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35岁,给二姨家还账150000,二姨夫生日随礼600,却回礼200000

发布时间:2025-09-19 05:43  浏览量:9

我推开胡同口那家修表铺的小门,风从后背嘬进棉衣,师傅抬眼看我,问了一句:“你是来还账的,还是来随礼的?”

我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憋着气说:“都来。”

修表师傅把大拇指在旧抹布上蹭了蹭,笑了笑:“那你今天算是个讲究人。”

旧城墙根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冬天的光带着铁锈味道,像八十年代留下的老照片一样,发黄,发硬,却让人心里暖。

我三十五岁这年,带着欠了二姨二姨夫的账一笔一笔算清,十五万,外加二姨夫六十大寿,随礼六百,结果他回礼给了我二十万。

这事儿要是说在茶摊上,少不得被人当故事听,摇头笑,说世上哪有这么“倒挂”的人情。

可它偏偏就这么发生在我身上。

我叫李砚,家在北边城里城外都不算的地界儿,街道办一拐弯就是我家那一小排平房,房顶上常年压着旧砖和汽水瓶子,防风的。

我们家跟二姨家的缘分,要从一只木算盘和一条旧羊毛围巾说起。

算盘是我爸的,围巾是我妈的。

我爸那个算盘,算盘珠子被油手抹得锃亮,开小卖部时用来打账,后来卖不动,算盘就成了我小时候的玩具。

我妈那条围巾,是八五年小年之前,二姨从天津给带回来的,红底黑格,针脚密密匝匝,戴在脖子上扎人,却暖。

我记得那年冬天风特冲,胡同口卖糖瓜的用麻纸裹着炉火,红红的,我站在二姨膝盖边,看她把围巾从包里拿出来,拍了拍灰,说:“给你妈,北边冷。”

妈说:“你自己过得也紧巴巴的,还带啥。”

二姨说:“亲戚不走不亲,东西不贵,心热。”

这是我听过最早的“金句”,后来我常想,亲戚这事,走来走去,走掉了年头,走出点情分,走丢的也多。

八九十年代以后,家里日子慢慢转了弯,上学、下岗、再就业,像几趟车次,赶得上就上,赶不上就看着走远。

我这一辈子,跟二姨家,有两回急,都是他们把手伸过来,一伸,还不让你推。

第一回是在我上大学那年,爸在塑料厂的机器旁被卷了手,住院,交押金,家里翻箱倒柜,旧坛子底儿都敲烂了,差五千。

那时候五千就是天。

我妈坐在炕上哭,眼角挂着盐渍,我捏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像烟囱堵了灰。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有人敲门,敲得咚咚响,开门,是二姨。

她半路坐夜车赶回来的,手里还提着半扇猪肉,说是回城里给娘家添点荤气。

放下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旧版人民币,还有几张折了角的存单。

她说:“这钱,先用,等你爸出来了再说。”

我妈抹眼泪:“妹子,你家也不富,这钱太多了。”

二姨把蓝布包往我怀里一塞:“读书是正经,救急要紧,别跟我客气。”

那一叠钱,后头算总账的时候,连利带本,我们一家清楚得很。

第二回是在我结婚那年,单位集资房分到名额,可首付缺口像井口一样深。

我踌躇着跟女方家解释,心里觉得攥着婚书还没房像耍猴。

二姨夫那天坐在我们小院的板凳上,抽的是八块钱一盒的烟,冬日阳光照得他额头上的褶子清清楚楚。

他没多说话,就把烟头踩灭了:“小李,借多少?”

