧报纸里抽出来,“就是我的院子变成你们的家了。”

她摇头,“阿姨,不是我们的家,是大家的院子。”

我看她,我笑了一下,笑得不太稳定,“讲得蛮好听的。”

她也笑,“您说要是不好听,我们就改掉。”

院门突然进来一个拿快递的男孩,外卖袋子摇摇晃晃,他喊,“奶茶,谁点的奶茶?”

另一个女孩子在木桌旁边举手,“我点的,我点的,阿姨喝吗?半糖,少女心那款。”

我摆手,奶茶甜,我这年纪喝甜会心悸。

我突然想找一个人,那个一直住在对面三楼阳台边上晒毛袜子的人,叫陆宝根。

我看小梅,“隔壁那个老陆还在吧?”

她想了想,“陆师傅?他现在不住这边了,搬到新里去了,不过他常回来看看,他说弄堂不在,心没处放。”

我叹口气,“他年轻时候脚步重,走过楼梯吵得楼板颤,我每次被吵醒,都会骂一句‘你能轻点伐’,他就笑笑,第二天还重。”

小梅看着我,“阿姨,您在这蛮久的了吧,当年一九八八买的时候,您几岁?”

我想想,“三十二。”

她“哇“了一声,“蛮年轻的阿姨诶。”

我笑了一下,“那时不叫阿姨,叫姑娘。”

她笑,“是是是,姑娘。”

院子角落有一只猫钻进木头堆里,尾巴一甩,灰灰的,我看见它有一只耳朵上缺了一块,我不知道它怎的吃饭吃得那么心苦。

我把杯子放下,我的手摸上那块木匾的边角,木边有毛刺,我轻轻抚着,就像在摸我自己的一段史。

我的脑子忽然把我往回拉,拉到一九八八年的夏天,那个夏天热得窗框都出汗。

那时候的我穿一条黑底碎花裙,腰上绑了一个小的布袋,里面有现金,现金都是一点点攒起来的,卖布票、帮人做旗袍、做手袋,钱里有汗。

周凡在我旁边,他手心干净,手背有一点小麦色,像刚晒过一个午。

我们站在一个房产交易中心的门口,门口人嗡嗡的,像过年领饺子,嘴里全是热气。

一个戴眼镜的老许带我们进来,他到处跟人打招呼,“沈小姐是我朋友啊,懂事的,现金都准备好,办个手续,轻轻松松”。

我故意脸冷,我一直不喜欢他那种熟的外表。

他拿出钥匙的声音脆,钥匙在空气里跳了一下,掉到木桌上,“房子你们先看看,院子是四合的,老屋是三进,里间还带一个月亮门,美。”

我和周凡走进去,院子那样,我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个样,青砖,西窗,皂角树在墙角边默默,地面上有一个耗子的洞,洞边有人撒了石灰。

我把手沿着墙摸,墙皮掉了几块,灰白的像老人的头发,掉到我的指缝里。

周凡问我,“喜欢伐?”

我没立刻说喜欢,我说,“要看邻居。”

周凡笑,“你一直这样,买房不买房要看邻居。”

我点头,“要看,房子是骨头,邻居是肉。”

老许在旁边把话接上,“邻居都蛮好的啦,老的老,小的小,里弄里大家都知道大家的事情,有矛盾也说开了,过几天就喝酒了。”

我不喜欢他那种动不动喝酒的台词,我对他说,“阿拉不喝酒,喝茶。”

他笑,“喝茶也好啊,喝茶也有感情。”

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我停在月亮门边上,那门圆得像一些人的话,绕了一圈才回到起点。

门槛边上一片青石色,我喜欢那个色,它不像流行,它就是老。

我那时把牙一咬,昂头,“买。”

周凡看我一眼,“你讲了,我就听。”

