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年我去退婚,她说我爹的话没意思

发布时间:2025-09-26 20:47  浏览量:10

那年夏天,知了叫得跟疯了似的,要把整个天都给撕开个口子。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在土路上颠得五脏六腑都快错了位。

路两边的玉米秆子,一人多高,密不透风,把热气全闷在了这条道上。

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袖口上早就浸满了汗,带着一股子汗馊味和尘土味。

心里揣着一件事,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件事,就是去她家退婚。

这婚是长辈们订的,半开玩笑半当真,但我们俩,是当了真的。

可我马上就要走了,去南边,去那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地方闯一闯。

我爹说我这是异想天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非要去当个没着落的“个体户”。

她爹也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老老实实进厂当工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要么,就别想他女儿。

我选了后者。

不是不想要她,是觉得给不了她想要的。

一个泥腿子,兜比脸还干净,拿什么去许人家一辈子?

长痛不如短痛,我想。

等我混出个名堂来,再回来找她。如果她还愿意等。

这个念头,现在想起来,又蠢又天真,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以为是的悲壮。

车链子“哗啦哗啦”地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犹豫。

终于,那个熟悉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院墙是土坯的,墙头上长着几丛野草,在热风里摇摇晃晃。

院门虚掩着。

我把车停在门口的大槐树下,荫凉里稍微凉快了点,可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整了整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槐花落尽后,叶子被晒出来的青草味。

我推开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老母鸡在啄食,看见我,吓得“咯咯”叫着跑开了。

她爹常坐的那张竹椅空着,旁边的小桌上,茶壶还是温的。

我喊了一声:“叔,在家吗?”

没人应。

正当我准备转身走,下次再来的时候,屋里传来了动静。

门帘一挑,她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头绳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光,然后迅速地暗了下去。

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我张了张嘴,准备好的那些话,什么“我要出远门了”、“我们不合适”、“耽误了你不好”,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就那么站着,隔着一院子的阳光和沉默。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我爹去镇上开会了,不在。”

我“哦”了一声,如释重负,又更加失落。

“那我……我改天再来。”我说着,就要往后退。

“站住。”

她突然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我停住了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很热,带着薄薄的汗。

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把我往屋里拽。

我被她拉得一个踉跄,稀里糊涂地就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凉快,光线也暗一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洗头发的味道。

她松开手,转身把门闩插上了。

“咔哒”一声,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心里更慌了。

“你……你这是干啥?”

她转过身,背靠着门板,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溪水,清澈见底,此刻却蒙着一层水汽。

“你要说什么,跟我说。”

“我……”我还是说不出口。

她笑了,笑得有点凄凉。

“你是来退婚的,对不对?”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着。

然后,她说了一句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她说:“我爹的话是屁话,你别听。”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看着她,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嘴唇。

那些我为自己找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她这句话面前,瞬间就土崩瓦解,碎得像一地玻璃渣子。

“我配不上你。”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谁说的?”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我,“是你自己说的,还是我爹说的?”

“我自己……觉得。”

“你觉得?”她又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你凭什么替我觉得?你问过我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我头晕眼花。

是啊,我问过她吗?

我没有。

我只是自顾自地,用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给她安排好了一个我认为“对她好”的结局。

“我要去南方了。”我试图解释,“前途未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回不回得来。”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跟着一个前途未卜的穷小子远走他乡,那需要多大的勇气?那是要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的。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不能跟我去受苦!”

“我不怕受苦。”她也提高了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怕的是,你不要我了。”

她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只有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能闻到空气里,咸涩的眼泪味道。

过了很久,她慢慢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用红布缝的小香囊,入手温热,还带着她的体温。

上面用白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字,是我的名字。

针脚很密,看得出绣了很久。

“这里面,装的是我从后山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带着它,不管你去哪,都带着它。”

我的手攥着那个香囊,布料柔软,里面的符纸硬硬的,硌着我的手心。

“你听着,”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你要是混出名堂了,就回来娶我。你要是……混得不好,碰了一鼻子灰,也回来,我养你。”

“但是,你不准说退婚这两个字。这门亲事,只要我不同意,谁也退不了。”

她说完,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全是豁出去的决绝。

我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酸胀得厉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她家的。