我嘴皮子打颤:“十万。”

那是他干运输累积的多年的钱,家里还刚换了台二手解放。

他说:“别说十万,十万零一块都行。”

他当时拍我的肩,手心粗糙的茧把我衣服拍出一块印子,像是烙了个“记着”两字。

“记着。”我心里默念。

那是零八年。

再往后,父母都退了,妹妹嫁去了南方,家里的人,一年四季地像四季风一样分散着吹。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一茬,就像楼房的二层,往上看是玻璃幕墙,往下看是老砖,夹在中间,新的旧的都沾了点,谁也说不清。

我三十四岁那年,换工作,工资涨了些,也算是“咸鱼翻了个身”,不过翻得不高。

我给自己立了个小规矩,逢年过节把帐老老实实记在一本记事本上,皮面儿,黑色的,像九十年代传达室里那种登记册。

那记事本上,写满了谁谁谁人情往来,谁拿来一袋米,谁送了两条鱼,谁给了孩子一个红包,我看着就像看着一片瓜地,哪根蔓子从哪儿伸过来,一目了然。

记事本后头有一页空白,我用铅笔写了四个字:“二姨账务。”

这四个字写下去,心里像给自己定了个军令状。

要还。

要还清。

我知道,年头变了,人心也淡了,很多旧规矩不好用了,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八个字,总不能改。

我算过,零零总总,连本带情,欠了二姨二姨夫十五万。

我媳妇知道这事,嘴上没说,晚上刷牙的时候,照着镜子说了一句:“有点费劲,咱尽力。”

那时候女儿在学跳舞,学费不便宜,老房的墙皮又开始往下掉,一铲子下去,灰尘像下雪一样飘,我咳了几声,心里空空的。

我告诉自己,慢慢来,账不躲,钱不赖。

二姨夫六十大寿的消息,是表妹在群里冒出来的。

她说:“月底宴,大家抽空回来。”

有人回了个“收到”,有人发了个“点赞”的手指。

我看着屏幕,心里“咯噔”一下,这次是个机会。

人一辈子啥最怕?

怕欠。

怕把别人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我给媳妇说:“这次去,礼得重不了,礼重了不是礼,是债,先把旧账还上。”

她点头:“随你,我支持你。”

我笑了一下,又觉得这个笑有点苦。

那天夜里,北风像刀子,从窗缝里呲溜溜钻进来,吹动了桌上那条老围巾的一角。

那条红底黑格的围巾,我一直留着,边角磨得毛糙,线头竖着,像老人头上几根倔强的白发。

我把围巾搭在手上,想起妈当年说“亲不走不亲”,想起二姨说“东西不贵,心热”。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像是拎住了什么。

围巾,是我这一段记忆的标志物,烫手又暖心。

另一个是我爸那只木算盘,已经没了两颗算盘珠,可只要一捏在手里,那股“噼里啪啦”算账的劲儿就从指尖往心里传。

我把算盘放在桌角,把围巾铺在算盘旁边,像摆了两个老朋友。

我对自己说,靠它们提醒,别糊涂。

寿宴那天,天冷,地冻,车玻璃上结着冰花,我先去银行取了钱,现金,红色的,沉甸甸的,塞在旧帆布包里。

媳妇看我背着包,笑:“像个卖书的。”

我说:“卖的是心里那本。”

到了二姨家,门口挂着红灯笼,门楣上贴着“福”字,那个“福”字倒着贴,按照惯例是“福到”,但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的是,福倒了,能不能扶起来?

院子里温气腾腾的,厨房里炸丸子的香味儿跟蒸鱼的白气混成一团,像是年味儿被翻炒了一遍又一遍。

我一进门,二姨笑得眼角起了四条纹,自家人一样拉我:“砚子,瘦了。”

我说:“忙工作。”

她说:“工作是人干的,别让工作把人干没了。”

一句话,像给我这几年窘迫的日子找了个台阶。

二姨夫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胸前别了个红花,站在堂屋门口,脸上写着不善言辞的喜庆。

我走过去,双手把帆布包递过去,低声说:“姨夫,这是以前借的,今天都还了。”

他愣了两秒,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遍,像要确认我是不是喝了酒才说这话。

我又说:“还清,心里才踏实。”

他没接包,转过头喊了一声:“海云,你过来。”

二姨来了,围裙后面打了个结,洗得发白。

他冲她眨了一下眼。

二姨把包接过去,放在炕上,拉开拉链,红色票子的边儿露出一条,安静地躺着,像冬天里一条厚被子的一角。

她抬眼看我:“砚子,日子紧不紧?”