我们办了手续,老许把钥匙一串一串地摆在桌面上,“抠抠抠”,声音像在给我们唱曲。

我把名字签下,笔有点不顺,我把笔换成自己的金笔,我不喜欢别人的笔把我的名字写重了。

一九八八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搬进来,我把床摆在里间的靠窗位,窗外的树影像一个人在撒娇,我跟它讲,“我们是邻居了”。

弄堂的人又多又杂,早上有人赶早班车,边跑边吃油条,油条的一半掉在地上,有人捡起来吹一吹继续吃,我当时看了也没说什么,我的舌头在对我说,“不要那么多嘴”。

陆宝根在楼梯口挂他的扁担,扁担两头挂着菜,他每次回来,我都帮他拿一下,“沉的伐?”

他把扁担压在我的肩上试试,我的肩膀被压得微微痛,他笑,“外面路长,扁担就跟人一样,越压越懂事”。

我笑,“你懂事。”

那个时候的院子每一天都发热,热的是人心,热的也是一锅锅汤。

我那时就觉得这地方不只是房子,它像一个人,脸上有斑,心里有响。

后来我们移民了,移民是一段像慢性病一样的过程,痒,不要紧,痛,不要紧,最难的是偶尔突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边。

周凡先去,我后去。

我们在列治文租了一间小房,隔壁是一个做点心的叔,他每早起来开空调,开空调的声音像一只胖猫叫,我被吵醒,心里骂他,但又觉得这声音像弄堂里某个清晨,心里又软。

我们在那边开了一个小铺,做旗袍,旗袍是我会的,也是我怀的,我拿针线的时候手就稳,像拿一个安静的人。

客人有不讲价的,笑笑付钱,有讲价的,讲到半夜也讲不完,我讲不过,周凡就把话接了,他讲得慢,我就不急。

日子慢慢走,弄堂在我的脑子里不走,它像在我的后脑勺里长了一条藤,藤上开了花,花是白兰花,白兰花的香是快的,凉的。

我在那边生了一个孩子,男的,王大卫,他一出声就像在唱歌,他长得跟我像,嘴角的线弯弯。

他慢慢长大,嘴里有英文,有中文,有一点上海话,我不急,我知道他是在三条路上走路,走到哪里都要看空间。

周凡后来病了,病得很简单,也很不简单,医生说这个病像一个没关的水龙头,它滴滴答答滴掉你那一点点体力,最后让你想睡就睡。

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回去看看院子吧。”

他说得轻,我听得重。

我把铺给了徒弟,我把房子交给了一个中介,我把柜子里那些碎碎的布都打包,装起来,拿了几块别的人的旧钮扣,心里想留着。

我买了机票,我一个人来,飞机上人很多,我却觉得很空,我把那空都用来想弄堂的事情,想那个院子的窗框有没有长霉,想那块石榴树是不是还活着,想老陆还有没有骂他的孙子。

我到浦东,空气像一种想我想得有点尴尬的拥抱。

我坐出租车,司机打了个响指,“久没回来了吧?”

我点头,“久。”

他看我,“回来看看还是回来住?”

我说,“看看。”

他说,“看了可能就住了。”

我笑,“你是学算命的。”

他笑,“我学的是路,路有时候比命准。”

我下车的时候热风打我的脸,我一瞬间像被弄堂那些年的闹声掀了一下。

然后我进了院子,然后我怔住,然后你们就知道我坐在太师椅旁边喝温水。

小梅看我发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她把本子给我,“阿姨,这是我们入驻的时候街道办给的备案,您可以看一下,上面写了‘沈宅’是历史建筑,我们只能轻修,不能动结构,不能动承重墙,不能动门槛,您放心,我们没有把您家拆了改成抖音背景。”

她说话我听了,我点头,“你们把房子照顾得好,我看得出来。”

她笑,“您这个话我要录下来,以后有人骂我们是‘合租房集团’,我就拿您说的挡一挡。”

我被她逗笑了。

但笑完我又严肃,我对她说,“我要把房产证找出来。”

她点头,“好,阿姨要啥我们都帮忙。”