只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

手心里,那个红色的香囊,被我攥得滚烫。

我没有再提退婚的事。

三天后,我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汽笛声又长又响,像是要把人的魂都勾走。

我没有告诉她我走的确切日期。

我怕看见她,怕看见她哭,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车,什么都不管了。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走,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倒退。

那些熟悉的田野、村庄、小河,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新生活,就在这单调的声响里,开始了。

南方的城市,和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高楼、汽车、穿着时髦的人群。

一切都那么新鲜,也那么陌生。

我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被扔在了一片水泥森林里,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地方。

我干过很多活。

在工地上搬过砖,水泥磨破了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

在饭店后厨洗过碗,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双手被洗洁精泡得发白、发皱。

晚上就睡在十几个人一间的工棚里,空气中混杂着汗味、脚臭味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每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拿出那个红色的香囊。

凑到鼻子前闻一闻,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那个味道,能让我在这个嘈杂、混乱的城市里,找到一丝安宁。

我开始给她写信。

在昏暗的灯光下,趴在床板上,一笔一划地写。

写我在这里的见闻,写我的辛苦,也写我的想念。

我不敢写自己过得有多苦,怕她担心。

总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一切都好,老板很器重我,工友们也都很照顾我。

信的结尾,我总会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把信寄出去,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一封信,在路上要走半个多月。

等待回信的日子,是熬人但又充满希望的。

我每天都会去工地的收发室问好几次,问得看门的大爷都烦了。

终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回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我的名字,是她娟秀的字迹。

我躲在没人的角落,手抖得像筛糠,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很薄,带着一股墨水的清香。

她说她都好,让我不要担心家里。

她说她爹还是那副臭脾气,但没再逼她了。

她说她每天都会去我们以前常去的山坡上坐一会儿,看看南方的方向。

她说,她相信我。

信的最后,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看着那个笑脸,一个大男人,蹲在工地的角落里,哭得像个傻子。

那些日子,虽然苦,但心里是甜的。

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家乡,有一个人,在等我。

她的信,就是我的光。

我开始拼了命地干活,攒钱。

别人一天干八个小时,我干十二个,甚至十六个小时。

只要能挣钱,什么苦我都能吃。

我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小心地存起来,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我常常在夜里,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数,仿佛能从上面看到我们未来的样子。

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院子里,她可以种上她喜欢的花。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男孩像我,女孩像她。

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这些幻想,支撑着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我和她通了整整三年的信。

那厚厚的一沓信,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慢慢地摸到了一些门道。

我用攒下来的钱,和一个老乡合伙,在城中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始做起了小生意。

卖一些家乡的特产。

起初生意并不好,常常一天都开不了张。

但我没有放弃。

我骑着一辆破三轮车,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去推销我的东西。

被人赶过,被人骂过,也被人骗过。

最难的时候,一天只啃一个馒头,喝自来水。

但只要一想到她,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我的存折上的数字,也开始慢慢变多。

我给她写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我说,再等我一年,最多一年,我就回去。

回去兑现我的承诺。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她的回信,想象着她看到信时高兴的样子。

可是,我等了一个月,没有回信。

两个月,还是没有。

我开始慌了。

我给她又写了一封信,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信寄出去,依然石沉大海。

我坐不住了。

我把店里的事托付给老乡,买了最快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回家。

火车依然是“哐当哐当”的,但我的心情,却和来时完全不同。

来时是忐忑和对未来的迷茫。

回去时,是焦灼和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村里的。

村子还是老样子,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我先回了自己家。

我爹妈看到我,又惊又喜,拉着我问长问短。

我没心思跟他们多说,放下行李就问:“青禾呢?她怎么不给我回信了?”

我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爹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到底怎么了?你们快说啊!”我急得快要疯了。

“她……”我娘的声音很低,“她嫁人了。”

“嫁人了?”

这三个字,像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可能!”我大喊,“绝对不可能!她答应过要等我的!”

“是真的。”我爹说,“上个月刚办的酒席。嫁到了邻村,男的是个老师。”

我呆住了。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那个说要等我一辈子的女孩,会嫁给别人。

我不顾我爹妈的阻拦,疯了一样地冲出家门,往她家跑去。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个院子。

院门紧锁着。

我用力地拍打着院门,手都拍红了。

“青禾!青禾!你出来!”

“你出来!你把话说清楚!”