我说:“紧,紧也要还。”

她叹了一声:“你这孩子,随你爸。”

这话我是爱听的。

席面开了,什么菜都有,老家叫“大碗菜”,大碗端上来,大家一起夹。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把塑料布吹得“哗啦啦”,像海浪。

邻居们来了,表哥表妹来了,小孩子跑来跑去,红气球撞到墙上又弹回来,笑声不断。

有人问我:“砚子混得不错吧?”

我说:“混个脸熟。”

他笑了:“会说话。”

我笑笑,把手里那只一次性杯子捏了捏,杯口坑了一个角。

席间,我只喝了两杯。

我知道自己今天还有件事没做。

礼金六百,我准备的是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写着“寿礼”,落款是我和媳妇的名字。

二姨夫看了一眼,点点头:“心意到了。”

我说:“礼轻。”

他又点点头,指了指堂屋:“吃菜。”

饭吃到一半,外头起了风,门“砰”的一声被吹开了,又被人迅速关上。

我端起一块红烧肉,夹了夹,又放下。

脑子里忽然断了线,空了一秒。

等大家散得差不多了,二姨把我拉到里屋,四下没人,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锡皮盒子。

那个盒子很老,像是八十年代买海碗时候店家用来装零钱的盒子,边角有些卷了,盖子上还有一个被烫过的小点。

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手抚了一下盖子,像摸一只老猫。

我忽然就想起我妈那条围巾,冬天时也这么轻轻抹过。

二姨说:“这盒子,放了好多年。”

我说:“放的啥?”

她笑:“你看。”

她把盖子打开。

我看见一叠存单,一张旧票据,几张发黄的照片,还有两张火车票。

火车票是九五年夏天,从我们城到天津,再转车的那种,蓝底儿,印着小小的钢印。

存单上是二姨夫的名字,存的是零头多的大几千,小几千,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万。

我皱了下眉,不知道她要干啥。

她把盒子里的东西一层一层搬,最底下,压着一个红色的信封,摸上去硬硬的。

她把信封递给我:“拿着。”

我愣着没接。

她说:“拿着,回去再看。”

我接了,心跳慢慢加速,像楼下那口年久的水表,咔嚓咔嚓转。

二姨夫在门口咳了一声,掀开门帘进来,他穿着那件呢子大衣,背有点驼,看着我,表情认真。

他把嗓子捋了捋,说:“砚子,账,今儿你还了。”

我点头。

他说:“礼,你随了,少。”

我点头。

他说:“我们也回礼。”

我抬起眼睛,盯着他。

他说:“二十万。”

我差点把手里的红封掉地上。

“姨夫……”我张嘴,嗓子里卡了一下。

“听我说完。”他抬起手,手上那层老茧像老树皮。

“你小时候,你爸进了医院,是你二姨把钱掏的。”

“你结婚,是我把钱掏的。”

“那时候我们都没想着让你还,觉得能帮一点是一点。”

“你能想着还,这是你的本事,也是我们高兴的地方。”

“可是,人情这事,不是算清就完了。”

“你随礼六百,是礼数。”

“我回你二十万,是心里头想让你往前走。”

“走得踏实。”

他顿了顿:“把房子里的墙修了,把孩子学费预备好,老头老太太有个啥事儿,别再让你媳妇跟着你叹气。”

我心里“轰”的一下,像有人在屋顶砸了锤子。

我盯着他,眼睛慢慢湿。

我想说不用,可那句“不用”像鱼刺卡在嗓子里,硬,扎人。

我想起小时候那个冬天,二姨从天津带回来的围巾,红红的,扎脖子,却暖。

我想起我爸那只算盘,“噼里啪啦”打出来的账,全是为了过日子的。

我想起这几年媳妇说“尽力”的时候,牙刷在杯子里敲了一下杯沿,发出“咚”的一声,像给自己加了把劲儿。

我想起女儿放学回来,书包里掏出舞鞋,小小的一双,上面绣着几朵花,白的,干净,跟我们这屋子起皮的墙不配。

我把红色信封攥紧,手心出汗,外头的风吹得门帘抖,带进来一点冷气,我反倒觉得背后热。

“姨夫……”我又说了一遍。

他说:“别客气,老话说得对,‘有来有往’。”