我找房产证要去房管局,我手机上没那账号,我用护照加一个临时号码,系统给我发一个验证码,我看着那四个数字,像一个短的密码,心里觉得它配不上我的这么长的年。

我约了第二天的号,小梅说她跟我一起去,“阿姨人生地不熟,系统也不熟,我熟。”

我没有推,她帮我是一种像半个女儿的帮法,它不亲,但也不陌生,它不让你觉得你一个人。

第二天,我们在房管局坐着,坐到椅子几乎把我们屁股变成一个人家的土地使用证。

窗口的人说,“档案要调,要等,慢慢来。”

我一边等一边看人,人来人往,个个都像拿着一个小小的家。

我突然想到当年一九八八那个窗口一样,人的脸在玻璃背后,就算是笑,也被压成一个不太自由的笑。

小梅给我看她手机里院子的照片,“阿姨你看看这个角度好好看,阴影和光像两个人拉扯着舞台的幕。”

我看着,我不太懂她的那句美,但我懂的就是那个角落里那块青砖还在,那砖的线一样一样地给我回忆的理由。

档案调出来了,工作人员叫我的名字,“沈月珍。”

我站起来,我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叫出来的时候,像一件衣服被拉了拉,我完全醒。

工作人员笑了一下,“您一九八八的档案蛮齐全的,那个时候的纸比现在的纸厚,字比现在的字细。”

我笑,“那时候的字是用来让人信的,现在的字是用来让人看一眼的。”

他半懂半不懂,点点头,“反正您这房产证可以补办,但是要看当时的委托代管记录,我们要确认没有叉关。”

我心里一咯噔,“叉关?”

他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敲,“就是当年有代管拆迁或者转置的,您要看看这条。”

我手心冒汗,我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想起我当年把钥匙交给一个姓童的老头,他说帮我看房,我给他每月一百块让他去打酒,我以为这就是委托代管。

小梅安慰我,“阿姨不要担心,我们慢慢查,弄堂里的事从来不是一锤子买卖。”

我们查到了那个老童的名字,名字旁边写着“代管人,已迁出”。

我问,“迁到哪里?”

工作人员摇头,“没有记录。”

我和小梅出了房管局,空气里有一种烤焦的味道,我不想马上回院子,我想走走那条路,看看这城市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亮这么急的。

小梅说,“阿姨去街道问问吧,老童这些人街道都知道。”

我们去街道,街道的门口贴着红色的标语,标语的字太大了,大到我不想看内容,只想看字的颜色。

街道的梁主任迎出来,他是小梅的老师,他年纪比我小一点,但是脸上有那种被很多人叫主任叫出来的淡。

我跟他握手,我的手在他的手里找一个适合的温度。

梁主任说,“沈阿姨,您这房子我们一直当文保看,我们也知道是您的,我们有记录,但是这个时候您回来,我们很好,我们正想搞一个‘泊心院子’的计划,请几个老居民回来给孩子讲故事。”

我笑了一下,“我只会讲缝纫的故事。”

他笑,“缝纫的故事比很多大故事好听。”

我跟他提老童,他叹,“老童以前是这里的门卫,他看着院子,后来政策变动,他去外地打工,我们没有他的登记,那个时候系统还没有现在这样,他的名字跟我们之间像中间遮着一层薄薄的隔膜。”

我心里有一点要掉下去的东西,我把它轻轻拿起,“我想见陆宝根。”

梁主任说,“这简单,给您个电话,他在新里,他每天都会回弄堂边上买个菜,他就喜欢老味。”

我们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厚厚的声音,“沈啊?”

我一听就想哭,“宝根。”

他在电话那头笑,“哟,你还会叫我宝根,你跑那么远还回来的啊?”