没人开门。

邻居家的一个大婶探出头来,看见我,惊讶地说:“你不是在南方吗?怎么回来了?”

“婶儿,青禾呢?她在家吗?”

大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你……还是走吧。”

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是我让她等得太久了吗?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却没有一个有答案。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爹陪着我喝。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一杯一杯地给我倒酒。

我喝醉了,哭着,喊着她的名字。

我把那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都喊了出来。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离开了家。

我又回到了那个南方的城市。

我没有跟我爹妈告别,就像一个逃兵。

我不敢再待在那个地方,那里处处都是我和她的回忆。

回到南方,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写信,不再看那些我们过去的书信。

我把那个红色的香囊,连同那厚厚的一沓信,一起锁进了一个铁盒子的最深处。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生意上。

我好像憋着一股劲,要向谁证明什么。

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证明没有她,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生意越做越大。

我从一个小门面,换成了一个大店铺。

后来,我开了分店,开了公司。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老板”。

我有了钱,有了车,有了这个城市里的一套大房子。

我身边也出现过一些女人。

她们很漂亮,很温柔。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样,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我总会想起她。

想起她穿着碎花衬衫的样子。

想起她倔强的眼神。

想起她说:“我爹的话是屁话,你别听。”

然后,心口就会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她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我怕。

我怕触景生情。

我怕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我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流浪者。

时间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

我从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中年人。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去年,我接到了我爹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我娘病了,很重。

我连夜买了机票,飞了回去。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机场很新,高速公路很宽。

家乡的变化很大,大到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它比我记忆中,更老了,更粗壮了。

我娘的病,是癌症晚期。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我放下公司所有的事,在医院里陪着她。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

“儿啊,娘对不起你。”

“娘当年……不该瞒着你。”

我心里一咯噔,一种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

“娘,你说什么呢?”

我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段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当年,我寄回家的信,都被我爹收起来了。

他没有给我娘看,更没有拿给青禾。

他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我和青禾的事。

他觉得青禾家太穷,她爹又是个固执的老顽固,怕我将来受委屈。

他偷偷地,以我的名义,给青禾写了一封信。

一封分手信。

信里说,我在南方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个城里姑娘,家里很有钱,能帮我做生意。

信里还说,让她不要再等我了,忘了我吧。

我爹把信寄出去后,青禾的爹就拿着信,找到了我们家。

他把我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两个老人,在院子里吵得不可开交。

后来,青禾来了。

她不相信信是我写的。

她说,她要等我回来,亲口问我。

可是,她爹以死相逼。

他觉得女儿被我耍了,丢尽了脸面。

他把青禾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不让她跟任何人联系。

然后,就托媒人,到处给她说亲。

就是那个邻村的老师。

青禾宁死不从。

她绝食抗议。

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最后,她爹跪在了她面前。

一个一辈子没求过人的老人,跪在自己女儿面前,求她嫁人,求她给自己留条活路。

青禾最终,还是妥协了。

出嫁那天,听说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坐上了去邻村的拖拉机。

我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你爹他……他也是为你好。他怕你跟她一样,犯傻,耽误了一辈子。”

“后来你回来,我们看你那么痛苦,就更不敢告诉你真相了。怕你……怕你去找她,把事情闹大,到时候,两个人都没法收场。”

我听着,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我恨了二十多年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原来,我以为的背叛,竟然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原来,那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女孩,是被我,被我的家人,亲手推开的。

我爹就站在病房门口,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怪他吗?

他是我爹。

他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我。

可是,他毁了我一辈子。

也毁了她一辈子。

我娘没过多久,就走了。

办完丧事,我把我爹接到了城里。

他老了很多,话也少了。

我们俩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个名字。

但我知道,我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人。

有一天,我收拾我娘的遗物。

在一个旧木箱的底层,我找到了那个被我锁起来的铁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是那厚厚的一沓信,和我寄回家的所有钱。

还有那个红色的香囊。

香囊的颜色已经褪了,但上面的那个字,还很清晰。

我把香囊打开。

里面除了那张黄色的符纸,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颤抖着手,打开纸条。

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只有一行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这句话,出自《诗经》。

意思是,我的心不是一块石头,是不可以随便转动的。

这是她对我无声的承诺。

可我,却误会了她二十多年。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她。

我不是要去破坏她的家庭,我只是想,当面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我把公司交给了副总打理,把我爹安顿好。

然后,我一个人,又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先去了邻村。

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那个当老师的人家。

可村民告诉我,那个老师,在十年前,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而青禾,在他去世后,没有再嫁。

一个人,拉扯着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

我找到了她家。

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收拾得很干净。

院子里种着几株栀子花,开得正盛,满院子都是香气。

我站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

我怕。

我怕见到她。

我怕看到她苍老的容颜,怕看到她眼里对我的恨。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院门开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眉眼间,有几分她的影子。

他看到我,有些疑惑:“您找谁?”