过道里,表弟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汤,抬脚跨门槛,差点被门槛绊了,汤洒了一点,老妈子喊:“慢点,别糟踏。”

这时候,我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人情,不是债,是路。”

我没敢说出来,就咽回去了。

回礼这事,不光是钱的问题,它像一根绳子,把过去的日子和将来的日子系在一起,松一点,不至于勒得喘不过气,紧一点,不至于散了扣。

我把眼睛擦了一下,抬头说:“我收。”

声音有点哑。

二姨夫点了一下头,像是放了一口气。

二姨看着我们,笑笑,把锡盒盖上,前后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擦得围裙又白了两块。

傍晚,灯泡黄黄的,霜从窗沿往下挂,像奶奶年轻时的银项链。

我拎着那个红封,揣进帆布包,把包背上,肩膀坠了,但心里某个地方轻了。

回家的路上,风还大,雪像稀粥一样飘着,落在衣袖上,化成一点水。

我走到胡同口,修表铺的师傅正要拉下卷帘门,看见我,支着门,笑:“怎么,礼随好了?”

我说:“随了。”

他又问:“账清了?”

我说:“清了。”

他叼着烟,冲我挑了一下眉:“那你今儿算是打了个大胜仗。”

我笑:“打了个平仗。”

他怔了一下,笑:“有你这样会说话的。”

说话间,夕阳把街道铺成薄金,碎了,亮了又暗了。

我回到家,把包放在桌上,先是把信封里的钱摊出来,铺得桌面红灿灿的。

媳妇进门看到,愣那儿了:“这是什么情况?”

我把经过说了,她听着,眼睛里一眨一眨,像小孩子被糖哄住了,又像成年人被事实打动了。

她咬咬嘴唇:“你收了吗?”

我点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又笑了一下:“做人得这么讲究。”

我说:“欠的,也讲究,收的,也讲究。”

那晚我睡得很浅。

梦里,我回到童年,院子里晒着衣服,绳子拉得很紧,衣夹子夹在毛衣上,毛衣滴水滴在砖地上,啪嗒,啪嗒,两点两点。

风把衣服吹得鼓起,又瘪下去,像心脏在喘息。

我背着书包上学,经过修表铺,师傅还年轻,眼镜片很厚。

我看见二姨站在炕沿边,围巾绕在脖子上,冲我笑,笑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厚道。

我醒来的时候,窗帘缝露了一道白,天亮没亮的那种白。

我起床,拿起爸的木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几下,没有算什么,就是想听那声音。

然后把那条旧围巾披在肩上,走到台前,给二姨打电话。

我想跟她说几句,可电话拨出去,她没接。

后来才知道,她和二姨夫一早上去城西看地去了,说是表弟要开个店,他们去给参谋参谋。

我把电话放下,心里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城西走了一趟,想象那边工地的灰,三轮车的铃铛,路边卖豆腐脑的,吆喝一声“热乎的——”。

这天上午,我把房里最明显的一道裂缝用石膏粉给刮了,把剥落的老墙漆铲下来,墙灰像雪一样飘,打在我的睫毛上。

媳妇把桌上的钱数了一遍,一张一张,哗啦哗啦地响。

她数的时候,我把那两个标志物摆在桌上,算盘在左,围巾在右。

我说:“以后家里有事,先摸摸这两个,再决定。”

她点头:“醒目。”

“醒目”这词,还是九几年的时候,在电视上学会的,意思是“提醒自己”。

我想,我们家得有点规矩,别糊里糊涂地过,把这股朴实劲儿捧起来。

钱存了一部分,留手里一部分。

我把存折塞到红封里,又把红封放进了那个黑皮记事本里,记事本的后页,我改了四个字:“二姨账务”,给它加了括号,写上“情分留存”。

这四个字写下去,心里像松了一下扣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常像稠粥,冒着小泡,咕嘟咕嘟,不惊不乍。

但人心里的波澜,安安静静地起。

街坊里有人听说了我这事,在巷口说了一句:“你二姨夫这人,真仗义。”

有人接话:“如今这样的人不多了。”

有人再接:“都是老一辈儿的讲究。”