我说,“回来,回来看看,回来住一段,回来把院子摸一下。”

他“嗯”了一下,就像在给我一颗东西放在我手里,“你到我新里来坐一会,我给你倒点茶,我老婆现在学外国人的茶道,茶倒出来跟开冷气一样凉。”

我笑,“冷也好,冷就像压怒。”

第二天我去新里,那里的墙白得像冰箱,地面平得像医院,我走路都不敢太重,我怕打扰那些白的。

陆宝根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他拿掉帽子,我看见他的头发稀稀,他把门让开,他说,“进来,进来,弄堂的人没有门槛,我们这里有门槛,但你过起来一样。”

他的老婆很客气,很熟练地拿一个小壶倒水,壶把像一个手的耳朵,她说,“沈阿姨就像我家婆婆,我老公每次讲起你,就笑,眼角有风。”

我坐下,我看见他们窗台上摆着两盆竹,竹很太平。

陆宝根把一个木箱拿出来,木箱上面还贴着旧报纸的头条,头条文字是大大的红字,我想起那时候每个头条都像要让人把心拍出声。

他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旧本子,旧到我觉得它能自己发出味道,他说,“这个是你的吧?当年你搬走的时候,我替你把它藏在院子的月亮门石阶下一块砖里,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就拿过来放我这里。”

我手抖了,我看见那本子的封面上写着“沈宅账簿”,下面一行小字,“一九八八·茶米油盐”。

我拿着,我觉得这个本子重过我,我翻开,它的第一页是我写的,我的字瘦,但自信,“今日买菜二元五,油一斤六元,布三尺六,阿姨王拿走一尺曰做睡裤。”

第二页是一行我写给自己的话,“不急,不贪,不怕不见。”

我突然想起我,当年的我,把每一分钱的去处写得像写我的家谱。

我把本子一直翻,翻到一页没有我字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字我不认识,因为不是我写的,是我妈写的,我妈的字圆,有女人的耐心,她写,“月珍,我把你小时候的玉扣放在院子的假山里,等你有一天想起,你去摸摸那个石头,就摸了我的一个心。”

我心一沉一浮,我的眼眶热,我指尖冷,我想起我妈,她说话慢,笑也慢,她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慢。

我看陆宝根,“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挠挠头,“沈啊,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早晚的问题?”

我笑,“你怎么那么自信?”

他耸肩,“阿拉弄堂的人,对人的心有一点点懂,你心里有一个院子,你就会回来。”

他把茶再给我倒满,我手稳着,我把一口茶含着,慢慢吞下去,茶没有到我胃里,只到我这样的年。

他又说,“沈啊,现在的院子在你回来之前,真的是你离开的影子,我们只是把它擦了一下,没动,别怕。”

我点头,“我不怕。”

我回到院子的时候天已经微微阴了,小梅在门口种那两盆白兰花,她把土弄在手上,手是黑的,她看见我,笑,“阿姨,我替你种了白兰花,你以前喜欢的吧?”

我点头,“你怎么知道?”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我那个旧本子的页,“你写了啊,‘白兰花香一枝’,人写过的东西会发光。”

我把本子给她合上,我不想让她看我的每一页,那每一页都有我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比如我在周凡说我胖的那天故意煮了一个特别油的汤,比如我给陆宝根家送了一两盐,看着他老婆炒菜的样子。

院子里突然进来一个穿西装的人,他走的姿势像在走一个别人看得到的舞台,他说话也像他知道今天要被人记住,“女士您好,我是‘城鼎’的项目经理,我们对这个院子有一个收购意愿,希望您考虑,我们可以给到非常好的价格,同时保留它的文化属性,您看?”

小梅赶紧站起来,她肩膀下意识往我这边移,像要挡一个风,“我们在这里有备案,女士是主人,您跟她说。”

我看着他,我不急,我把眼睛慢慢把他看进我的幽默里,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对文化有这么深的兴趣了?”

他笑,那笑像把牙齿拿出去抛了一下,“我们一直对文化有兴趣,我们是负责任的企业。”

我继续看他,“负责任的是把文化拿着不让人碰还是把文化拉出去让人拍?”