“我……我找一下,林青禾。”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你是我妈的朋友?”年轻人打量着我。

“算是吧。”

“我妈去镇上买东西了,还没回来。要不,您先进来等一会儿?”

我跟着他进了院子。

他给我倒了杯水,很客气。

“我妈很少有朋友来找她。”他说,“您是我妈以前的同事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们是……老乡。”

我们聊了几句。

我知道了,她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村里,在镇上的中学当老师,子承父业。

他说他妈妈这些年,过得很辛苦,但很坚强。

他说他妈妈,常常一个人,对着一盆栀子花发呆。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他妈妈笑得真正开心过。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她。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布衣,头发已经花白了,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清澈,明亮。

她也看到了我。

她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西红柿和黄瓜,滚了一地。

我们就那么看着对方,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的儿子,看看她,又看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菜,走进了屋里,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你……”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你……还好吗?”她问。

“不好。”我摇了摇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没有你,我从来没有好过。”

她的眼圈,也红了。

“对不起。”我说,“青禾,对不起。”

我把我爹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都过去了。”她说。

她说,都过去了。

多么云淡风轻的四个字。

可我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和等待。

“那封信,”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知道不是你写的。”

我愣住了。

“你的字,我认得。你写字的时候,‘的’字的那个点,总是习惯往上挑。那封信上,没有。”

我的心,又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这么细微的差别,她都记得。

“那你为什么……”

“我爹,他用命逼我。”她苦笑了一下,“我能怎么办呢?”

是啊,她能怎么办呢?

在一个“孝”字大过天的年代,在一个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环境里,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呢?

“我不怪你。”她说,“我也不怪你爹。这可能……就是命吧。”

命。

多么虚无缥缈,又多么沉重的一个字。

我们就这么站着,相对无言。

院子里的栀子花,香气越来越浓。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她也喜欢在头发上别一朵栀子花。

风一吹,香气就飘到了我的鼻子里。

“我能……看看你先生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带我去了后屋。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面带微笑。

“他是个好人。”她说,“对我,对孩子,都很好。他临走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让我告诉你,他不怪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对着那张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她送我到村口。

“以后,还走吗?”她问。

“不走了。”我说,“我把公司卖了,回来陪我爹。也想……为家乡做点事。”

她点了点头,笑了。

那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绽开。

“那……常回来看看。”

“好。”

我们没有再说别的。

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握手。

我们就那么站着,看着对方。

好像要把这二十多年,缺失的时光,都看回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我们都老了,都有了各自无法割舍的责任和生活。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但是,能再见到她,能解开当年的误会,能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我已经,别无所求。

我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我把它重新翻修了一下。

我在院子里,也种满了栀子花。

我把我爹接了回来。

他每天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

但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儿啊,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闺女。”

我拍了拍他的背:“都过去了,爹。”

是啊,都过去了。

恩怨,情仇,爱恨,都随着时间,慢慢淡了。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对往事的追忆。

我后来,用我这些年攒下的钱,在镇上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我亲自担任了名誉校长。

开学典礼那天,我看见了青禾。

她作为学生家长代表,上台发了言。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衣服,站在阳光下,从容,温和。

她发言的时候,目光,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碎花衬衫,对我说“我爹的话是屁话,你别听”的倔强女孩。

她没变。

我也没变。

我们只是,被时间,隔在了两岸。

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我常常会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山坡。

山坡上,草长莺飞。

从那里,可以远远地看到,南下的铁轨。

偶尔,会有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过,拉着长长的汽笛。

我知道,那汽笛声,带走的是一代人的青春,留下的是一代人的遗憾。

我的青春,我的爱人,都留在了那个,知了嘶鸣的,1991年的夏天。

永远地,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