我并不喜欢被放在众人议论的案板上,但我知道,这些话里,含着我们这座城几代人共同的口味,咸里带点甜,甜里搁点姜,不热辣,不腻味,顺口。

有一天,我在单位楼下遇见老同事,他拍我肩:“听说你把账还了。”

我说:“嗯。”

他笑:“有钱人呐。”

我摇头:“只是把该做的做了。”

他“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得像领导。”

我想了想,笑:“领导也得还账吧。”

他说:“理上说得过去,情上也漂亮。”

我走开,心里像被抚了一下毛,顺溜。

第二个月,女儿的舞蹈考级要去省里,路费、住宿、报名费,加起来一大笔。

以前遇到这种事,我总是皱起眉,盘算半天,最后还是从别处挪来一点。

这回,我把红封里留出的“教育款”拿了出来,打开一看,心里也不疼,反倒像帮孩子打开了一扇窗。

去省城那天,火车站人挤人,女儿背着粉色的包,里面装着舞鞋,她笑得像一只小麻雀。

她问我:“爸爸,我们为啥学舞?”

我说:“你喜欢,咱就学呗。”

她想了想:“那为啥有的人说学这个没用?”

我说:“没用就不学,有用就学,这话说不清,反正爹信你,行不?”

她咧嘴笑:“行!”

她跳起来的时候,脚尖轻轻地点地,像落雪不留痕。

下午回家的车上,我靠着窗,梦见那条围巾在风里晾着,水从线头往下滴,滴到三月的地上,化成一点小绿。

日子里不经意的温暖,就是这么长出来的。

到了春天,北方的风也开始不那么狠了。

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在胡同口又遇见修表师傅,他把门帘挑起来,笑:“今天咋这么早?”

我说:“轻松了点。”

他眯着眼,点点头:“看出来了,你走路脚底板都不紧了。”

我笑:“我脚底板啥时候紧过?”

他“嘿”了一声:“以前像借别人鞋穿,现在像穿自己的。”

这句,我记住了,挺像话。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能把你心里半年的路走完。

我回家的时候,媳妇在收拾柜子,翻出两张旧照片。

一张是我爸年轻时抱着算盘照的,背景是灰墙,一张是我和二姨在九五年站台的合影,火车烟雾模糊了半个天。

我把照片摆在桌上,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晚上,我给二姨打电话,说想把照片送过来裱起来,挂她家里。

她笑:“挂你家里吧,你那边墙新,挂上好看。”

我说:“你这嘴,还是这么利落。”

她说:“你也不是木头桩子。”

挂照片那天,我特意把围巾披上,让媳妇把我和照片一起拍了张照。

她说:“你这装扮,像八七年的青年。”

我说:“青春来回拨,拨不回来。”

她笑:“那也行。”

事情像小河一样,慢慢顺着走。

我一直没去碰那个红封里那部分“预备款”。

我把它当成一个约定,一盏夜里不关的灯。

有时候,半夜醒来,屋里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我会起来喝口水,顺手摸一摸黑皮记事本,摸一下红封,像摸到一块平平稳稳的石头。

我知道,哪怕出门走夜路,心里也不慌。

六月底,表妹在群里说,二姨夫准备把老卡车卖了,改做轻货,“轻快点”,她这样说。

我给二姨夫打电话,他呵呵笑:“老胳膊老腿,不扛沉,卖了倒不糟蹋。”

我说:“注意安全。”

他“嘿”了一声:“知道。”

过了两周,表妹又发消息,说车卖了,买了个小货的,只跑城里圈。

我给他发了个“点赞”的手指。

他回了个“OK”。

有些话,到了中年就不需要那么多铺垫,符号也能当话说。

秋天来了,城里榆叶黄了。

一次周末的中午,二姨夫打电话,说想来城里看看我们新粉的墙。

我说:“来啊,我做红烧肉。”

他笑:“还做别的么?”