他有点要把他的笑修一下,“我们会尽力保护它的原貌,并且做一些无伤的提升,比如多一点灯,多一点活动,多一点连结,我们掌握的是资源,阿姨您可以持股,可以作为顾问,我们一起做一个全国的样板。”

我这时候突然有点想笑,我发觉他的词很多,我的词很少,我的词是“房子是我的”,他的是“我们一起”。

小梅在我旁边手捏着本子,骨节白,我把手放到她手上,压一下,“我先看方案。”

他把一个文件夹拿出来,夹子卡卡响,他把那些纸摊在桌上,一张张的图像,一个个的流程,看得人眼睛顺,但心里咯噔。

他指着一个图,“看这里,我们把院子前面小门改成玻璃门,这样更通透,更时尚,更容易做轻社交。”

我听到“玻璃门”这个词,我的心抽了一下,“玻璃门会让风把人看得太多。”

他还指着:“我们这边做一个咖啡角,做‘老弄堂味’,我们买几张旧桌子放,做‘情怀’,我们自带流量。”

我没有马上说不,我没有马上说行,我不喜欢马上,我喜欢慢慢。

我说,“你们这几张图,拿去街道”,我看梁主任的电话,“他来。”

梁主任赶到了,他看了一下那图,他眉毛没有变,他只是把图的右上角折了一下,像提醒图自己,“要谦虚”。

他把图合上,“这院子是文保,不可以动的东西多,我不看商业,我看人,人住得开不开心,我们要听沈阿姨的。”

项目经理笑一下,知道遇到硬的,他也不急,“我们听,听大家,那我们先走,阿姨您考虑,我们随时在周边。”

他走的时候脚步轻,他知道路面在听他的脚。

他走以后院子里安静了几秒,小梅突然长出一口气,“阿姨今晚吃啥?”

我被她这个“吃啥”拉回到我老老的正常,我说,“吃面,面最安慰人。”

我们煮面,面在锅里翻,蒸汽在院子里氤氲,白兰花在蒸汽里像一个被温柔摸过的姑娘。

吃面的时候我们说笑,我说起周凡,我说起他喜欢吃面的时候加一点点辣,我说起他吃面时候咬到舌头,装作没事,悄悄走开去洗,然后回来继续装英雄。

小梅说她爸也那样,她说到后来,她声音突然钝了一下,她爸走了,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她说她希望这树可以认识她的爸。

我给她夹面,“树都会认识人的,你放心。”

我们夜里坐到天黑,灯一串串亮,院子像把一个旧被子铺开,让我们在它上面讲故事。

第二天我拿着我的账簿,去找法律咨询,那律师看我的账簿,笑,“阿姨您这个账比我们很多人写的都细,您这个东西可以当证据。”

我把账簿放在桌上,我忽然觉得我这几十年的每一个鸡毛蒜皮都有价值,它们不只是琐碎,它们是我的防身。

我请了一个年轻律师,她叫陈音,她的声音像她的名字,轻但节奏准,她说,“阿姨,我们先做一个产权确认,把当年的代管做清,街道做一个证明,大家一起把事情稳。”

我点头,“稳是我最想要的。”

她陪我去街道,去档案局,去法院门口递资料,她的鞋磨了一层皮,她不叫苦,她也不把苦拿出来晒,她就把每一件事情做完。

这段过程里,院子也在发生自己的事情,人来人往,有个老爷爷每天早上来打太极,有个小朋友每天下午来做手工,有个姑娘把失恋写在一张卡片上塞在白兰花盆里,写,“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们在花香里分手”。

我有时候笑,我有时候哭,我哭的时候故意面朝墙,我不让别人看见,我不喜欢把我的泪拿出来让别人当佐料。

我也慢慢认各个年轻人的名字,小梅、小吴、小岚、阿正、阿胖,我叫他们的时候,在我的舌头上加了一点儿上海的味。

他们也在认我,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院主”。

这个称呼我一开始不接受,我觉得它把我将军了,他们笑,“阿姨你就是院主,院子在你心里,你就主。”

我接受了,我也开始做一些决定,我决定把院子后面那间不常用的房间开一间小书屋,专门放那些我从加拿大带回的书,还有弄堂里孩子的书,我也决定在每周末做一次旗袍体验,我把家里那些旧料拿出来,裁裁缝缝,让年轻人摸摸那布,知道布不是一个屏幕上滑一下就穿在身上,它需要手需要时间。

有一天,一个你不期望再见的人来院子,他站在门口,背着一个破旧的包,帽子压得低,他的鞋底斜,走起路来有风,他抬头是一个让人觉得熟的脸,我脑子一转,“老童?”

他站在门口不动,我怕他是一个影,我叫他,“老童。”

他喉咙动了一下,好像里面有一条鱼,他说,“沈啊。”

我把他拉进来,他手像一根旧木头,我握着,心里有一种想把他放到一个好地方的急。

他坐在桌边,头低着,最后抬起来,看着我,“对不起。”

我摇头,“你对不起什么?”

他哽一下,“我看着你的房子看了几年,后面有人说要借用,说只是临时,其实他们做了别的,我就没拦……我怕你回来看不到,我就……跑了。”

我看他,我心里有一个旧的怒从大腿往上爬,我把它按住,“你跑了也在我的月亮门旁边放了一个东西吗?”

他一愣,“什么?”

我拿出账簿,我给他看我妈的字,他看了,他的眼睛突然湿了,他嘴角抽了,“我知道你妈,她当年拿白兰花送你,她说‘你这一去我不舍’,我在旁边帮她拿东西,她还给了我一朵,她说‘你也闻闻我的女儿’。”

我感觉我的心被他这句话揉了一下,柔。

我拉他的手,“老童,不讲过去,不讲对不起,我们把今天讲清。”

他点头,“今天我是来还钥匙的。”他从包里拿出一串旧钥匙,那钥匙的环还带着我当年买的那个小书签,“沈宅”。

我拿着钥匙,我像从一个另一个我那里拿回了我的卡。

老童还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十几张破旧的照片,有我,有周凡,有陆宝根,有几次我们在院子里拉灯看电视的样子,电视的画面模糊,但是我们的笑清楚。

他把照片推到我面前,“给你。”

我把它们一张张看,我看自己的眼睛,我看周凡的手,他的手总是放在某个东西的边上,像要把它扶稳。

我那样一张张看,我觉得我一直在找彼此的指纹。

接下来是一段跑手续的时间,法律的东西不讲也要做,街道的东西不说也要跑,我跟小梅跟陈音,每天把午饭吃在桌边,吃面吃饭吃泡饭,泡饭最好,泡饭像把旧饭拉回今天,配一点酸菜就好了。

项目经理又来过一次,他带了一个上面的人,他的嘴甜,但是甜不粘,我跟他们说,“我考虑让院子多一些开放,但是我不卖,我也不去让它变成一个你们的商业标配。”

他们点头,他们知道我有街道有年轻人,他们知道这个圈子里不是他们的自由。

我拿了一段时间来写我自己的东西,我用我老的笔在新的纸上写,我写我当年的人,我写我今天的人,我写不同时代的不同速度,我写人怎么在速度里找稳。

我写到一个晚上,我的眼睛突然被院门口一束光撞了一下,我抬头,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喊,“阿姨,我们可以在这里过生日吗?”