我说:“再炒个豆角,烙葱花饼。”

他嗯了一声:“够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表,忽然有点紧张,像学生要交作业。

那天他们来得早,两个小时车程,一点半就到了。

推门进来,二姨先在鞋垫上蹭了蹭脚,像是扫去一路尘土,然后抬头看墙,眼睛像亮了一下。

“白,亮堂。”她说。

二姨夫用手背蹭了一下墙,笑:“不掉粉。”

我笑:“用了好的。”

我把红烧肉端上来,肉在锅里慢炖,很烂,酱油的颜色把屋子都熏出一股子甜香,他们坐下,开吃。

二姨一边吃,一边看墙上的照片。

她指着我爸抱算盘那张,叹口气:“老哥那时候精神。”

我说:“嗯,精神。”

她又指着站台那张:“那年热死我了,我还穿了一件外衫,怕晒黑。”

二姨夫笑:“怕啥,晒黑也好看。”

她瞪他一眼,嘴角上去了一点。

我看着他们,心里觉得,这样的午后,比我拿到二十万那一刻还稳。

吃完饭,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二姨从包里掏出一点东西,递给我。

是一串钥匙坠儿,圆圆的,上面刻着一个“福”字。

我接了,笑:“福倒着刻的。”

她说:“倒着好看。”

我摩挲着那钥匙坠,心里被轻轻拨了一下。

晚上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天绛紫,街上灯一点一点亮了,像草地上起了萤。

他们走到巷口,二姨回头朝我摆摆手。

我站在门口,脚下的石板被风吹得出点声,像松木板在呼吸。

我忽然觉得,有些事,绕不过去,有些情,永远绕着你。

这时候,邻居老赵在我背后说了一句:“哎,砚子,做人,别亏心。”

我回头笑:“不亏。”

他说:“看着你这几年,觉着你走正了。”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

人的很多话,不在对里,在心里。

冬天又来了。

腊八那天,媳妇熬了粥,红枣和花生在锅里翻滚,香气顺着门缝跑出去,跑到街上,把猫都引来了。

我把两碗粥装好,盖上盖,拎着,往二姨家去。

一路上,风像去年那样冷,但我背里是温的,手里也是温的,心里更是温的。

到门口,二姨笑,接过去:“你这人,对了,在路上。”

我说:“我得对,在路上。”

她抿嘴笑:“会说话。”

屋里挂着的红灯笼又亮了,去年那个,还没收。

我看着那个灯笼,想,这就是日子的样,旧里有新,新里有旧,像我们这些人,前头拉着以后,后头拖着从前,抻不断。

那天晚上,吃过粥,二姨夫忽然说:“砚子,明儿去你爸坟上转转吧?”

我愣了一下,点头:“好。”

第二天,天色阴,地里冻得硬。

我们站在坟前,风从芦苇缝里掠过去,发出“唰唰”的声响,像旧书翻页。

我拿出香,点着,插在土里,手冻得有点麻。

二姨站在我身边,小声说:“老哥,你看砚子现在,挺好。”

我咽了下口水,心里就像有人把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上面。

我们站了一会儿,走的时候,我在坟头压了三个小石头,怕风大,把纸钱吹乱。

回城的路上,车里的暖风把我的脸烤得发干,眼睛有点涩。

二姨夫开着车,没说话。

到了市区,他忽然出了声:“砚子,你以后要是碰到谁急事,你也别太四平八稳。”

我看他:“什么意思?”

他笑:“你看着办,我这意思你懂。”

我点头:“懂。”

“懂”这个字不大,可沉。

后来,真的就有一次,我懂了。

那是一个深冬的晚上,单位里一个年轻同事,老家的孩子生病,急着要点钱。

他跟我说的时候,声音发抖,像风里的一根线。

我回家,翻开黑皮记事本,摸了摸红封,又摸了摸算盘和围巾。

我把预备款拿出一部分,交给他。

他哭,像个大男孩。

我说:“拿去用,别耽误孩子。”

他抬头:“李哥,这……”

我摆手:“别说。”

回家的路上,风特别冷。

但我没觉得冷。

我知道,我把那条绳子又往前系了一截。

第二年的春末,一个黄昏,我在家门口喂猫,二姨给我打电话,说:“砚子,我看着你爸那张照片,觉着他笑了。”

我“嗯”了一声,胸口像被一团暖风拂了一下,热热的,软软的。

她又说:“你那红封还在不?”