我笑,“可以。”

她说,“只有五个人,我的朋友不多,我做蛋糕给他们吃,唱歌……不太多声。”

我说,“唱吧,我的院子这个时候就要有人声。”

她进来,她的朋友进来,她们坐在桌边,拿出一个小小的蛋糕,蛋糕上的蜡烛也小,她们唱歌,她们笑,她们把愿望用一种照顾彼此的方式讲,“你要上大学,你要不生病,你要不要再被喜欢的人伤一次。”

我在旁边看,我觉得这个院子不止是我的,他是很多人的小公园。

后来我们确实做了一个“泊心院子”,我们每周末让一个老人坐在那把椅子上,讲他自己的弄堂故事,有人讲他如何在这个院子里藏了一只猫,有人讲他如何在这个院子里跟他老婆吵架后两个人都去门口站着不动,站了一小时,最后笑了。

故事一个一个来,人一个一个坐,我坐的时候也讲,我讲我如何在世界两边来回跑,跑到最后发现跑的不是地理,是心。

我也讲我如何在这一切里知道一个东西,“家不是一个地址,它是一个把你一些水都聚在一起不撒的盆”。

那样讲的时候,我看见小梅在门口,拿着她的笔记,她写下“盆”,她笑,她说她喜欢这个比喻。

我看她,我说,“盆不漂亮也没事,它稳就行。”

那一年我们在院子里做了一个中秋,我们把灯笼挂起,人一到晚,全都在花香和灯光里晃,我想到我妈,我想到她把白兰花给我,我在白兰花下面放了一张卡片,写,“妈,我回来了”。

我儿子在视频里看见我,他说,“妈你那里好热闹。”

我说,“热闹,你要回来看看吗?”

他说,“要,带他来的那个人。”

他的那个人站在屏幕里,笑,他说,“阿姨您好,我叫Luc。”

我笑,“你们两个有一天要在这个院子里结婚,你们愿意就这么说,我帮你们把白兰花放得满满。”

他们笑,他们说他们要考虑。

我告诉他们考虑不是说想一想,是说要去摸摸院子的石头,看看它冷不冷。

我在那个中秋夜里站在月亮门边,我把手放在那块石阶上,像在摸我妈的那个字,我知道这个院子升起又落下很多年,它每一次都还我一些东西。

有时候也会有事,人多多少有事,小梅跟小岚因为一把椅子吵,我看他们,我不插嘴,我看他们吵到后来停了,我问,“还是要那把椅子吗?”

他们摇头,他们说他们吵的是想要被看见,我笑,我说,“看见我们现在看见了,椅子我们放到一边,给下一个想坐的人。”

我们还给了这个院子一点点制度,跟街道跟律师一起写了一些规矩,规矩不是限制人的,它是让人的自由不撞到别人的脸。

我们在院门口贴了一张小小的纸,“阿姨说:坐之前看一眼对面的人;说话之前看看自己;离开之前把杯子洗一下。”

小梅说这个写得像话,她说她要每天照这个做,我说她就做她自己,她有时候做错,她也可以错,我不怕错,我只怕不笑。

项目的人后来不是没来,来过几次,最后他们知道这不是他们要的项目,他们去别的弄堂,他们在别的地方装玻璃门,我在我的门下继续摸我的石。

我也开始请几个师傅来把院子的屋顶修,修这也是修那,师傅是老的,新的是他儿子,我看他们,他儿子手不稳,锤子有时候打偏,爸爸就把他的手手握一下,我看这一句握,我觉得它比任何语言稳。

修屋顶的时候我们上到楼上,我看整条弄堂,弄堂像一条纹,它不平,它有起有伏,它把我们写在上面。

我把一块瓦拿在手里,我擦擦它,我对它说,“你一直在这里,我们就没走,是吧?”

它没有答,它也不需要答。

慢慢地,我在这个院子里把门开也把门关,开的时候要有人来,关的时候要有人在里面,我知道我不能一直在这,我也知道当我不在时,它还会是一个院子,不是一个场地。

我告诉小梅,“院子不是一个项目,它是一个被生活用坏了又会自己修的东西。”

她点头,她在她的本子上写,“用坏了又修,修了又坏”。

我笑,我说,“写完你就知道这句话不漂亮,但是很真。”

她笑,她说她不追求漂亮,她追求真。

有天我到门口去看那条我们从来不走的街,我看见一个老人把一个水壶提在手里,他慢慢走,他看了一眼院子的灯,他没有走进来,他只是看,他眼里有一个很小的亮,我对他点头,他对我点头,那就是我们的交流。

我儿子后来回来,他带着他的Luc,他们在院子里走,走到那个月亮门,他停一下,他说,“妈,这个圆门像一个一个世界的口子。”

我说,“是它让我们都可以绕一圈再回来。”

他们说他们要在院子里做一个小型的婚礼,我把白兰花摆了起来,我把人安排,我把面煮,面最好,面把人的热放进去。

婚礼那天很简单,就是几个人一些笑一些泪,我站在旁边,我看他们,我想起我和周凡那时候把床铺好,把蚊帐拉开,把夜放进来,我们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住到我们不住为止。

我和小梅后来也吵过,吵的是活动太多,院子要喘,我说喘,她说要活,她眼里有急,我现在的眼里有慢,我们在那天吵到彼此眼眶热,然后她哭,她说她怕我走,我摸她的头,“我不会走,我会回来。”

她的哭一停,她的笑就回来,我看她笑,我想她在这个院子里也找到了一个盆,她在这里把她的一些水放进去,不撒。

我在加拿大的房子有一个关系,我那边的人也需要我,我在这边的人也需要我,我把我的身分拆一拆,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两个,我是一个在两边走的人”。

我这样走来走去,走多了,我知道我不怕路,我怕的是走的时候忘记看天,我在每一条路上都抬头,上海的天有时候灰有时候蓝,它都在。

有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拿着一把旧伞,我看白兰花,我对它说,“你香就香,不用想别人闻不闻”,它没答,它也不需要答。

我在这里陪着一群人把这个院子的每一天做成一个简洁的东西,不复杂,但是不假。

我在这里看那个假山,我从来不喜欢它,现在我喜欢,它在那,它不动,它像某些人,他们不动,但在。

我在这里把一个玻璃杯洗了三次,我看见水在杯子里打了一圈又一圈,我想到人生的圈,我们绕一圈再绕一圈,最后我们发现那个圆门不只是一个风景,它是一个办法。

我在这里把周凡的一个旧指甲剪找出来,它有一点生锈,我不舍得丢,我把它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知道这盒子就是一个我的小小的保护。

我在这里跟老童去医务室,他的腿不好,他走路的时候像在跟地面商量,我帮他拿他的小药,他说他不想麻烦,我说这不是麻烦,这是一种叫“弄堂”的事。

他笑,他说他最喜欢“弄堂”,他说他觉得弄堂是阿拉的方式,他说他走到现在才知道。

我在这里每周给自己煮一次红豆汤,我把糖放少一点,我知道我的舌头像一只老猫,它不喜欢太甜,但它喜欢那个红豆的口感,它喜欢那种简单的疼。

我在这里把每一页账簿写到今天,我写今天的茶米油盐,我写今天的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我写今天的一个风从院门里进来又出去,我写今天的一个对话,我写我说的话,“这个院子有时候像一个人,有时候像一个树”。

我在这里在普通里走,在普通里坐,在普通里把一个故事讲到一个不太普通的地方。

我在这里站在院门口,看太阳把石榴树的影子撒到地面,我知道这个影子不只是今天,它也不只是明天,它是每一天。

我在这里把我自己的心放下又拿起,我知道我放下的是一些需要,我拿起的是一些不要,我做到的时候我是一个稳的人,做不到的时候我是一个还会笑的人。

我在这里知道我一九八八买的不是房子,把句子改一下,那时我买的是一个生活的位置,一个我可以坐下又站起的位置,一个让人来来去去的位置。

我在这里知道我移居不是离开,我回来不是回到,我是把自己拿到一个能看见自己又看见别人的位置,我在这个位置稳着。

我在这里知道一个词,“归来”。

归来不是把门打开走进去,是把你的心拿出来放在门槛上,让它先过,你再过。

我在这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