我说:“在。”

她说:“好,留着,不急。”

她又问:“围巾还在不?”

我说:“在。”

她笑:“那就好。”

我不说话,听着话筒那边的锅铲声,“铛铛铛”,像打铁。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有些东西,不是花了就没,是用了才有。”

我没说出口。

到了夏天,城里热得厉害,热风像开水一样往人身上泼。

我和媳妇下班回来,屋里像蒸笼。

我把那条围巾拿出来,翻了个身,晒在阳台上。

她笑:“大夏天晒围巾?”

我说:“怕潮。”

她说:“嗯,怕潮。”

我看着围巾在日光下发出一点软光,线头竖着,像小草。

那天晚上,我坐在桌前,把算盘拿起来,手指拨动,算了一下近半年的家庭收支,没有噼里啪啦地敲,只是轻轻地拨。

最后,我在记事本上写下:“未欠人,未亏心,未伤情。”

这三个“未”,是我这一年的小愿望。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往前推。

二姨和二姨夫,像街口两棵老槐树,夏天撑着一片凉,冬天兜着一片雪。

我三十六岁生日那天,早上起来,窗外雾气漫,屋里热水壶咕嘟咕嘟,女儿在客厅练压腿。

我拆开媳妇给我包的礼物,是一支钢笔,黑色,笔尖闪闪的。

她说:“写点东西吧。”

我把笔握在手里,想了想,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写:“账,清了。”

第二行写:“情,未完。”

写完,我把笔盖起来,放在算盘旁边。

晚上,二姨打电话来,说没给我准备啥东西,让我别见怪。

我说:“不怪。”

她又说:“你小子,说话越来越像你爸。”

我笑:“那就不改。”

她在电话那头也笑。

笑声短短的,像一串风铃。

再后来,城市改造动迁,胡同被规划,修表铺的师傅关了门,卷帘门拉下来,再没有卷上去。

有一天我路过那儿,停了一下,风从上头吹下来,吹得我的背有点凉。

我想起他问我的那两句话。

“你是来还账的,还是来随礼的?”

“都来。”

这两句话像钉子,钉在我的一段人生上,提醒我别歪斜。

秋风起,落叶在脚边打着圈,像有人用指头一下一下拨。

我回头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心里说:“师傅,我这仗打得怎么样?”

没人答。

风答了,吹走了几个枯叶。

我笑了一下,往前走。

人这一辈子,走出去再回头,看见的是一条不怎么直,却走顺了的路。

你说奇不奇,十五万的账,六百的礼,换回来二十万的回礼。

有人会说是“倒挂”,有人会说是“傻”,有人会说“碰上了好人”。

但我知道,真正回来的,不是钱,是心里那口气直了,是肩上那点劲儿被风往上托了一把。

我对自己说,别忘了两样东西。

一是那条红底黑格的围巾,扎脖子,也暖脖子。

二是那只缺了两颗珠子的算盘,算账,也衡情。

它们不吵不闹,在屋角安静地躺着,像两只守夜的猫。

我有时候摸摸围巾,手指绕着线头打个小圈,心里像跟一个旧友打招呼。

我有时候拨拨算盘,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心里像跟一个老亲戚笑。

我知道,我的日子,正进入一种不慌不忙的节奏。

我也知道,前面还有风雨,还有晴明,还有难题,还有小欢喜。

我唯一能做的,是让心里的这盏灯,不灭。

而这盏灯的火芯儿,是二姨、二姨夫这样的老一辈点上的。

他们回礼给我二十万,不是为了让我舒服,是希望我硬气,希望我把这盏灯留给下一代,再往下接。

我在厨台上切菜,菜刀和案板碰撞,发出“咚咚”的声音,女儿在客厅练舞,脚尖蹭过地板,发出“嗖”的一声,媳妇在阳台上晾衣服,衣夹子夹在塑料绳上,咔哒一声。

这些声音,都是家的声音。

我停下刀,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他们笑着,像在说:“行。”

窗外风起,窗帘轻轻摆动,像有人在门外轻轻敲门。

我没问是谁。

我知道,是日子来了。